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挨家挨户打招呼,去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打喷嚏的声音。余有年在用完最后一张纸巾的时候,接到杨媛发来的语音信息,说是折腾了将近两个月的《困兽》的送审终于通过了。这事得从上上个月说起。
《困兽》最终的剧本和成片按照规定送去审核,审了快一个月下来的结果是未能通过,意见表上的意见也含糊不清,说某些角色有违相关部门的形象,不符合要求。其实整个制作过程中,制片方都有跟审核部门的人打交道,从一开始的剧本拍摄许可到中间的拍摄,对方的人都说没问题,没想到临门一脚踩空了。如果没有一个明确清晰的修改方向,制作方冒然改动作品是没有保障的,分分钟作品变得面目全非却又无法通过审核。
全炁因为喜欢剧本而主动和制片方商量,再跟有关部门沟通。一场多方会面的饭局就这么来了。全炁和余有年不方便去,他们交代跟制片方和导演一同出席的杨媛要如实汇报饭局情况。
来的官员慈眉善目,不停地泡茶又给众人倒茶,吓得来套话的一干人等屁股都不敢碰上椅子,不断起身哈腰点头。饭菜上来的时候,制片人把几个大袋子放到官员脚边,说:“这酒可是好酒啊,陈大哥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家慢慢喝。”
陈大哥哈哈大笑一声:“早戒酒了!”他顶了顶圆滚滚的肚子:“我这脂肪肝再喝还得了。”
制片人的手伸出去把袋子拽回来不是,不拽回来也不是。导演本来就又怯又没见惯这场面,六神无主地看向杨媛。杨媛高举茶杯道:“那今天我们以茶代酒,健康!”
陈大哥颇认同地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又撅起屁股给众人倒茶。他耳垂肥厚,身体一动就跟着轻微晃动。倒完茶坐回椅子上他慢悠悠地说:“上个月听说我们室有人出去吃饭,收了人家几条烟,回家拆开发现里面哪是烟,全是美金!前两天就到局子里喝茶去了。真不知道谁害了谁。”
制片人嘴上“哎呀”“哎呀”地叫着,底下的脚悄悄地把装着酒的袋子踹进桌子餐布里头。原本一桌子的人准备围攻一个官员,结果这官员根本不给人张嘴的机会,独自从天南谈到地北,其他人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语气词作回应。杨媛跟自己那一拨人使眼色,每个人都额头冒汗,饭没吃两口。陈大哥倒是挺有胃口的,夸赞了好几次这家餐馆的饭菜。制作人正要猜这话里是否还有话,陈大哥又说外面的菜虽然好吃,但吃多了始终对身体不好。
这一场谜猜到饭后水果端上桌,才有点眉目。只见陈大哥赞叹隔壁城市近几年发展得真好,是理想的养老地方。“就是吧,那边房价有点贵,要不然我跟老孙老张他们早置办好房子就等退休了。”
制片人一听尾巴便翘了起来,叩著饭桌说:“那边好几个楼盘都很抢手,我听在那边做房地产工作的朋友说楼花好像都卖得差不多了。”
陈大哥抿一口茶:“买房子这种事都得看命看运气,没有那东风吹就别奢望了。”
制片人连忙点头:“那是,陈大哥看得通透。”
饭后谁也没挽留谁,制片人提起那沈甸甸的两个袋子打道回府。杨媛问他:“你还真认识那边卖楼的朋友?”
制片人喊了半天饿,最后的白眼不知道是饿出来的还是因为心存不满。“认识个鸟啊,不吹一下还能有下一顿饭吗?”
之后制片人找人托关系,一层又一层,像攀了一座又一座山,几经转折后终于找到需要的人脉,给老陈老孙老张三个人安排了楼盘内部员工价的房子。
电影的清晰修改意见随之而来。阿强的角色最后必须与公安部门无任何关系。而幕后主脑也不能明确指出是任何官方部门。导演和编剧等主创人员开了几天会。各项拍摄工作已经结束,再劳师动众开拍不合理,只能巧妙地运用剪辑技巧。
幕后主脑要隐藏不难,原本作品就不算是指著鼻子戳著脸地说明白,在对白和镜头上处理得模糊一些便可以了,反而营造出欲盖弥彰的感觉。至于阿强,余有年补录一段向上司辞职的通话对白,不再与官方有任何瓜葛。画面上用一段空镜表达,既有意境又不用整个团队一起补拍。片子的情绪基底可以说得上是没有丝毫影响。
全炁知道最终的修改方向后,更加看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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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是一个中性词。
站在全炁的角度,拖了将近半年的《狗尾巴草》终于有展进,这是褒义;站在余有年的角度,今天晚上金鸡奖的颁奖典礼,迎来他不愿意看到的演技审判,这是贬义。
几个月之前他已经向范空请罪,两个颁奖礼当天他都不会出席。范空问他是有别的工作还是什么原因。余有年说:“我不适合去那种场合。”因此粉丝掘地三尺,想找到这么重要的日子和活动,余有年是有什么堪比春晚采排的行程才不露面。可惜谁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余有年的确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行程──在家做爆米花。他之前买过一袋袋的玉米粒,放在微波炉里转两下就能听到霹雳啪啦的爆破声。把散发著牛油香气的爆米花装进大碗里,再淋上自制的糖浆,那滋味连隔壁家的小孩也想来讨两颗吃。
小乔有时候特别乖巧省事,但有时候就特别爱瞎折腾。她知道了颁奖礼的举行日期后,开了一个群组,里面有她,余有年,全炁和杨媛。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余有年退出群组多少次,小乔就把他拉回去多少次。
到了颁奖礼前一天,小乔在群里问余有年的战衣是什么样子的,拍张照片来看看。余有年才说自己不出席。小乔瞬间十万个为什么。余有年说:“我有闪光灯恐惧症。”全炁说:“在家呆著挺好的。”
即使余有年没看颁奖礼直播也知道盛况,因为小乔在群里以文字的方式,把群组变成一个直播小天地。她一会儿说哪个女明星好美哪个男明星好帅,一会儿又说还是全炁最好看,不消半秒,她勉为其难地夸余有年也还行。群组里没人回应,她仍自说自话得高兴。余有年左手爆米花右手手机,跟个坐在炕上的大老爷似的傻乐。
过了大概半小时,余有年还是打开了电视看直播,他想知道范空的获奖情况。电视一跳到颁奖典礼,便看见颁奖嘉宾宣布最佳编剧的获奖者:范空,《活到死》。余有年忘记自己手里有爆米花,鼓起掌来撒了一身的焦糖云朵。
中途的奖项余有年不关心,转台去看综艺节目。时针走了一圈半,手机突然不停震动,余有年瞄一眼,是小乔在激动快要颁发的最佳男主角奖项。余有年依然在看综艺,里面介绍的美食勾了他的魂。等他反应过来奖项应该颁完了,手机早不跳动了。小乔莫名其妙地夸了一轮余有年的长相,又夸一轮他的演技。余有年往上翻聊天记录,这叽叽喳喳的麻雀唯独没说颁奖结果,也没说恭贺的话。余有年明白了,他没当上影帝。
此时杨媛在群里说了唯一一句话:“之后还有很多剧本,慢慢挑。”余有年心中一暖,问:“你们不是去谈工作了吗?怎么这么有空?”小乔说:“大家都想看颁奖礼啊,所以在休息。”
全炁单独敲开对话框问余有年:“在做什么?”余有年拍下爆米花给对方看:“想吃吗?回来给你做。”全炁说好。
最佳影片是压轴大奖,余有年终于有了一丝紧张感。电视画面上来回闪过范空淡定的脸,司仪在制造悬念。这等待过程是漫长又煎熬的。最终,晃荡来晃荡去的镜头定格在颁奖嘉宾的脸上,由他激昂地唸出《活到死》的片名。镜头立马切换到观众席上的范空,笑得平静又从容。
余有年在沙发上嗷嗷大叫,把剩下的爆米花全撒了。
范空迈著稳当当的步伐上台,接过奖项站在话筒前,等掌声平伏后发表感想。
“首先要感谢每一次跟我合作都十分信任我的团队,以往我没有机会代表你们站上国内的颁奖台,这次我们做到了。”
“一直以来我都被说不合流,被劝了很多次如果我愿意用大家都做的那一套,可能早就成功了。我不太清楚他们对成功的定义,不过这一次我试了一下,发现了一个问题。”
“演员到底是因为演技好才有的流量,还是因为有流量所以才有展现演技的机会?现在专业能力和流量为什么成了两个对立面?”
“我希望我的团队不要陷于这种漩涡当中,也希望男主角,不要起点站得高,摔得重。”
范空的一番话似乎在诅咒余有年星途不顺,余有年听了却眼眶泛光。他打开微博上传了一张之前和范空在街边吃烤串的美食照片,说:下次再约。颁奖典礼结束后,范空点赞了这条微博。一时之间大众不好猜测两人的交友状态,是互戳脊梁骨,还是师徒情深。反正余有年这条微博上了大半夜的热搜,连最佳男主角的风头都盖过去了。
余有年平时睡觉习惯将手机塞在枕头底下,不调静音不断网,一有突发情况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凌晨三点多,他的手机像被放在筛子上筛壳一样抖动个不停。他闭着眼睛摸出铁砖,困难地撑起千斤重的眼皮,看见屏幕上弹出许多陌生未接来电。之前住址泄露过,电话号码自然也被卖了出去,只不过他的处理方法太吓人,没什么粉丝敢造次。今天是怎么回事?
手机又震动起来,余有年打算接听唬唬人。对方一声尖叫反倒把他吓得一激灵。
“哥哥!那是真的吗?你好恶心啊!”
余有年顿时头皮发麻,哑著嗓子问:“你在说什么?”
对方又一顿尖叫,扯著嗓门喊:“还要装吗?你床照都流出来了!”
睡意被清空的刹那余有年有些头晕。他挂断电话去看微博,热搜榜上出现一个“爆”字──
“余有年床照”,五个字,简单明了。
里面被传阅的是一张他赤身仰躺在床上睡觉的照片,重要部位打了格子,可是冲击力没减弱多少。余有年忍住一股想吐的欲望放大照片看,他能感觉到血液如盲头苍蝇一样乱窜,四肢在数秒内变得冰冷。
他抖着手点开微信,在置顶的对话框里竭尽全力地输入文字。
“那个人应该是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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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读者最爱的揍作者环节,我先走辽
“姐,他不接我电话。”
《狗尾巴草》找了新的导演。制片人已经定好主演,新导演在亲身见过主演后没有特别大的意见,投资商希望加入的产品宣传内容,编剧也按要求修改了剧本。这几天主创人员围绕新剧本和新导演进行磨合,另外商讨拍摄档期,之前的早已作废,各方都有了新的行程,因此需要互相协调。协调是牵一发动全身,花费的时间不少。
全炁从早上接到余有年的信息,得知裸照的事情起,不断给余有年打电话发讯息,俱是石沉大海。唯独杨媛为了处理这次的危机跟余有年联系过,但也仅仅是发微信。公关公司和律师都找好了,以余有年被“AI换脸捏造照片”为重点发表了声明。这种涉及个人稳私的照片不可能有爆料者自己跳出来证明真伪,否则这人得自己先进警局一趟。至于民众用自己的技术辨别照片,那是百口不一的事情。杨媛让余有年按照之前的风格发一条微博表态,余有年发了两个字:好丑。粉丝既心疼又气愤,纷纷留言夸余有年好看,不丑。
《狗尾巴草》过两分钟开会,全炁仍是捧着手机试图联系一千多公里外的人。杨媛自己也愁眉不展,拍了拍全炁垮掉的肩膀,又对在旁边忍着眼泪的小乔说:“我们先处理好这边的事情才能赶回去。”
今天主要协调档期。制片方当然希望越快越好,每一秒都是在烧钱。女主演那边称半个月后有档期。制片人将目光锁定在男主演这边,杨媛清楚全炁能配合女主演的档期,刚要张嘴却听见身旁的人用不容反对的语气说:“我需要一个月后才能进组。”
杨媛暂时不出声,看制片团队的反应。为首的人故作难堪,问:“杨小姐,能帮忙调一下时间吗?早点开拍也好早点完工。拍戏期间抽一两天去赶别的通告,剧组也是可以协调的。”
杨媛假装看手里的日程,原本就紧锁的眉头愁意更深。制片团队没敢发声,别人也没插话。杨媛把声量收到最小凑到全炁耳边问怎么了。全炁收敛半分刚刚的强硬态度,声音里透著脆弱和乞求:“我那时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好起来。我想照顾他一段时间。”全炁直白地求助道:“姐,帮帮我。”
杨媛的眼神恍惚一瞬,转而直起歪到全炁那边的身子,一边敲著平板电脑一边跟制片人说:“全炁这一个月要上一个闭门的表演课,老师是求了很久才请到的,档期上这个没办法调。”
理由一出,制片人立刻说道:“是哪一位老师?或许我们相熟,可以商量一下。”
杨媛笑了笑,四两拨千金:“全炁跟老师求了两年才求到这一个月的课,原本这两天就得上课,但为了跟大家开这个会他请了假,闭门期间他要是再跑出去,老师就直接走人回国了。”
制片人依旧恭恭敬敬地协商道:“我们也有认识的表演课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很高的成就。或者可以介绍给你们?”
杨媛不愿意纠缠在这个她扯出来的点上,她身体微微向前倾以便放低姿态:“有些场次没有全炁,或者剧组先开拍?我们晚半个月进组也能赶上。”她转过头面向女主演:“得麻烦你们到时候协助一下全炁赶戏。”
这种情况常有,女主演方面暂时没有意见。可是制片方仍咬住不放,说:“全炁的戏份挺多的,半个月的进度可能──”
“要不你们换人?”
谁也没料到全炁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杨媛更是一惊,抬手压了下全炁的膝盖。
大家之前也见过面开过会,在行里全炁的风评一直是正面的,听得最多的就是有礼谦卑。谁曾想过能亲眼看见他凛眸愠色地说话?
杨媛见状扮起黑脸来,但语气并不咄咄逼人:“这戏拖了半年,期间我们没有说过要退出,一直期待着等待着。前几天说要开会,我立刻把人领了过来,回去老师还愿不愿意上课也不清楚。这课上了得益的也是作品。我们是很有诚意来谈的。”
把话翻过来讲,现在就看制片方有没有诚意了。制片几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正要聚一起开个小会,杨媛那边猛地站起来一个人──全炁弯著腰,手贴裤缝地在鞠躬,姿势非常端正有力量。他的声音因为腹部受到挤压而变得有点不一样,像一条被扭曲了的铁丝。
“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很重要,希望你们能谅解。”
男主演已经表态到这程度了,制片方不好再强求。全炁一反常态的表现令在场的人都不敢多说什么。
整个会开完已经是晚饭时间,明天还有一场。离开办公楼,杨媛没有责怪全炁的鲁莽和无礼,只叮嘱他这个月“闭关”就好好呆在家里,有事情让小乔去解决。
全炁在回酒店的路上跟杨媛说:“我想改机票现在回去,明天开会麻烦你了。”
杨媛没反对,小乔赶忙掏出手机处理机票。杨媛明显是三个人当中最理智的,她顾忌著请回来司机,压低声音问全炁:“你相信他?”
全炁原本看着车窗外,听见问话回过头,眼神有点空洞六神无主:“他讨厌人是正确的。”
下了飞机全炁先回家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公司的车不能开,“金主”表哥的车更不能开,他戴上假发和眼镜坐上出租车。
凌晨,守在余有年家楼下的车果然不少。车内的人肯定举著长枪短炮,就为了拍到事件主人翁现身。
全炁下车后不遮不掩,像个小区居民一样自然地进入小区,上楼。
“叮”,电梯的开门声让沉浸在思绪里的全炁微微一颤。那道进过很多次的门就在眼前,全炁却有一刹那的怯意。要是余有年不愿意开门怎么办?全炁拽紧背包的肩带,咬了咬牙。那就蹲到对方愿意开为止。
凌晨时分他不敢敲门,给屋里的人发了微信说自己在门口,又响了响对方的手机。如果此时余有年睡着了最好,他可以等到早上人醒来再进门。要是对方清醒著,全炁吐出一口气,那得作最坏的打算了。
头顶的声控灯灭了,通道上陷入黑暗。不知道是全炁想得太入神,还是余有年手脚太轻,大门悄然无声地露出一条缝。仅仅是半掌宽的空隙挤不进人。只见这裂缝透出来的光像月全食那样一点点在缩减,全炁迅速伸出手握住门把。门内的人没使什么力气,全炁一拉,门内的光霎时闯进通道。
余有年跟个鬼一样,一张青灰的脸,原本勾人的一双眼睛眼皮深陷,半睁半阖,极度疲惫却又死活不闭上。红丝在眼球上织了一张网,卧蠺底下一片乌青,下巴冒出胡渣。全炁曲起食指刮了刮余有年的下巴,轻声问:“等很久了吗?”余有年垮掉的眼角红了些,眼睛应该十分干涩,涌出的水光眨一下就被吸收了。
全炁轻轻把门关上,发现屋里的灯全开着,一盏不漏。他握住余有年的手问:“我们关灯睡觉好不好?”余有年不知道是在抗拒关灯还是睡觉,站着不动。全炁又问:“只开卧室的灯好不好?不然电费单下来你又不高兴多用了电。”
余有年看了全炁一眼,动了动被握住的几根手指,像一部陈年的,反应缓慢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正在启动超负荷的人脸辨识系统,辨别这个进了家门的人是谁。全炁耐心地等著,然后惊喜地被余有年牵住去关掉卧室以外的灯。
“啪嗒”,开关被摁下的声响在屋内回荡。余有年竖起的那根手指很苍白,每关掉一盏灯之前都需要看全炁一眼。全炁的笑容很浅,握住余有年的手却很用力。
卧室里的台灯、衣橱灯都亮着,仓鼠头朝里屁股朝外趴在笼子的小屋里才不受影响,睡得一起一伏。全炁短暂松开握住余有年的手,卸下背包,掏出一份剧本,换好居家服。余有年就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手举在半空,等全炁整理好后第一时间牵回去。
空调把被窝吹得暖烘烘的,全炁拉过余有年躺到被窝里,自己坐在床头翻开剧本。余有年被摁在枕头上望着天花板,躺了两秒,忽然翻身侧躺,头枕在全炁的大腿上。全炁空出一只手覆到余有年的眼皮上,温热的掌心被睫毛刷过几回,最终骚动停歇了。憋了十几秒,全炁垂下拿着剧本的手,头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轻轻将压在胸口的郁气呼出。他什么也没做,眼睛没有目的地直视前方。
夜深,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歇息著。大马路上每五分钟驶过一辆车,可能是在跑夜路的出租车,也可能是加班到此刻的上班族。就在全炁数到第四辆车时,枕在腿上的人猛一抽动,惊醒了。全炁把手伸长,抚上余有年激烈起伏的胸口,轻轻拍压。余有年转动脑袋对上全炁的视线,颤动的眼皮似乎被下了魔法,很快又沉重不堪。余有年第二次睡下,全炁才看起剧本,阅读速度缓慢异常,但镇定的效果不错。全炁边看边数车,每到第四辆车余有年便会醒来一次,有时候很快阖上眼睡过去,有时候会发一会儿愣。
脑袋下的大腿一弹一弹的,是脉搏在跳动,余有年细细地数着。房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一些,只留下床头一盏起夜用的小灯。全炁看剧本的身影把灯光挡掉一半,攀过那堵人墙而来的光线柔软得像一张薄膜敷在余有年的眼睛上,温暖,坚韧。那些西方油画圣人头上的光环都画错了,圣光应该是这样的,可以刺破窗帘,刺破剧本的纸张,但抚慰精疲力尽的眼皮。余有年抬手扒下全炁手中的剧本,全炁眼里掠过诧异,但随即被温润的笑意盖过。“我再看会儿剧本,你先睡。”余有年再次感受到魔法的降临,闭上眼睛。无论他乍醒多少次,睁眼都是那道挑灯看剧本的身影,安详的,柔软的。
天渐渐亮起来,车渐渐多起来。全炁眨动挂了秤砣的眼皮,不再数车。腿上的人大概连续睡了一个小时。他打了个短暂的盹儿,手中的剧本掉落在余有年的头上。全炁懊恼万分地看着腿上的人转醒。余有年把脸埋在全炁的大腿上蹭了蹭,睁开眼看见天亮了,而全炁还保持着坐在床头的姿势。余有年挪回自己的枕头上,拍了拍全炁的腿张嘴说了什么。声音太小全炁没听见,往前凑了凑。只见余有年僵住,睡意朦胧的眼睛倏然睁大,嘴巴虚弱地一张一合。
不是声音太小,是无法发出声音。那双桃花眼惊恐至极地看向全炁。全炁只觉鼻头一酸。
请一个月的假,太少了。
89.1
厨房里飘荡著煎鸡蛋的香味,窗户透进明媚的阳光,而全炁眉头打了死结,站在炉子前看着透明的蛋白一点点变乳白。厨余桶里躺着一块黑碳,全炁只是走神片刻,蛋就糊了。
余有年坐在饭桌前等待早饭。他睡过一觉后眼里的血丝少了,黑眼圈也散了一些,胡子刮干净了,表面上又回到之前祸国殃民的状态。他不自觉地摸著喉咙,眼神没有聚焦点。听见全炁往饭厅走的脚步声,余有年惊觉自己的动作,赶紧放下手来。黄白分明的两只蛋各放在一个圆形扁平的白瓷碟上,“咯嗒”,碟子被小心安放在桌上。
随着全炁来访次数的增加,余有年家里一些物品的数量随之增加,最明显的是餐具。余有年平时看见好看的餐具会想像菜式摆放在上面的样子,如果达到全炁会拿出手机或者相机拍照的程度,余有年就会买下来。他总能找到机会将脑海中的想像在现实中呈现,而全炁则一边夸赞他一边拍照。
“对不起,我只会做煎鸡蛋……但我已经点了外卖,很快就送来。”
今天早上全炁主动承包了做早饭的任务。余有年一改往日囫囵吞枣的习惯,细嚼慢咽起来,听见全炁说的话立刻瞇起眼睛,嘴巴张了一下,没有任何声响,眼里的错愕被谨慎地掩藏好,他举起“顶呱呱”的拇指,代替嘴唇亲了一下全炁雪白的脸颊。
外卖是清淡的粥点,全炁看着余有年正常进食,犹豫不定地开口:“我让小乔买点速食品过来,这段时间不好出门,经常吃外卖也不好。”
余有年舀粥的动作顿了一下,几经思量后搁下勺子,回卧室取来手机。不一会儿,全炁收到一条微信:“告诉她我在睡觉,我就不见她了。”
全炁抿唇道:“好。”
余有年拿着手机敲来敲去,全炁看着,没催他吃早饭。两分钟过去了,余有年发送的却只有寥寥数字:“她有看过吗?”
全炁放下手机,用余有年的勺子舀一勺粥,又放了点酱菜,喂到余有年嘴里。“这个我不清楚,但我看见她偷偷哭了。她昨晚回来一直在问你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