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微露笑意,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海雾中传来破空之声,仿佛有什么极其庞大的东西疾速飞来。
她只觉得颈后斗篷被人牢牢抓住,下一刻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直接被扔了出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尖叫是本能生发,罗十一根本来不及伪装成老头子的声音,是自己的本音。任谁来听,都知道这驼背长髯的老头子是个少女假扮出来的。
罗十一本以为落地会极痛,可是把她扔出去的人手底用了两分沉劲。将要落地之时,她稍稍扭动身躯,便即站稳,却仍是对那面具男子怒目而视。
“喂,你做什么——”
一句话尚未说完,海雾中的破空之声已经逼近,连那位身份高贵的清正司司正都已经面色沉凝,像是随时准备出手。
近船的浓雾霎时间被一个灰白色的巨物破开。
那巨物“砰”的一声落地,正好在罗十一方才捡丹鱼的地方。
竟是一只无比巨大的蚌。
那灰白色的坚硬外壳十分厚重,上面布满藤壶水藻,边缘锋利异常,半开不开,露着一线微黄的蚌肉。
这巨蚌之大,足以令三个成年男子并排躺在其中。
罗十一满脸惊叹之色,忽然想到,若是面具男子没有将她扔出去,此刻她恐怕已经被砸成一滩肉泥了。
“这是……”
说话的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他十分谨慎地没有上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巨蚌落在丹鱼之中,片刻之后张开蚌壳,已将无数丹鱼吸入,似有热气喷涌。
船头有人惊叹道:“早就听闻溟海之中有巨蚌,天生灵物,不需开灵智修炼,本就是半妖之身,今日竟有眼福见到。”
巨蚌在丹鱼堆里大吃大嚼,蚌壳开合一次,便将无数丹鱼吸入。
看来先前那些丹鱼在水中疾游,慌不择路逃上木兰长船,正是因为身后有天敌巨蚌追赶。
却仍有人在周围捡拾丹鱼,一时与巨蚌靠得近了些,躬身伸手,又将两条丹鱼捉在手里。
司正眉毛一拧,立刻出声警告道:“不可靠近,快退后!”
那人躬身的姿势不变,听到这句话,只是抬起头来。
下一瞬,巨蚌蚌壳开合,快得谁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便已经被吸入巨蚌之中。
他的一声惨叫才刚出口,就被厚重的蚌壳隔绝,再也没有声响了。
却有半条鲜血淋漓的小腿,从紧闭的蚌壳处掉了下来,落在丹鱼之间。
是巨蚌将那人吸进去时,锋利蚌壳直接把他的小腿切断了。
浓郁的血腥气涌上,船头的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更有数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巨蚌吃了一个人,似乎已经完全饱足,连丹鱼也不吃了,蚌壳一直紧紧地闭着。
这惊变只在瞬息之间,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便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站位靠近,一时间也来不及将他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瞧着巨蚌把他吞下去。
罗十一收回目光。
她虽然与那个人并不相识,但是离得这样近,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殒命在此,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罗十一转开脸去,目光竟然不自觉落到那个面具男子的身上。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好像在这个人身边,连自己也渐渐安定下来。
面具男子背对着他们,仍是望着海雾深处,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吸引他注意的东西。
而他的手,却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罗十一心中一凛,许是刚刚看到一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连好奇心也暂时收敛,十分精乖地退后几步,给自己找了个能容身的地方。
她听到头顶有人开窗说话的声音,是巨蚌落在船上,声音太大,有些住在第二层、第三层的修士们也推开窗子往下看。
这些修士修为精深,好似都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海雾深处。
那位清正司的司正更是快步走来,目光先是掠过海雾,而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方才他无声无息站在这里,自己还没有察觉。
可是此刻他按剑在手,身上陡然显现一种峻峭的气势。
仿佛青山巍峨。
司正微微一愣,开口用了谦辞:“在下清正司司正,方长吉。”
那面具男子只是微微点头,声音清朗,“方司正。”
方长吉本以为他会继续自报家门,可这句话后,面具男子便不再开口。
方长吉心道:“以此人的修为气度,早该声名鹊起,怎么我竟然认不出他是谁?”又想到他戴着面具,必是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己再如何猜测也是没有结果的。
他转头注视着海雾深处,那其中气息翻卷,有一种极为危险的味道。
方长吉斟酌道:“道友是否也察觉到,这海雾深处有些怪异?”
面具男子淡淡开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长吉微微一愣,便即意会。巨蚌是追着丹鱼至此,面具男子的意思是,海雾之中另有东西追着巨蚌过来了。
他回首向其他人正色道:“所有人回到船舱里去。”
方长吉身份既高,这一声又威严合度,当即有数人不假思索往船舱里走,还有些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数名船工跑上来,称船主有令,请大家回到船舱,不要随意出来。
船工侧身,将他们引入船舱。
方长吉原地站定,身上灵气释出,将袍袖都盈得鼓胀起来。
面具男子忽然道:“来了。”
只闻耳边一声清越剑吟,一道寒光斩过,瞬间将海雾中袭来的两股水浪斩断。
而那极具压迫的气息,已经逼近至两人身前!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术法,纯以灵力击打和兵器之利御敌。方长吉一掌挥出,掌势中的灵力连绵不断,将海雾深处那冰冷气息阻了一阻,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已经向后掠出数丈。
而那面具男子却是一步跃上栏杆,右手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剑尖斜指海面,竟然锐利到隔空切开海上水浪。
风浪忽起,木兰长船猛地颠簸摇晃,但那面具男子踩在窄窄一道栏杆上,竟是如履平地,步履渐快,直至向着船头奔跑起来。
他手中剑锋切开的水花,便如一条锋利水线跟在他的身后。
海雾中的冰冷气息一触即收,像是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船头正前浓郁的海雾之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灰影,比木兰长船的三层船舱还要高上许多,如山一般压了下来。
巨浪迎头而来,涌流至高处,冲出无数白色泡沫。
海雾之中传来低沉的咯吱咯吱声,巨浪已到船头!
海浪席卷而来,船头高高扬起,船上众人纷纷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滚作一团,灭顶的惊恐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却有一个身影横空而出。
吞天的海浪之中,他的身影修长轻捷,气度无匹,手中长剑闪烁着锋利的寒芒,那上面是巍峨的剑意,向海雾深处劈杀而过。
一瞬间巨浪被生生斩开,海水涌流,化为漫天大雨尽数落下。
而那海雾深处的灰影也终于现形。
罗十一抱着栏杆,怔怔地望向前方。
她身边全是跌坐在地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固定自己的身形,不管摸到的是栏杆还是其他人的手或脚,立刻缠上去牢牢地抱着。
她望着海雾中的灰影,喃喃道:“是九条胳膊的怪物?”
那长蛇般的九道灰影盘旋缠绕,狰狞怪异,却迅捷得无与伦比,向着木兰长船重击而下。
罗十一听到身边有人嘶吼:“是头!是九个头!”
那是九条奇长的颈项,每条颈项之上都有一只怪头,皮肤像海底的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九对漆黑的眼睛都看向空中的那个身影。
方长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轻声道:“九头水兽,是仓兕!”
罗十一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半空中那个不断下落的身影。
溟海之上无法御剑,那面具男子一剑斩开巨浪,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下坠之势。
他凌空回望一眼,忽然喝道:“方司正,你身后!”
下一瞬仓兕的九颗怪头齐齐向他咬下。
九条奇长粗壮的颈项相互碰撞缠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将面具男子的身影绞杀在其中。
方长吉不假思索回头,只看见一道巨大灰影从水中袭来,双手全力出掌,浑厚灵力击出,却只是将那灰影去势稍稍一阻。
也亏得这一阻,第三层船舱中的修士纷纷跃出,各持兵器在手,几乎同时落在船上。
灰影重重抽上木兰长船,第三层船舱瞬间坍塌一半,船身猛烈摇晃,许多来不及跃下的人掉入海浪,立刻就吞没不见。
那灰影竟是怪物的长尾,无声无息从后面发动了攻击。
无数木板碎片兜头而下,哭喊呼救声四处响起,船中幸存者一时慌乱,修为阅历稍浅者或是崩溃大吼,或是呆若木鸡。
仓兕的长尾再度砸向木兰长船,这一下若落到实处,必将此船从中砸断,到时候船上的所有人都将死在溟海上。
方长吉抬头,数道白色身影落在他身边。
这些都是此次昆仑前来学宫参选的弟子,实力不俗,见机极快,各自抽出兵器,与方长吉一同杀向仓兕作乱的长尾,不让这怪物再攻击木兰长船。
罗十一却是抱着栏杆,死死地盯着仓兕九颗怪头交缠之处,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
一道剑光闪过,寒如秋水相照。
两颗怪头被这一道剑光斩下,落入海面,仓兕难以自制地痛嗥起来,那声音震得船上每一个人都眩晕起来。
漫天血雨泼洒。
那面具男子稳稳地落在船上,姿态轻盈,风度卓然,甚至避开了一地浓腥鲜血。
他脸上的面具崩碎了一个角,继而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张俊美到让人几乎无法挪开目光的脸。
人如美玉,容光皎然。
罗十一看呆住了,怔怔地想:“原来他生得这般好看。”
谢苏低头望着手中那裂成两半的面具,将碎片收入怀中。
承影剑发出一声清啸,谢苏提剑,返身杀向仓兕。
镜湖小筑。
庭院之中,古树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清凉。
明无应倚坐在树下,一腿屈膝,手肘散漫地架在上面,指间捻着一枚树叶把玩。
姚黄站立一旁,手中握着一沓文书,只挑要紧的事情一一道出。
“杨祭酒说仙门大会在即,到时候各家仙门到场,可以暂居学宫,也可提供议事的场所。”
这几年各地妖魔频频现世,仙门之间不得不成立清正司以应对。
饶是如此,妖魔现世如此频繁,也实在令各家仙门不安,这次仙门大会,便是大家想要一起商讨个对策出来。
适逢学宫开始遴选新一届弟子,各家仙门都要带领弟子来到蓬莱。为节省时间,这仙门大会便暂定在学宫遴选结束之后。
姚黄从文书上方挪开目光,看了明无应一眼,只觉得他神情漫不经心,对此完全没有兴趣。
但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明无应其实是听到了的。
姚黄有时觉得,仙门之间的种种勾结缠连,对蓬莱的拉拢和忌惮,明无应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只是懒得理会。
他重又看向手中的文书,清了清嗓子道:“叶沛之派人送信来,说此次仙门大会,由他师弟范青全权做主,范青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姓叶的干什么去了?”明无应随口道。
姚黄答道:“说是还在闭关,赶不及过来。不过真正的原因么,是无极宫所在极北冰海有一处秘境现世,叶沛之要亲率弟子进入。”
秘境天地化生,其中往往有无数珍宝,或是玄妙机缘气运。秘境无主,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极北冰海有一处新的秘境现世,无极宫近水楼台,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明无应道:“嗯,还有呢?”
姚黄愣了一下:“还有?叶沛之估计是怕手下的人修为不够,所以要亲自进去吧。”
明无应道:“我是说,你还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
“呃,”姚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低头看向文书,“其他就是各地有妖魔现世,上报的记录,清正司一向会抄一份过来……”
他余光看到明无应忽然抬起手指,示意让他等等。
姚黄疑惑道:“怎么了?”
明无应的坐姿仍然十分散漫,他转头望着西边,目光似乎穿过整个蓬莱秘境,看到了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溟海上出了点乱子。”
他站起来,从姚黄身边走过。
姚黄却是愣了一下才跟上。
他早知道明无应的灵识可以覆盖蓬莱全境,却从来不知道,连溟海上发生的事情,明无应都感知得到。
明无应走到石桌旁,伸手在桌面上一拂。
那石桌上好似忽然有水波漾过,成了一面水镜,将溟海上的景象如实映出。
海雾之中,凶兽仓兕掀起滔天巨浪,木兰长船已被毁去小半,勉强不至有沉没风险,但仓兕势大力沉,再攻击几次,难保不会将木兰长船击沉。
船上已有不少死伤,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各家仙门弟子仓促之间左支右绌,难以应对。
姚黄跟上前去,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主人可是要前去营救?”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发觉明无应目光一动,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漫天海雾之中,谢苏的身影再次凌空扑下,砍掉仓兕的其中一头。
浓腥鲜血泼洒,将木兰长船船头处一小片海水染红。
这九头的凶悍水兽,已经在他和昆仑弟子的围攻下被砍去六头。
凶兽吃痛,仍不见力竭,反倒有愈加强悍的气势。
仓兕的皮肤坚硬如岩石,就算那些昆仑弟子手持的都是宝剑,数度拼杀之下,也已经有数人手中的长剑卷刃折断。
谢苏落在船头,举起承影剑。
这寒如秋水的长剑上没有丝毫伤损,凶兽的浓腥鲜血也无法浸染分毫,剑光依然如霜雪一般清寒。
他握剑的手却有一丝酸麻了。
谢苏从袖上撕下长长布条,将自己的右手和承影剑缓缓绑在一起。
正当他要再度冲上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极高极远的地方。
有一道炽烈的金色光华,带着无匹的气势直掠而下,如煌煌朝阳划破九天!
金色光华所过之处,漫天海雾皆被激荡散去,露出一线碧色天空。
“铮”的一声,金色光华坠落在谢苏脚下。
那是一柄长剑,直钉入船头,剑身神光璀璨,兀自微微摇晃。
而长剑的剑柄恰恰就在谢苏垂下的左手边。
有隐隐的风雷声,由远及近。
谢苏垂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
旋即,他握住牧神剑的剑柄,拔剑而起。
双手牧神承影二剑,谢苏周身的气质沉凝洗练,一步纵跃而出。
他身上剑意浩瀚,如横扫六合。
丹鱼,出自《水经注·丹水》,“鱼浮水侧,赤光上照如火。网取之,割其血以涂足,可以步行水上。”
仓兕,九头水兽,出自《枣林杂俎》
仓兕现身溟海之上,还袭击了木兰长船,使得众仙门伤亡惨重。
杨观得知此事的时候,十分震动。
只因溟海之中虽然有极多异兽,但是向来在深海自有一片天地,寻常人想亲眼见到都是极难。
木兰长船常年横渡溟海,这还是第一次被海中的凶兽袭击。
震惊之后,杨观心中便出现了深深的忧虑。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邪现世,现在连溟海上都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安。
他一面开辟场地,供各家仙门弟子疗伤休养,又命学宫上下倾力提供帮助,稍稍稳住人心,另一面将方长吉请来,详谈一番。
清正司虽是各家仙门共同成立,但要论哪一家在清正司中影响最深,势力最盛,自然还是昆仑。
而学宫原本在昆仑已经有千年历史,虽然迁至蓬莱,其实与昆仑还是一脉相承。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方长吉此来蓬莱,原本也是为了与杨观商讨学宫试炼之后的仙门大会一事。
他是溟海上惊变的亲历者,两人会面,方长吉自然先将仓兕出现的始末告知杨观。
杨观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才沉重叹道:“各地异动如此频繁,我只怕……将有大魔现世。”
方长吉与杨观对视一样,其实心中也有一样的念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我在船上遇到一个人,能使双手剑。此次能斩杀凶兽仓兕,不至有更多伤亡,大半因为此人在船上。他……他就是那个……”
杨观听了,却微微一笑道:“就是他。天下间能使得那柄牧神剑的人,你以为有几个?”
方长吉正色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被清正司司正盛赞不可限量的那一位,此刻正在蓬莱。
不过是在挨骂。
半月小湖的庭院之内,谢苏坐在石桌前,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肩平背直,一言不发,就好像当年在学宫里听夫子授课的时候一样。
怒气冲冲的姚黄站在谢苏身前,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已经数落了他小半个时辰。
从他当年一句话不说就下山离开蓬莱,到三年间一次也没回来过,旧账越翻越多,姚黄也越说越生气。
谢苏只是一言不发,带着淡淡的笑意听姚黄数落他。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从桌上端起茶杯猛喝两口,瞪眼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苏道:“我若是说话,你不是会更生气?”
这的确是实话,但姚黄听完也的确更生气了。
他放下茶杯,大喊道:“没良心的!”
姚黄觉得三年不见,谢苏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竟然让他想起了明无应。
“明无应”这三个字出现在姚黄心头的一瞬间,他就安静了下来。
自己可以数落谢苏一句话不说就下山,三年来杳无音信,令他担心埋怨。
但谢苏当年下山的理由,姚黄却有意无意地,一句也没有提起过。
他瞪着谢苏,片刻后泄了气,坐在他对面,凶狠威胁道:“你知道错了没?”
“嗯,”谢苏认真点头,很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意思,“我知道错了。”
姚黄目光一转,看到一直放在一边的牧神剑,问道:“你去见过主人了吗?”
谢苏脸上的微笑淡去,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但是很坚定。
“我稍后就去,就算……我也得把牧神剑还回去。”
“别还了,”姚黄粗暴道,“想要让他自己来拿。哪有这样的,徒弟在溟海上遇到凶兽,他就只把剑丢过去。”
姚黄口中指责的对象转换得如此之快,谢苏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我也没有受伤啊。”
姚黄此时逮着谁骂谁,闻言立刻又将矛头调转回来,哼道:“知道你现在修为高了,要不是打不过你,刚看到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要跟你动手了。”
谢苏笑道:“也可以,我不会还手的。”
姚黄伸手作势要打,谢苏果真不闪不避,连眼睛也没有眨。
凡间历练三年,没给他身上留下一丝风尘浊息,依旧清澈洗练,人如美玉。
终究是不舍得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姚黄威胁一下也就算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凶。
“我今天的事情多得很,没工夫在这里耽搁,你给我等着,晚上我再来,你要是不在,我就……我就……”
他就怎么样,姚黄没有想好,总之是瞪了谢苏一眼,想等到了晚上,自己再来问他这三年过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谢苏却道:“等等。”
姚黄停下步子,见谢苏接连拿出几本书册样的东西,封面上还有拓印出来的图画,一本《拜月亭》,一本《两世姻缘》,一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还有一本压在最下面,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姚黄正伸长了脖子倒着看那些书册上的字,见谢苏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为给我从人间带来几个话本,我就不生气了?”
谢苏的手指在话本上轻轻叩着,微笑道:“嗯,那你还要不要?”
姚黄动作奇快,直接将那个装话本的小包袱勾了过来,理直气壮道:“要是不好看,再跟你生气不迟。”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包袱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险些将包袱脱手丢出去。
从那几部话本下面,钻出来一只彩羽小鸟,扑扇着羽毛未丰的翅膀跳到桌上,找见谢苏的手掌,窝在下面,舒服得叽了一声。
姚黄愣了一下,问道:“你养的?”
“不是。”
谢苏也不知道这小鸟是从哪来的,片刻后才回忆起,那些丹鱼跃到木兰长船上时,船头有人袖中飞出这只彩羽小鸟,落在船头啄食鱼肉。
只是不知道这小鸟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上来的。
谢苏此人向来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这彩羽小鸟显然对他很是亲近,一直用柔嫩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姚黄道:“这是什么鸟,等长大了是不是会比现在好看啊?”
小鸟羽翼未丰,毛有点秃,姚黄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经年不改,看到鸟也是一样。
彩羽小鸟似乎知道眼前这人嫌自己难看,气冲冲地叫了一声,浑身毛都耷了,用屁股对着姚黄。
姚黄抱着话本子,倒是没耽误跟鸟置气,嘴都撇了下去。
谢苏用指尖蹭了蹭小鸟的脑袋,用树枝嫩草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
他将小鸟放进窝里,看到被自己搁在一旁的牧神剑,顿了顿,又转头向姚黄道:“师尊……此刻在镜湖吗?”
“自然。”
谢苏又道:“师尊知道我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姚黄心想,怎么三年过去,这对师徒还是一样的别扭。
他抱着话本转身就走,闲闲地说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咱们两个在这里说了什么,只怕他一直都听着呢。”
镜湖小筑。
庭院内,古树下,明无应正低头看着水镜中姚黄走出半月小湖,谢苏立在原地,好似有些失神。
听到姚黄这句话,明无应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踱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水镜好似被风吹起涟漪,将镜中人的面容温柔隐去,渐渐变幻,又变成了一张朴实无华的石桌。
姚黄走后,谢苏低头默了一瞬,拿起牧神剑,也走出了院子。
半月小湖的兰草被姚黄侍弄得很好,微风之中兰香细细,染上谢苏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