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面具之下,是这人花白的头发。
他的脊背也稍稍弓了下来,似乎已经上了年纪。
除下人皮面具,他随手抓起一件粗布衣衫裹在身上,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之中,似乎有夙愿终于实现的快慰与苍凉,似是狂喜之下,心神震动。
那人大笑数声,开门走出房间,并未回头看一看谢苏,应当是对自己的束缚十分自信,并不觉得谢苏能够挣脱。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谢苏的目光在房间内稍稍一转,忽然凝在一点不动了。
这把椅子正对着一架铜镜,边上还有盛着清水供人洗手洗脸的铜盆,与木兰长船上其他房间的陈设并无多少不同。
而铜镜清晰无误地将谢苏周身映出。
他竟是被人禁锢在了一个皮影戏人偶之中。
过不多时,走廊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前的是那名老者,他剥下人皮面具之后,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步法,每一步都落脚极重。
他后面的那个人则脚步轻盈,应当是个身形纤秀的女子。
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爹爹说已经找到了法子救我娘?”
那老者声音振奋,粗声道:“是啊,你娘睡了这么久,我终于找到办法让她醒来了。”
少女犹豫道:“是什么办法?”
老者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道:“能救你娘的人,已经让我给带回来了,一会儿你听他如何说,若是需要什么珍贵的草药灵物,咱们爷儿俩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给你娘找回来。”
那少女却道:“我在货舱里瞧见一个昆仑弟子,他脖子上挨了金针,浑身的衣服都被剥去了,也是爹爹做的么?”
老者放声大笑:“我若不是易容成那昆仑弟子的模样,又怎么能混入学宫,将我要找的人带回来呢?你是觉得咱们惹不起昆仑这样的仙门,是不是?可是只要能让你娘醒来,我谁也不怕得罪……”
少女的声音一瞬间低下去,似乎很是黯然:“不,爹爹,我是怕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如此……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者又道:“这一次绝不会了,若你知道我带回来的这个人是谁——”
他话音未落,走廊另一侧却又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人步履匆匆,一路疾行过来,说道:“船主,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等那些昆仑弟子上船,咱们今夜就能出发。”
老者道:“你去船头瞧着,他们一回来,即刻开船!”
那人应了一声,又道:“您可要亲自去盯着罗盘?”
“不必了,”老者道,“今夜我与笙儿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吩咐下去,谁也不得来打扰。”
“是,我这就去办。”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说话的那个人又沿着原路离开了。
那个被唤作笙儿的少女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爹爹,其实娘已经离开我们了,你为什么就是——”
“住嘴!”老者粗暴道,“你娘没有死!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只是睡着了,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
少女不再说话,却有零星的抽泣声音响起。
“好了,”老者的声音和缓下来,“别哭了,跟我进来,见一见我带回来的这个人。十年前这个人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十年之后,不是一样复活了么?他能复活,为什么你娘就不能?”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爹爹说的这个人是……”
老者抬手推开房门,说道:“自然是那个谢苏。”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先进入房间的老者蓄着花白短须,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身后的少女长相秀美,只是脸色十分苍白,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神情惊疑不定。
房间之中空无一人,只有椅子上孤零零一个皮影戏的人偶在看着他们。
少女立即回手关上房门,轻声道:“那个谢苏,他……爹爹是将他收进人偶里了吗?”
老者大笑道:“这个人的修为可当真不差,若不是我找准了时机,趁他身上灵力全被吸走的时候动手,只怕没那么容易将他带回来。”
人偶的眼睛点上了墨,似乎目光灼灼,盯着他们。
老者自袖中又拿出了一只人偶,却是个女子样貌,乌发成髻,簪着黄色的芍药花,身上的衣服也很是鲜艳明丽。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法轻柔至极,将那人偶轻轻地放在床上。
老者将人偶的四肢摆好,就这样坐在床边,静静地低头看着,眼中无限柔情眷恋。
这一幕看起来实在令人头皮发麻,那少女轻声道:“爹爹……”
老人应了一声,在人偶的眉心点了一下。
他手指落处有光芒亮起,须臾之间,人偶已经变成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
这妇人并不年轻,眉目婉约,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采,只是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成了青灰色,一望即知,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不知道这老者用了什么手段保存妇人的尸首,却是并未腐烂。
老者望着妇人的面容,轻声道:“笙儿,你娘像是在笑呢,她一定也知道,我终于找到办法救她了……”
那少女先是看着床上母亲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走上前。
她在床边蹲下,一只手按住了老者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妇人青灰色冰凉的手上,轻声道:“爹爹。”
“好孩子,”老者欣慰道,“今夜,你娘就能回来陪我们了。”
他看向椅子上的那个人偶,似是太过喜悦,又像是等了太长的时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笑着笑着,忽然有一行浑浊的眼泪落下来,流入花白的胡须之中。
少女仰起脸,问道:“爹爹怎知那个谢苏复活了呢?”
老者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说道:“你是不是觉得,爹已经疯了?是在痴心妄想?”
少女慎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十分温柔。
“我怕爹爹被人骗了。”
老者笑道:“你还记得那个逐花楼的春伯伯吗?你小的时候,他送过你一把黄金打的小琵琶,巴掌那么大,精巧极了,上面镶着许多宝石。”
少女双眼中的疑问淡去,显然是已经想起来了,轻声道:“我记得。”
“他是爹的好朋友,前些日子听说他受了伤,我就去看他。他养伤不能喝酒,我就故意买了好酒,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喝酒气他。”
“他怎么能忍得住,当然要向我讨了酒来喝。”
“只是他这个人性情十分疏阔,很对我的脾气,但酒量却不怎么样,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还问我,若是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却又复活了,天下间可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听到此处,不由得揪心起来,问道:“然后呢?”
老者又道:“我自然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生死之事,原要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些。可是我一再问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少女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一颗心砰砰地跳动起来,似乎也终于发觉,父亲并不是悲伤到近乎迷失了心智,而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办法。
“我故意引他喝了许多酒,他便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所见到的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就是十年前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的蓬莱逆徒谢苏。”
少女听到这里,已是十分惊骇,自言自语道:“所以爹爹扮成那昆仑弟子的样子,是为了进入蓬莱寻那个谢苏。”
“是啊,”老者又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心中便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春掌柜说眼看着谢苏被蓬莱主带走,想这天下之大,他们二人最可能去的,不还是蓬莱秘境吗?”
少女又看向椅子上的皮影人偶,想到那个谢苏此刻就被禁锢其中,而此人竟然真的死而复生,背心忽地出了冷汗。
那皮影人偶精美异常,是她父亲的法器,能将活人收入其中。
被收入人偶的修士从里面是挣脱不出来的,时间长了,就会真的化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人偶。
连母亲的尸身也一直是靠着人偶才保存至今。
老者又道:“十年之前,就是咱们的船被溟海上那头水兽仓兕毁了的那次,我在船上见过谢苏,记得他的样子。我扮成昆仑弟子的样子进入学宫,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春掌柜没有骗我,谢苏真的死而复生了!”
他将少女扶起来,自己慢慢走向人偶,神情狂喜,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
“他隐去身形气息,骗过了昆仑的人,可是骗不过我。趁那些昆仑弟子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就把他封在人偶中,带了出来。”
老者一掀袍袖,房间内数盏灯瞬间点亮。
一片温暖明亮的光芒之中,他指尖点向人偶眉心,一道灵力激射而出。
灯烛的暖光之下,那皮影人偶身上的刀雕彩绘光华流转,谢苏却并未从人偶之中现形。
老者微微一愣,再度以灵力解开人偶上的束缚。
一道灵力击出,那皮制的人偶受到激荡,上半身竟然直直向前折了下来,露出身体上断裂的痕迹。
断口处光滑异常,像是什么极其锋利的锐器切削而过。
老者神色一呆,却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梁上从容翻下。
谢苏落地,右手一抬,承影剑的剑鞘已经架在老者的肩上。
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凝于其上,只需稍稍催动,他就会身首异处。
那少女脸色一变,霍然起身,袖中指尖向前轻轻一送。
谢苏却并未回头,只是抬了下手,少女袖中飞出的三根金针便落偏了,钉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片刻之后,谢苏收剑。
“阁下隐匿气息的术法出神入化,眼力也是绝佳,若不是思念亡妻,牵动心神,不会发现不了我一直在梁上。”谢苏淡淡说道。
他倒不是奉承这位木兰长船的船主。
稍早时候,谢苏隐匿身形气息,跟在昆仑弟子的后面,同他们一起下到了学宫地底的灵气湖泊,并无一人发现他。
而这位船主不仅发现了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混了出来,没有惊动一个昆仑弟子。
连谢苏自己也没有发现在那些昆仑弟子里,还有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
承影剑之锋锐世间罕有,切开那只人偶法器也算不得难事。
谢苏并未离开,一直潜伏在梁上,正是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混入昆仑弟子之中,又将自己掳来木兰长船之上。
却没想到他在蓬莱山中一场大梦,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却已经泄露出去。
谢苏先是看向老者,继而转过脸,目光扫过床边的少女和那位已经死去多时的妇人。
他平静开口,声音清朗:“只是帮尊夫人死而复生,非我所能。”
木兰长船的船主身份一向神秘。
溟海风高浪急,自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探访蓬莱秘境,乘船出海,却殒命海上。
木兰长船既然能渡过溟海的风浪,那这汪洋大海之上的任何地方,都可去得。
正因如此,寻常商船无法涉足的海路,木兰长船却可以轻易进出,往来运送旅人及货物,愈是凶险,报酬愈丰,便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若非修仙之人,只怕就连在何处可以上船都不知道。
这船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
既然几乎没有外人能够见到这位船主,关于他身份形貌的谣传也就越来越多。
有人说船主是个美貌女子,也有人说是个修为极高的阔面大汉,说什么的都有,反倒烟云遮眼,难以追寻。
谢苏乘这木兰长船横渡溟海,也已经有过数次,一样不曾见到过这位神秘的船主,只知道船主复姓淳于。
便是这一个姓氏,都是多年以前,他被贺兰月那不中用的符箓带到船上,在数日航行之中,无意间从两个船工那里听到的。
没想到今日却让他见到了这位船主的真容。
世间隐姓埋名之人不在少数,或是因身世凄凉、际遇跌宕,这才心灰意冷,再不过问外间事,或是性情疏阔、潇洒沉静,不愿在俗世浮尘中流浪,自己开辟一处世外桃源,将过往因缘抛诸脑后。
还有一种,则是大隐隐于市,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只安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令别人在台前粉墨登场。
而这位船主今日肯以真身示人,甚至乔装成昆仑弟子的模样混入学宫,将谢苏带来船上,只是因为知晓了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人,想要逆转生死,令自己的亡妻复活。
谢苏挣脱开那皮影人偶的束缚之后,便藏身梁上,将这位船主与他女儿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船主似乎有些疯癫,连他的女儿也看得出。
而疯癫之人,往往也都是性情中人。
他听到谢苏如此明确的拒绝,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扶着椅子坐下。
那少女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谢苏的动向,很是防备的样子。
先前稍微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与谢苏差得太远,但仍不免对他十分警惕。
与这一茫然一警醒的二人相比,谢苏倒是最为放松的一个。
那船主忽地站起,走到墙边,打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均印有精细的纹样字迹,加盖朱红及青黑两种颜色的印章。
谢苏一见那上面“汇通天下”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一沓庄票。
凭这薄薄一张纸,便可在任一钱庄兑换出黄金。
以船主手中的这些,买下一座城池也足够了。
他将这一沓庄票塞入谢苏手中,又拿出许多地契房契,应是这些年里积累下的各种产业,全数捧到谢苏身前。
谢苏垂眸,目光从最上面一张地契上淡淡而过。
船主尤嫌不够,从左手拇指上撸下来一个宝石扳指,旋开上面的宝石,露出里面小小一方印鉴。
“这扳指给你,从此木兰长船便归你所有,海上的商路也是你的。只要你能救我夫人,你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我淳于异说到做到。”
那少女显然是有些吓到了,呆立在床边,轻声道:“爹爹。”
船主见谢苏不为所动,只以为是自己出价太少,脸色一瞬间惶急起来。
“金银之物你不要,那你想要什么?功法秘籍么?”
他急忙转身,又在那口巨大的木箱子里翻检起来,口中喃喃道:“有什么,还有什么……”
少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淳于异的手,眉尖蹙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泪来。
淳于异双手扶在木箱子上,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
良久,他转身望向谢苏,连声音都喑哑起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又怎么会看得上我手里的功法……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好,或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为你做到。”
先前他带上人皮面具,将何靖济及一干昆仑弟子都蒙骗过去,又施展出精妙术法,将谢苏困在皮影人偶中,一路带回船上,足见此人的智计心机修为胆色都是上乘。
可是此刻他拿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谢苏仍是不为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你是记恨我趁你暂时失去灵力的时候,强行把你带来船上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帮我?”
淳于异一双眼睛极锐利,盯在谢苏身上。
“不,你把我从那个地下湖泊带出来,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谢苏本就是以术法隐匿身形气息,这才跟着那些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得知了昆仑灵气枯竭的秘密,他若在那里现身,反倒是个麻烦。
谢苏将淳于异强塞在自己手中的庄票、契书及那只宝石戒指搁在一旁桌上,神色镇静。
“我并无起死回生之力,无法令尊夫人复活。”
身为修仙之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本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
可是再将己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想到要与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天人永隔,终究难以接受。
知晓道理易,说服自己难。
淳于异对自己的亡妻情深若斯,是没有人能够劝慰他的。
那少女向谢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椅边坐下。
淳于异则转头望着床上妇人的尸身,声音浑浊道:“可是你死而复生了。”
谢苏淡淡道:“是。”
淳于异忽地暴怒:“那为什么你能复活,别人就不行?你用了什么手段,再用到我夫人身上,有什么两样?你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管现在就说出来!”
“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一番折腾终于还是徒劳无功,或是淳于异忽然想明白了,他望着伏在膝上的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神采。
淳于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干瘪。
“好孩子,你说得是,”淳于异慢慢道,“你去给你娘换身衣裳,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别弄错了。”
少女应了一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床边。
淳于异看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妇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
房间里点了灯,烛光微微摇曳着,洒下暖黄色的光。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样,漆黑的边缘蓦然涌动,凝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向着淳于异的胸口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承影剑雪亮的剑光一瞬照在淳于异的脸上,逼得他无法睁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剑的剑刃一触,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淳于异仍不死心,神色已经近乎狰狞:“你说自己复生是以性命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异的女儿惊惶之下回头,就看到父亲准备自裁的一幕,一时间脸也白了。
她刚要扑过来,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再度涌动,贴地而过,仿佛黑水蔓延,顷刻间边涌流到她的脚下,如一道绳索般将她定在原地。
淳于异站起身,望着女儿,轻声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独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动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坚定的时候。
淳于异一念而起,脚下影子便化为两把匕首,比寻常的变幻术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随着淳于异的心意而动,只是瞬息之间。
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轻灵飘逸,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已经左右连刺两下,将那两把漆黑匕首斩落在地。
淳于异却忽然不动了,原地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双眼翻白,竟好似昏了过去。
谢苏抬眸,淳于异的脖子上刺着三根金针,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异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术法便也解开,少女身形一动,匆匆跑过来抚着他的胸口,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异脖颈的另一侧补上三根金针,镇住他经脉上的要穴,令淳于异暂时无法醒过来。
谢苏收剑入鞘,并未说话。
那少女缓缓起身,转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将你掳来船上,实在万分的对不住,还让你……还让你看到这些,”少女低声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请你不要同他计较。”
谢苏道:“我并没有生气,不必对我道歉。”
虽然淳于异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无常,显然有些疯癫,却也因为他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将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将淳于异扶到床上,打算亲自照看他。
她手脚很是麻利,使用淳于异的法器也算是得心应手,很快做完这一切,转身看向谢苏,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这就告辞了。”
淳于异从学宫那处地下湖泊将他带走,算是节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搁不少了时间。
今夜谢苏在那灵气湖泊旁的所见所闻,都该尽早告诉明无应。
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子,又看向谢苏。
外面一团白茫茫大雾弥散天地之间,看不见海浪,更看不见蓬莱。
淳于异在走廊上时便已经嘱咐船工尽早准备,只等昆仑的人回来就开船。
以何靖济为首的昆仑弟子明面上是来请明无应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将那锦盒中的灵玉放入学宫地下的灵气湖泊,更是不会耽搁。
木兰长船宽阔平稳,在进入溟海外一层的风浪之前,船上几乎没有行在水上的摇晃颠簸之感,是以谢苏从未察觉到,在淳于异同他说话的时候,这船早已经驶入了茫茫海雾。
只有那少女身为船主的女儿,自小长在船上,这才能察觉到开船时的细微不同,听到谢苏要下船时,才会一脸为难。
而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再难掉头,只能凭借那只特制的罗盘指向,否则便要迷失在海雾之中。
这件事,谢苏十年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皱起眉。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自己不能向蓬莱传递任何消息。
而明无应发现他不在,只要稍稍动用灵识就会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蓬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