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芸用纸巾擦着眼泪,“昌广他爸生前喜欢赌钱,死后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那些追贷的人见到他爸死了,就追到我们两个头上,四五年前的十七八万块钱,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还得起?”
“当时我们的工资发下来就被那些追贷的抢走了,但是高利贷、利滚利,我们那点钱连利息都不够还,欠的钱越来越多,那些人说,要是我们再还不上高利贷,就要把我儿子卖了!”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昌广就跟着人去做了一笔投资,把我们家所有能抵押的东西全都抵了,当入股的钱。幸好那笔投资没赔,利润翻了好几番,让我家赚了不少钱,我们把高利贷还上了、带着我儿子出来了。”
林载川稍微蹙起眉。
这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什么投资能在短时间里有这么高的收益?
而且这种高收益的投资,基本一上市就被各行各业消息灵通的资本家垄断了,压根流不到平民百姓的头上,怎么恰好就被走投无路的吴昌广撞到了?
林载川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是什么类型的投资?”
“我不太清楚这个,是昌广跟我说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谢芸道。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应该有三四年了。”
三四年前。
林载川心想,正是何方在锦光孤儿院失踪的时候。
这个时间点的巧合让林载川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更甚,他又问:“你们在四年前,有没有接触过八九岁的孩子?”
谢芸道:“那会儿我在外面打长工挣钱,不经常回家,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儿子跟昌广住在乡下,他们接触过什么人,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家里还有那段时间留下来的照片,您需要的话,我去拿过来。”
林载川稍微一点头,“麻烦你去取一下。”
谢芸去了卧室,拿着一本厚实的老相册出来。
这本相册记载了谢芸和吴昌广从相识到结婚生子这十多年的岁月,还有他们的儿子吴沿的成长。
林载川从他们的结婚照一页一页翻过去。
吴沿从小学到初中的照片几乎都在里面,林载川指尖翻过一页,看到七八岁的吴沿跟一个同龄小男生站在一起。
那一瞬间,林载川瞳孔轻微一缩。
这个男生竟然是锦光孤儿院时期的何方!
难怪谢芸认不出何方,因为照片上的人跟何方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那个八九岁的少年跟吴昌广的儿子吴沿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笑容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外向又开朗。
跟审讯室里那个沉默寡言的、阴沉冰冷的杀人凶手,丝毫不像同一个人。
即便是林载川,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都没有辨别出那是同一个人。
直到他在这个少年的眉眼间看到了一丝十三岁的何方的轮廓。
林载川猝然抬头问:“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的?”
似乎感觉到这个警察话音里的冷峻与紧绷,谢芸畏惧似的回答,“我、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不在家,这应该是昌广拍的照片,一直放在相册里面。”
林载川:“吴沿没有跟你提过他身边这个孩子吗?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何方这个名字吗?”
“没有、没有。我没敢告诉他,昌广出事了。”谢芸察觉到了什么,语气急促起来,“我怕他接受不了,就跟他说、他爸出差去了。”
谢芸嘴唇颤抖着,带着恳求道:“警察同志,希望你别跟我儿子说,我想让他能多高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已经没有爸爸了……”
林载川脑海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何方跟吴沿、甚至吴昌广,在四年前竟然是认识的!
并且,吴昌广“投资”还清高利贷的同时,何方就从孤儿院失踪了!
林载川觉得这不可能是巧合。
“……那些人说,要是我们再还不上高利贷,就要把我儿子卖了……”
林载川轻轻闭了下眼睛。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利润翻番”的投资,让吴昌广还清了高利贷。
吴昌广只是卖了一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儿子吴沿,而是年仅十岁的何方。
就算一个一辈子都在忍气吞声的老实人,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也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恶意。
毕竟——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脱下了风衣外套,放到了沙发上。
信宿从他的电脑后面抬起头,一路盯着林载川的动作。
半晌他小声开口问:“……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脸沉重的表情?
林载川缓缓舒出一口气,然后轻声对他道:“何方的背后,可能并没有人指使。”
信宿一脸错愕:“什么?!”
林载川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信宿起身走过去,低头盯着那张照片,片刻后不可思议说:“这是……小时候的何方?他旁边的人是吴昌广的儿子吴沿吗?他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
林载川轻轻靠在办公桌上,“谢芸说,吴昌广在五年前曾经欠下一笔高利贷,后来通过一次投资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把高利贷一次性还清了。”
“吴昌广投资成功、还清贷款的时候,何方就在孤儿院失踪了。”
信宿向来以恶意度人,反应了一秒,喃喃道:“吴昌广把何方卖了抵债?然后回家跟他老婆说是投资成功了?”
林载川道:“谢芸说,讨债的人曾经威胁过吴昌广,如果他再不还清高利贷,就把他的儿子吴沿卖了。”
信宿:“………”
他快速消化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所以说,何方跟吴昌广有旧怨,而且这个怨还不小。”
顿了顿,他又问:“何方是怎么跟他们一家认识的?”
林载川道:“吴昌广的老家跟锦光孤儿院在一个山区,吴沿很可能跟何方在一个小学上过学,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
信宿陷入沉思。
当时命案发生的时候,警方都觉得,一个不满14周岁的未成年跟将近40岁的男人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社会矛盾,所以一直怀疑何方是受人指使。
但现在看来,何方本身就有足够的杀害吴昌广的动机。
他在四年前被吴昌广卖给了人贩子,四年后他举刀向这个男人寻仇。
林载川低声道:“所以现在有这样一种可能:何方只是想趁十四岁之前、杀人不会获刑的时候,杀了吴昌广给自己报仇。”
信宿微微皱眉道:“但这跟我们之前的推断是完全矛盾的。”
林载川一时没有说话。
这起案子,从始至终都诡异、奇怪至极。
信宿稍微冷静下来,轻轻闭上眼睛,所有的线索都在他的脑海中如琴键般浮动着。
“如果何方不需要掩护任何人,案发当晚他为什么行踪诡异,甚至到现在市局都不清楚何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假如何方只是出于个人恩怨,想要杀了吴昌广,为十岁的自己报仇。那他在杀了吴昌广之后,当天晚上就可以去公安局自首了,中间两天时间,他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而且,如果事实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何方完全可以在警局里说实话,他杀了吴昌广是因为吴昌广把他卖给了那些人贩子。”
“不管何方找什么理由,他都不会因此获罪,他根本没有必要向警察说谎。”
信宿睁开眼道:“何方一定还是在隐瞒什么。”
林载川微微点了一下头。
是的,如果何方只是为了向吴昌广复仇,那他的很多行为都是说不通的。
其中一定还有警方不知道的内情。
信宿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烦躁地“啊”了一声,一头倒在沙发上,“好乱啊,这个小孩好讨厌。”
林载川看着他在那儿祸害沙发,淡声道:“这就觉得烦了?”
“我脾气很坏的。”信宿理直气壮说。
信宿的脾气确实不好,尤其记仇,不过他向来是笑里藏刀的一个人,就算被人惹毛了,也是表面上温风和煦、背后反手一刀捅回去,没人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
但在林载川面前,他总是毫不掩饰他的坏脾气。
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个年长的男人会纵容他,所以有意无意地泄露情绪,想要以此得到一点“补偿”。
林载川道:“晚上下班去我家吃饭吧。”
信宿立马原地复活直挺挺坐了起来:“真的吗?”
“嗯。”
信宿半分犹豫都没有,拿出手机,“我先订一点食材让人送到你家门口。”
当晚林载川做了四个菜,糖醋排骨、酸菜鱼、芥末虾球、清炒土豆丝。
信宿买了一冰箱的食材,塞的满满当当,说是以后经常来蹭饭。
信宿嘴里咬着一块色泽金黄的糖醋排骨,认真思考:“我仍然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何方,最起码,那个人把何方训练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素质极高的杀人机器。至于他跟吴昌广的关系,暂时还不好说。”
“我的建议是,还是按照我们最开始的那个思路去调查,无论何方出于什么原因杀了吴昌广,先找到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次日早上八点,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林队!有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一道懒洋洋的男声道:“好消息,坏消息就不要说了。”
贺争看了信宿一眼,又看向林载川。
林载川点头道:“说吧。”
“好消息是:盛光小区有一个完美符合所有条件的律师!”
“冯岩伍,三十五岁单身男性,当地小有名气的刑诉律师,自己开了一家小律所,收入很可观,而且工作时间相当自由——他有足够的经济和时间来控制、训练一个孩子。”
“根据监控录像显示,这个冯岩伍在19号早上8点开车驶出盛光小区,半个小时后又返回,感觉就像是特意出去送什么人的!”
“……刑事律师吗?”信宿闻言挑眉道,“相当了解法律的人,当然知道法律的漏洞在哪里,好职业。”
“别这样,信宿小同志,”章斐拍拍他,语重心长道,“跟我们市局合作的律师都是很善良、很有正义感的!”
信宿不置可否。
林载川平静道:“第二个消息呢?”
坏消息。信宿撇了下嘴巴。
贺争叹了口气:“坏消息是,案发时候的监控录像很可能从物业人员那边流出去了,我们发现有人在散播那段监控,但还好目前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只是小范围传播。”
“我们已经让网警那边同事帮忙删除视频了,但是在聊天平台上那些不太好处理,他们私底下传播我们也控制不了。”
那段监控录像刑警们都看过,其中内容是相当血腥暴力的。
“尽可能减小视频传播造成的影响。”林载川起身道,“去准备一份搜查令,通知现勘那边的同事,跟我去一趟盛光小区。”
贺争有些意外:“不通知他来市局吗?”
林载川:“冯岩伍是个职业律师,对法律相当了解,如果他真的跟何方有什么关系,意识到警方查到了他的身上,很可能会直接畏罪潜逃,提前通知,就是给他时间准备逃跑。”
贺争:“明白!”
一个半小时后,林载川直接带着搜查令去了冯岩伍的家,雷厉风行。
这个时间冯岩伍应该还在外面上班,家里没有人,技术人员打开他家的门锁,几个现勘拎着工具,带着手套脚套,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冯岩伍的家里收拾的异常干净简洁,完全不像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甚至地面上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着。
生活用品都是单人的,没有其他人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处理的非常干净,连半个指纹都没有。”现勘人员摇摇头,低声道。
林载川垂眼思索片刻。
何方18号夜晚潜入盛光小区,冯岩伍19号早上开车离开,如果何方确实在冯岩伍家居住了一晚——
衣服上的血迹可以留在垃圾桶里,但是何方身体上的呢?
林载川道:“去浴室里看一下血痕检测结果。”
现勘人员点点头,拉上窗帘,整个房间瞬间幽暗了下来,甚至带着一股阴森感。
他们走进浴室,将鲁米诺试剂喷洒在墙面、地板上。
几乎是瞬间,原本干净无暇、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无声亮起一片荧荧冰冷的蓝光。
浴室里一片悚人的寂静。
半晌,贺争小声道:“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侦查方向没有错误?”
一个现勘走过来道:“但是,现场明显已经被清理破坏过,提取不到可供检测的DNA,我们没法证明这些血是属于何方的。”
林载川想了想,打开手电,单膝蹲下来,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拿起了浴室里的地漏。
有两丝乌黑柔软的短发缠绕在地漏之下,尾端连着毛囊。
现勘同事倒吸一口气,立刻走过来,小心翼翼把那两根脆弱毛发储存进物证袋里。
阴暗环境中,林载川的神情格外沉静冰冷:“从现在开始,实时监控冯岩伍的一举一动。”
“只要浴室里残留的DNA信息与何方相吻合,立即就地实施抓捕。”
“明白!”
拉开窗帘,房间里登时一片大亮。
林载川最后从冯岩伍家走了出来,他正要抬步跟同事们一起走下楼梯,这时,对面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烫着时尚“羊毛卷”的中年胖阿姨探出头来,好奇地问:“哎哟,你们这是什么人啊?怎么从我邻居家门口出来了?”
他们都是便衣出门的,一眼也认不出来是警察。
林载川温和道:“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刑警,过来上门调查一下案件,打扰到您了吗?”
穿着花衬衫的胖阿姨一听他是警察,不知道怎么,一把拉着林载川的胳膊,就把他扯进了房间,转身鬼鬼祟祟关上门,然后压低嗓音道:“警察同志!你们可多查查我这个对门儿,我怀疑他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有恋童癖!”
林载川眼神轻轻一动,不动声色问:“您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人经常半夜三更带小男孩儿回家,我问他,这些孩子是谁呀,”阿姨比划着道,“他就说是替委托人暂时照看家里的孩子。”
“这听起来也没什么,我知道他是大律师,有不少客户。但是我总是感觉那些小孩儿,看着都不太正常,脸上吧都呆呆的样子,一点儿不灵气。”
“那些”。
意识到什么,林载川神情猝然微变,“他带过很多不同的孩子回家?”
“不多,但是三五个感觉是有了!而且都是男孩儿!”
那大妈语气自豪道,“要不是我每天在家里闲的没事,楼道里听到点儿动静就想往外看看,说不定都发现不了他呢!”
林载川:“…………”
他的心头猛然一沉。
当初他在怀疑何方的身手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时候,信宿就暗示过他,像何方这样被培养的未成年杀手,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竟然一语成谶。
……信宿这张嘴过年真的应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千里之外的市局,信宿忽然打了个喷嚏。
车里的刑警见到林载川姗姗来迟,探着脑袋问了一句。
林载川打开车门上车,声音低沉:“冯岩伍的邻居韩芳艳刚刚跟我说,她看到冯岩伍经常在半夜带未成年男生回家,而且不止一个。”
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警车里的人脸色都变了变。
贺争难以置信道:“何方,可能只是他们中的一个?这简直……”
“这些未成年人犯罪几乎没有成本!这个冯岩伍是怎么找到这么多小孩的?”旁边的刑警又惊又怒道,“简直是反社会恐怖分子!”
林载川神情冰冷一言不发,片刻后,在车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章斐。
“林队!”
“冯岩伍那边有什么动作?”
“我们还在定位他的行动路线,他十点的时候离开了律所,现在位置还没有确定下来。”章斐说着,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人好像个神经病,开着车在城区里面四处乱窜,刚查到一个地方他就没影了!”
“盯住他。如果人手不够就让交管那边协助,尽快确定他的位置。”
顿了顿,林载川问,“信宿在办公室吗?”
“在!”
“让他接电话。”
章斐起身把手机递到信宿桌子上,道:“林队的电话!”
信宿伸手拿过来,声音清闲懒散:“我还捧着手机在等呢,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听章斐姐姐说,你们在冯岩伍家里有不少收获。”
“……是太多了。”林载川的嘴唇上下轻碰了碰,语速很快但话音清晰,“冯岩伍的邻居提供的线索,冯岩伍不止跟何方一个人接触过,很可能也控制了其他未成年男生。”
听到林载川的话,信宿稍微一怔,而后神情迅速冷淡了下来,“果然是少年军团啊。他们培养出了一批跟何方一样的、可以在刑法约束范围之外肆无忌惮犯罪的完美兵器。”
“——啧,该不该夸这些人聪明呢。”
“在冯岩伍家里的线索你应该都知道了,现在我需要你去审讯何方,从他嘴里得到关于冯岩伍的明确线索。”
顿了顿,林载川轻声对他道:“信宿,我知道你不喜欢接触这个孩子,但……”
“DNA对比结果最早要明天才能出来,但我们必须尽快将冯岩伍绳之以法,不能再等了。”
何方在警方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恶劣消极,审讯的时候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满嘴没有一句实话,把杀害吴昌广的锅一个人顶了下来,没有泄露过其他一丝线索。
林载川和郑治国这两个正副队长此刻都不在市局,如果还有谁能从何方这个锯嘴葫芦的嘴里抠出一句实话,那就只有信宿了。
信宿眼尾一弯,无声笑起来:“我明白了。给我两个小时。”
半小时后,何方被带到了市局审讯室。
他仍然跟上次一样,沉默阴郁,双手搭在椅子上,垂着好似二十斤的沉重脑袋,用后脑勺跟人交流。
信宿拎着警服外套推门走进来,坐到何方对面,寒暄似的说:“何方,你应该很清楚,就算在监控摄像头下故意杀人,你也不会受到任何刑法处罚。在调查完这起案件后,你会被移送到政府组织进行一段时间的收容教养,如果表现的好,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放回社会,让你回归原本的生活。”
“所以,在离开市局之前,有兴趣跟我聊一聊吗?说不定以后就不会再见了。”
那是一道动听到几乎带着蛊惑意味的男音,何方迟疑片刻,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几米之外的男人。
随后,那一张年轻的、僵硬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情绪。
眼前这个警察长的很好看,眼睛好像天生含着笑意,此时正单手支着下巴,弯唇注视着他。
……但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很不好。
跟“那些人”一样不好,他们身上有一样危险的味道。
会让他产生潜意识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何方并不明显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克制住了想要低下头的动作,只是移开了目光。
信宿开门见山地问他:“是谁让你杀了吴昌广?”
何方机械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杀他。”
信宿点点头,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宁愿编一个满是破绽的借口,都不愿意向警方坦白你跟吴昌广有旧怨呢?这样听起来不是更让人信服吗?”
何方:“………”
“三年前,吴昌广因为巨额高利贷走投无路,害怕自己的儿子吴沿被那些人带走,于是把吴沿在学校里的好朋友——也就是你,卖给了那些人。这也是你在十岁的时候忽然在锦光福利院失踪、下落不明的真正原因。”
何方似乎没有想到警方竟然能调查到这些,神情有了细微变化,本来就僵硬的五官看起来更加古怪。
信宿盯着他:“你明明有一个合理的、真实的杀人动机,却选择了把这件事在警方面前隐藏下来——为什么,你在掩护什么人?”
何方的声音明显有些干涩,勉强回答道:“我没有掩护谁。几年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听到他这么说,信宿反而笑了一声:“何方啊,你真应该庆幸这里是市公安局的审讯室,否则对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蠢材,我不会用这么温和的问法。”
那人的语气带笑、可看向他的目光却慑人的冰冷,何方的手指不自觉微微握紧了椅子。
他无法自控地恐惧这种感觉。
信宿观察着他每一分细枝末节的反应,忽然挑唇笑道:“你好像很害怕我,为什么,我长的很让人害怕吗?”
稍一停顿,他的话音又像细丝一样钻进何方的耳朵,“还是说,看到我,让你想到了什么人?”
何方:“………”
信宿起身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何方的身边,一字一句清晰道:“在杀害吴昌广的当天晚上,为了隐藏痕迹,你从盛光小区进入了冯岩伍的家,在他的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坐在他的家里离开,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听到冯岩伍这个名字,何方的瞳孔紧紧一缩!
如果说警方查到他跟吴昌广的关系只是无关痛痒的消息,那么调查到冯岩伍的存在,就几乎是直直切入了命脉!
信宿话音温柔:“别惊讶,我不仅知道你跟冯岩伍的关系,还知道你有很多同类,像你这样的……小怪物。”
“我很好奇,那些人是怎么训练你们的?”
“你应该从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跟他们接触了吧。不敢在警方面前开口说实话,是因为你对他们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
“毕竟,被野猫养大的老虎,就算以后长成一只凶兽,也不敢反抗那只其实非常弱小的野猫。”
信宿的手腕轻轻搭在他的肩头,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年龄幼小的时候对一个人产生的恐惧,是无法随着时间消退的。无论在哪儿,那抹阴影都会如蛆附骨地钉在你的身上、流淌在你的血肉里。”
“你说,对不对?”
何方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丧失了语言功能,嗓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轻微发着抖,浑身冷汗直冒。
他不知道这个警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这是他被“训练”要绝对保密的东西,否则……
“那些人是怎么训练你的?毕竟你当时只有10岁,虽然一直在孤儿院长大,但性格也天真单纯……让你学会杀人应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