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又俯身下去,把毫无意识的寒无见抱在怀里,紧挨他微弱的心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微笑保持着癫狂的乐观:“没事,我们会没事的,不要听他们的,不要疼,也不要离开我,你哪里痛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很快就不痛苦了,很快就不会了。”
第257章 倾尽所有
寒无见似乎动了动,谢兰因小心护好他,抬手擦了擦寒无见额角的血,发现原来是自己刚刚砸花瓶时划在手心的一道口子,血不小心弄脏了寒无见的脸。谢兰因于是毫不介意地换只手,用袖子替他揩掉血渍,小心翼翼,“你们看,他还活着,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但是谁也没看见什么,当然谁也不敢说什么。
敢说的人来了,李静踏了进来,望着这般令她深感陌生与可怖的谢兰因,慢慢走到了他跟前:“陛下,您要节哀。”
“节什么哀他还没死呢!”谢兰因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门口,“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我知道你一心想他死,他现在这样子你满意了?滚出去,除了太医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李静瞪大眼睛,抿唇,还想说什么,面已然如同纸白。她的侍女上前将她扶了下去。
虽然无药可医,太医还是熬了一些无济于事的汤药过来,谢兰因亲力亲为,自己先尝一遍再吹了喂给寒无见,全程虔诚又真挚,好像这是什么致命仪式,好像这样做的话寒无见就能醒过来一样。但最终寒无见的手还是越来越冷,身体也逐渐失去温度,离太医说的时间又近了一些,只是到时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无可自拔的桎梏,谁又说得清,或许仅仅因人而异吧。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在怀里,就这么抱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摸他的头和他低声说话,一边不断催促太医,一边又要求其他人都保持安静,不要吵到怀里人,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我们很快就会好了,你会没事的,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不闹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只听你一个人的;我知道你爱我,你最舍不得我,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的?”
寒无见的情况一点点恶化,谢兰因的情绪也愈来愈糟糕,变得越来越偏激,没人能劝,也没人敢劝,任何人都别想把他从将死的寒公子身边拉开,他抱着寒无见,任何多余的风吹草动都会叫他立刻警惕,似乎对方要把寒无见从他怀里夺走,近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在他眼里只有寒无见一个事实,其他所有人都是觊觎他的敌人。
他把寒无见抱得越来越紧,用沾满泪渍的脸不断试探他愈来愈冰凉的额头,求他不要死、别丢下他一个人。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看着谢兰因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都面面相觑,感到既为难又难堪,正是进退维谷之时,门口一片白茫静寂之地,忽然传来一阵渺渺的笛声。
他是怎么进到这戒备森严的深宫来的,无人知晓,一袭落拓灰布衣,白须发,半瞎的眼睛,这无异都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息。
他横笛而来,踏着草鞋在雪地里穿行,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冒出,左顾右盼,甚至还往上看了看,想判断他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但就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也是要讲规矩的。他们终究还是迟疑地拦住了他,不确定地盘问:“……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是什么人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屋里的又是什么人。”
他把笛子别回腰带,不知道哪里又取出一把羽扇,就在这冰冻三尺之地众目睽睽地晃了起来,“而第二个问题就更简单了。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我们,所有人,聚散有时,却总归是要去往同一个地方的。”
侍卫神经质地看着他:“什么你们我们神神叨叨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他停下扇子,指了指门:“贫道有感天召,特来泅渡他人。今日所见,原是冥冥之中早为陛下所注定。”
“什么乱七八糟,你不是瞎子吗,还能‘今日所见’?”
门开了,一位太医带着鄙夷和半信半疑的神情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瞎子弯起嘴角,路过门口那个侍卫的时候,道:“有时候,只有瞎子才能看得清。”
徐瞎子走进去,谢兰因抱着寒无见坐在巨大而花纹繁复的黑木床上,一盏灯微弱地飘忽,屋里或站或坐的都像是滞留世间的幽灵。
就在一根针落地都能闻音的空当,谢兰因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个刚刚进来的神棍失明的眼睛:“救活他,你要什么朕都能允你。”
不是命令,不是哀求,不是吩咐,也并非威胁,又好像全部都有。太医们望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皆没有声息。众所皆知,陛下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只有人为之奇迹,若有神明也是位列下等。他甚至罔顾礼法,不从祖制,神佛无惧的人,却为了一个垂死之人如此轻信?
瞎子开口了,不紧不慢:“命在天定,运在人为。命,运尚可一夺,贫道不过要求同病人独处一室,结果很快见分晓。”
谢兰因有些激动了:“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能救活他吗?”
“陛下,贫道说了,命运,人天各一半,结果并非是完全注定,也不一定就完全不注定了,”瞎子实则手心也捏了一把汗,防止这个疯子皇帝突然站起来拿剑砍他,他赶紧又装模作样道,“贫道有话直说了,公子情况不容乐观,若不再让贫道快些作法,这生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好好好,都出去,都不要在这里,”谢兰因小心放下寒无见,他半个身体已近乎麻痹,仍然跌跌撞撞扑到瞎子跟前,吓了后者一跳,“大概,大概要等多久?”
“一个……时辰,先看看吧。”
谢兰因又充满期待地连道几声“好”,破天荒跟人说了一句“麻烦了”,简直称得上万分诚恳。然后他最后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寒无见一眼,寒无见安安静静的,他想再抚摸抚摸他,但还是攥着自己手心的伤口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瞎子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叹了一口气,掏出袖子的小瓷瓶。
谢兰因失魂落魄走出来,鲜血正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滴滑落在雪地,太医好容易才敢劝道:“陛下,寒公子这边既有了希望,您也不要太担心了,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要,”谢兰因微声道。
太医上前扶他,为他把脉,惊道:“陛下,您正发热,恐是受凉已久。来人啊,把陛下的披风拿来。”
“我说不要!”谢兰因挥袖推开他,转身在门口柱子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我就坐在这里,我要等着他,他醒过来看不到我会害怕的。”
“那,臣为您拿件斗篷来吧,这里太冷了。”
谢兰因挥手:“不要不要,你们都走开,快点,这里只要我一个人守着,你们人多了会吵到他的。快走开!”
余人无法,只得走远了,留下一些亲信在暗处负责皇帝的安危。
檐外雪意浓稠,落雪密密麻麻,谢兰因靠着柱子坐着,雪飘落下他的眉眼,堆积到了他的脚踝,他带着命悬一线的希望,万般期待身后那扇门的打开。长久而持续地寂静。
不远处几座宫殿都上了灯,隔着雪幕,一切都显得那么参差,那么微不足道,一捧捧摇曳的,被不断稀释成雾霭的烛火流光。
谢兰因动了动冻僵的手腕,揩掉眉目间攒的薄雪,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封寒无见写给他的血书,看着上面明显是笔尖发颤才书完的笔迹,谢兰因感到自己手心的伤口开始了细密而长久的疼痛,寒无见写这封信恐怕用了很长的时间,他的右手受伤了,他是怎么拿起笔来写这么长一封信,又怎么能一个字不提他们俩过去的感情的?
谢兰因展信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寒无见至死只不过说了一句“不恨”,写给他的血书,大部都在谏言他不要内战,通篇论述了地理军事民生和土地的问题,给了一些温和的意见,最后才草草谈起自己的家族,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他一个人的罪孽牵涉其他无辜,母亲年迈,兄长子侄无辜,万求陛下开恩,唯他一人死不足惜,云云,寒无见绝笔。
血书字迹清晰,谢兰因却读得极其艰难,每一个沾血的字眼都是如此陌生,如此刺眼。他再看不下去,把它蜷起收回怀里,抱着胳膊埋头呜咽了起来 。
寒无见至死都在为他人考虑,轮到谢兰因,也不过说了一句不恨,而于他自己,却什么都不留下,也没有给谢兰因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兰因的心痉挛起来。
颜虞渊的话隐隐约约又到了他耳畔,刺痛、折磨着他。颜虞渊说的对,他现在才真正懂得了,明白了,自己带给无见的痛苦,因为一己之私,带给他的灭顶的痛苦。可是太晚了,无见说一切都太晚了,他好后悔,如果可以,他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寒无见的命,他愿意五马分尸,受凌迟之刑,只要寒无见能活过来,他可以倾尽所有。
第258章 漫天纸钱
马车停了,顾且下来,雪地里就把斗篷去了。裹着银灰披风的暗卫从檐角跃至他跟前,握着剑鞘虚一行礼:“将军且慢,陛下恐不得见。”
“我有急事,与你无关,”顾且把剑取下来丢给他,吩咐,“你在此地不要走动,一会儿小影过来,你拦住他,让他就在马车上候着,我随后回。”
“……好的。”
龙大力无奈应接,他乐得不干涉陛下的事。一声口哨过后,一只灰色猫头鹰穿过层层叠叠的落雪,停驻在他手臂护腕上。顾影大人就快到了。
门开了,谢兰因立刻想站起,但是腿脚冻得麻木,他趔趄两步,紧张的心像是破开一个裂口,表面仍是睁着眼睛,麻木地看着出来的人——他的表情似乎也冻僵了,耳朵里只听着徐瞎子话里最分明的几个字“还没醒”,他的心又重新封冻住,持续不断的钝痛。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徐瞎子让开道,“您可以进去看看他。”
谢兰因等得这句话,可是一靠近温暖的门他就迟疑了,他突然感到不由自主的陌生,好像他是个不合时宜的风雪来客,里面是他常年未曾相逢的故人。他感到自己衣衫褴褛,一无所有。
瞎子催促:“外面太冷,您进来我好把门关上。”
谢兰因进来后那种感觉才短暂地消失了,在他撩起帘子凝视床上躺着的寒无见的时候难受至极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他强忍着克制着自我的颤抖去碰寒无见的手,寒无见还活着,手是暖和的,而他的手反而很冷。于是他收回来,在自己冷冷的袖口稍微安心地揩了揩,还是冷的。谢兰因在他的床畔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像个茫然的孩子。
瞎子给他搬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下,好说歹说劝他喝了一杯热茶,谢兰因忘掉自己问了什么,瞎子道:“也许很快,也许等些日子,也许不会醒,主要取决他自己。您看看时辰,熬过今夜,那他的希望就会很大。”
谢兰因稍微有些激动了,好容易才弄懂他想把太医叫过来。太医过来了,说辞不相上下,可见瞎子也是懂些医理的。太医更确切些,言熬过今夜余毒清掉,寒公子大略也就无碍了。
“那他什么时候醒?”谢兰因问。
余下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瞎子道:“一切自有其法理所在,他该醒时自然会醒的。”
谢兰因喃喃:“法理是什么,他该什么时候醒呢。”
瞎子道:“要他自己愿意。”
顾且来了,看到坐立难安的谢兰因,他强压下内心的惊异:“陛下,既然寒无见没事了,你也该终止自己的胡闹了。方才礼刑部几位大人找您,说是有关刺客的事,您最好见一见,还有兵部……”
“滚开,”谢兰因看也不看他,只是喃喃,“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他,等着他醒。”
“难道您身为皇帝,就此不管了吗?”
“这个皇帝我不做了,以后我就不是皇帝了,从今天开始,别人的死活都与我无关,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都散了,不要到我跟前来,不要吵他,他很快就会醒了。”
旁边的人听了都惊慌起来,纷纷劝谏,“陛下您不能有这种想法呀,”“寒公子很快就醒了,您一时糊涂,”“大魏的江山不能没有您,会天下大乱的。”
顾且喝令他们闭嘴,转向谢兰因:“你这样,不要说别人,就是寒无见也不会想看到的。”
谢兰因抬眼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竖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他闭嘴。
顾且向他简单转达了其他大人希望他明天亟待处理各种事的安排,然后行礼退下了,其他人也顺势退出去。
谢兰因一点点回暖了,他才敢握住寒无见的手,执起来,放在自己唇畔,轻轻流连,“对不起,他们实在是太吵了,对不对?”寒无见安静地躺着,对周围的一切不为所动。
“我保证现在谁也不会打扰你了,现在这里就剩我们两个,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说说心底话吧,”
谢兰因脱开濡湿的外衣,在寒无见身畔躺下了,轻轻摸了摸寒无见沉睡的、苍白的脸,然后环住了他的腰,把他搂进怀里,重获至宝一般,温柔地在他耳畔呢喃。
“有一年下大雪,我用剑劈掉了院门的边角,我父王很生气,认为会有人过来监视他,让我自己想办法把它修好。然后你过来了,问了他什么事,他没有理你,我也没有跟你说话,但你自己还是弄懂了,帮我搬了一些板子过来,我记得你那个时候还很高,应该说是我比较矮,我不想抬头看你,所以一度不跟你讲话。结果是你把整扇门都弄塌了。你很抱歉,最后拜托了一个木匠出生的士兵过来,想带我进城去玩,又颠三倒四说带我去骑马。我当时拒绝你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当弟弟,我们是平等的,我喜欢你,你这个特别笨拙的人,我第二天在梅林里等了你一夜,林琅他父亲的一个女人做了年糕送给我们,你没有来。
“你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因为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你在营房里跟他们喝酒猜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知道连你可能都早就记不清的原因,因为我没有勇气走进去,因为我格格不入,我等了你一整夜,一整夜,没有人发现我不在。你也没有。这就是我后来没有再走过那片梅林的原因。”谢兰因爬起来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幼稚,我们又没有约定好,我凭什么认为你会来?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总是因为这些事在你面前无理取闹,让你失望。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伤透我的心——只有一件,你甚至想过给我下药,为了谢余你居然下药给我,但是我告诉你,就算是毒药,你喂给我我也会喝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自己服下?”
谢兰因开始哽咽了,弓起身子抱着寒无见埋头哭泣,“是我不好,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罪大恶极,我让你痛苦失望,你要是恨我你可以来杀我——可是你说你不恨我,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穿着要跟我成亲的衣服死在我面前,你折磨我,更加折磨你自己,你知不知道我真的要疯了,你就这么狠心,想彻底跟我一了百了……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不杀人了,我会对你很好,我会很乖,我,”他吞咽了一下,茫然地抬起眼睛想了想,“就算你不想睁开眼看到我,你也要想想景行啊,对,景行,你要想想自己父母兄弟,我替你去把景行叫过来好不好,让他跟你说说话,你不是最喜欢景行了吗,他无父无母的,再失去你,他多么可怜。”
谢兰因下了床穿好衣服,吩咐人把景行叫过来。
寒景行听到传召,失魂落魄地过来了,他也明显知道了自己叔父现下昏迷的状况,到了门口,侍从要敲门,却被他阻止:“不了,你跟陛下说,我不进去。”
侍从无法,只得如实过去禀告。
本以为谢兰因会生气恼火,但他只是哦了一声,喃喃自语般道,“不进来就不进来吧,毕竟也这么晚了,他可能累了,让他回去吧。”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又附身靠近寒无见,道,“没事,他不来,我还守着你,我守你过今晚,过去了以后我们的路都会好走的。”说完他眼睛又不自觉地红了。
谢兰因给寒无见换下衣服,不多时,又有人过来敲门,很小心地道:“陛下,寒府二公子来了。”
谢兰因特别警惕:“他来做什么?”
“他恐听说了寒公子的事了,带人抬了一副棺木过来,说要把寒公子接回去好生安葬。”
“不要,叫他离开,告诉他他弟弟还活着,不要打他的主意,”谢兰因语无伦次地挥手,“不见,我不见他,不要让他进来把无见带走!”
一副棺木横在门口,纸钱落叶般委落,寒无缺跪在门口,大声道:“寒无缺求见陛下!还请陛下望在寒氏一族祖先功德颜面上放我弟弟寒无见离开,他生不得志,履遭践踏,死却望陛下容其得所,放他离开。”
宫人道:“陛下说了不见,您还是走吧,仔细这杀头之罪。”
寒无缺站起来拍拍膝头,无谓道:“我父兄都死了,如今连弟弟也死在他手上,他却还妄想侵占他的尸身,天理何在,他大可以杀了我,今天我一定要把阿见带回去。”
他想往里强闯,关键时候寒景行拦了下来。
寒景行望着他哭道:“二叔,再等等吧,听说过了今夜就好了。叔父他一定不会死的。”
僵持片刻,寒无缺走了,寒景行也走了。谢兰因抱紧了偎在怀里的寒无见,贴着他的脸流泪,慢慢把他放回床上。
丧乐声。
顾影掀开车帘,问:“哪里死人了,怎么漫天都是纸钱?”
顾影在想寒无见。
他剥开寒无见衣服落在地板上的糖,喂了一颗给影子,自己吃了另一颗。糖已经软了,有些黏,应该是甜的,但吃完似乎有些苦味,就像寒无见。
他想到寒无见潮湿的样子,滑腻,紧绷,喘息未定,在或轻或重的抚摸下轻颤,叫人爱不释手,难以理解,居然会有这么叫人幸福的事情。寒无见接受了他,又立刻离开他,回到这里,顾影想到他既甜蜜又忧伤,他希望他赶紧回到自己身边,没有他夜晚令人那么难以忍受。他喜欢他身上淡泊的染雪的气味,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抬手取茶前另一只手搁住长袖微弓的弧度。他爱他,心疼他,想要他,希望他不要难过。
可是再见寒无见,他该怎么说话呢,他会很紧张,语无伦次,想要解释,甚至很羞赧,而寒无见只是淡然一笑了之,什么也不说,谢兰因呢,也许会震怒,也许一怒之下会杀了他,但他并不害怕,他只是……紧张无见,担心自己冒犯他,担心他受伤,担心他难过,不开心,他不开心顾影就不开心,可是那天晚上他就很痛苦,而我却得到了最美好的满足。顾影想,无论如何,我要和父亲坦白这一点,我不要再困囿其中了,我也能爱他,哪怕陛下杀了我,又能如何?
但是父亲一直没有来,他靠在车壁上,想着这些,忽然听见丧乐,于是开口。
龙大力倚着车壁逗鸟,怀里抱着剑,装聋道:“啊,有吗,”
一两片纸钱从他眉宇之间落下,被顾影两指拈住,特意放到他眼前看,他没办法,想继续糊弄:“可能是……死了某个妃子吧。”
“陛下又不爱他的妃子,什么人敢在宫里这样张扬喧嚣,”顾影望过去,不远处的雪地上,一排抬着棺木的人正在踽踽独行,红墙黑棺,其中的人更是叫人眼熟。
“景行。”顾影一把掀开车门,钻了出去,不及龙大力反应,顾影已经轻功追了上去。
顾且大将军很快就回来了问起顾影,龙大力决定继续装聋作哑,逗他的鸟。
顾影没有跟上景行,景行旁边那个人他也大略认出来了,寒无见哥哥寒无缺,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停了下来,他感到心里一阵害怕,感到不能惊动他们。
他抓住一个宫人问:“他们来做什么?”
宫人道:“你不知道?他们来抬寒公子的尸体。”
顾影问:“寒无见死了?”
“是的,听说被下了毒。”
“不可能,”顾影道,“没人会这么害他。”
宫人奇怪他反应突然这么大,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听说是给陛下的毒酒,被寒公子误喝了。也有人说是自尽,不清楚,反正应该是死了,因为陛下疯了,不肯叫他家里人把尸体接走。也有说还活着,来了一位半仙,不知道醒不醒,陛下正守着呢。”说完他走了。
顾影想追上去,但是已经走不动,他发现自己腿软了,单膝跪在了地上,望着地上刺目的残雪,耳边的哀乐消失了,像是幻影。如果那个晚上是梦境,那这个也是。他想到了很多事,唯独没有想到寒无见。他想要陛下杀了他,因为他没办法在父亲面前杀死陛下,如果寒无见死了,那他跟谢兰因也得死一个才行。他没有恨过谢兰因,只是在他拥有寒无见的时候嫉妒过他,他好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其实应该猜到的,说到底他跟陛下有什么区别,寒无见那么难过,他却在欢愉。
顾影蹒跚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已是深夜,雪也下得很深。
他推开门,谢兰因还坐在寒无见床边,寸步不离,听见声音也没有抬起头,像是早已知道他会来。
顾影站着,谢兰因坐着,他们中间隔着昏迷不醒的寒无见。谢兰因的神情很冷淡,与其说冷漠,不如说他的神魂是跟着寒无见一起走了,没有回旋余地。
顾影在寒无见跟前半跪下来,取下自己的面具,眼泪扑簌簌跌在他脸上,哽咽道:“是我害了他,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谢兰因冷漠开口:“跟你有什么关系。”
“您真的想知道吗,”顾影哭了一阵,用手臂擦干自己的泪水,然后抬眼直视谢兰因,“是我,那天,我想带他离开,他不肯,我们沿着镜湖走,我带他回了木屋,我们一起在那边留了一个晚上。他很伤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吻了他,他留了下来陪我,整整一夜,”
他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挑衅的目光对视谢兰因,谢兰因毫无波澜,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只是为了报答我,感谢我,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要怎么做了,所以临死之前,他把自己当成一件供人摆弄的物件,只为弥补我的感情,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拒绝。实际上他多么伤心,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多么心灰意冷,可笑的是你也不知道,陛下,亦或者你想听我叫你一声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