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如海,碧影深深。
谢苏一路穿行,豁然开朗处,镜湖铺陈眼前。
仍是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悠悠白云。
小船泊在水上,似乎是在等他一样。
谢苏握着牧神剑,用力太过,只觉得剑鞘硌在掌心。
三年时间,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与旧日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苏在人间时,偶然听人说起“近乡情怯”四个字。他没有来历,没有故乡,永州城的谢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牢笼。
可是此刻他身在小船之上,驶过着水天一色的镜湖,看着湖心小筑离自己越来越近,无师自通地懂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令他心中泛起波澜的,不是那一片湖心小筑。
是里面的那个人。
小船轻轻到岸,谢苏行至陆上,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向前走去。
他初来蓬莱的时候,见到明无应,是来还剑。
今日他来到镜湖小筑,还是来还剑。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那时候他背负牧神剑,连三十丈远的路也走不出去。到了今时今日,算是勉强可以使用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
也亏得那时在溟海上,明无应只是将牧神剑送到他手边。
若是明无应自己来到他面前,谢苏觉得自己或许会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周围的人和事都忘了。
也亏得有牧神剑做借口,自己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来到镜湖小筑。
谢苏走上曲折游廊,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希望这条游廊再长一点,还是再短一点。
见到明无应,他又应该说什么呢?
缃色帷幔无风自动,在游廊上飘飘悠悠的。
谢苏转过折角,向前一望,忽然停下了步子。
明无应就站在游廊中,看着他。
几乎是一瞬间,谢苏就觉得眼睛热了起来。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三年过去,自己像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谢苏双手将牧神剑奉上,轻声道:“我来还剑。”
明无应没有答话,只是向他走来,很近。
近到谢苏已经能闻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徒劳地补了一句:“师尊。”
谢苏低着头,却感觉到明无应此刻正在看着他。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停下来,等对方把话说完。
虽有三年岁月横贯其间,但谢苏负气离开的那一日,好像闭上眼睛,就回忆得起来。
谢苏心一沉,抬眸看向明无应,只觉他的眼底似乎有一些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像是谢苏自己的错觉。
明无应从他手中将牧神剑接过,莞尔道:“人间好玩么?”
谢苏稍稍往后撤了半步,从身上解下乾坤袋,手臂一动,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焦黑色的东西接连落地,像是一节节干枯腐朽的树根。
全部都是天门阵的碎片。
谢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示威一样,可他原本没有这个意思。
明无应连眼睛都没眨,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苏的脸上。
“这三年,你就是做这个去了?”
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谢苏的答案,此刻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下。
谢苏淡淡道:“师尊这些年来,时常不在蓬莱,是不是也是去寻这些天门阵的碎片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我在人间三年,也非浑浑噩噩。想知道什么,我会自己去查。天门阵是你用牧神剑毁去一半,卢家的那个阵灵碎片,也是你毁去的。”谢苏平静道,“师尊毁天门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会自己查么?”
谢苏没有说话。
明无应连看都没看脚下那堆天门阵的碎片,语气之中却带上了一点忍无可忍的意思。
谢苏心想,自己终于还是把师尊给惹到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谢苏回头,却看到姚黄一路小跑过来,见他们就这样站在廊下说话,刹住了步子。
姚黄的目光从二人脚下扫过,显然认不得那些干枯焦黑的东西是什么,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明无应道:“怎么了?”
姚黄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昆仑山外弱水泛滥,昆仑山门已闭,还有群玉山,出现了一条妖龙。方长吉和杨观正要赶去,请主人代为照拂学宫。”
明无应淡淡问道:“群玉山?”
“是。”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从自己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
“告诉方长吉,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我离群玉山远一点。让他和杨观都去昆仑,拦住弱水。”
姚黄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明无应的意思,问道:“主人是要亲自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你当杨观那个老滑头为什么来报信?就凭他们两个?”
他忽然停住步子,回头望向谢苏,带着点警告意味说道:“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也不许去。”
谢苏却是微微一笑:“师尊曾经说过,再下山的时候,会带上我。”
明无应眉毛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没说完,他已经想起来了。
数年前在金陵城中,那条破旧的游船上,万千河灯如星沉入水,波光明灭,一直晃进谢苏的眼睛里。
“难道师尊要说话不算话吗?”
《拜月亭》和《两世姻缘》都是元杂剧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话本小说,收入《醒世恒言》
第80章 明烛天南(一)
群玉山连日暴雪堆叠,初初销霁,松柏树梢之上不断有落雪碎冰吃不住力道,掉落下来。
这些微响动却显得山中更加幽静,看起来一派平和,没有丝毫妖异之处。
而这恰恰就是最妖异的地方。
初夏时节,群玉山竟然天降大雪。
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穿行在雪林中。
谢苏抬眸,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明无应的背影。
他身量太高,从缀满冰雪几如琼枝的树枝下走过时,碰了一肩的落雪。
谢苏把几年前明无应亲口说出的话搬出来,如愿以偿地跟来了群玉山。
可是一进到这片地界,明无应就始终走在他的前面。
此处山势连绵,走到一地时,明无应停下了步子,谢苏跟在他身后,也随之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有清正司的人。
这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很快低头见礼。
清正司一向有传递消息的独特法门,方长吉与杨观赶去昆仑之外的弱水,命清正司的人留在这里,听凭明无应的调遣。
此人名叫冯提,长了一张亲和温柔面孔,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像是有几分笑意。
行礼之后,冯提便开门见山,说清正司留驻此处的其他人,已经在他的吩咐下下了山。
群玉山下不远便是宁州城,清正司的人在此处发现妖龙作乱,一面将消息上报,一面进入宁州城,去了朝廷府衙,要请他们协助疏散城中百姓。
若是赶不及疏散,清正司的人便会全力在宁州城外设下屏障。
因群玉山与昆仑相去不远,昆仑之外弱水环绕,若是弱水泛滥之势阻不住,群玉山和宁州城便是首当其冲。
这冯提做事极为周详,已在群玉山外设下一圈禁制,如果妖龙窜向山下,他会即刻感知到。
明无应问道:“是你最先发现这里有妖龙的踪迹?”
冯提点头称是,几年来频频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遍布天下各地,发现异常之处后,一经确认,便会即刻上报。
冯提转身为他们引路,一面简明扼要将发现妖龙的经过道出。
传说宁州此地,千年前曾有弱水泛滥。弱水之上鸿毛不浮,不可逾越,泛滥之时便是吞天灭地,连修道之人一被弱水沾身,都会被吞噬消解,何况凡人?
宁州十万百姓,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没,连白骨都留不下。
就在此时,龙神降世,以自身龙骨化作巍峨青山,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弱水之患解除,龙神也因力竭魂归天地,唯余这龙骨化生出的连绵青山留存千年。
谢苏心中一动,问道:“就是现在的群玉山么?”
冯提点头道:“正是。虽是传说,但有人在山中开采灵石,采出的皆是深红流金的血玉,宁州人皆称这是龙神骨血所化。又因为感念龙神救世,在群玉山中修建了龙神庙,至今供奉不断。”
谢苏道:“那又为何说此处出现了一条妖龙?”
千年前的传说已不可考,又经后人演绎,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早就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这妖龙的传闻,更像是有人刻意附会出来的。
冯提摇头苦笑。
“还是在那龙神庙中,数日之前,宁州城中有百余人前来供奉,却只有两个人逃了回来,其中一个也已经吓疯了。他们说就在龙神庙中,有妖龙出现,吞食活人。”
妖龙出现之际,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连身在宁州城中的百姓都看到了。
其后忽然天降大雪,连续数日,妖异非常,直到今日才刚刚雪停。
有不少宁州城的百姓以为是供奉太过简薄,才使得龙神震怒,将那些人吞食,又连降数日大雪,是为惩罚之意。
这些人宰猪烹羊,上覆红绸,扎金带玉帛。一行数百人,要再上群玉山乞求龙神宽恕,遇上清正司的人才被拦下。
说话间,冯提已经带着他们从雪林中穿行而出。
原来他们此前走过的不过是群玉山的余脉,到这时,谢苏才一睹群玉山的全貌。
连日大雪初霁,云中透下万丈金光,照耀在群玉山的山脊之上。
苍山负雪,起伏巍峨,形如一条巨龙盘卧。
冯提伸出手,遥遥地指着一处说道:“龙神庙就在那里,传说群玉山是龙骨所化,这边是龙头,那边山势渐低,余脉回护过来,就是龙尾了。”
谢苏顺着冯提所指之处看过去,余光中却见到明无应走到了他身边。
明无应往山上平淡地看了一眼,随口道:“你说反了,这边是龙头,那边才是龙尾。”
冯提稍稍一愣,又道:“是……是吗。那就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身前是峰峦如聚的群玉山,身后是漫漫雪林。
谢苏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像海浪一样,昼夜不息一刻不停地涌上岸边。
只有明无应迎着这无穷无尽的浪潮,成为天地间唯一一个逆行的人。
冯提带路,那山中的龙神庙就在前方不远处。
关于这条噬人的妖龙,谢苏和冯提心中所想相去不远。
千年前龙神救世,将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弱水是传说,宁州人供奉这间龙神庙不假,但说是龙神发怒才现身噬人,则近乎无稽之谈。
眼前这座龙神庙在建造之时想必用过极深的心思,亦耗费了大量资财,虽在山间,但形制规整,大殿庄严。
殿前石阶上的刻痕早就被踏平,院中的青石板也被踩得发亮,足见千年香火累积至此,曾有无数宁州人前来供奉祭拜。
这供奉信仰之力,于山间精怪妖物来说,就是最好的滋补。
如果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假借龙神发怒的接口,施展禁术夺去百余人的性命,而真有一条妖龙作祟。
那条所谓的妖龙,多半就是如此化生。
龙神庙中十分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殿外停了一院子的牺牲供奉,上面覆着巨大的红绸,扎着金带玉帛,是那些宁州城中准备来祭祀龙神的人被冯提等人劝了回去,却没将东西带走。
停在这里,无人问津。
四处静谧,谢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还记着在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让姚黄转告方长吉的话。
他要是不想死,就离群玉山远一点。
明无应行事一贯随心所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却并不算是威胁,那是让方长吉不要不自量力的意思。
因为说话的人是明无应,就足以看出这看似静谧宁静的群玉山,到底有多诡谲危险。
方长吉身为清正司司正,自身修为不俗,多年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的妖邪之物,明无应却认定,只要他敢来,就会死在这里。
这一片静谧的群玉山里,究竟有什么?
谢苏看向明无应,自进入龙神庙以来,他就不曾开口说过什么。
此刻明无应径直踏入正殿,却笑了一声。
“这神像塑得太丑了。”
谢苏跨入龙神庙的正殿,数根一人粗的柱子撑起殿顶,从梁上垂下无数红绸,已有陈旧之色,红绸之间又悬挂着许多面铜镜。
谢苏一进入殿内,就在铜镜之中见到无数个自己的身影。
大殿正中,一尊神像坐在主位,上面是匾额,下面是供桌。
神像身躯宽阔高大,历经千年风烟,纵使龙神庙一直香火不断,神像身上的彩塑泥金也多有破损剥落未及修缮之处。
而那神像的面容,却是塑像的工匠将人和龙糅合在一起塑造而出,阔鼻怒目,额上两只龙角,袖中伸出的不是人手,而是两只狰狞龙爪。
龙神两侧,有二十八星宿拱卫。
这些星宿皆作人像,或微笑,或肃目,或和蔼,或威猛,身躯都微微朝向最中间的龙神,手中各持法器。
冯提见谢苏靠近去看那些星宿神像,上前说道:“据说千年前,为答谢龙神,宁州城中二十八位富绅共同捐资修建此庙,工匠便将照着他们的面容拟定星宿之像。”
谢苏淡淡道:“你对这里所知不少。”
冯提微笑道:“因为我就是宁州人。小时候,也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这里祭拜。”
“你……”明无应转向他们,顿了顿,“你叫什么来着?”
冯提自然知道明无应问的是自己,恭敬道:“在下冯提,蓬莱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无应道:“你出去吧,最好退到山下。”
冯提微微一怔,心思稍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在此处,反而碍手碍脚,当下向着明无应行礼称是,就要退出龙神庙。
他站位本就与谢苏离得很近,这一躬身行礼,手臂便碰到了谢苏的袖子。
谢苏向来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靠得太近,便向后退了半步,忽然发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看到一只铜镜微微摇晃,映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映出大半个正殿,谢苏看到冯提退出殿门,明无应朝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了?”
谢苏摇头道:“不小心碰到了镜子,没什么。”
明无应道:“你对这龙神庙,有什么看法?”
谢苏偏过脸想了想,随后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群玉山连日大雪,不像是人力所为。”
明无应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神情颇为戏谑。
“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龙。”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第81章 明烛天南(二)
这句话里似乎有极深的含义,谢苏还想再问,可是明无应已经转身走向大殿正中那尊龙神塑像。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边的二十八星宿,似乎有微微的嘲弄之意。
“口耳相传,落在纸上,传说就成了历史。人想要怎么写,神也只能成为一个被信笔涂抹的角色,做不得真。”
明无应走到大殿正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尊丑陋的龙神塑像。
“抹去一个神,或者是把他变成另外一个神,实在是太容易了。”
空旷挑高的大殿之下,附着在陈旧红绸上的细细尘埃,似乎被明无应这一句话所惊动,顷刻间簌簌落下,将无数面铜镜蒙得光华不再。
“救世之时,就被尊为龙神。噬人的时候,就是妖龙了。世间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苏在人间游历三年,虽然时常潜入各种人迹罕至之地,去寻找天门阵的残余碎片,但是既然在人间,免不了要跟许多人打交道,惊心动魄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已经不再是初上蓬莱时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年。
明无应话中的意思,他早已明白。
谢苏上前一步,问道:“师尊,那条龙现在究竟在何处?”
群玉山中虽然让人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这龙神庙中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妖异气息。
反而谢苏在这里停留越久,越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熟悉。
明无应笑道:“已经离开这儿了。群玉山余脉扩展开去,弱水泛滥,借助地脉一早就能探知,那条龙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
谢苏微微蹙眉,又道:“可是……弱水泛滥,宁州城中还有许多百姓。”
闻言,明无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锐利。
“所以,救了他们一次,还得救他们第二次?”
谢苏来不及说话,明无应已经大笑起来。
“你瞧,这条龙化作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可是他们到如今,连群玉山哪边是龙头,哪边是龙尾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空旷殿内,明无应凌厉的问话声回响。
“救十万人,杀一百人,孰轻孰重?救十万人,杀十万人,那又如何?”
这一声喝问直击中谢苏心头,他尚未作答,明无应翩身而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谢苏也终于发觉,为什么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龙神庙中,到处都是明无应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似乎能够呼吸相闻。
明无应垂眸看他,好像一直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群玉山?”
“谢苏,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问话猝不及防灌入谢苏的耳朵,几乎令他僵立当场。
三年前他负气离开蓬莱,最后在镜湖小筑决然回头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明无应向来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所以他一提起要下山游历,明无应便说那也很好。
等他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就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师尊大概觉得,他自小孤零零地长大,被带到蓬莱之后,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说喜欢,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因为没有人曾对他这么好,没有人带他看过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没有人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足以令他握住姗姗来迟的命运。
只有明无应。
所以他会有错觉,以为这就是喜欢。
谢苏知道,他对明无应的心思,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通路。
可是这是明无应第一次直接开口问他。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间游历三年,他走过各地,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若是按明无应的说法,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要什么。
心中再有什么不堪的错觉,也足以如日出前的薄雾,转瞬就消散。
可是谢苏心里很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三年后也不会改。
不管他再去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谢苏喜欢的,想要的,从来就是明无应。
这三年之中,陪伴他的有时是山间的月,有时是林间的风,有时是人语喧嚣,有时是车水马龙。
他连明无应为什么要毁天门阵都不知道,就义无反顾地斩除了那么多天门阵的阵灵碎片,再人迹罕至,再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甚至在那些寂寥时刻,谢苏会带着一点痛快的残忍,心想,见过明无应这样的人,到底要他该怎么样才能喜欢上别人?
这三年的决绝与想念,等待和徘徊,意气与颓唐,交织如网密密裹来。
谢苏不过是,束手就擒。
他听见自己平静开口,吐出了一个单薄却沉重的字。
“是。”
“那我成全你,”明无应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成全你。”
谢苏怔怔看着眼前明无应的脸,自言自语道:“什么?”
明无应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一招。
大殿内无数陈旧的红绸焕然一新,鲜艳得像是能直接扎进谢苏的眼睛里。
其中一卷细腻红绸已经缠上他的腰身,如活物一般裹上来,贴合着他的身体,成了一件鲜红的喜服。
不知何处飞来金带玉帛,披挂在谢苏身上。
那鲜艳的红绸也卷上明无应的身躯,一时之间满目红色。明无应走向殿中供桌,一挥手将上面的贡献之物拂到地上,只留下两支金色的烛台。
其上长长的红烛,被明无应随手点燃。
明亮火光映得谢苏的脸如同暖玉一般,他望着红烛摇曳,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嗅到了红烛之中温暖的香气。
明无应垂眸看他,语气温柔。
“我说,我成全你。”
他伸手便握住了谢苏的手,幽沉双眼之中映着红烛烛光。
殿中二十八星宿塑像纷纷活了过来,连身上泥金彩塑的剥落之处都忽然补齐了。
星宿手中各持法器,在铜镜与红绸之间起舞,如同祝贺一般。
红烛映照,无数面铜镜之中,映出谢苏的身影,红绸之下,光彩照人。
谢苏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有无数的炫光,渐渐拉长模糊,落入一个圆圆的虚影之中。
好像只有这个圆中的景物是清晰的。
红烛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大殿一片漆黑,边缘好像模糊进了黏稠的黑水中,一点点滴落,变成镜面之外看不到的暗处。
无数面悬挂的铜镜之中,有无数个身穿红绸的谢苏的背影。
他的身影不是由铜镜映照而出,而是此时此刻,谢苏就身在镜中。
而龙神庙的正殿里,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他看向大殿正中的龙神塑像,冷淡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我的徒弟说这些屁话,还顶着我的脸。”
那高大丑陋的龙神塑像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影子,仿佛魂魄出窍一般,先是头颅,再是两臂。
可是木胎泥塑的死物,又怎么会有魂魄?
那个虚影缓缓落地,变幻出一身青衫,身量极高,肩宽背阔。
虚影笑吟吟地望向明无应,挑衅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你?”
他的眉眼相貌,神情气质,甚至是身上的气息,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两人站在大殿中相隔不远,真如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
虚影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谢苏,故意说道:“你这个宝贝徒弟,好像已经把我当成你了。”
无数面铜镜之中,就有无数个身着红衣的明无应低下头,伸手抚向谢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