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亲爱的华生,老朋友。”在黑暗中,福尔摩斯笑了,“在我经历的所有案件之中,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最让我念念不忘并且无比遗憾的,就是开膛手杰克;而在所有和开膛手杰克有关的人物中,郝德森太太,无疑是最超凡脱俗、最不可置信,也是最有挑战性的。”
聚光灯紧随着男孩,鼓点应和着他的姿势,每一次重锤都会迎来一场改变。轻柔的背景乐毫不张扬地顺从着鼓点的统治,起伏中带着韵律,宛如潮汐。
潮流跟随着月亮,越升越高。
光从很高的地方洒下来。
在包裹着他、也被他包裹的壳里,温暖的水流四处奔涌。伯蒂感觉自己似乎是睡在柔软的草地上……或者如同柔软草地一样的沙发上……又或者是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啊,对,这种感觉,是睡在妈妈的怀里才有的。
那么,这一定是个梦了。
那些光是月光吗?一定是睡前忘记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并不是说伯蒂很介意这道光,他一点也不介意,真的,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自从不再能睡在妈妈的怀里,就再也没有过这样黑甜的梦。
伯蒂把身体蜷缩得更小,用身体接受更多的、来自妈妈的拥抱。
即使在半睡半醒中,内心深处,伯蒂也深深地恐惧着,害怕这温暖会像夜露一样悄无声息地蒸发。他所害怕的正是一定会发生的,正是一定会发生才让他如此害怕。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太害怕那些注定会发生的事,太害怕注定会发生的、最终会发生的……如此恐惧,恐惧到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他可以牺牲一切。
一个小小的笑声挤进了妈妈的怀抱。是……是她吗?是他的小妹妹吗?伯蒂在梦中感受着、触摸着、咀嚼着,啊,可媲美鲜甜的生牛排的柔嫩……饱满的口感,吞咽不及因此淌了一地的汁水,这难道不是他可怜的小妹妹吗?
这一定是个梦了。
妈妈喃喃地说着话,温柔地安慰着他,掏开他的心脏吻他;妹妹嘻嘻哈哈地环绕着他,开玩笑地撕开他的腹腔,吃东西时发出不雅的呼噜呼噜。
恐惧深深地攥紧了伯蒂,拧干了他的血肉。醒来后这都会消失的,伯蒂知道。妈妈会消失,妹妹会消失,最终的最终,所有温度都会消散,只有恐惧的寒意不会消失。只要最终的那一刻没有到来,恐惧就绝不会离开……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为了抵抗恐惧,他可以牺牲一切。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牺牲了一切,他才会如此恐惧?
妈妈的絮语和妹妹的笑声变得尖利起来。迟钝地,伯蒂感到了疼痛。像是正在被撕咬和咀嚼,神经被咬断了,黏膜被囫囵吞下,小小的犬齿剐蹭着骨头上残留的肉渣。
终于,他所恐惧的最后一刻要来了吗?
痛苦极了……然而远远没有恐惧本身那么痛苦。远远不如牺牲了一切后的恐惧痛苦。远远不如痛苦本身痛苦。
他恐惧如此之久的、为此牺牲一切的……死亡,原来是如此温暖。
布鲁斯站在海面上,遍身温暖。
海浪是静谧的深蓝色,深得发黑又清得透明。他极目远眺,隐约看到前方有鸟儿的影子,一旦看到影子了,他也开始听到了鸟儿拍打翅膀发出的扑簌声。鸟儿的影子映在海下的深处,被水浪拉扯得极长,随着水流的波动,海中的影子扭曲、撕扯着,搅动起水泡和浮沫,在月光温柔的爱抚里,它们如深色的水流中爆发出的碎雪。
静静的,布鲁斯开始向鸟儿所在的地方漫步。
这一切都仿佛是场梦境,相比起梦境实际上又更像是幻觉。海潮声灌入耳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微光闪烁,那是一种温暖的、催人入睡的暖红,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完美地融合在背景声里,仿佛是一位乘着风雪夜归的旅人。
走得近了,布鲁斯才发现飞行的并不是鸟儿,而是蝴蝶。
一只翅膀偌大的蝴蝶,拥有布鲁斯此生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翅膀。鳞粉随着它的飞舞簌簌落下,漂浮在海面上,仿佛无数只小蝴蝶的尸体。布鲁斯低头看着它们,海面下的影子摇摇晃晃,海面上的鳞粉明明灭灭,宛如无数粒眼球朝他轻轻眨眼。
他又抬起头看着偌大的蝴蝶,它的舞姿轻盈,在半空中旋转、旋转、再旋转,而后展开翅膀急停。它急速上升,如攻击的鹰隼般猛地收敛翅膀朝海面加速,随即打着旋儿在海面盘绕,又乘着风攀到更高处。
“哈。”布鲁斯没什么表情地说,“我猜事情不会在这里结束……亚度?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答,只有蝴蝶还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起舞。布鲁斯原地坐下,仰头看着半空,海面上的鳞粉越来越多,逐渐将他包括其中,布鲁斯毫不介意,偶尔用手指撩动海水。
鳞粉与影子从他的指缝间粘稠地淌下,胶水一样缓慢地缩回海中,布鲁斯……布鲁斯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这场景看起来可以互动诶!
他乐淘淘地不断捞水,看着他们顺着手腕滑下去,逐渐忽略了头顶的蝴蝶。翅膀扑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布鲁斯终于抽空仰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蝴蝶的翅膀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大大小小的裂缝和孔洞布满了翅面,蝴蝶飞翔的姿态也明显变得迟钝和慌乱,像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一样东倒西歪。
“现在开始像你的风格了,亚度。”布鲁斯端庄地评价道,“你想给我看什么表演?蝴蝶之死吗?”
蝴蝶的确是快死了。
它拼命振翅往上,残破的羽翼却怎么也支撑不起它的身躯。这里没有一丝风,它甚至无处借力,尽管它的努力肉眼可见,然而它振翅的频率还是在不断减缓,最终,力竭之下,它只能张大残翼,聊胜于无地将自己的坠落扭转为飘落。
一片叶子,不可避免地坠入泥土。
半空孩子展开双臂,顺着被抛飞出去的方向攀升。
他快得像是在飞翔,果然是飞翔的格雷森。他的父母与他同台表演,尽管或许在经验和技巧上两个成年人都更胜一筹,但谁也不会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男孩的表演更具有魅力,也更惊心动魄。
他轻盈得像是一只鸟儿,仿佛为飞翔而生。火烛熊熊燃烧,淡淡的烟雾盘桓在剧场顶部,被他的飞翔搅动,又仿佛是有生命的烟雾缠绕着他。观众们亢奋的掌声和尖叫经久不息,屋内热腾腾的,空气沉重地压下来,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怎么的,这嘈杂是如此的、如此的空洞,同海浪一般寂静。
下雪了。
烛泪化作的小雪,殷红如血。气味越来越浓,却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气味,仿佛并不存在什么味道,只是气氛中蕴藏着某种不可分辨的怪异感。
人类的感官是有局限的,福尔摩斯很清楚这一点。人们会扭曲事实去适应理论,而不是根据理论判定事实,然而有时候,没有任何理论能判定已经发生的事实……世事犹如链条,窥一环可知全貌,然而,此时发生的事情正像是开膛手杰克一案——他越是观察,越感到神秘。
每件事都在挑战他的理智。
面积错误高度错误的大厅,亮度错误角度错误的灯光,数量错误语言错误的人声,时代错误甚至生死错误的来客,错误的天气、错误的空气、错误的月相和星象;太多的错误,多到无法用任何理论来矫饰。
逻辑能够解释一切现实,这是宇宙中毋庸置疑的真理。然而,该用什么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福尔摩斯在昏暗的观众席上左右四顾。人影如黑压压的一群飞虫围绕着剧场……这里还是他最初看到的地方吗?那座古典的大剧场,和他此刻身处的宛如古罗马斗兽场一般辉煌的巨大建筑,究竟是怎么混为一谈的?
头顶的天幕毫无遮拦,没有天花板,更没有从上方垂下的烛火。然而底下的表演场地始终有从不知名处打下的一束光,光圈笼罩着拼命飞舞的、既如鸟儿又如飞虫的小格雷森。
华生就坐在他身旁,福尔摩斯却不敢轻易惊醒这位老朋友。他缓慢地深呼吸,试图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他此刻目睹的都是幻觉。
或许是某种迷幻药?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福尔摩斯不是对迷幻药所产生的的效果有过非常深入的切身体会的话,他绝对会相信这都是迷幻药的产物。
“你看起来很困惑。”一个轻柔的声音说,熟悉的音色,正是表演开始前他们偶遇的那位意大利青年。
福尔摩斯转过头。
桑西站在侧前方朝他微笑,头戴一顶与头发同色的枝冠,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歇停在枝冠上,偶尔更换一下位置。就如场下的小格雷森一样,他身边也笼罩着一圈柔光,这光芒中隐约带了点柔粉的色调。此刻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鲜活和美丽了,更像是一抹珍珠白的幽魂。
“也许是我看错了,先生,或许您之前告诉我们的全名是拉斐尔·桑西?”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询问。
“我想,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拉斐尔·桑西。”
“啊。”福尔摩斯沉思着,“这是有道理的,我猜。”
“什么道理呢,亲爱的歇洛克?”
“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不能说是没有痕迹,确实有证人证明自己在案发前和案发当时有过某种‘感觉’。应当说,是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清理的痕迹。就好像一个幽灵袭击了受害者,然后将受害者也变成幽灵带走。也许那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你对超自然现象非常冷静,歇洛克。”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超自然’现象,先生。”
桑西轻轻地笑起来:“那么你所见的是什么呢?”
“自然现象。”福尔摩斯平静地说,“自然意味着一切,一切都是自然。我们只是还不能理解和解释这种类型的自然。”
“诚然这并非是全新的理论,但能在这个时候依然坚定自我,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不负盛名,”桑西惊叹道,“您的意志正如我的才华,是人类宝贵的财富。”
“您是受邀而来的吗,先生?”福尔摩斯问。
“谁会邀请一个过去的残影呢,福尔摩斯先生?我已死去很多年了,和我同年而生、同时代而生的人也都早已离世,连尸骨都不复存在。有理论说只有当一个人被所有人忘记的时候才是这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这很美,而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必须是虚假的,正像我的画作——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能受到邀请的。”
“我不能理解。”
“那么将我看作一幅画吧,歇洛克。”
“噢。”福尔摩斯点点头,“那么,是谁画了你?”
拉斐尔·桑西缓慢眨眼,停在枝冠上的小小蝴蝶飞舞起来,绕着他跳了一支轻盈的小舞。
难以置信,这么小的虫子却能掀起这么庞大的飓风,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抹过去的幽魂里能容纳如此繁多的情绪。喜悦、悲伤、温暖、喜悦、痛苦、喜悦、爱怜、喜悦、厌恶、喜悦、喜悦、喜悦……爱欲之火燃烧得如此凶猛,燃尽了柴薪,在最为旺盛的时刻被定格下来,将会永恒地燃烧下去。
“还能是谁呢,福尔摩斯先生?最初时画作是朴素的,人们在岩壁上涂鸦狩猎;紧接着人们描绘神灵,相信不可知者的伟大和自己的谦卑;随后技术的更迭助长了人性之美,我想狩猎和神灵在这时候达到了最佳的平衡,啊,那正是我所诞生的时代,我所生活的时代,我画下所有画作的时代;再然后作画回归生活,除了手段改变外,生活的本质从未更易,生活就是狩猎,我本人从未真正喜爱过这样的风格;再后来画作的对象成了怀疑,人们不再描画自己眼中的神,而是描画神灵本身,至少它们很有趣。在这之后的画作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无法欣赏了;坦白说,人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对过往的重复,佳作都成了历史,画作不再重要,重要的变成了概念。”
桑西平静地说:“然而,无论绘画将会如何发展,无论人们试图借由画作表达何种理论与情感,古往今来的所有画家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也不过是与我同列,而绝无在我之上的可能。”
“即使是神?”
“尤其是神。”
在此之前福尔摩斯从未对这一概念有过研究,他几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本描述神灵的书籍,只是出于破案的需要粗略浏览过相关的资料。
不同的教派对于神灵的认知大相径庭,在福尔摩斯看来,传说中全知全能全善的神不可能存在,然而那些拥有极为强大力量、性情十分古怪的“神灵”——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人。
像这样的神或许是存在过的,甚至很可能现在依然存在。
眼前这位不正是一种神灵?即使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只是谦逊地自称为一幅画像。
“神是什么?”福尔摩斯充满好奇地问。
桑西说的话太狂妄了,尽管拉斐尔·桑西本人应当有资格这么说,但眼前的这道幽魂到底算不算是拉斐尔?他说起神时的口吻如此笃定,让人不能不相信他确实了解神,甚至曾与之相处。
“借用你的逻辑,歇洛克,神是自然本身。”桑西回答,“你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们相处,但很难意识到祂们的意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通常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
他转过头,看向舞台上的男孩。他的双臂打开如双翼,朝着光芒所在的方向仰头。那张小脸圆润得毫无棱角,却依然称得上光艳动人。
他仍旧顺着被抛甩的方向攀升。仿佛被撕下翅膀只剩残躯,借着风力拼命逃离的小虫。他飞翔的姿态如此竭力,几近绝望,而这绝望描摹出了那张静静悬停在他身后,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蛛网。
攀升。攀升。攀升到最高处。圆月中框入了飞翔的小格雷森,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扭曲的、弯折了数次的长影。
海中的黑影长如飘带,在缓慢起伏的水波中翻折变幻。
其中的一根如生长的珊瑚般凸出水面,蠕动着,在布鲁斯好奇的眼神中变成了人形。
人体的线条逐渐清晰,并且清楚地和周围的环境区分开来。每一根线条都是柔和的,仿佛从千万次扫过纸面的稿线中精心挑选而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只是是十数条线也能将纸面涂成色块,经过千万次描画的纸面只会变成纯黑。
从一团被铅笔涂黑的色块里选出的线条,和不打草稿直接画是没有区别的。
可是,假如不从千万条线中挑选,为什么这些线条会那么完美?
真让人困惑不是吗?明明只是线条而已,线条有什么特别的呢?但只要你真正站在它面前,亲眼目睹过它,就会知道那根本就是两种概念的东西。
它看起来也比实际上更大。
很多画像都能做到,要空泛地讲些技巧的理论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对空间的运用啊,光暗的对比啊,色彩的巧妙啊。
甚至不需要是传世名画,连杰作都能有这种效果。
那和眼前的这玩意根本不是一回事。
线条微微地浮动着,轻轻地颤抖着,柔柔地飘荡着。就好像烈阳下,徐徐的小风里,半透明的风筝线在地面上落下的那种,很淡很淡,淡得几近于无,让人疑心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的影子。
让人忍不住死死地盯着看,想用眼神拽住它,盯得双眼都酸涩无比,泛着泪花,于是忍不住了,用力地闭一闭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恶狠狠地拧上几圈。
拧得能感觉到眼球后面的神经牵系着眼球。
好像有点能看到从脑子里伸出来的、树根一样的青紫色血管爬在眼球上。
按道理说,眼球自己是看不到眼球后面的东西的吧……是这么回事吧?不太能确定,可能是看得到的。不过,这倒也无所谓了。
细丝般的血管的尖端不断分叉,变得更细、更密,钻进眼球里面,密密麻麻地塞进去,可能把眼球里面都掏空了。就好像是树根包裹着矿石吸取里面的营养一样,血管也在努力从眼球里吸取营养输送进大脑。
是什么东西,被眼球摄取到,然后顺着血管和神经,被输进了脑子里呢?
可能是眼球在眼眶里面拧得太用力了吧,所以才会那么晕。
再睁开眼之后,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湿乎乎的淡红色。眼球里面突突地蠕动着什么东西,好像血管在眼球里面生了只短短胖胖的蠕虫,这小虫子正钻卵壳似的往外钻。
布鲁斯有点头晕,还有点想吐。
但又不是很晕,也没真的能吐出来。一种……东西,绞着他的脑水,胃里胀得厉害,想把东西全倒出来;又空得不行,胃袋搅来搅去搅不着实物。
喉咙口和舌根往外翻涌着酸水,唾液被刺激得喷泉一样往外涌,布鲁斯咽都咽不过来。他咬着牙强行吞下去,吞出一阵“咕咚”声,倒像是他往自己肚子里丢了几块大石头。
“噢!真抱歉,真抱歉!是我来迟了,我的错,我的错。”人影靠过来,亲密地揽住布鲁斯的肩膀,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在布鲁斯的背后有节奏地拍打,“好些了吗?布鲁斯?”
“……你来早来晚都得有这么一回事吧。”布鲁斯喘着气说,“别拍了别拍了越拍越……”他呕了一下,几乎要呕出体腔的脏器。
布鲁斯不怕这个。他恨不得真能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呕空,胃啊肺啊心啊食道啊……全部都吐出去好了。
全部都吐出去好了。身体内部所有腥鲜的、滑腻的、柔润的肉块,韧而薄的黏膜,细小的骨骼,脆嚼的软骨,切碎掉、溶解掉,就这么像被注入了消化液的虫肉一样化成汤,然后全部都吐出去,就像被剖开腹腔、清除脏器的虫子,只留下坚固的外壳。
那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胃,暖意渗皮肤,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布鲁斯渐渐缓过神来,却总感到身体很不对劲——怪异,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内脏被强行塞进了身体,像是套着不合身的、过紧过小的皮囊。
“好多了吗?”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说。
布鲁斯稍微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没有那么好奇,也并不是真的想看它。他刚才试过看它了,运用一下艺术修辞,他会说那感觉并不美好。
可是,即使他现在仍然有点想要掏出自己的眼球、扯断连接在眼球之后的神经与血管;即使他现在仍然有点想要用指甲撕开肚子,挖鱼腹一样挖个干净,却感到了无尽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活力狂野地涌入。
那是一种……美妙的,宁静的声音。
像是沉沉地睡在某个从未有人类踏足的荒野之中,溪流潺潺,青草拔高,树木将头顶的阳光与地底的养料往来运送。生命呢喃不休,仿佛坏收音机发出的低柔的底噪。
布鲁斯站稳身体,看了过去。
两粒小小的珍珠点缀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而他显现出了极致简洁的线条可以怎样勾勒美。根本看不清,每一根线条都缀满了光斑,每一个光斑都在奏响圣歌,每一首圣歌都醇香如蜜酒,每一滴蜜酒都眩目、宏大、高昂……
然后宛如鸣奏曲舞至最高峰,一切戛然而止。
“醒了吗?坚持住啊,布鲁斯,”年轻人用担忧的目光注视布鲁斯,“这可真是,如果你死掉的话会很麻烦的,说到底我也只是一幅画而已,虽然让观众疯狂到变成怪物或者死掉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让死掉的人类复活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了。”
布鲁斯笑了几声,嗓音里滚动着粘意,他虚弱地自嘲道:“我也还算是人类吗?”
“姑且算是吧。”年轻人回答,“哪怕看过太多次超过人类极限的东西、有过太多次彻底疯狂的经历、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亲密接触过,死去活来无数次,清洗大脑比死去活来更频繁,被——”
“你不需要把我悲惨的过去全都列举一遍,先生。”布鲁斯有气无力,但又十分坚定地打断了他,“我还算是人类,我明白了。”
他借着对方的力道稳住身形,慢慢松开双臂,而后端详对方,试图从中找到属于绘画的痕迹。
“叫我桑西好了。”桑西愉快地说,“你看,我说过再会的,韦恩先生。”
桑西看上去很像人类——非常像人,然而绝非是人。
桑西令布鲁斯想起了某些时刻的亚度尼斯。
活泼,爱笑,妙语连篇,一旦说起什么话题就怎么也止不住口,就算旁听的人想要打断,亚度尼斯也会用含情的湿润眼神凝视过去。他只是笑意微一收敛,不管想要打断的人是有多残酷无情、铁石心肠,都会油然而生出温柔的爱怜,情不自禁地接着听下去。
布鲁斯体验过很多次。相信他,他有经验。
那是亚度尼斯最有魅力的时候,别误会,不是说亚度尼斯的魅力会在某些时候增加、某些时候削减,只是那种状态的亚度尼斯所散发出的魅力是最安全的,也最有人性。
那时候的亚度尼斯会有情绪,那时候他表现出的情绪不像是装出来的。
桑西坦然自若地任由布鲁斯打量,朝他露出笑脸。布鲁斯猛然惊觉为什么他没有在见到桑西第一面时意识到对方不是人类:桑西的神态里饱含情绪,而那是一种十分亲近于人的东西;他的情绪如此硕大无朋,以至于压过了他非人的部分。
“你爱上他了?”布鲁斯充满好奇地问。
“他是谁呢,布鲁斯?”桑西说,“‘他’是指历史上那位真正的拉斐尔吗?还是指神?”
“你爱上亚度了?”布鲁斯停了一下,“等等,为什么还会有拉斐尔……等等,拉斐尔·桑西?神又是怎么回事?亚度不是神,你不如说他是恶魔或者魔鬼之类的东西会来得更有信服度一些。”
“啊。他那时候还不是亚度尼斯。”桑西低低地说,“你没有在那个混乱而肮脏的时代长大,布鲁斯,你不知道他出现在拉斐尔眼前时究竟有多美……”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傍晚的火光在水面纠缠出丝丝缕缕的暖红,水荇飘摇招展,碎花残叶点缀其间,有毒的、掐进去会流出粘稠白汁的浆果撒布在长茎周围,微风吹来的灰尘与风沙将所有色彩都染得有些脏,像一幅让人既觉得技巧拙劣又觉得笔触高级的画。
那时候真的有过这样如梦似幻的一幕出现吗?
“他在拉斐尔的眼中是缪斯,纯粹的艺术之美的化身。无数人为他倾倒……”
唯一没有被染脏色彩的人走在水边,粗麻布料胡乱堆叠在身上,遮住了头脸,肮脏破旧得不像话——然而,那都是无所谓的。
他露出了一双浸水宝石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