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陈列的嚎叫,我默不作声地调低音量,说:“我没事。”
陈列情绪激动,气上不去也顺不下来,音轨听起来有些怪,“……你你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马上去接你。”
“九寨沟。”我说。
陈列吃一惊,声音拔高好几度,听起来甚至有些尖锐,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他一副气厥过去的样子。
“九,九寨沟!?”
“你跑的远啊,你咋不上房揭瓦呢,你跑哪儿去做什么,那边山路十八弯路况那么差你倒是牛逼啊!你—”
“散散心。”我随口胡诌。
“你会不会说谎自己心里没数吗,你就呆在那里别动,我立马订飞机票,明天就能到—”
“陈列。”我打断他,坐回床边试图起到物理隔音,我盯着脚上微大的拖鞋,忽而有些恍惚,“给我几天时间。”
让我一个人静静。
手机重新关机,接不到也无法向任何人传递讯息。
吉羌泽仁关掉电脑躺上了床,可能是我身上药味太重,他紧挨着床边躺着,离我有些远。
我也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但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明天得坐早上的公交回家。”吉羌泽仁将手撑在脑袋后边儿说,“不然下午人多的连车门都挤不进去。”
明天?是嫌我太苦,都没有杀的价值了吗?
我愣了愣,慢慢躺下去,不免有些失望,“好,我明天会找好酒店。”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你时间不紧张的话。”吉羌泽仁突然支支吾吾地解释,音量一路下跌,“……可以跟我一起回家。”
说完又怕我误会似的,连忙补充:“我们过年很热闹的,跳锅庄啊,唱酒曲子什么的,也,也算是带你感受一下九寨的民风民俗,这些可都是景区没有的……”
我脑海里瞬间冒出“偏僻”两个字,果然还是选择了最安全的作案地点,也是,这才是最符合我所以为的。
我笑了笑取下眼镜,下意识要去找眼镜盒,但又想起自己根本没带,只好把它放在枕头边上,压坏也认,反正以后再用不着它了。
吉羌泽仁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伸出手说:“眼镜给我吧,放床头柜,以防晚上压着。”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将眼镜递过去,金属的冰凉感从指尖渡走,细薄的镜腿压着绷起的血管,在蜜色的肌肤上闪着微弱又精致的光。
被这样的一双手结束生命,于我而言可能还算不错,它的主人把眼镜放下,说了句:“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面朝着他的背,低低地嗯了声。
原来,还能看见明天的雪吗?
第4章 扎西德勒
今晚是我这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如果没有在半夜被肚子上的膝盖给顶醒的话。
在确定它是膝盖之前,我以为它是刀,匕首,总之是能够置人于死地的武器,但细细感受了一下,那与冷刃没入身体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伸手摸索着打开了床头小灯,转过身却发现将身体蜷成一团的吉羌泽仁,一副很缺乏安全感的模样,但我不太相信,毕竟,他看起来是个很幸福的人。
但此刻,他眉头微微隆起,额上细密的汗珠闪着细碎的光,应该还做着噩梦。
是作案新手吗,什么都还没做就紧张成这样?还是有别的事困扰他?
我稍稍凑近些,由于职业心理,下意识将吉羌泽仁额前的湿发往开捋了捋,指尖传来若有似无的烫,都说十指连心,那点温度在本来就十分敏感的指尖无限放大,我的心也跟着不免颤了颤。
再细看几眼,发现他的鼻梁与左眼角都生着颗痣,并且与耳垂处的黑痣连成了条柔线,一肌一容晕着汗莹的光,不清楚是不是刚醒的原因,这三颗痣在我眼里显得有些妖冶。
但这个词明显与吉羌泽仁的气质不符。
“阿姐......”就在这时,近在咫尺的嘤咛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你还好吗?”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才恰当,只能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还是自然苏醒更好些,这么想着,我坐起身子,凑近瞧,拉远看,试图让自己的小动静来唤醒他,当我再次凑近时,吉羌泽仁倏尔睁开眼睛,与我的视线毫无防备地撞在一起,他脱力般低喘着气,眼神里充斥着劫后余生的惊慌,整个人显得十分无助,我身体蓦地一僵,忘了撤开距离。
就这样无声对视了几秒后,吉羌泽仁先一步别开视线,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喘,“抱歉,影响到你休息了。”
“没,没有,我刚醒来,正好看见你睡得不是很安稳。”我一节节挺直腰杆,有些慌张地岔开话题,只希望对方不要误会我刚才的行为,“做,做噩梦了?”
吉羌泽仁瓮声瓮气地嗯了声,神色惙然,看样子还没从噩梦里缓过劲儿。
“……没事,可能没盖住屁股,我妈说那样很容易做噩梦。”吉羌泽仁说着伸手将藏袍从床尾拉过来,慢慢盖在了我身上,声音也轻柔了很多,仿佛做噩梦的是我而不是他,“但也有可能是冷着了,这边天气就这样,早晚温差很大,你得注意点。”
我怔了怔,手掌轻轻抚过藏袍顺滑冰凉的面料,不明白他在这种时候对我的照顾算什么,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今天说那么多,我都不好意思应了。”吉羌泽仁打了个哈欠,十分体贴地问,“没有空调也不知道你睡不睡得习惯,要是冷的话要不把电热毯再调高一档?”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都挺好的。”
“休息吧。”
翌日,天灰白,远处的雪盖着山尖,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粽子,想必用不着多久,天气稍微回暖,雪变成水,白山尖也就没了,以前很少与山水打交道,好不容易见了这么一场正儿八经的雪,也是可惜。
零星的碎雪划过脸,勾起一丝丝的痒,湿冷的雪气中,环卫工人杵着高粱竹丝大扫帚扫着雪,“歘歘”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醒人,陆续点亮街边的红灯笼,向行人指引方向。
吉羌泽仁倚着旁边的公交站台,睡意朦胧地盯着江对岸的山打哈欠。
山上立着“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的白底红字牌,江水沉浮的声音在我耳边忽近忽远,稀疏的车辆从我眼前缓缓驶过。
万物都在有力地呼吸着,除了我。
在这座充满生活气息的城镇,我显得格格不入,但此时此刻,我应该和车站将近三十个人一样,都期待着那辆公交车的到来。
我没有坐过公交车,但能想到这样跟大爷大娘抢位置,应该和在菜市场与他们抢菜同样具有挑战性。
“等一下我去抢座位,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你呆在原地,等我下来接你。”吉羌泽仁说着将我带到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自己则时刻注意着远处。
其实我觉得,他大可将我塞在某个夹缝中,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看样子是车来了。
人群中,吉羌泽仁在小步小步往前挪,身边的人拎着东西将他搡得摇摇晃晃,车还没停稳,就已经有人将东西从车窗里扔进去占位置,我下意识觉得危险,但又不好说些什么,随着一声深重熏人的尾气从车底喷出,公交车颤颤巍巍地张开了两张大口。
只见吉羌泽仁两个大跨步直接坐在了最近的位置上,速度之快让旁边的大叔大娘们都看愣了,紧接着人流涌进,车厢很快就被填满,还有十来个人只能站在过道里,剩下几个年轻人努了努嘴打道回府,并不愿意受这折腾。
“哎呀,又没嘚位置了,你咋个搞得啊一个都没抢到?”
“天瓜嘞,这人些多的,我还不如甩火腿儿。”
“哎哎哎,你的jio莫要踩到我的东西哈,注意到点嘛!”
“师傅,啥时候走啊,可不可以再等一个人啊?”
等人差不多消停下来后,吉羌泽仁朝我看过来,冲我开出一个笑,我别开眼,却看见白山尖化了。
“来,你坐这。”吉羌泽仁把我安顿在位置上,自己则一手抓在前面椅背上。
“你呢?”我尽量缩着脚为他腾立足空间,额前的头发蹭得我眼皮发痒。
“我就在你旁边。”吉羌泽仁回道。
我想这和最后的晚餐一个理,便说服自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番照顾。
话音一落,车身发动。
群山负雪,明烛天南,清风夹道,水声潺潺,公交车停停走走,沿着路晃悠悠地前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的体验。
随着时间的推移,乘客也下了部分,但活动的空间仍然很逼仄,吉羌泽仁紧着身体,似乎在尽量不让自己靠到我的伤手,也在尽力不让别人靠近。
也是,我要是再坏点,就大打折扣了。
一位阿姨向我们挤过来,她拿捏着当地方言笑容满面地问:“这两个小伙子才长得俊嘞,哪儿哈下车呀?”
吉羌泽仁笑了笑,将十块钱车费递出去,“在大英村下。”
“好好好,快到了,下一站就是。”
“加个微信吧,我把钱一齐转过去。”我取出手机作扫码状,我从来不欠人人情,即使欠了,能多快还就多快。
“啊。”吉羌泽仁迟疑了一下,正要掏手机,车身却突然颠簸加急刹,全车人不受控制地惯性前倾,一声声惊呼此起彼伏。
前面的一位大叔脚心不稳,庞大的身子就要向后倒下来,但吉羌泽仁抓紧前方的靠背,并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的两条手臂形成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将我保护在里面,可他自己的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向下俯冲了一步。
大叔踉跄着就要压在吉羌泽仁的胳膊上,那体格压下来,若角度刁钻些甚至会导致骨折,我一时也顾不上自己,伸手想要帮忙挡,然而大叔落在我们手上的同时,我整个人竟向近在咫尺的脸庞栽了过去。
下一秒,我又被后劲儿弹了回去,唇上的柔热迟迟不散。
“这畜生,瞎跑什么!”司机师傅在前面突然骂了一句,“妈的,吓老子一跳!”
大叔颠了颠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回头朝吉羌泽仁说了声不好意思,他咕哝应了句,心不在焉地挺直腰杆,并没有问我刚才的事情。
而我满脑子都在回放刚刚的乌龙,脸臊得发毛,像是有蚂蚁在皮肤底下筑巢,我再没心思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只是抓住腿下面的板凳,尽量让自己保持平衡不要再扑到别人身上去。
我组织好语言准备向吉羌泽仁解释,但看到他红透的脖子后,那些说辞就给忘了。虽说是我亲了他,但似乎他更尴尬,算了,反正也是快死的人,说这些反而矫情。
下车后,随着吉羌泽仁踩着水泥路往上走,这里的路还算宽整,两道都是雪木枯枝,山溪结了冰并没有流动的声音,抬头隐约可以瞧见山高处的屋角。
一切都不是我所想象中的崎岖洼地,眼前的村寨一眼望去虽冷清了些,但也不同我以为的荒山野岭。
再走几步,我便清晰地看见了这座村寨的壮观。它依山傍水,一道鸿沟将村寨一分为二,山泉迤逦而下,四周枯山环抱,鲜有几树苍色,看起来根本不会乏味,氤氲着凛冽安逸的雪风从十几米高的旷沟吹来,叫人心旷神怡。
说不上多美,却让我内心感到格外安宁。
是个不错的埋骨处。
接着迎风走向分岔路口的左边,水泥路上雪泥斑驳,沿路印下一串串脚印。不过几分钟,他停在一座楼房前,一层混凝土筑,二层是木建,我往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诸房建法如出一辙,看来这是这个农村自建房的标配。
“你先等等。”吉羌泽仁说完小跑进房里,我应声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了,那间屋子有两扇红框深绿玻璃窗,往里看,可以看到绰绰的人影。
这么多人杀我一个,未免有些大费周章。
很快,吉羌泽仁又从房里跑出来,只是手里多了一条洁白的丝绸,就在我以为他要当场勒死我的时候,却听见他笑着对我说:“扎西德勒!”
清朗的嗓音在空旷的坝子里响起,如同谷吟,纯白应声落在我脖子上,我愣了愣,轻盈的白绸垂在身前,如同蚕织的云,淡淡的焚香味在无形中包容着我的不敬。
“这是哈达,象征吉祥善良,我刚说的扎西德勒,在藏语里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还没等我问,吉羌泽仁便开口释意,笑得温柔坦荡,“祝你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我心口一疼,像被投进大石的静湖,一时涟漪不断,我连忙鞠躬,“谢谢。”
“哎,来进来坐进来坐,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一位老妇人从房里走出来,摇着手里针线活冲我招呼。
我应声走进去,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大人小孩儿其乐融融,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朴实的温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空手而来,更不该来到这里破坏如此美好的氛围。
“嗳,这小伙子长得帅嘞。”
“第一次见哦,昨晚上吉羌就说今儿要带个朋友回来,旅游这阵子不急,过两天让泽仁带你去哈。”
“吉羌,快去给客人冲碗酥油暖一下身子去嘛。”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孕妇,她面色红润,斜靠在火nAйF墙上,使孕肚有了个舒适的支撑。
“来来来,坐里面。”
“来来,里面热和。”
突然间,家主人们都起来给我这个客人让座。
“不了不了,我坐这里就好。”作为一个外来人,我实在情怯,只坐在靠窗的长木凳上,有些局促地看见吉羌泽仁向碗柜走去。
不一会儿,他将做好的酥油茶放在我身前,轻声说:“试试看能不能喝得惯,先晾一晾,有点烫。”
眼前这碗酥油茶,醇香四溢,和骆驼一样颜色。
吉羌泽仁将勺子递给我,继续说:“ 一般像这种民族性浓厚的食物,其实很多人都会觉得异口难耐,就像那个糌粑,我也是吃久了才品出其中滋味的,不过我个人认为酥油茶的味道没有糌粑那么小众,接受起来应该相对容易一些。”
我听他说着,低头吹了吹热气,然后舀起一勺送进嘴里—酥油香与茶香相融,咸味恰到好处,细碎的果仁使口感更加丰富,浓郁醇香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腻。
也不知道是不是屋里太热了,我感觉脸上有些烫。
我放下碗,对上身边吉羌泽仁炽热期待的视线,发出由衷的赞叹,“好香。”
在冷天气里喝一碗这样的暖汤,也是一种安慰。
“这才是个开始,过几天我带你去看?舞,尽兴地玩几天,让你体验一下我们当地更多的文化。”吉羌泽仁摸着后脖子笑,“到时候我跳给你看。”
是一个从未听说的名词,我不禁疑问:“?舞?”
吉羌泽仁点点头,耐心跟我解释:
“?舞是九寨沟县白马藏族民间的面具舞,是一种传统祭祀性舞蹈,逢年过节都会有专人跳,初六那天开始在甲勿跳,机会难得,原医生你这次来可千万不能错过。”
确定吉羌泽仁极大可能上是不会杀掉我后,他的这种邀约倒让我十分犹豫。
我有什么理由接受呢?
“到时候可不可以请原医生帮我拍一下视频?”吉羌泽仁像是看透了我犹豫的根本,恰当地给我铺了台阶。
“……嗯。”我点头答应,也算是知恩图报。
等回过神来,外头的天已经暗下去了。
大家围着火锅互相问候寒暄,谈天说地,从趣事奇闻聊到各自生平,人人都有意照顾我的伤,却没人问我的伤从何而来,他们不会揭开我的纱布,窥视我的伤口,一切都是稀松平常,这个家里,没有那些异样的眼光。
忽然nAйF,一道泠泠琴韵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随声望去,只见火墙转角的长凳上坐着一位戴着雷锋帽的老爷爷,那是吉羌泽仁的外公:
他怀抱一把漆红的土琵琶,褶粝的指间捻着一个水滴形拨子,轻轻地在弦上弹,另一只手拧着琵琶头的弦轴,看样子是在调整弦音。
吉羌泽仁见状起身拿来一副筷碟,提高声音冲着老爷爷说:“外爷,来,弹曲《采花》!”
老妇人磕着瓜子冲老爷爷催了一句:“马成,快快快,跟儿子一块儿唱,我给你们录个视频。”
老爷爷憨实笑着压了压帽顶,清癯的面容叠出岁月的褶子,只见弹挑扫拂间,一阵清脆如玉的琴声悠悠响了起来。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 ,二月间,采花花呦正开……”
沙哑苍老却不失力量感的嗓音伴着弦音响起,吉羌泽仁一手一根筷子,跟着他外公的奏唱有规律地敲击碟子,弹拨弦声与敲击声相得益彰,抑扬顿挫,声声相扣,如敲冰戛玉般悦耳。
原来,并不是所有绝妙的音乐都在殿堂里。
一曲唱罢,吉羌泽仁转头看了过来,看见我在拿手机拍他后,便笑着比了个耶。
青年的笑阳光又温暖,炽热且真诚。
当下的种种感受都是前所未有的。
我回忆起之前,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家,医院,家,医院……或许那个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房子根本都称不上家。
我的每一天就那样循规蹈矩地过着,轨迹很少有什么变动,只是偶尔会有高校请我去做个讲座。
生死与骨肉才是与我最亲密的。
我妈早在我高三那年就病逝了,而我爸自那天也离开了家,不知道去了哪里,高中毕业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从大学到工作,从租房到买房,几乎都是我一个人。
我爸一年里或许会回一次家,两人的联系几乎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各忙各的,各活各的,更别说一起过年。
所以,我的年历里根本没有节日一说,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活,我一个人的节日已经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多练练拿手术刀的劲儿,多救几条命,我竭尽全力,无愧于心,起码……三个月前我是这样认为的,而如今,或许真的是我名不副实,没办法给那位患者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望着木黄的地板,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真的尽力了。”
我偏头看向镜子里说话的人,他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在晚上看起来愈发吓人,昏黄的灯光打在白色毛衣上像浮了一层透明的羽翼,头发被压在衣领里,和身体一样佝着,难以恢复原样。
我收回视线,把衣袖挽在肘窝,取下纱布,上面有几片血褐色的印记,很淡很淡的碘伏味飘在房间里,苦涩又沉闷。
这些碘伏棉签是吉羌泽仁去对岸的老村医家买来的,我很感谢他,但我还是不想让吉羌泽仁看到我的伤。
我快速换上新的纱布,用牙与手配合打结,虽然包扎的效果并不好,但要是把吉羌泽仁吵醒,就更不是我想发生的了。
收拾好痕迹后,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见旁边的吉羌泽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才勉强松了口气,我轻轻凑到他脸边,阖着发烫的眼睛,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原乂,你可真狼狈。
凌晨,我随着身边的动静醒来,看见吉羌泽仁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我以为已经到了早晨,明明感觉还没睡多久,只好问他:“起了?”
吉羌泽仁身形一滞,然后弓起了腰。
“我,我去上厕所。”吉羌泽仁一脸苦瓜样地捂着下身,用眼神向我表达着他此时此刻十分想要出去这扇门。
同样身为男人,我立刻就明白他的状况。
我起身戴上眼镜,扫了眼吉羌泽仁窘迫的神情,秉持着职业操守,我面不改色地向他进行科普:
“放松状态下,副交感神经主导,交感神经受到抑制,阴j由于动脉扩张引起供血增加才会这样。”
“这是正常生理现象,不用为此感到苦恼。“
“我不苦恼,我不苦恼,谢谢原医生......!”吉羌泽仁避开我的视线,粗红着脖子背过身,急咻咻地下了楼。
原医生。
十分熟悉的称呼让我愣了愣,心里苦闷,又酸又疼。
我保持着坐姿,望着微啟的房门,以为吉羌泽仁不一会儿就会回来,但我迟迟没有等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前。
可能再过会儿就回来了。
这么想着,我却下床披上大衣,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天幕昏暗,但月色朦胧,尚且能看得清路,走到楼口时正碰上吉羌泽仁从厕所里出来,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双手抱胸停在旁边鸡圈往里头探了一眼,这个点,连鸡都没起床。
吉羌泽仁用脚踢着一块块碎石头,冲着鸡圈里骚动的鸡群,压声问:“喂,大公鸡,你说我是不是丢大人了?”
“葛格鸥!”
被惊扰的鸡群扑腾了几下翅膀,红冠白羽的大公鸡从暗色驳杂的鸡群冒出脑袋,冲着吉羌泽仁的方向发出威慑力十足的鸣叫,像是在说:你丫的赶紧滚吧,别在这吵鸡!
然而人不懂鸡心。
“你也觉得很丢人是不是?”吉羌泽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怎么能当着人家面......起来啊,真是,哎,算了,我还是去扫雪吧。”
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楼上后,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去,可我跟着去干嘛呢,又为什么要跟去呢?
我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吉羌泽仁顶着月亮,拿起竹扎的大扫把,然后踩着长长的影子,从家门边开始一路向下扫去。
他的身影逐渐变为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我神使鬼差地走下楼,顺着吉羌泽仁扫开的路走下去,这时候,天已经变得灰亮,凛风还披着月色在路枝上相互追逐,但我已经看见有几位村民背着背篓向山里面走去。
我闷着头继续走,终于,在转角口。我看见了一道迎风醒目的红影,正是吉羌泽仁,他杵着扫把哈气搓手,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过来,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为不安。
“原医生你去哪儿啊?”吉羌泽仁抓着扫把快步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朝我喊,似乎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顿了顿,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平常不会这样大嗓子讲话,但我好像应该快点回答他,所以不由得加快脚步,向他走过去。
然而注意力分散,没有注意脚下,一股失重感袭来,我下意识想要用右手去支撑,却只感到一丝轻微的拉扯,毫无余力,导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原医生!”吉羌泽仁扑上来一把护住我的脑袋,膝盖“噗通”一声砸在僵硬的水泥路上。
整个人像只青蛙一样罩在我上方。
“嘶——”骨头与水泥地硬碰硬的后果可想而知,我看见他皱了皱眉,但他却无暇顾及自己,反而慌张地摸了摸我的脸,急喘着气问,“原医生,原医生,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