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一场,我是否是气话,你心里清楚。”陆雪拥不愿再多言,掩袖轻咳几声,转身朝里走去。
顾饮冰欲抬脚上前,被陆惊春挡住。
“顾大人,雪拥他身体不好,你还是莫要打搅他休息了。”
陆惊春的神色亦有些复杂。
当初雪拥与顾饮冰何等要好,她实在想不明白顾饮冰一个聪明人,为何会被外人轻而易举挑拨,转头对江上柳以知己相称。
江上柳什么人,也配和她弟弟相提并论?
“顾大人并不缺雪拥这一个知己,不是么?”
顾饮冰闻言,苦涩一笑。
往日听得江上柳所说的话,只觉得此人与自己心意相通且最是纯善之人,可仔细想来,那些话何尝不是模仿着陆雪拥特意说来给他听的,所以才会如此熟悉,所以才会每一句话都震动他的内心。
他早已有了世上人人皆艳羡的知己,却一时昏了头,错把鱼目当珍珠。
“雪拥今日不愿见我,那我明日再来。”顾饮冰微微俯身作揖对陆惊春行了一礼,“先前是我的错,我会等到他愿意见我的那一日为止。”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折成三角形状的黄符递给陆惊春,“这是我昨日在伽蓝寺求来的平安符,我知他素来不信神佛,但此符经由寺中不苦大师开光,最是灵验,陆姑娘便替我悬挂在碎雪苑的房檐上,能替他遮挡半点病痛灾难也好。”
陆惊春抿着唇偏过头去,显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顾饮冰苦笑道:“此事皆是我一厢情愿,不求雪拥知晓,也并非要以此抵消以往过错,还请陆姑娘看在陆顾两家交好的份上,成全在下这点微末的心意。”
不苦大师从不轻易为人诵经开光祈福,一直尊崇人皆有自己的缘法,即便是天子驾临伽蓝寺也无用,除非这人诚心在佛前跪上一天一夜又与佛有缘,才能见到大师一面。
伽蓝寺的规矩,所谓有缘,就是苦命。
不苦只渡苦命人。
但昨日顾饮冰去佛前求平安符时,不苦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施主命格非富即贵,但身上却背了一段苦命的因果,佛不愿渡施主,却能渡那一段苦果。”
就连佛祖都说他该赎罪,可见他的确是做了天理难容的错事。
顾饮冰由于母亲信佛的缘故,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十分相信不苦所说的苦果。
可比起佛祖,他更希望那个能渡他的人,是陆雪拥。
即便佛祖不说,他也知道,他的苦,只能是和陆雪拥有关。
陆惊春明白这枚平安符的分量,以往她也试图向不苦大师求平安符,却连面都没见着。
犹豫再三,念及陆雪拥天生体弱的命格,她还是接下了这枚平安符。
顾饮冰笑了笑:“多谢。春寒料峭,陆姑娘快些进去吧,你若是病了,雪拥该担心了。”
陆惊春看着他转身逐渐走远,端得是身姿如竹,体态风流如旧,只是身影里多了几分挥散不去的落寞。
她心中冷漠地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月华如练,长廊外的柳枝抽了新芽,被夜风吹拂起轻柔的弧度。
透过摆动的嫩绿枝条,隐约瞧见几个东宫侍女走过长廊,窃窃私语。
“哼,那个江上柳和我们都是平民出身,不过是使了些狐媚手段骗住了殿下,竟也敢指使我做这做那,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吗!”
“若不是迷惑了殿下,怕是在保和殿陷害陆公子作弊那一次就得被下诏狱,哪里还能和陆公子一起得了陛下恩典再考一次?”
“人人皆知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亏得他脸皮厚,竟还能问心无愧呆在东宫。”
“殿下往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得如此糊涂?”
“谁说不是呢,自从这个江上柳入了东宫,陆公子就再也没来东宫了,上次我烹的茶能得到殿下赞赏还是得了陆公子的指点呢。”
“唉,陆公子在的时候,东宫何时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过?”
“陆公子是什么人?那可是京城上下都赞叹的神仙人物,光是吐口仙气就够我们稀罕许久的。”
“行了,你们都少说一点,江公子怎么说也是殿下的客人。”领头的宫女虽如此说,脸上却是一片轻蔑之色。
“姐姐说的是,毕竟若是被江公子听了去,他那梨花带雨的功夫可是比我们强多了,便是到了殿下面前也说不清理。”
几个侍女走后,长廊的拐角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出。
“殿下也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江上柳眼圈已然红了,本想如往常般落下几滴泪来让应有时心疼,偏偏刚刚听了那一耳闲言碎语,心中羞恼不已。
应有时转身,温情脉脉地低头看他,“上柳莫要多想,夜已深,明日就是放榜的日子,早些睡吧。”
“可是……”江上柳有些不甘心,那几个嘴碎的宫女难道应有时就这样放过了不成?
“其余的事,交给孤。”
待人终于被哄走,应有时眼中的温情褪了个干净。
今日休沐,他罕见地穿了一身深绿色的常服,夜风拂起的衣摆和嫩绿的柳条相交辉映。
他伫立在长廊中,静静地注视着庭院中的柳树。
这颗柳树是那年陆雪拥正式成为他的伴读时,与他一齐栽种的。
柳,有挽留之意,本是君子惜别之时所赠之物。
他还记得陆雪拥曾说,愿你我之间的情谊,也如柳树般,可以长青,永不凋零。
可柳树尽管一年似一年绿,树干却也抵抗不住岁月磋磨,裂痕一年比一年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段时日,陆雪拥的反常,总让他隐隐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做了一个朦胧的梦后,达到了顶峰。
梦中,琅风崖上的风冷得刺骨,那人白衣翩翩,如一片纯白的羽毛,毫无留恋地飘落进深不见底的断崖之下。
没有前因后果,只是不断循环反复跳崖的过程,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探究其中虚实。
梦醒时,起初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后来缓过神,丝丝缕缕噬心之痛充斥脏腑,已是泪落满了衣襟。
此刻想来,上一次他与雪拥把酒言欢,已恍如隔世。
三日后,殿试放榜。
金銮殿上,梁帝亲自钦点陆雪拥为状元,手捧钦点圣旨,金冠红袍,携榜眼探花游长安街。
少年红衣猎猎,大红衣襟衬得他面如堆雪般晶莹细润,一举一动皆是风华。
谁家公子郎艳独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三年一次的状元游街,总是有无数人围街瞻仰状元面容,更何况这一次还是惊艳满京城的玉面公子陆雪拥。
只是天上人间酒楼内视野最好的那块地,此刻却反常的无人靠近,只因宣王殿下带着仆从,坐在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椅子旁还摆放果盘点心。
俨然一幅霸占着不走了的姿态。
谁敢招惹这尊煞神?又不是活着不耐烦了。
应我闻挑选的位置靠后,等陆雪拥骑着马过来还得一炷香,他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目光瞥了眼一旁的果盘,随意挑了一个梨,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执着刀柄开始在梨上捣腾着什么。
陆雪拥面色淡淡,并未带有多少春风得意的喜色。
这状元,本就是他该得的。
刚游完一圈长安街,好不容易谢绝了前来示好的各府公子,一个侍从模样的青年便挂着笑走到他面前,道:“陆公子,我们殿下你前去一叙。”
陆雪拥瞥了眼他腰间悬挂的王府腰牌,沉默了。
应我闻没事做,又找他这个顶顶看不惯眼的死对头做什么?
可重活一世,比起以往身边的那些所谓好友,应我闻反而是他最不憎恶的人。
也罢,左右不过是再被咬一口。
他跟随着侍从走上天上人间二楼,远远便瞧见青年玄衣广袖临窗而坐,埋头正在捣鼓着什么。
陆雪拥刚在青年对面坐下,目光霎时被案几上几个整齐摆放的梨子苹果吸引。
无他,每一个果子都被雕刻成了陆雪拥的模样,只是由于脸颊过于圆润,比起本人来少了些锋芒,更显得憨态可掬。
“……”所以应我闻特意请他过来,就是让他看这个?
“如何,我雕刻的陆小雪,是不是比你可爱多了?”应我闻随意将指间的薄刃丢在案几上,得意洋洋道。
他说着,从中挑了一个蜷缩着睡觉的陆小雪,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圆乎乎的小人儿咬掉,几下吞入腹中,“只可惜再可爱,还是要被我统统吃掉。”
“……”好幼稚。
陆雪拥掀起眼皮,冷冷地瞅着那张小人得志般的嘴脸,继而拾起那片被应我闻丢在一旁的刀片,再从果篮里挑了个最大的梨,垂着眼开始雕刻。
虽然他不像应我闻精于此道,但年少时母亲曾教过他一点皮毛,雕一个应我闻绰绰有余。
一盏茶的时间内,应我闻始终直勾勾盯着他手中的梨,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你雕的什么?”
陆雪拥转动手中的梨子,将正面展示给应我闻,淡淡道:“一只土狗。”
应我闻盯着那只龇牙咧嘴的土狗看了半晌,阴恻恻道:“丑死了。”
陆雪拥颔首:“看来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他说着,就要将那只土狗送入口中,却被应我闻蓦地伸手夺去。
“怎么,怕我把你吃掉不成?”陆雪拥冷漠道。
应我闻听他如此说完,倾身朝他凑近,眼神玩味:“陆雪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雪拥:“?”他说什么了?分明应我闻方才也是这般示威,怎么轮到他就不行了?
他并未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已经属于暧昧的界线,只是摊手示意:“还给我。”
“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断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应我闻手里握着那个梨子,也不吃,显然就是要和他作对。
“随你。”陆雪拥不会和他客套,抓起案几上一个哭唧唧的陆小雪就要往口中送,却被应我闻再次夺走。
只不过这一次用的是嘴。
“让我尝一口你的。”应我闻一口咬断陆小雪哭泣的脑袋,认真道:“你手里这个,没我的甜。”
陆雪拥神色僵了僵,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唇瓣擦过的温热触感。
他冷着脸将梨子丢向应我闻。
“陆雪拥。”
“……”
“陆雪拥?”
“……”
见人锲而不舍打算一直喊下去,陆雪拥冷冰冰地开口:“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你耳朵好红。”
这一幕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打情骂俏。
天上人间酒楼对面,是同为酒楼的一缕炊烟。
此刻一缕炊烟顶楼的天字号厢房内,两位面容不俗的青年相对而坐。
将方才的一切收入眼底,楼鹤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脸色已是一片暗沉。
江上柳坐在他对面,自然也将陆雪拥与应我闻的亲昵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藏下心中的嫉妒,试探地开口:“陆公子与宣王殿下的关系好像不似旁人口中那般剑拔弩张呢。只是陆公子好歹也是楼公子的未婚夫,此举实在是有些不妥。”
如今他与陆雪拥的关系既已彻底破裂,再一口一个兄长,只会让人觉得他虚情假意。
楼鹤闻言,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他这个未婚夫,不过是名存实亡。
自相府那一日别后,陆雪拥再未见过他。
哪怕他每日都去相府,那扇门再也未曾向他敞开,甚至运气不好时,还能碰见同样被拒之门外的顾饮冰。
陆雪拥与顾饮冰之间应是也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他心烦意乱,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一探究竟。
此刻听江上柳如此说,心中隐隐觉得怪异。
若不是陆雪拥已然想要与他解除婚约,这话就像是在挑拨他与陆雪拥的关系。
但不可否认,他心中依旧被挑起了怒火。
陆雪拥怎么可以和应我闻那个疯子走得如此近?
尤其是瞧见应我闻假装不经意舔舐过少年素白指尖时,他更是没忍住直接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满脸的戾气如何都遮不住。
楼鹤抬脚就要往外走,袖子却被江上柳一把拽住。
江上柳焦急道:“说好今日陪我,此刻却又要把我一人丢在这里去找他吗?”
楼鹤不耐地拧眉低头看去,却又恰巧看见江上柳放在袖中的玉兰吊坠。
那是他为感谢救命恩人,离别前留下的信物。
楼鹤盯着吊坠出神半晌,脸上的不耐消散,眉目也温柔下来。
他闭了闭眼,将那二人亲近的场景强行从脑海中驱散,歉疚道:“抱歉,方才是我不好,我哪里都不去,就留下陪你。”
听他这样说,江上柳心中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哪怕他已经想尽办法挑拨,楼鹤到此刻心中依旧挂念着陆雪拥。
而他,不过是因为持有救命恩人的信物,才能让楼鹤对他格外关照。
可是如果有一天连信物都不管用了,又当如何?
分明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他已经得到了陆雪拥的心头血!系统说了,只要将心头血融入体内,他便可以彻底将旁人对陆雪拥的爱慕转移到他身上来。
为何现在会这样?
一定是因为陆雪拥害得他任务失败,被系统封印了一半的主角光环。
否则,楼鹤怎会不听他的话!
江上柳想起方才少年红衣金冠,春风得意的模样,恨得几欲泣血。
陆雪拥受万人瞩目,而将将被封为进士的他却只能坐在这里窥伺,如同阴沟的臭虫。
明明他才是主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上柳不敢在楼鹤面前表露什么,遮掩在衣袖下的手,早已被掐得血肉模糊。
“对了,我听陛下说,西北军打了胜仗,北蛮归降。还有几日,西北将领孟浮屠便要带着北蛮使臣回京了。”楼鹤道。
江上柳闻言,眼神蓦然亮起:“孟哥要回来了?!”
“孟浮屠要回来了?”
天上人间内,听了应我闻带来的消息,陆雪拥饮茶的手微微一顿。
桌上雕刻的梨子苹果,尽数入了宣王殿下的肚子,只有雕刻的那只土狗依旧摆放在一旁。
果肉变色,已然不新鲜了。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有飞虫盯上了袒露的果肉,无一不被应我闻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分尸。
陆雪拥强忍着掀桌的冲动,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这孟浮屠和那江什么好像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应我闻懒洋洋道。
“……一起长大的竹马罢了。”陆雪拥淡声纠正他。
“哦,我记得你也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竹马。”应我闻喜气洋洋道:“也是巧了,上个月某夜子时,我闲着无事去乱葬岗逗野狗时,恰巧看见你那位竹马被剁成一块一块被野狗争抢。”
他说着感叹一声:“也不知哪来的活菩萨,担心乱葬岗的野狗饿坏了肚子,特意送来这样丰盛的晚餐,日后若是撞见了,本王定要引为知音好好招待。”
陆雪拥:“……”他实在是想不出除了应我闻,还会有谁在深夜子时跑到乱葬岗去拿人肉喂野狗。
也难怪那位齐先生不相信齐长明已死,只当是齐长明得罪了他,被关在某处受罚。
连尸体都见不到,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
毕竟谁不知陆雪拥有一颗菩萨心肠,哪怕在腌臜遍地的京城,那双玉手也不曾沾染过半滴血。
“哎呀,陆雪拥你完了!”应我闻突然拍桌道:“你与那江什么的撕破了脸皮,这位孟将军得知自己的竹马被你欺负,定要找你麻烦。”
陆雪拥嘴角一扯:“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毕竟当初将人拖行游街的,可不是我。”
应我闻摇摇头,意味不明道:“这你就不懂了。人总是有了新仇,就忘了旧恨,尤其是孟将军的那位竹马,脑子明显不太聪明。”
“无所谓。”陆雪拥站起身,淡声道:“既是竹马,脑子未必就能比江上柳好到哪里去,他是打了胜仗的功臣,却也是天子脚下臣,与我并无不同。”
同样都会有功高震主的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不同罢了。
更何况,谁先找谁的麻烦还不一定呢。
陆雪拥身为状元,被梁帝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参与修撰史册典仪。
自有了官职在身,没了应我闻在一旁吵闹,纵使事务繁忙,他反而心情不错。
三日后,西北大将军孟浮屠回京,马不停蹄进宫述职。
恰逢休沐,陆雪拥便带着惊鹊别枝出来散心。出门前阿姐倒是想一齐溜出来,只可惜上次私闯青楼之事被父亲发觉,陈侍郎家的人上门来要说法,便被罚禁足在
阿姐不顾自身安危,生气的又何止父亲,陆雪拥自是不会带她出来。
随意挑了间安静的茶楼,陆雪拥在二楼的厢房内临窗而坐,开始垂眼把玩着手中的弓。
他随手抽了一支箭,运起内力,手臂肌肉紧绷,方才将弦缓缓拉开。
这柄弓名为破月,是豫州王之女嫁入陆府时的嫁妆之一。
所谓破月,即便是高悬于天边的明月,依旧逃脱不了破月弓所射之箭。
少年白衣出尘端坐于窗边,春光照在他清绝的眉目上,却照不亮他长睫掩盖下的冷意森然。
顺着他低垂的目光望去,长街上,已然述职完从皇宫出来的孟浮屠骑着马,身前坐着笑容明媚的竹马。
好一幅言笑晏晏的场景。
可陆雪拥冷漠地看着,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这二人也是这般依偎在马上,在丞相府门前,以西北军重重围困住相府,逼他跪下向江上柳道歉。
就因为在朝堂上他与江上柳政见不和,作为兄长,陆雪拥忍不住多苛责几句,却也是以指导为目的。
不但无人领会他的好意,反而觉得他尖酸刻薄,嫉妒江上柳被所有人护在手心,故而刻意针对。
自始至终,江上柳只是躲在孟浮屠身后,虚情假意地劝阻,说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孟浮屠太在乎他。
就是不知,应有时看着自己的太子妃和别的男人依偎在一起,心中作何感想,但想来在天命之子的气运庇护下,也是心甘情愿吧。
多么令人恶心的多人共同体。
陆雪拥挽弓搭箭,泛着冷光的箭尖直指马上的二人。
但他很快在失控的恨意杀意里清醒过来,转而将箭尖的方向对准了马脖子。
射人先射马,这只是他正式挑衅的第一步。
这一箭,陆雪拥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尽管他的身体不像前世被取了心头血那般破败,却依旧虚弱,实在不该在此时贸然动用内力。
但那又如何,心若是不畅快,便是身体养好了也无用。
他冷眼看着孟浮屠面色骤变,试图以剑挡住箭尖,但射来的箭是在太快,他只能抱住身前的江上柳猛然从马上滚落在地,不可避免地滚了一身灰尘。
下一瞬,箭羽刺穿了马的脖子,擦过二人相接处的鬓发钉入青石板内,白马嘶鸣一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那支箭的箭尾依旧发着颤,就像是在挑衅,在嘲讽二人的狼狈。
楼阁上,陆雪拥忍不住轻咳起来,苍白如玉的面颊被迫染上绯红。
他不动声色咽下喉间的腥甜,毫不遮掩地执着破月,转身步伐从容地下了楼,走出茶楼。
早在马发出嘶鸣时,零星的路人便撤了干净。
于是陆雪拥一身白衣缓步走来时,便格外显眼,更何况他手中还拿着弓。
方才那一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
江上柳强忍着羞恼,怯生生地躲在孟浮屠身后,“陆公子,可是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只是你再瞧不惯我,也不该迁怒于孟哥。”
陆雪拥抬眼看去,挡在江上柳身前的男子一袭深色劲装,面容深邃俊美,带着边疆特有的杀伐之气。
不管看多少次,这张脸都一样让人厌恶。
孟浮屠沉着脸道:“你便是相府的那位陆雪拥?即便你曾救过阿柳一命,却也不是你可以随意欺辱他人的理由。”
他说着,将江上柳护得愈发紧,就像稍不留神这位陆公子就会将他柔弱的竹马拿去羞辱。
陆雪拥并不搭腔,只是淡声道:“我朝律法明文规定,当街纵马者,杖三十,囚入大理寺三月。莫不是孟将军在边疆走了一遭,便连大梁律法的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上柳不服气道:“孟哥是打败北蛮的大英雄,且马技娴熟,骑骑马怎么了?你就是故意针对我和孟哥!”
“是又如何?”陆雪拥也不辩驳,只是冷冷道:“我只是过来通知你们一声,明日北蛮的功臣依仗功劳当街纵马,无视律法的奏折便会送到陛下的御案前。”
“你——”
陆雪拥打断了江上柳气急败坏的质问,偏头看他,唇角噙着讥讽的弧度:“你与其在这里与我争辩不休,不如想想,孟将军既已回京,你是继续宿在东宫,还是搬到陛下新赐的将军府,又或是,两处间歇着来,享受齐人之福呢?”
少年长得太过好看,即便他字字珠玑,语气刻薄,叫人看了,也只觉得这是一位真性情的神仙公子。
连春风都像是格外偏爱美人,只温柔地拂起他耳后的发丝,无端让人挪不开眼。
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钻入鼻尖,莫名扰乱人的思绪,孟浮屠忍不住皱眉。
这位陆公子,似乎与江上柳书信中所写的不太一样。
江上柳气急,顾及自己可怜柔弱的面目,只能含着泪攥住孟浮屠的手腕,解释道:“我与孟哥并非你想的那般。孟哥他……并非断袖,对我无意,陆公子莫要误会。”
他说的是孟浮屠对他无意,却不是他对孟浮屠无意。
两者只是颠倒了顺序,意思却是差了千里。
偏偏这位孟将军却像是听不出话中的幽怨,冷声道:“我非断袖,自然对阿柳无意,陆公子莫会错了意。”
陆雪拥瞥了眼江上柳僵硬的脸色,云淡风轻转身上了相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当天夜里,陛下为孟浮屠举办洗尘宴。
宫殿内歌舞升平,放眼望去,灯火辉煌,玉盘珍羞摆满了宴席。
最高处的龙椅凤位都空着,此时尚未开席,宾客们或坐于一角独酌,或三五成群寒暄谈论,但认真听去,总和洗尘宴的主角离不开。
孟浮屠本是罪臣孟羽之子,镇国大将军孟羽乃故去三皇子党羽,太子登基后更是首当其冲,孟家满门沦为奴籍,流放边境。
谁知孟夫人心疼未满月的稚子,将稚子托付给奶娘,逃去贫民窟隐姓埋名。
后来孟浮屠十八岁那年,被不知名姓的人检举了身份,恰逢北蛮侵扰边境,梁帝赐了恩典,发配边疆充军。
五年后归来,已然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不输其父当年。
陛下念其功劳,特赦孟家上下,除去奴籍,只是此生依旧不可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