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一般纯粹的瞳仁,毫无感情的色彩,然而又是如此之美,宛如蝴蝶鳞片般瑰丽夺目,再怎么虚假也令人惊叹其美。
“不是因为拉斐尔爱他所以才美化他,那是错误的顺序,布鲁斯。后世的所有传说都弄反了,拉斐尔正因为他如此之美才会爱他。一个虔诚的教徒看到亚度尼斯,认为自己看到了行走在地上的神。”
听得津津有味的布鲁斯不由想象了一下亚度尼斯穿着麻布站在水边的样子,那想必是个诱人的图景,可惜无论如何他都没法把亚度尼斯和神联系到一起,至少绝不是一个教徒认为的那种神。
圣洁这个词和亚度尼斯完全不搭边啊!离谱程度堪比形容哥谭市时说它和谐美好适合安居。
“不对,”布鲁斯忽然醒悟,“他觉得亚度尼斯是神他还跟亚度尼斯搞上了?”
“虽然拉斐尔确实表现得谦逊温和,但他也同样有艺术家的狂妄傲慢。很少表现出来而已。”桑西偏过头,“还有,他们是相爱了。”
“嗯。”布鲁斯含糊地应声。
他自觉不该说出只有你——画下你的作者,一个人陷入爱情的真相,然而桑西的微笑,预示着他已经对布鲁斯未曾说出口的话了然于心。
“他那时候还不是亚度尼斯。”桑西说。
布鲁斯注意到他把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背后有什么含义吗?意识深处,布鲁斯觉得自己能听懂桑西在说什么,而且已经有了不少线索,他只是还没有把所有线索都联系起来。
那时候亚度尼斯还不是亚度尼斯,亚度尼斯还不是亚度尼斯……
布鲁斯的视线被桑西发间的蝴蝶吸引住了。
记忆呼啸着翻涌过来,惨白的月光、月色下遍身豁开小口的青年、脚边残碎的蝴蝶羽翼,诡异的血色线条和在繁衍运动中力竭而死的人群——
是在亚度尼斯诞生前发生的事情?
现在想来,那些不着寸缕的人体确实很难看出时代背景,布鲁斯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们应该都处于某种意义上的现代,最主要的证据是那些人都皮肉光滑、肢体健康,没有半点体力劳作的痕迹。但他们其实也完全可能是中世纪的人,大抵都是些权贵人士……或者权贵人士专为祭祀圈养的羔羊。
布鲁斯觉得头疼。他知道他的推测大概率是错的,在缺失大量线索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可能和真相南辕北辙,这时候他最该做的事或许是放空大脑听对方讲述故事,最多把故事的细节记下来留到以后再进行拼凑。
唯一的问题是,布鲁斯不确定自己事后还能不能记得这些故事。
海浪在他们的脚下起伏。沙沙声温暖得像一场春季的细雨。
半空中那只垂死的蝴蝶还在缓慢地飘落,布鲁斯仰头望着它,惊觉刚才这段时间里他只顾着听桑西讲故事,完全把自己的处境抛在脑后。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蝴蝶还活着。它坠落的速度慢得像是永不结束,慢得像是这一幕被某种力量精心截取、反复重播,而蝴蝶和他都被困在循环的时间中,永远在走向坠落,永远经历和回顾着希望即将熄灭前的绝望,却又永远不至于真正地绝望。
某种程度上,布鲁斯认为,这可能也是亚度尼斯本人的感受。
至于亚度尼斯是否还算得上人或者是否能够感受,这就是另一个讨论起来或许能写出千万字巨著的话题了。
他转过头,正看到桑西也仰头遥望蝴蝶。
组成他躯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轻盈柔美,而那线条本身宛如流动的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宁静的侧影,即使在一动不动的时候,生机也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仿佛被投入水中的石头表面聚集起气泡。他明明是静止的,线条起伏之中却迸发出诡妙的动感。
“终其一生,拉斐尔也没能画出缪斯的相貌。每一幅以他为主角的画像都只是对于美的拙劣模仿,但就算是这样的拙劣模仿,也让他的技艺愈发精进……临死前,拉斐尔留下了最后的遗作。我。”
桑西垂下头,冲着大海微笑,那笑容神秘莫测,令布鲁斯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什么感觉?是厌恶吗?是同情吗?是喜爱吗?是悲伤吗?
他着迷地盯着桑西看,却不知道这幅画为何令他如此着迷。
“我。”桑西轻轻地说,“一幅肖像画,一张自画像。拉斐尔落笔的时候已经虚弱得无法举起手臂,每画一笔时都必须蘸取生命作为颜料,画每一笔时他都想着他的缪斯和爱人。他画的难道是他自己吗?不,尽管我是以他为蓝本创造出来的……但我并不是他。”
一句话从布鲁斯的嘴唇边溜了出来:“就像所有以亚度为模特的画像画出来的都不是亚度一样。”
那是当然了。拉斐尔画中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典雅、宁静、柔和,朦胧的光晕始终笼罩着他笔下的人物,他画中的光芒简直不是光,而是幸福温暖的雪被,正呵护着脆弱的冬苗。
那位历史上的画家,他的落笔是何其柔软啊,如此轻软、纱雾般单薄的光芒,究竟是怎样染开的?他笔下的人物,又是何其圣洁悲悯,仿佛又无限的爱能倾倒给人世。
亚度尼斯——布鲁斯琢磨着,觉得亚度尼斯应当也是有无限的爱可以倾倒给人世的。
就是他的爱相比起带给人幸福,更可能把人世变成一大团长着触手、互相纠缠的肉团或者类似的东西。
能把亚度尼斯画成那副样子……那位大画家怕是没剩下多少理智了吧。
拉斐尔并不答话,只是含着微笑凝望布鲁斯。
蝴蝶袅袅落下,激起一阵海波。海面的鳞粉骤然闪烁,仿佛在点与点之间跳动细小的闪电。电光击穿了布鲁斯,光流点亮了整片海面,恍如一轮偌大的圆月。
圆月中,小格雷森的剪影合拢双臂。
布鲁斯在剧痛中拼命眨眼,仿佛瞬间从一个梦中跳出,又倐而坠入另一个梦境之中。爱丽丝无机质的蓝眼默默地盯着他,布鲁斯与她对视,眼球后的血管突突直跳,勒得他太阳穴胀痛欲裂。
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惊恐地仰起头。
小格雷森悬停在半空。一秒,两秒,或者只是一瞬间而已。
飞鸟一般的轻盈突然就从他身上褪去了。
他笔直地砸了下来。
千万盏红烛亮起,火焰耀目,盖过圆月的辉光。大剧院的穹顶从容不迫地向正中合拢,压下冲天之火。
火红的烛泪连串地淌下,溅落出一滩滩斑驳艳红的血滴。
事后想来,一切都有所预兆。
虽然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亚度尼斯和他们一起住在韦恩庄园,但总是他去找亚度尼斯,亚度尼斯几乎从不找他。
不知什么时候——这段记忆的模糊程度实在是太奇怪了,而且敷衍到直接就是一片空白,甚至没有编个理由,一定是被动了手脚——亚度尼斯就搬出了哥谭,然后满世界到处跑,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而他一边学习一边跟在亚度尼斯后面,同样满世界到处跑。期间应该是找到过亚度尼斯几次,或者,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亚度尼斯主动停下来等他。
那家伙在这方面的脾气跟蜘蛛差不多,一般都是蹲在织好的网上守株待兔。
现在想来,亚度尼斯当初满世界到处转悠……似乎也并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更像是在满世界布网。
就是这样了。
亚度尼斯从不寻找。
早该在开门后看到亚度尼斯他就该警觉起来的,那家伙登门绝对不能算是件好事,反倒应该被视为刺目的亮红色警告。但是,他当时真实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他没有想那么多。真的,他知道一旦和亚度尼斯有关就应该多想,可是他在和亚度尼斯有关的事情上从不会想太多。
会是亚度尼斯修改了他的思维方式吗?布鲁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存在的概率,但不管怎么想,都只觉得亚度尼斯绝不会费那个心。
相较之下,他太过于习惯了在和亚度尼斯有关的时候放弃思考,这种可能性的概率倒是高达百分之百。
那时候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
他已经不小了,可在亚度尼斯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兴奋、冲动、充满好奇,努力地追着前面的人跑,急切地渴望着能够和“大孩子”一起玩。
光是亚度尼斯主动来找他这件事就该拉响警报,然而他没有。他把亚度尼斯迎进大门,这时候发生了第二件怪事:亚度尼斯送了他礼物。
不是那些根本不该被称为“礼物”的礼物,而是真正的礼物。
很好的礼物,来自他最喜欢的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虽然不是烟斗——等一下,亚度尼斯的柜子里似乎是有放烟斗的,康斯坦丁抽的丝卡根本不需要烟斗——但和莫瑞亚蒂决斗时携带的那根手杖也绝对丝毫不逊色于烟斗。
一直到这一步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天啊,他真的就蠢到这个地步了吗?更何况在这之后还有第三步,亚度尼斯给了他一张表演邀请函。
不是为他自己辩解什么,但拿到邀请函之后他意识到了不对。这场表演里一定会发生怪事,至少这是他可以肯定的。只不过在当时,他以为这张邀请函只不过是另一份礼物。
他真的没想到会……不,这不合理。
亚度尼斯不会为了让他看到一个孩子的死大费周章。
尽管那家伙毫无疑问地喜爱令他痛苦,可那些痛苦都是施加于他本身的。唯独在给出痛苦这方面,亚度尼斯有强烈的独占欲,堪比一个在注射药剂就能使人吐露真相的年代依然坚持用原始的小刀作为工具进行审讯的手工艺人。
再想想,亚度尼斯到底是什么意——
布鲁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自己正是表演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啊。
能在哥谭活下去的人普遍拥有一种特质,他们极度缺乏好奇心。在这座充满不确定的城市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好奇心会将他们引向绝路。
是绝路而非死路——那主要是因为在哥谭有太多理由会导致死亡了,以至于任何一种增加死亡率的危险行为都不能真正地增加死亡率。
如果一个人在白天正常行走于商场中、在办公大楼中工作、在餐馆里匆忙填饱肚子时,随时可能因为爆炸、毒药等等原因死掉,那么就算他做更危险的事情又怎样呢?
从数学上讲,90%和10%的死亡几率当然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从现实意义上说,90%和10%真的只是一回事。
你要么死,要么没有死。一切全凭运气。
既然在哥谭总是很可能会死,那么在胆大的人看来,不妨做些更出格的事博得一些利益。毕竟,还能更危险到哪里去?
但伯蒂从不是胆大的人。
有时候他确实会表现得胆子很大……那大部分是出于职业的要求。年轻时候他混迹在哥谭的底层,挣扎在生死一线中,不得不被逼出了些凶性;后来他总算是设法离开了哥谭,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不能说不美好,然而到头来他能够用以维生的也还是只有年轻时被逼出的那一点凶性。
他的运气算是很好的。
至少他在犯罪这一行里还真有些天分。
他能忍受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险境,无视更多湮灭人性的罪行;他可以面无表情地肢解活人,也能对孕妇和婴儿下手。他的嘴很严实,绝不会暴露雇主的秘密;同时他也很识相,能判断如果自己吐露实情上一任雇主有没有机会活下来向他寻仇。
雇佣兵这一行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赚钱,他侥幸带着大笔存款全身而退。
拿着这些钱他能去任何一个安稳的小乡村,买个院子或者农场,雇几个工人,或许也会结婚生子,从此安享晚年。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
那只是感觉不对。没有危险,没有恐惧,和平、宁静,那样的生活仿佛是置身于大海中的小船上:地面不平稳、晃动,一望无际的蓝色空得让人发疯,意识不到时间的存在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头晕欲呕,高烧般昏沉和迟钝。
那只是感觉不对。不正确,不协调。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哥谭如影随形,像魔鬼一样不紧不慢地坠在他身后。
伯蒂试过信教、祈祷和忏悔。那似乎是很多同行最终的归宿——如果他们没有死在任务和仇人手上的话。在最开始那稍微起了一点作用,然而更多是因为他能滔滔不绝地向人讲述自己的过去,而不是因为他的信仰逐渐坚贞。
这一尝试终结于第六位神父的好言劝慰。
那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神父,皱纹密布却不显衰老,体型清瘦却不显单薄,双眼秀美如骏马,哪怕垂眸也神光烁烁。他聆听的姿态温和沉静如活着的神像,出言安抚时低哑浑厚的男中音简直能探入每位听众的心灵。
伯蒂并不是没有感到安慰,恰好相反,这位老神父真正地让他感受到了上帝的博爱,他坚信这位久经风霜的老神父确乎是某种圣灵的化身,凡世间的一切罪恶都会在坦白后被宽宥谅解……只要是真心忏悔。
问题在于,伯蒂对自己做的事没有丝毫的良心不安。
另一个问题在于,伯蒂根本不同意自己死后要下地狱。
雇佣兵的工作是为雇主干脏活,神父的工作是聆听忏悔,上帝的工作是原谅所有人并因此让所有人上天堂。怎么能在信教之后才发现还是会下地狱呢?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你总以为神会讲道理。
别怪伯蒂轻信。他从未和神打过交道,他熟悉并且近乎于神的只有隔壁大都会偶尔来哥谭串门的超人,而众所周知,超人惯来是很讲道理的。
不过坦白地说伯蒂对下地狱这事儿没什么意见。
真正让他放弃的原因是,在这位老神父之前,听他忏悔的五位神父均在伯蒂勤劳的拜访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既然上帝不讲道理,而自杀是需要下地狱的罪行,那么至少现在的地狱里有五位能够听他讲话的神父。
假若这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地狱变成天堂,伯蒂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同僚众口一词,都说信教总是对现状有些帮助,如今果不其然。伯蒂对自己得到的结果非常满意,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设法杀掉了老神父。
临死前老神父情真意切地向他忏悔了自己的罪行,伯蒂怪高兴——他动手前就查过了,老神父犯的罪大部分在晚年,而且和年纪尚小的男孩相关,但在忏悔时老神父只提到自己早年从军时对异族制造的屠杀和凌虐——老神父没有诚心悔过,因此伯蒂猜老神父也是要下地狱的,但也说不准,也许老神父是希望上帝能亲自聆听他的忏悔,亦或者上帝对罪行自有一套凡人不可揣测的标准。
等伯蒂下了地狱会去找找老神父的踪迹,这是他为自己预留的地狱惊喜。
这是他最后一次亲手杀人。送老神父去见了上帝后,伯蒂立刻启程,踏上返程的旅途。
暌违已久的家乡啊,迷雾缭绕的哥谭,她难道不是位青春不朽的绝世美人吗?
他的人生就这么回到了原点。
伯蒂喘息了一下,忽而清醒过来,却仿佛只是更迷糊,因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很快咳出些哽在体腔内的粘稠液体。好多了,可以呼吸了。既然可以呼吸,血液似乎也开始流动了。
他的肢体似乎突然有了力量,能够撑着庞大的身躯站起来了。
他站得并不稳,也无法拖着身体移动,因此很快就放弃了这种移动方式,四肢像蜗牛的触角般缓慢回缩,而皮肤则飞速鼓起,形成环状肌肉般的结构。半透明的皮肤下是鲜艳而浑浊的胶液,仿佛未凝固的蛋白中包着一泡黄脓红血的混合物。
伯蒂蠕虫般扭了扭脑袋,笔直地向前爬动起来。
这条路唯一的出口就在前方,那儿灯火如瀑,欢呼和笑声空幻如歌。
在疯狂的人群中,唯有福尔摩斯是清醒的。
地上的红毯已经开满了腐败的花,花朵如拳头大,形状宛如一颗颗不规则的宝石,但宝石上覆盖着古怪的绿色粘液和白色斑纹,融化的烛蜡滴落在花叶上,又为宝石平添一抹艳红。
它们看起来甚至很美,却无疑是尸体与死亡的意象。福尔摩斯不禁好奇是否只有自己看到这一幕——华生显然是没有看到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表演中,正随着阴影中扭曲的人形一道鼓掌和欢呼。
此前他已经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呼唤老朋友,包括给华生响亮的一个耳光。所有尝试都没有取得成效,于是无事可做的福尔摩斯短暂地观察了一下华生的状态。
从外表上看,华生相当正常。
他的双目明亮,神态虽激动却仍没有癫狂之感,四肢灵活,行动如常。但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华生的注意,仿佛他连灵魂都被摄入到表演之中。
桑西先生已经离开了,在这诡异的表演中,只有他一个人置身其外。福尔摩斯不禁感到寒意涌上身体,甚至有些拽着华生拔腿就跑的冲动。
阻拦他的是常年破案所积累的经验。他已经和桑西先生说过话,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充满理智,或者至少是有逻辑的,对方的现身似乎也有着某种目的。
样本只此一例,因此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类似桑西先生的存在都同他一样……不,一定是他忽略了什么。
福尔摩斯沉思着,在他被人和非人广为称赞的头脑中检索着,直到他最终回想起郝德森夫人。正是郝德森夫人给了他们邀请函,也正是郝德森夫人得到邀请。
啊哈。量子力学。
福尔摩斯想知道这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固定说辞,用来安抚像他这样固执地寻求某种真相的人。
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福尔摩斯转过头,而爱丽丝悠然自若地行走在溃烂的花朵之间,对上他的眼神后,还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问好道。
“爱丽丝。这是我使用最久远的名字,大概能算是我的真名。”
“想必您也不是人类了。”
“我差不多是。”
“为什么我竟没有发觉过呢?您在隐藏异常这方面做得并不好,但今天之前,我从未朝着另一个方向想过。当然,我确实不常往神怪的方向联想,但即使是我也会在前所未见的未知事物前有所动摇。”
“为了你好,歇洛克,我稍微对你的注意力做了点小手脚。请放心,这对您的头脑和身体都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一点类似于魔术的手段,转移了您的注意力。”
“您是指——”
“案子,歇洛克。”爱丽丝提醒他,“一个接一个的案子。你以为是谁让世界各地的人跋山涉水来见你?是谁在黑夜和雾霭中保护为你搜集信息的乞儿?”
“噢。我以为召唤他们前来的是我在业内的好名声呢。”
“那是让他们想来的东西,而我推动他们行动。毕竟正如你所知道的,哪怕是在生死危机面前,人们也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注视着爱丽丝,一时间竟感到无话可说。
“那么,您又是为什么邀请我和华生来到这里?”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你无视生活中的异常,但你总是不肯放弃。这种好奇心几乎害死你很多次,我也保护了你。”爱丽丝走过来,做了个拉开的动作。一把椅子从灰影中分离出来,爱丽丝坐上去,双脚甚至踩不到地面。
“万分感谢。”福尔摩斯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放到胸前。
爱丽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福尔摩斯端详着,敏锐地意识到她的神态确实过于僵硬呆板了些,她的年龄似乎也远远不到能被称为寡妇的地步……事实上,她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甚至更小。
“我有一个失礼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道。
“请问。”
“您到底是什么?”
爱丽丝沉思了一会儿:“神,魔鬼,我猜我同时具有这两者的属性。”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说道:“您这么猜。”他重新戴好帽子,又突兀地问,“那么您认为您是什么?”
“我是人类。”爱丽丝流畅地回答,“但就像你一样,我和大多数人不同;就像你一样,我有其他人不具有的能力。”
这话难免让福尔摩斯感到一点滑稽,然而爱丽丝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难以肯定,但也不对爱丽丝的话做任何评价,只是所有所思地凝望着越开越衰败的宝石花。
“我对植物了解不多,这些花更是从未见过。”
“啊,它们似乎不能算是植物,更像是动物吧,或者微生物?”爱丽丝说,“我不大关注这些小东西,他们似乎总是有不同的样貌。他们生长在我的周围,以我遗落的一些力量为食,有时候他们也会尝试利用我作为诱饵捕猎。您喜欢的话我可以设法把它们种进花盆——看来您是不喜欢了。”
他们并肩而坐,爱丽丝时不时地甩一甩小腿,皮靴磕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福尔摩斯拿到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只烟斗,里面已经填满了青草色的烟丝,点然后的火焰也是泛着青色,仿佛夕阳中的蒙蒙草穗。
他们闲聊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
“和你们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爱丽丝终于说,“我曾经得到的教训是,真相对人们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他们既没有能摆脱现状的力量,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真相只会让他们在极度的惊恐中死去,不管他们在事前有多渴望真相,得到后却都会后悔。”
“没错。”福尔摩斯吐着烟气,“您是对的,爱丽丝。”
“你后悔了吗?”
“噢,不,当然不,绝不。”福尔摩斯眯起眼睛,“既然我还没有死,那我就不会后悔。”
“你想要死吗?”
福尔摩斯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这烟草的香味很特殊,仿佛无穷的光热被他吞噬,一路发出狂躁的爆裂声;同时它又那么安静和清澈,仿佛昆虫在他的身体里扑打翅膀,带刺的足肢轻轻刮擦着,令他发痒。
“一切都会死,亲爱的爱丽丝。”他缓慢而有力地说,“人类会死,魔鬼和神灵会死,宇宙会死。这件事注定发生,而我不去考虑注定的事。”
爱丽丝抬手为他的烟斗添上烟丝,说:“或许我问错了。你想要延长生命吗?”
这次福尔摩斯思索的时间更长了些。宝石花已散落一地,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地上红斑点点,目之所及都光泽动人,更应为淑女妆饰肌肤。
“不。”福尔摩斯断然决定道,甚至没有问这是否能够做到、需要付出何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