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一件事。”从方才余不行的话,他突然想起来昨晚裴铭书的一番误会,当笑话讲给成南听,“昨晚我到家之后,我爹来找我,他见我天天出府还以为我喜欢上了哪家姑娘,说了一堆要行止有度的话,还建议我写信哈哈哈,我明明天天都只和你待在一块……”
成南微微拧眉,奇怪这有什么可乐的,裴缜笑到一半,发现旁边的成南没笑,他自己的笑声突然变得有点干瘪起来,他摸着脑袋扭过头,盯着地面上落的阳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尴尬,脸上不知不觉地飞了红晕。
成南对他的感受毫无所觉,在身后问他:“你的生辰都是怎样过的?”
成南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别人家的这一天都是怎样过,余不行说他小时候过生辰时会在清晨吃碗面,想要什么小东西爹娘都会给买,但要求太过分当然也不行。
说罢他又摇头,说这都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他们哪能想得到裴缜那样的大户人家过生辰会热闹成什么样,各家送的礼估计多得都能从门口溢出来,去年城东杨家的二少爷过生辰,府前停的车轿一条街都盛不下,直至半夜仍能听到里面的热闹声。
成南听得直缩脖子,倒不是震惊于那生辰宴的豪奢,而是害怕那个顽劣的杨家二少。
裴缜没料到成南会记得他的生辰,惊喜之下倒是将方才那异样的尴尬消去七八,回头道:“我爹一向不准家里的任何人大办生辰,以前都是一点仪式也没的,今年倒是特别允准可以收些礼物了。”
他见成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没东西可送,连忙道:“也只是我祖母和妹妹而已,你不用管,到时候有好吃的我带出来给你。”
说罢他又有些忍不住想要炫耀,双眼放光道:“我爹说生辰那天我可以去选一匹马,到时候我带你骑马出城去玩。”
成南被吓一跳,连忙摇头:“不要。”
“为什么呀?”裴缜想不明白竟会有男子不喜欢马,惊异道,“你不喜欢骑马吗?”
“不喜欢。”成南答得干脆又坚决,脸色微微泛白,觉得好全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并不曾骑过马,却也是真的惧怕那大家伙。几年前他在霖河边上要饭,好端端地靠墙蹲着,什么也没做,杨二少打马经过,突然勒紧马头调转方向朝他踏来,铺天盖地的两团黑色砸下来,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伴随着马上人的啐骂:“臭叫花子看什么看!”
他被那匹马踢断了好几根肋骨,张口便是血沫,发着高烧意识不清地躺了好几天,谁看了都摇头,说伤到肺腑只能等死了。他却没死,硬生生地熬了过来,在第八天的清晨睁开了眼,之后也没用什么药,就这样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只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见到马便怕得发抖。
裴缜不知道他的这一番经历,想或许成南只是没骑过,不知道这骑马的好处所以才说不喜欢,等他的黑马牵了回来,到时带着成南去郊外撒一回野,他自会懂得这里面的快活。
他想得摩拳擦掌,只恨不得日子一下就蹿到他的生辰那天。
第18章 黑马
越是心急,日子越不遂人心意,走得慢极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五月二十五那日,天还未亮裴缜便在秦管家房门口蹲着了,巴巴地将人等出来,备了一箩筐好话央求秦庭早些带他去选马。
秦庭本是还有些府中事宜需安排,被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尾巴缠得厉害,最终还是草草交代了下人几句,一大早便带着裴缜出了城。
霖川城外的那个养马人叫赵富,因着提前得了招呼,早就选出了几匹马来,拴在马厩中等着他们到了挑选。
一排过去果真皆是个顶个的好马,裴缜来回走了好几趟,兴奋得鼻息都有些粗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哪个都喜欢,哪个都舍不得,恨不得每一匹都牵回家去。
秦管家在旁连声提醒:“少爷,只能选一匹啊,您看上哪一匹了,咱可以把那一匹牵回去……”
他“一匹”“一匹”个不停,裴缜被他念叨得心烦,没好气地说“知道了”,一时之间却仍是难下决断。
正纠结时,他不经意间扫过另一侧的马厩,被其中一匹马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匹体型优美、头细颈高的骏马,黑色皮毛油光水亮,四肢线条刚健流畅,鼻翼上方斜贯着一道伤疤,平白添了几分冰冷的戾气,一双大眼却显得极为干净温和,阳光从马厩上方落下来,将它的瞳底映照出清浅的棕色,莫名让裴缜想起了小叫花子看他时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模样。
赵富见他打量那匹黑马,在旁介绍道:“这也是一匹好马,您看它的肩背四肢,多漂亮又有力气,只不过先前曾被申家买走,不到一月又送了回来,说它脾性暴烈,摔伤了申四爷,闹了好大一场,因着这一回事,小的才没敢将它荐给裴少爷。”
他脸上隐隐现出几分愤懑:“小的将它从小养大,对它的脾性再了解不过,难得的能力超群性情又温驯,也不知申家是怎样对它的,回来时身上便带了这些伤。人总是自己不好好对待马,等它们受不住奋起反抗时,又回头怪马暴烈难训……”
他说得愤愤,一旁的秦管家咳了下,赵富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赔笑道:“小的失言了,话一说就多,裴少爷还是再看看那边几匹吧?”
“不用了。”裴缜定了主意,指向那匹脸上带着伤疤的黑马,“就它了。”
裴缜和秦庭再进城时已过晌午。早几年前给裴缜第一匹马时,裴铭书便叮嘱过城中不准骑快马,闹市中甚至要下马而行,以免伤了行人,这回一入城门,裴缜又有心炫耀,索性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路牵着马朝城中行去。
霖川城笼在明媚温和的日光之下,河水泛着粼粼波光,锦衣玉袍的英俊少年牵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迆然行过,惹得路旁行人频频回首。
裴缜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多少姑娘这夜的春闺梦里人,一心只想着找到成南好好显摆一番,在街口和秦管家分手之后,径直朝着九孔桥走去。
成南很远便看到了那极为招摇的一人一马,初时他还存了些欣赏的意味,只觉得阳光下这场面还怪好看,眼见着裴缜越走越近,他身边那匹高大的黑马也随之愈发清晰,成南心里忽然毛了一下,几年前被马蹄踏裂肋骨的疼痛瞬时翻涌上来,他盯着黑马的前蹄抬起又落下,恍然间觉得每一下都要踏到他的身上,神情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他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来,圆润的小脸白惨惨的渗着冷汗,已是完全忘记了裴缜,眼中只有那匹越来越近的黑马,与几年前那匹马的影子渐渐重合成一个模样,成南颤抖着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大桃树的树干。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是忘记了该如何避开,两只脚徒劳地在地上蹬了两下,只是让后背与树干靠得愈为紧实,马蹄声越发清晰,成南心跳如鼓,避无可避,猛地闭上眼,两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交叉挡在头前,防御着接下来马蹄踢踹的剧烈疼痛。
因恐惧而产生的轰鸣声中,预想的疼痛却并未落下来,有什么暖乎乎的东西蹭着他的手心,成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握了满把轻柔湿润的鼻息。
他试探地睁开眼,透过挡在脸前的手指缝隙,他看到那匹黑色大马低着脖颈,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一副乖顺可亲的模样。成南连忙将手放下,背到了身后,马头也向一旁侧过去,蹭到裴缜的手心底下。
“怎么了?”裴缜一边摸马头,一边看着成南泛白的脸色,微微拧眉道,“吓到你了?”
成南木着脸呆呆地点头。
他这副模样又傻又乖,裴缜被逗得笑起来:“不怕不怕,它可乖了。”
说着他便来牵成南的手,带着他去摸黑马的脑袋,成南挣扎着要缩回去,被裴缜牢牢攥住。
他的声音温和有力,正经起来的时候意外地令人心安:“别害怕,它不会伤害你的,我在这里看着呢。”
成南拧眉盯着他,这回裴缜拉着他的手再去碰马时,他没再挣扎。手下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成南乱跳的心渐渐落回原处,不知什么时候裴缜松了手间的力道,他仍是一下下轻顺着马面上的短毛,唇角舒展开弯着一个漂亮的弧度。
眼前的马与印象中的那匹千差万别,乖得不像话,还时不时用鼻头触碰成南的手心,成南觉得有些痒,却又舍不得收回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还有个裴缜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放下,问:“这就是你说的那匹马?”
裴缜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问他:“咱们出城骑马玩吧?”
摸是一回事,真上去骑这大玩意儿又是另一回事了,成南下意识地便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又有些犹豫,毕竟裴缜今日过生辰,余不行说这是人一年中的重要日子,他思量着怎样将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
裴缜从上回丢鲤鱼碗那次得了不少经验,巴巴地看着成南道:“就当是给我的生辰礼吧,我盼了可久呢,一直想跟你去城外骑马玩。”
成南没吭声,半晌,他微微涨红脸道:“我不会骑。”
这便是松了口,裴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仍佯作镇静道:“没事,我帮你。”
说着他不等成南反应,弯下身便用两只手抄住成南的腿,靠着一身蛮力将人给扛了起来,成南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被稳稳地送上了马背,直到手中被塞进缰绳神情仍是懵的。
成功将人拐上了马,裴缜终于藏不住兴奋,嘴一下咧到耳朵根,贱嗖嗖地拍了拍成南僵硬的大腿:“说了不难吧,别害怕,放松点,坐正了就行。”
他假装没听到成南那句咬牙切齿的“王八蛋”,笑着牵住马身上的套绳朝霖川城外走去。
第19章 大黑
成南刚开始还为裴缜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满,然而没大一会儿,他的心思便被其他事物牵走了。
身下的黑马走得平缓,将他托得高高的,仿若在街心拔地立起的一根柱子,其余的行人和路边的小摊都倏然间变得那样矮,他垂着视线便能将它们收入眼底。
过去他总是蹲在地上仰头看别人,还从未坐得这样高过,连阳光都像是刺眼了几分,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更别提身前还有个一看便身份不凡的裴缜为他牵着马,而他的衣裳寒酸破烂,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觉得奇怪,忍不住多打量上几眼。
裴缜回头,见他在马上缩着肩膀弯着腰,以为他还是害怕,教他道:“你将上身挺直坐正了,不用怕。”
成南没听他的,仍是那一副姿势,低着头小声问道:“我能下去么?”
“怎么,”裴缜问,“坐得不舒服吗?”
成南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得太高了。”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别人会觉得奇怪。”
裴缜原本一心沉浸在与成南出城骑马的快活中,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打量,听他这样一说才发现路人投在他们身上的视线中的异样。
马背上的成南又说了一遍:“我想下去。”
他还给裴缜想了个替代方案:“你上来骑吧,我在前面给你牵着。”
裴缜没吭声,成南有些焦躁地舔了舔嘴唇,催促他道:“裴缜。”
“嗯。”裴缜终于转过身来,手中的缰绳却未松开,他问成南,“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以前有一对父子俩,他们去集市上卖驴,开始时儿子骑在驴上,父亲牵着,路人看到便说,这儿子真不孝,竟让父亲为自己牵驴。俩人一听连忙换了位置,这回是父亲骑在驴上,儿子牵着,路人看到又说,这父亲真狠心,竟让儿子给自己牵驴。父亲连忙让儿子也坐上来,两人一起骑着驴,过路的人看见,又说这驴太可怜了,竟一下要驮两个人。”
成南忍不住笑起来。
“还没完呢,最后这俩人实在没办法,就都下来抬着驴走,过路的人看见了,这回又说……”裴缜故意在这儿停住,让他将话接下去。
成南笑得差些握不住缰绳,说:“太傻了!”
“你也觉得傻吧?”裴缜倒是一脸正经,“现在我给你牵着马,别人觉得奇怪,等下咱俩换了位置,他们或许又要觉得我仗势欺人,到那时咱们听谁的是?”
成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敛去笑意,鼓着脸道:“你的故事都是瞎编的。”
裴缜“嘿”了一声:“这个可不是我编的,书里正儿八经写着,你要不信我之后把书拿来给你看。”
他说得一脸笃定,由不得成南不信,心里再犯嘀咕也不敢吭声了。
裴缜见将人唬住了,回过头偷偷笑了两下,笑完了又道:“任何事儿都没法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索性不用去管他们会说什么,只要你我觉得可以,那就没问题。”
阳光大剌剌地勾勒着少年肆意的眉眼,他微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成南:“你不喜欢骑马吗?”
身下的黑马似是也听懂了他这句问话,甩了甩脑袋,步子迈得愈发平稳,成南坐得高高的,整片大地都在他的脚下,周围的景致向后缓慢移去,他微抿着唇,半晌,顺从心意点了点头,轻声说:“喜欢。”
裴缜就等着他这句话,咧着嘴笑开,抓着绳子的手在空中潇洒一挥,朗声道:“那就坐正了,咱们出城去。”
风将河面吹出粼粼的褶皱,岸边的柳树也轻柔地摇晃,似是荡进了人的心里,带来说不出的舒坦和宁静。
成南的胆子越发大起来,伸手一下下地顺着马颈后的鬃毛,一边听裴缜说他在京中也有一匹小黑马,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来件事,问裴缜:“它有名字吗?”
还真没有,牵了马回来他便一心想着找成南炫耀了,于是道:“还没取,你来吧。”
成南十多年间就进过一次学堂,还是因为在落秋胡同捡了本不知谁落下的书给人送进去,肚子里的墨汁加起来统共没两滴,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憋出来俩字:“小黑。”
裴缜蹙起眉头,有些犹疑。
成南连忙道:“那再想个其他的。”
“不是,”裴缜道,“我是想以后我万一去了西疆,它跟着我驰骋沙场,若是声名大振,小黑这名字是不是不够威风?”
成南觉得是有那么点道理,刚想开口,便见裴缜眉间一扬,喜道:“好了,就叫大黑吧!是不是听起来十分勇猛?”
成南点头,觉得果真是要霸气上几分,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两人都挺满意,黑马跟着摇了摇尾巴,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从“玄琦”改成了“大黑”。
成南高兴极了,他弯下身搂着黑马的长颈,脸贴在上面亲昵地蹭着,笑着唤道:“大黑,大黑,以后你就叫大黑啦。”
他的语气又乖又软,像是街边上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糖馒头,裴缜忍不住回头,蓦地撞上一张极灿烂的笑脸,小叫花子歪着脑袋,贴近着笑着看大黑,唇角弯出一个秀丽的弧度,白皙的脸上泛着不甚明显的红,在阳光下显得漂亮得惊人。
怦——朗朗天光中,裴缜的心跳蓦地空了一下。
成南浑然不觉,摸着大黑的脑袋快乐道:“你怎么那么乖呀,和我之前见到的马一点也不一样。”
他抬起头,对上裴缜直愣愣盯着他的视线,非但没有移开眼,反而笑得愈发开怀。这一切都好得超出想象,他心底蕴藏着满满的快乐,说不上具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大黑,也或许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坐着的高高的位置。
他弯腰贴着大黑的脖颈,笑眯眯地看着裴缜,小声像是在说一个不能被别人听到的秘密,认真又笃定:“你和他们也都不一样。”
怦怦——胸腔之中忽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裴缜未发一言,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第20章 心动
后半程裴缜异常地沉默,成南与他说话,他要么不吭声,要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支吾不了几个字又没声音了。成南不知他突然间怎么了,被忽视几次之后索性也不再搭话,自个坐在马背上专心地给大黑顺毛,顺完了又握着鬃毛给大黑在后面编了个小辫子。
他玩得投入,再抬起头时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出了霖川城。广袤原野在眼前铺开,远处有丘陵绵延起伏,正是草木茂盛的时节,四处弥散着植物生长的蓬勃气息,大片的云彩懒怠地飘在空中,一切都令人喜欢极了。
成南深吸了好几口,唇角惬意地勾起来,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左看看……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出了些不对劲。
在裴缜牵着马默不作声地又往前走了好几里地后,成南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到哪去?”
裴缜没吭声,成南有些急起来,加大声音喊了句:“裴缜!”
裴缜身形一顿,像是这才听见他的话,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视线只在成南身上落了一瞬,便又很快移开,胡乱地落在马脑袋上,盯着大黑的耳朵微红着脸问道:“怎么了?”
他一副失魂模样,成南心里禁不住有点犯嘀咕,抬手指了下身后,示意裴缜看他们已离开霖川城有多远,略微不满地问道:“你想去哪里呀?”
裴缜顺着他的手向后看去,随之又转头看向四周,神色间闪过惊讶,竟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周围景致的变化。
成南蹙起眉:“你怎么了?”
裴缜抬起两只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十分懊恼的模样,很快他又将手放下来,牵着大黑往前走了几步,将马拴在树上,甩下一句“等我一下”便转身朝一旁走了。
成南在他背后喊了几声,他浑然未理,径直迈过丛生的野草,走到水边上。这里的水与霖河同承一脉,只不过流出城之后至此处无人打理,岸边杂草生长得极为野蛮,蹿得能将半个人埋进去。
裴缜蹲下身,从河里捞了一捧水狠狠扑到脸上,冰冷的凉意让他身上的躁意略微下去一些,他心里跳得仍是乱极了,从霖川城中那一下跳空而后擂鼓般持续到现在,不知哪里来的热几乎将他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他什么也想不得,满脑子全是成南贴着马颈冲他灿然大笑的模样。
越想脸上的热意越重,裴缜咬牙骂了句脏话,连忙又从河里捧水出来往脸上泼,仍是觉得不足,索性一只手抓住旁边的芦苇俯身直接将整张脸浸入了水里。冰冷的河水刺得皮肤发疼,他甩头出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惊喜地发觉果然好了不少。
茂密的芦苇藏住了他的一举一动,裴缜蹲在苇丛中,一只手托着犹在滴水的下巴,看着河面等心跳平缓下来,一边忧虑地皱着眉头,想自己难不成是得了什么病,若总是不好,回去是不是得让秦管家请个大夫来看看。
好不容易心跳恢复正常,脸上身上的热度也降了下去,裴缜起身对着河面用力地舒展了下双臂,又收回双手试探地拍了下自己的脸,被风吹得瓦凉瓦凉的,非常好,手又挪到胸膛处摁住,里面的跳动有力又平稳,裴缜觉得十分满意。
他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地转身离开河边,准备去找成南,大展拳脚地实施一番今日出城的目的。
从芦苇丛中出来,远远地裴缜便看到了成南与马。
许是在马上坐得无聊又累,成南终于等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试图自己从马上下来。然而他身下不是一个结实的木桩,而是一个活物,他一动,大黑也跟着踱步,吓得成南连忙抱住马脖子止住身形,就这样磨蹭半天,他趴在马上不仅没下来还身心俱疲,咬着牙在心底将裴缜骂了八百遍,却又忍不住地发慌,不停地抬头看裴缜回来了没有。
裴缜看到的就是这样撅着屁股趴在马上待不住又下不来的成南,小叫花子的姿势着实滑稽,他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成南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气息,扑棱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
怦——怦怦——怦怦怦——
裴缜猛地顿住脚步,木着一张脸,抬手梆梆朝自己胸口捶了两拳。
毫无保留的蛮劲让胸口霎时麻木一片,什么感觉也没了,裴缜在心底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挤出一个笑来挂在脸上,抬步继续朝成南走过去。
成南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惊异,裴缜避着视线装没看见,从树上解下马来,作出一副兴奋模样道:“今天带你好好纵马一番。”
“不,”成南盯着他,担忧道,“要不还是回去……”
可惜他的话说了不算,话音未落裴缜已是踩着马镫,动作极其漂亮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稳稳地坐在成南身后,一夹马肚,催动着大黑朝前行去。
初时不过是缓步,然而很快就变成了小跑,随后越来越快,风逐渐被扯出了声音,呼啸着刮过耳侧,周围的景致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形状的光影,成南虽是刚才骑了许久的马,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速度,只觉得自己像是风雨中一只颠簸的小船,随时会被巨大的力道甩飞出去,他心底害怕,想求裴缜慢一点,张嘴却灌了满肚子的风,一个字也说出来,只能白着脸徒劳地抓紧缰绳,闭着眼死命地往身后裴缜的怀里靠。
骏马扬蹄,在原野之上肆意奔驰,裴缜也觉得无比畅快舒展,暂时忘却了先前的那些纠结与异样。他低头见成南紧闭着眼,笑着大声喊他,声音被风扯得变形,混乱地塞进成南耳朵里:“睁开眼成南,别害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似是为了增强他的话的说服力,裴缜降了些速度,一只手松了缰绳,牢牢地揽住了成南的腰。
耳边的风声小了一些,成南咬了咬牙,终是睁开了眼,周围的景致仍在快速向后掠去,却逐渐能辨清树与草的形状,身后的人稳得如同一堵可以依靠的不会倒塌的墙,成南提到喉咙眼的心也不知怎么,就这样慢慢落了下去。
云不知是从哪里蔓过来的,一层又一层,蓬蓬软软地盖了半边天空,没盖住的那半边悬着温热的太阳,将阳光柔柔地洒在绿色的原野之上,成南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放松下来,兴奋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风将他的头发吹向身后,其中一缕从裴缜的脸上轻柔地扫过去,像是在心尖上拂了一下,颤动不已。成南正偏头看远处云下的丘陵,裴缜微垂眼皮便将他光洁的侧脸收尽眼底,他漫无边际地想,怎么会白成这样?他每天和成南ЙàΝf在墙根下蹲一会儿,一段时间下来还黑了不少,小叫花子每天顶着日头晒,却从来白嫩嫩的像是刚从淤泥中挖出来的藕。
有隐约的松木香气传来,极浅淡地绕在裴缜的鼻间,他盯着成南的脸,一瞬也移不开视线。心脏跳得比先前哪一次都更剧烈,几乎要戳破胸膛蹦出来,他自暴自弃地发狠地想,跳吧,爱怎么跳怎么跳,跳死了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