“落到比地底还深的地方。连阳光照不到的,谁都看不到的地方……”
国君猛地回头,他死死瞪着神子,仿佛看到了恶魔的邀约。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几乎所有的迦索子民,都挣扎着来到了结界的边缘,像黑压压的蝼蚁。
渐渐地,有人的症状严重起来。他们痛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一个女人用被子裹着她的女儿,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冲到结界前。
那个孩子已经快不行了,小脸憋得青紫,没有了哭的力气,只是虚弱地哼哼着叫妈妈。
陛下,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女人仰着脖子哭喊,她跪下磕头,脑门撞在地上流出了血。
没有时间犹豫了,陛下……光明神子仍在焦急地劝说:等到消息传到其余城池,传到王都,愤怒的人们会把我们推上断头台的!
可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国君恼羞成怒地低吼:整块大地下沉,要怎么向子民解释!?
伪造成神母的力量即可,伽索地处偏僻,闹不出大事。至于看到的人,总有办法叫他们闭嘴……陛下,快做决断吧,陛下!
陛下!陛下!结界里的女人还在抱着孩子喊叫。
旁边的更多人也叫了起来,陛下,陛下!
突然,那个女孩抽搐起来,嘴角溢出带血的泡沫。一切濒死的症状都出现在这个柔弱的小生命身上。
天啊,不,不!女人尖叫起来,她仰面朝天,脖颈青筋暴起。神啊,神啊,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国君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咬牙阴沉道:“好吧,神子,就照你说的办吧。”
女孩渐渐地不动了,以僵硬的姿态死在妈妈的怀里。
母亲突然发疯地大笑起来,亲吻着女儿扭曲的面容,喃喃呓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向眼前的结界扑了过去。
嘭。一声闷响,女人的脑袋撞在坚固的结界上,直接断了气。
满是鲜血与泪痕的脸,含着浓浓的恨意,被风吹起来的一阵尘土遮盖了。
国君说,他决定打开结界了。他要净化瘴气,救出那些无辜受难的人们。
“快,快,坚持住,我们来了……”
士兵们高兴又焦急地趴在结界边,冲里面喊着,同时不忘催促那些正在打开结界的法师们,“再快点儿,快啊!”
就在这时,他们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法力波动。
他们转过身,抬起头,看到光明神子站在高崖上拉开金色长弓。那里还站着长老,以及另一批没有选择冒险冲来救人的法师们。
禁术级别的法力再次被释放出来了。
伽索的大地带走了最后一批善良的见证者。它断裂,坠落,坠向比地狱还深,乃至后来被称作深渊的地方。
那里只有瘴气、地火、干瘪的植物与怪异的魔兽……结界隔绝了阳光,永暗的夜晚就这样降临了。
“多少人被关在里面?”
兰缪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发出的声音。
“多少人呢……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字。”
老妇怅然道:“后来一段时间,国君杀了很多知情者,试图将真相彻底掩埋,但总有漏网之鱼。”
“比如出征的士兵们的亲眷,有一些怀疑了国君的说法;比如那些被灭口的目睹者,有几个逃脱了追捕;更多的是当时恰巧出门在外的迦索子民……比如我的祖父。”
“那年他十四岁,悄悄溜出了家,跟着商贸队出去‘长见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故乡。”
“据说,在繁华的王城,他曾摸遍浑身上下的铜币,给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还有隔壁年迈的阿爷各买了一份礼物,喜气洋洋地装进回程的行李。”
“那些小玩意儿永远没能送出去。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它们就安静地摆在窗台上,一直摆到了我的祖父去世。”
“可是,神子啊,这些存活的知情者什么也做不了。很快,光明神殿声称自己借助神母的力量平息了灾难,国君也改称圣君。一年后,结界崖被设为禁地,大批守在崖边的知情者被屠杀……”
“渐渐地,深渊中的人族变异成生满鳞片的怪物,神殿开始宣称他们是恶魔,是异族。每当他们试图爬出深渊,王国都会派出大军镇压,战争成功让仇恨越积越深,就这样……直至今日。”
老妇咳嗽了两声,用双手拉开自己脏兮兮的斗篷。
她用力将一个补丁撕开,从里面的夹层里拿出几页羊皮纸,递向面前的金发少年。
“神子,这是祖父亲手所写的文字,记录了他曾在结界崖守望过的日子,包括人类一点点蜕变成魔族的过程……”
“他临死前将其托付给我。可那么多年过去,他的孙女现在也是个无能的老东西了,您愿意收下它吗?”
兰缪尔沉默地接了过来。
老妇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得到慰籍的笑容。
突然,她用力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一线血丝。
兰缪尔惊得猛地跪坐起来,伸手扶住老人,“您怎么了!?监狱用刑了吗,还是——”
他说着,另一只手已经在酝酿治愈的法术。
可老妇那皱巴巴的手压住了他的手腕:“不。”
“不,好孩子。”老妇哀伤地笑道,“没用的,我服了毒,就在您刚刚进入这间牢房的时候……”
兰缪尔眼前一阵发黑。
他脱力跌坐回去。
“为……为什么……”
老妇又咳嗽起来,她边咳边说,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当年的亲历者已全部过世,知情者也越来越少,并且无计可施。
魔族与人族之间的仇恨眼看越来越深,等到她们这一辈人死去,就再也无可挽回了。
“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咳咳咳……那天在大街上,您的眼睛是那么澄澈善良……后来我听说,神子在深渊杀死了魔王,可当您出现在人前时,却是那样沉默消瘦……”
兰缪尔怔怔地呢喃:“所以,您是为了见我……装成‘被恶魔附身者’,故意被捕入狱的吗?”
老妇闭上眼,点了一下头。
“神子啊,请您原谅……咳咳……我只能拿我自己这条老命来赌,却不能拿同伴的名字和藏身之处来冒险……”
“我知道,神殿不缺歹毒的手段,比如能把脑子搅得一团糟的法术……如果您其实是恶者的同党,我……”
“别说了。”兰缪尔埋下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请别说了。”
“神子,对不起啊。这注定是一条痛苦的路,我却让一个孩子孤零零地踏了上去……嘿,真是个卑鄙的老不死啊。”
老妇苦笑着,又说了一遍:“神子,对不起啊。我……我给您唱一首歌吧。”
“歌?”
“对,那是一首……我们的先人用来铭记同胞,铭记历史的歌……后来,国君血洗了结界崖,作为战利品,他们抢走了那首歌,篡改成另一种样子。”
“神子,请您听我唱一遍吧。”
阴沉的牢房里,身披斗篷的老妇闭着眼。她靠在湿冷的墙壁上,扯着喉咙,颤巍巍地唱起来。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旧日的人族,纵使变了模样;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坚忍的心腔,
饥饿、寒冷与苦难,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我亲爱的血脉,我的同胞;
君王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放任瘴气诞生,地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伪造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
沉降迦索的土地,自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光芒照耀大地,
照不见我亲爱的血脉,我的同胞,
子民含泪哀悼,为那离去的春光!
神母啊,神母……
我的同胞,我的同胞。
何时重回到这大地上……”
兰缪尔安静地跪在黑暗中听着。老妇一连唱了三遍,他听着这首歌,也听着这道沙哑的声音越来越弱。
其实,就在半个钟前,当老妇坐在大牢里,用那斗牛般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兰缪尔甚至怀疑她就是神母的化身。
来将自己引向正路,并予以救赎。
但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婆婆。白发苍苍,牙齿松动,满脸遍布沧桑的皱纹。
唱完那首歌,老妇便在黑暗阴冷的牢房中安详地长眠了,既没有神迹降临,也没有在花草与甘泉中复活。
兰缪尔习惯性地在胸前握紧双手,为她念诵祷告词,可是念着念着,神色却越来越恍惚。
他终于没能念完,木然跪坐在老人的尸体旁边,盯着牢房的天顶,放空思绪。
神母,您在哪里?
兰缪尔慢吞吞抬手,将衣襟下贴身佩戴的项链扯出来。
吊坠是个金铸的光明神母的小像,他将神母像握在双手间。
“神母,您看到了吗?”
光明神母永恒地垂眸微笑着,是无比仁慈宽和的模样。
兰缪尔晃了晃手里的小像,项链沙沙作响。
“神母,”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说话?”
光明神母永恒地垂眸微笑着,依然是仁慈宽和的模样。
兰缪尔松开神母像。少年的身躯佝偻下来,将额头贴在牢房的地上,弓起脊背开始颤抖,过了一会儿,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
那是种极为压抑的哭法。
兰缪尔独自哭了一会儿,又木然坐起来。他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吉尔伯特担心地进来找他。
兰缪尔轻声说,犯人死了,是畏罪服毒。
他跪坐了太久,起身时腿脚发麻,差点摔倒。吉尔连忙扶住他,同时听见神子沙哑的声音:
“……先不回神殿了,吉尔。麻烦你向皇宫通报,就说我要面见父君。”
作者有话说:
篡改版歌词指路19章w
一刻钟后,兰缪尔在皇宫的书房内见到了他的父君。
老圣君为人温厚,又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很疼孩子,连兰缪尔这个自幼不养在身边的长子也百般呵护。
此时,看到神子红着眼眶进来,老圣君大吃一惊——他知道自己这个孩子素来沉静早熟,并且心性坚韧。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如此失态?
很快,所有侍从都被遣散。兰缪尔这时情绪也稳定了一些。他到底留了个心眼,没直接提那位老婆婆,只说自己在深渊得知了魔族的真相,将那段被掩埋的历史向圣君和盘托出。
老圣君听得几番变色,最后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然而等到兰缪尔讲完,他的脸上又浮现出迟疑之色,犹豫地搓了搓手:“可是,孩子,不是父君不肯相信,你说的这些太过离奇……你有证据吗?”
“当然,只要派人再进入一次深渊!”兰缪尔急切道,“魔族的语言,文字……都还是两百年前的样子!我已亲自验证人类可以使用魔息,这也证明魔息与法力必为同源,只是此前从未有法师钻研过……”
“神殿的长老们都知道真相,他们在刻意隐瞒。但父君是王国的圣君,只要您愿意调查,肯定能查出当年的蛛丝马迹,证据只会越来越多的。”
老圣君背过手,在书房里慢慢踱步,喃喃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些同胞实在太可怜了。”
“我们的祖上,哦,那应当是我的祖父……竟然犯下如此惨无人道的罪行……”
兰缪尔的眼底亮起一丝希望,他连忙说:“父君!请您立刻安排大臣追查。确认了真相,就召集王国的法师,净化瘴气,打开结界吧。”
“唔……”
老圣君背着手又转了一圈,一贯宽厚的眉眼间明显浮现出迟疑的神色。
“父君!”
老圣君叹了口气,他终于不踱步了,而是回到兰缪尔面前,按住金发少年的肩膀:“兰缪尔……别着急。你今日先回去,这件事不要外传,父君……父君要好好想想。”
兰缪尔怔住了。
想?还需要想什么呢?
“唉……”老圣君又叹了口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很为难的样子。
皇宫的书房里点着淡淡的熏香,阳光从窗户外洒在奢华的桌椅上,照得人有些眩晕。
兰缪尔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窒息感漫了上来。
他艰涩地问:“父君,您尚有什么疑虑吗?”
老圣君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兰缪尔,听了你说的话,父君也很痛心,可是——”
“可就算这是真的,那些也是过去的事了,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过去?”兰缪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前一步,颤声道,“怎么可能过去……只要深渊里一日还居住着我们的同胞,就一日没有过去!”
老圣君:“孩子,纵使魔族曾经是人类,可它们现在,就是一群凶残又粗俗的恶魔啊!”
“那不再是我们的同胞了,王国的子民们不会承认的。”
兰缪尔的面容变得像冰一样白。
他酸楚地闭上了眼,喃喃说:“不。”
“孩子,你知道的,迦索的结界每一次被打开,魔族都在人间大肆作乱,死去的无辜者不计其数——你只觉得魔族可怜,难道就忍心看到王国的子民被魔族劫掠和屠杀吗?”
兰缪尔:“正是因此,才要尽早消解这份仇恨,弥补犯下的错,终止无谓的战争!”
老圣君挥了一下双手,眉头竖起:“兰缪尔,你年纪太小了,不懂事。世上的对错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何况,这也并不是我们犯下的错,是两百年的人犯下的错!”
“作为国君,应当做的是保护好自己的国民,而非对一群异族大发善心。对,异族,它们已经是异族了,兰缪尔!”
也不知从哪句开始,兰缪尔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父君。”
兰缪尔忽然“呵”了一声。
他抬起被悲哀浸润的眼眸,问:“您早就知道吗?”
“不,兰缪尔,你在说什么?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父君怎么可能知道!?如果父君知道,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直到今天——”
“所以,您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
兰缪尔自嘲地笑了:“纵有怀疑,却从来未敢深究,是吗?”
老圣君的脸上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色。
“兰缪尔,你是在质问我吗?你怎能这样对你的父君说话!?”
兰缪尔摇了摇头,他只觉得疲惫,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虚弱感令他踉跄了一步,靠在红木打造的书架上,低声问:“好吧,我不说了,父君。但您现在知道了,又要怎么办呢?”
老圣君道:“我会为那些可怜的同胞向神母祈祷,怀着愧疚度过余生的每一天的。”
兰缪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缓缓转身,向书房的大门走去,步伐虚软得像是随时都要摔倒。
老圣君没有挽留。
走到门口的时候,兰缪尔站住了。
他就这样背对着自己的父亲,轻轻地说:“父君,我知道神殿在期待什么。”
“先知长老曾经说过,这些年,深渊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瘴气被封在结界之下,地火会令它的毒性越来越强。从每次魔族军队进犯王国的规模推测,魔族的数量已在逐年变少。”
“或许再有个两百年,魔族就不复存在了。”
他哀伤地回头惨笑,“而我们的罪孽,也将随着受难者一同,被永远从历史上抹去。”
“父君,这也是您的期待吗?”
沉默弥漫。
兰缪尔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老圣君的回答。
于是他低嗤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您不会如愿的。我曾见过魔族的坚韧与不屈,当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王国只会遭受更加惨烈的创伤。”
“不拯救昔日的同胞,就护不住现在的子民。父君,我请求您……再重新想一想。”
“但是,兰缪尔。”老圣君突然低声说。
“魔王已经被你杀死了,不是吗?”
兰缪尔的眼眸微不可查地一颤,止住了呼吸。
恍惚间,斑斓的色彩从眼前的景物中褪去,这句简单的话语,比任何一记精神诅咒更加残酷。
不是吗?
或许是吧。
兰缪尔回到了神殿。
他独自走进祈祷室,关上了门。
这里是专供神子祈祷的地方,曾经也是兰缪尔在神殿中最熟悉的房间之一。
圆顶的天花板上以古文镌刻着圣训,五彩的玻璃窗反射出梦幻的色泽。
彩光会照在王国最大的那尊光明神母像上,而神母永远含笑俯视着下方祈祷的信徒。
兰缪尔在神像前跪下,疲惫地闭眼合掌。
他低低念道:“……无上光明的神母啊,全知全能而慈悲之吾神,请聆听信徒的祷告,请指引我彷徨的灵魂……”
祈祷室外,小圣女们正在后花园里弹着竖琴唱歌。
美妙的歌声渺渺地传进来:“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兰缪尔清瘦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的神情越来越无助,念诵祷词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请洗净我罪孽的灵魂,请予我真实的救赎,请……”
外面的歌声还在唱:“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一遍又一遍,兰缪尔念遍了圣训,圣训里没有答案。
他跪在神像前反复祈祷,而神母只是垂眸浅笑。
“神母啊,神母……恶的同胞,恶的同胞,终将消亡在这大地上……”
终于,小圣女们唱完歌曲。她们欢笑着离去,踩着斑驳的冬日暖阳。
祈祷室内静悄悄的,神子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突然,少年的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哭喊,他抓起跪坐的绣花坐垫,抬手就往面前的光明神母像上扔了过去!
“吾神,你为什么不说话!”
兰缪尔终于爆发了,抑或是终于崩溃了。
他眼眶通红,蓦地站起来喘息,“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你为什么不指引我应该怎么做!!
“神母,你到底在哪里,金太阳究竟在照亮什么,又能救赎什么!!”
……那本是王国里最虔诚最圣洁的神子,此刻却变得比任何一个“被恶魔附身者”更加疯癫。
兰缪尔踉踉跄跄,抓到什么就往神像上扔过去,把祈祷室砸了个遍。最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已经要被压垮了。
他不知道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他被长老们蒙骗了许久。
他害死了对他好的魔王。
他救不下自尽的老婆婆。
他劝不动父君拯救同胞。
他甚至得不到神母的一句回应。
……是因为他的罪孽果真有那么深重,神母才不肯理他的吗?
祈祷室的大门从后面打开了。
熟悉的权杖敲击声,伴随着脚步声,徐徐靠近。
兰缪尔轻喘着回头,隔着泪雾,他看到先知长老正用一种夹杂了怜悯与讥讽的视线望着他。
“神?”先知幽幽笑道,“神子,您是在寻找神母吗?”
兰缪尔从没在先知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纵使早已知道此人之伪善,他的心头还是泛起一股森然寒意。
兰缪尔冷冷站了起来,他的肢体已警惕地紧绷,右手悄然凝聚起攻击的法术。
然而下一刻,先知将手中的权杖一丢,放肆地仰头大笑起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缪尔毛骨悚然。只见须发皆白的老人大笑不止,一步步朝他走来,伸展双臂——
“哪里有神呐,哎呀,我的傻孩子。”
兰缪尔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先知这句话中的含义。
这段时间,在他那正悬在崩坏边缘的感官里变得极为漫长。
足足有十五年。曾是他的一切。
过了很久,兰缪尔才轻声问道:“没有吗?”
先知眯起细长的双眼,缓缓道:“谁知道呢,至少我活了一百一十三岁,这辈子可从没见过什么神母显灵,供奉长老们也没有。”
“或许神母曾经存在,但如今祂已抛弃了祂的信徒,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更大的可能,神母只是个传说,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传说。或许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像你一样犯傻的公主,她抛弃荣华富贵,走进苦难,妄想以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然后她死了,就是这么简单。”
“死了就是死了,神子啊,世上怎么会有死人复生呢?苦难也只是苦难,苦难不会把尸体变成神。”
“你看,你在这里摔打怒骂,我在这里大放厥词,不也没有神母来降下惩罚吗?”
……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兰缪尔忽然意识到。
他要变成一具空壳。
生物的本能令神子恐惧起来,令他想要逃离眼前的现实,以避免自我的崩坏。
可他在深渊的时候,就已经逃跑过一次了。
于是有悖于本能的另一种意志死死地压住他,压住了逃跑的欲望,也压紧了濒临破碎的自我。
纵使带来的是酷刑般的痛苦。
兰缪尔呻吟了一声。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尖锐的耳鸣时急时缓,大脑里的血管像小鼓一样跳动。
“所以,没有神吗?”
“没有神。”
“从来都没有?”
“从来都没有。”
“虔诚的善人死后……也不会得救,不会回到神母身边吗?
“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死了只会变成尸体。”
“那……”金发少年将手放在心口,绝望地笑了起来,眼底化作一片被烧干的灰烬,“所谓被选中的神子……所谓宿命……”
“噢,我们需要一个皇室的孩子,而你是圣君陛下的长子,就是这么简单。”
“……你们欺骗整个王国?”
“欺骗?”先知长老讶然舒展开眉眼,这时,他又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慈祥老者,“不,不不不,兰缪尔。”
“你看看这个王国,看看这群愚昧的民众,他们离得了神母和神殿吗?是信徒太渴望信仰,光明神殿才会应运而生……”
“——住口!!”
兰缪尔凄厉地喊了出来。极致的悲愤令他浑身颤抖:“一群欺世盗名的罪人,你们也配侮辱淳朴的子民!”
先知又大笑起来。
“兰缪尔,我的神子,别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你说你的子民淳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