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天一直盯着各家当铺,会偷一个碗的人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偷到了碗也不会是为了自己珍藏,定然会想办法拿它换点小钱。”裴缜笑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没有过去喋喋不休的聒噪,反而静得克制又温柔,“还真让我在一家小当铺里找到了,那些银丝是祸患,我找瓷匠给去掉了,但上面新绘的这些花纹一时半会儿去不掉,我怕你着急,就先拿来给你看,你要是不愿意留下,白天我再带你去找他。”
“成南。”他很认真地喊成南的名字,“我跟你道歉,不该不经你允许自顾自地将碗拿去修补,不论本意是什么,这事儿都是我做的不对。”
“我……”成南有些焦躁地抿着嘴唇,他一向受不住别人软声软气地说话,更别提裴缜蹲在他面前这样恳切轻柔地跟他道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无比混账的那个是他自己,结结巴巴地只能吭哧出几个“我”字。
裴缜还在那样看着他:“以后我肯定不做这种事儿了,你能原谅我么?”
成南脸上憋得通红,半天来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用赔鸡钱了?”
裴缜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反应极快地接道:“不用!你想吃的话天亮了咱们就去买!”
在裴缜灼灼的视线中,成南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下头:“那你以后不……诶!”
他的条件还没讲完,便被裴缜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脑袋,成南没受住这突然而来的冲力,两人都向后摔在地上,成南一下被裴缜的手肘杵得差些没喘上气。
他气恼地看向身上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的人,却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耳边是裴缜兴奋的声音:“说好了啊,可不能反悔!”
成南没什么气势地咕哝着道:“别动我脑袋。”
两人抱着闹了半晌,成南头发都乱成了一团,脸上却禁不住露出了些笑意,用胳膊戳着裴缜的腰,说:“松开。”
裴缜这会儿好似也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头靠在成南的肩膀上,呼吸轻柔地扑在他的脖颈里,让成南痒得有些想躲,裴缜却不肯让他离开,声音含含糊糊的:“我两天晚上没有睡觉了,困得受不住,让我睡一会儿。”
“不行。”成南义正词严地拒绝,半晌没得到回复,他艰难地一扭头,发现裴缜竟是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成南又喊了他几声,裴缜睡梦中似是觉得有些烦,蹙了蹙眉,终于松开了搂着成南的手。成南尚未来得及感到欣喜,便感觉身上一凉,他的小薄褥竟是被裴缜翻了个身整个卷走了,连个边儿都没留给他。
后半夜微凉的风中,成南蜷着手脚愤愤地盯了半天裴缜的后脑勺,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呼吸酣甜,成南纠结半晌,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挨过去,努力半晌终于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成功挤进了褥子里,一边想着明早再报仇一边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碗也慢慢睡了过去。
第15章 拉勾
虽是半夜被折腾好几次,成南却仍是醒得很早,睁开眼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周围还弥散着未尽的夜色。清晨的风带着寒意,但被褥下面的两人紧紧靠着彼此,倒是都睡得热乎乎的。
刚醒来时成南还禁不住有点慌,低头看到鲤鱼碗还好生生地在他怀里待着,乱跳的心这才慢慢落了回去。
周围静悄悄的,旁边的裴缜和庙里的乞丐们都睡着,成南挣开裴缜搭在他腰间的手爬起来,两只手交叠着垫在下巴处,将鲤鱼碗摆在前面,喜滋滋地趴着看,眼角眉梢都乖乖地弯着。
过了没多大会儿,余不行从庙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要出去。他见成南在那趴着乐,先是有点奇怪,而后又看到他身前端放着的那只鲤鱼碗,不由“哟”了一声。
他走过来在成南面前蹲下,问他:“碗怎么找回来的?”
成南的视线不舍得从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宝贝上离开,有点潦草地从下巴底下伸出根手指,示意了下旁边睡着的裴缜。
余不行向裴缜看了一眼,低声问成南:“裴少爷帮你找到了,半夜拿来给你的?”
成南点了点头。
余不行沉默半晌,忽然伸手在成南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感叹道:“你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说罢不等成南反驳,他便站起身来,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伸了个懒腰,又转身回了庙里,留下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成南,疑惑他出来这一趟究竟是干什么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而且他眼下有更挂心的东西,刚想低头继续看他的碗,蓦地瞥见旁边裴缜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被吓了一跳。
他眉间下意识地蹙紧,又很快平展开来,小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一点儿声都没有?”
裴缜学着他的动作也翻了个身趴在地上,与成南一道看那个鲤鱼碗,顺便还把卷在自己身上的褥子向成南递了半个,问他:“这么高兴?”
成南兴冲冲地点了点头。
“上面其余的花纹还要去掉吗?”
成南刚想说“去掉也行”,然而撞上裴缜瞧他的视线,嘴里突然磕巴了一下,出口变成了:“你觉着呢?”
裴缜被他问得有些意外,不过很快接道:“我当然希望你能将它们留下了,毕竟当初是我把你的碗砸烂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但若是你不喜欢就还是把它们去掉吧,听你的。”
成南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待裴缜说完后很利索地决定道:“那就留下吧。”
“什、什么?”裴缜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
小叫花子却已经低头继续去看他的碗了。
半晌,裴缜唤道:“成南。”
成南“嗯”了一声,许久没等来裴缜的下一句,奇怪地扭头看他,正对上裴缜认真的视线。裴缜的眼睛很黑,尤其在这未亮透的晨色中,更是显出一种极度清冽的干净,配上他认真的神色竟似有摄人心神的魔力,让人不自觉便凝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以后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去改。但是,”魔力倏然塌了一大半,他有点委屈地咕哝道,“以后不准再说那样的话了。”
成南微微拧起眉,裴缜本以为他要生气,却听小叫花子低声道:“我说的话让你难过了么?”
承认难过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软弱,这在裴缜看来是一件挺丢人跌面的事儿,他下意识地想否认,然而成南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他的心不知为何跳得有些急促,停了片刻后竟是坦诚地点了头:“可难过了。”
然后他就眼看着小叫花子的神情中掺了不可错认的愧疚。
裴缜脑中似是叮了一声,连忙乘胜追击,神色愈发委屈:“我在霖川没有其他朋友,只有你一个,如果你也要和我绝交,我就真的出门连能去的地方都没了。这两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太差劲了,才会让你如此讨厌我,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畜生啊!成南在心里哀嚎,直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两巴掌,连忙道:“不讨厌不讨厌,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
裴缜哀怨地看着他:“你保证?”
成南小鸡啄米般点脑袋:“我保证。”
“好。”
成南一口气没松到底,便见裴缜冲他伸出右手,四指攥着,只支棱着一根小拇指。
成南:“啊?”
裴缜一脸严肃:“拉勾。”
短暂的静默后,成南试探着问道:“你……多大了?”
裴缜还真仔细想了想:“再过半个月就十六了。”
行吧,成南将他自己说服了,小孩子喜欢一些幼稚的东西可以理解。虽说从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跟人拉过勾了,但裴缜毕竟比他小,他偶尔顺着些也是应该的,于是逼着自己伸出了一根小指,与裴缜拉了勾盖了印。
天色愈发明亮,庙里有了动静,裴缜与成南也收了褥子起来。成南用碗从庙旁的一个大破缸里往外舀水,举在半空中浇着让裴缜洗脸。
陆陆续续地有乞丐从庙里出来,见到裴缜都顿住脚,亲热又恭敬地喊“裴少爷”。裴缜最近没少来这破庙里,乞丐们与他都看了个眼熟,谁也没少从他那儿得银子,个个都伸长着脑袋成天盼着裴少爷来。
但裴缜这人也怪,除了第一次被乞丐围住时没经验,慌慌张张只想赶快掏银子息事,后来每次再碰到这群乞丐,他们围得越紧他越是从容,态度亲善脸上挂笑但就是不往外掏一分银子,反而是乞丐们不缠他时,他会时不时地拿出些银子给他们作帮衬,因此几日下来,他在这庙里倒是能够处得从容自在。
乞丐们都解了裴缜的脾性,少来他身边纠缠,其中却偏偏有一个不会看眼色的。
李老三踏出庙门,见到裴缜眼登时一亮,颠颠地跑过来,哈着腰和他打招呼。
裴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李老三又扭头训斥成南:“臭小子会不会做事,缸里的水那么凉,冻到裴少爷怎么办,你不会生点火将水热一热啊?”
成南还没说什么,裴缜眉间却是一蹙,他抹了把脸,颇为冷淡地瞥向李老三:“我觉得挺好,怎么,您平日这么讲究?”
他话里嘲讽意味甚重,李老三愣了一下,干笑道:“哪有,我们粗人哪这么精贵,还不是怕您不习惯……”
裴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李老三自讨了个没趣,干巴巴地又和成南说了两句话,最后视线在成南手中的鲤鱼碗上掠了一瞬,转身走了。
裴缜瞧着他的背影,神色仍旧有些冷,问成南:“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碗偷走去卖了?”
他虽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但听当铺老板描述的模样,也能猜出是谁。
成南沉默片刻,却道:“不想。”
他不等裴缜开口,便将碗硬塞进裴缜手里,弯着眼睛笑着催促道:“该你帮我啦。”
裴缜盯着他,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傻小子。”
成南一边洗脸一边不忘反驳:“我可比你大!”
裴缜“切”了一声,伸手比划了下成南的头顶:“大有什么用,我可比你高。”
成南刚要恼,裴缜便将碗塞回给他,抬起手来懒洋洋伸展了下胳膊,悠闲道:“买鸡腿去咯。”
成南眼一亮:“真的?”
裴缜胳膊支在胸前又抻了两下,而后趁着成南不备,竟是拔腿朝前面跑去,甩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话:“追上我就给你买。”
成南叫了他两声,结果这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快没影了,成南又实在馋那鸡腿,只能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混蛋一边追了上去。
清晨的阳光笼着大地,将路也照得亮堂,他们一前一后地向城中跑去,衣裳飞舞着扯出风的形状,像是也沾染着少年不知愁的恣意快活。
第16章 夜谈
经这一番小波折,两人倒是比之前更亲厚了不少,然而蜜里调油没几天,裴缜便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府了。
裴铭书放任他不着家许久之后,终于看不下去再度出手,从早到晚地盯着裴缜读书,只有完成当日任务并经裴铭书亲自考核通过后才可出门,以至于裴缜常要天擦黑时才能去找成南,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候少了许多。
为着能早一点出门,裴缜读书简直前所未有地用功,甚至好几次吃饭时手里还拿着书,一边儿往嘴里扒饭一边儿时不时地放下筷子翻一页。
他这副劲头令裴铭书都有些好奇起来,怪道:“外头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让你着迷成这样?”
裴缜一门心思扑在书里,没听到他的话,倒是一旁的裴谨咯咯笑起来,与裴老太太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吃饭,留下裴铭书一人兀自不明所以。
傍晚时裴缜背完了书,得了通过的令后立马一跃而起,兴冲冲地往府外跑。裴铭书瞧着他的背影,神情间略显沉吟,片刻后忍不住向一旁的秦庭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秦庭立马回道:“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
裴铭书摆摆手,让他不必多此一举,蹙着的眉间却仍是显出几分担忧:“才十六岁,是不是早了些?”
“也不算……很早吧?”秦庭话说得迟疑,眉目间却隐约添了点促狭,“老爷您十五岁时可就开始给夫人写信了,我帮您送了好多回呢……”
裴铭书抬头瞪了他一眼,秦庭立马识相地截住话头,恭谨地正了神色。
裴缜夜里回来得很晚,他一整天没见到小叫花子了,只觉得满肚子的话说不完,一路跟着成南回了庙里,又待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情愿地回了家,结果一进门便见裴铭书正端坐在他屋子里的椅子上看书。
裴缜对此情此景有点怵,脑子里快速回想了一通,自己这阵儿的确没惹什么事,这才将心放下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喊了声“爹”,问道:“您还没睡啊,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裴铭书道。
裴缜:“……”
他等了半晌,裴铭书说完那句之后便再没其余的话了,却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裴缜心里虽嘀咕,却也不敢赶他,方中给他盛了水进来,洗漱之后换了衣裳,他坐在床头看着裴铭书翻完了手中的书又拿了本新的,终于忍不住道:“爹,您不去睡觉吗?”
裴铭书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困了?”
“还行。”裴缜挠了挠头,“就是您在这坐着,有点怪。”
裴铭书隔着烛火看着他,即将十六岁的男孩已是抽条得挺拔高俊,靠床沿坐着都似能顶到上方垂坠的帐穗,薄薄的寝衣勾勒出坚实流畅的肩背,蕴藏着少年人蓬勃的力量,动作中却偶尔仍会流露出些孩子气。
裴铭书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眼前高大的少年是从那样弱小的婴儿被他看着一点点长成这样的,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眉目之间既有夫人的影子,也有他的印记,是血脉所赋予的奇迹。
他突然开口问道:“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裴铭书说前半句话的时候裴缜还不怎么在意,以前他过生辰裴铭书一向不许大办,至多让他和朋友们一起出门吃顿饭,至于生辰礼那种东西是绝不可有的。相府牵扯的利益太多,无数人想方设法与其搭线,礼物一事上尤易生事端,倒不如一应断绝。
头几年裴缜也闹过,然而裴铭书下出的命令堪比铜墙铁壁,任他撒泼打滚也留不下一件东西,全都原封不动地给各府里还送回去,后来他长大一些,渐渐明白了背后的考量,便也不再争执这些,渐渐连生辰也不怎么在意了。
现下裴铭书竟主动问他要什么礼物,裴缜深感意外的同时猛地一喜,然而不过片刻,他的兴致又低落下去,嘟囔道:“我想去西疆,您定是不让去。”
果不其然,裴铭书道:“这个不行。”
裴缜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不过,”裴铭书又道,“我听秦庭说霖川城郊有一个很不错的养马人,近日新到了几匹马,你若是……”
裴缜一双眼睛被烛火映得锃亮,急不可耐道:“我要我要!我要一匹黑马!”
他原先的那匹小黑马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好不容易长得高大俊美,此行来霖川却不方便带它,只得寄养在了端王府,裴缜没少梦见它,此时乍然听说可以再有一匹马,瞬时高兴得不知哪是哪了。
但他有点怀疑秦管家的眼光,向裴铭书提要求道:“到时我可以和秦叔一起去挑吗?”
裴铭书这天也不知怎么了,格外好说话,很利索地便应允了。
裴缜攥紧拳头兴奋地喊了两声,坐在床边上乐了好半天,这才扯开被褥准备美滋滋地睡一觉,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脑袋一转发现他爹还在旁边好端端坐着没走。
“爹,”裴缜狐疑道,“您真没什么事儿?”
裴铭书抬手将桌面上他看过的那几本书整理好,淡淡道:“我翻了下你屋里的书,内容涉猎颇广,足够你目前用了。”
裴缜:“?”
“以前读的大多是经史策论,之后可以多看些天文地理、市井建筑、食珍奇宝之类的书。”
裴缜:“?”
他瞪着两只大眼,一脸天真的愚蠢,裴铭书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却又禁不住升起一丝怜惜,平常人家的孩子到了年龄有了心事可以与娘亲说,他的孩子却只能憋在心里自己摸索。
思及此,他不由多生出几分耐心,将话点得更透了些:“与姑娘交往须发乎情止乎礼,不论你有多喜欢人家,也要始终做到尊重与礼节,绝不可逾越了度,否则与登徒子无异。”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呢!”裴缜结巴得厉害,“什什什什什么姑娘!”
裴铭书看着裴缜通红而震惊的脸,颇为理解少年人在这种事上被发现后的羞涩,也不硬逼他承认,慢悠悠地又补了句实操建议:“你可以给她写信。”
“不是,我写什么信啊!”裴缜臊得嗓子眼都有点发干,额头上热腾腾一层细汗,“您想多了,我没有……”
前面还说得十分激动,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那几个字像是生着刺,扎得他满脑子嗡嗡地响,半晌才红着脸皮含糊地咕哝出来:“喜欢的人。”
他费了那么大劲才反驳出的话,裴铭书却不置可否,仍是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
“真没有!”裴缜急得恨不得在床上打滚,又被裴铭书的视线刺激得够呛,出口的话也来不及思索,脑中闪过什么便口无遮拦说什么,“再者您那法子有什么用,我娘亲都说了,您信里写的那些治国策略、疏河方案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裴铭书的眼神蓦地颤动了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语调平稳道:“我信中不止写了那些,此外还有许多市井趣物。”
“是,但我娘也说了,她并不想知道风筝为什么可以飞上天,灯笼的制式前朝至今有几番流变,路上的车轿榫卯要怎样搭建,要不是因为后来见了您的人,就凭那些信她才不愿意答应出嫁!”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他喊得中气十足余音绕梁,裴铭书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半晌未发一言,裴缜顶着个大红脸赤脚跳下床,决定将这个逆子做到底,颇为胆肥地将他爹推出了门外,然后砰的一声闭上了房门。
第17章 杞人忧天
受裴铭书那石破天惊的揣测的影响,裴缜羞臊了大半个晚上,然而终究不过少年心性,深夜睡过去后梦里反倒全是那匹尚未到手的黑马,清晨睁开眼时怀里紧抱着枕头,嘴角挂着微笑,还以为抱的是马儿修长的脖颈。
出门见到裴铭书,他心底还有点慌,然而裴铭书看起来却十分正常,丝毫未再提及昨晚之事,裴缜一边看书一边偷偷地打量他,这才慢慢安下心来,到下午时分已是将这事彻底抛往了脑后。
两人各占书房一角,中间秦庭进来过两次,给裴铭书递上两封书信。裴铭书人虽是离了京城,仍是少不了那边的消息,此外,西疆也偶尔有信传来。
默不作声地看完了信,裴铭书点火将它们烧掉,仍是低头看书,倒是裴缜好奇地往那火盆里看了几眼,不知这次的信里是什么内容,裴铭书从来不将这些事告诉他。
两封信眨眼间便成了灰烬,一丝火星也没了,裴缜低头继续看自己身前摆放的宣纸。裴铭书这次出的题目很简单,是《列子》中一个耳熟能详的小故事,名为杞人忧天,裴缜很小的时候便听过,当时还为那担忧天地崩坠的杞人捧腹良久。
如今再看,他对这个小故事的感受倒是不再完全同于五六岁时的滑稽。
那杞人的朋友劝说他天不会坠地不会坏,裴缜却不以为然。天地玄妙,的确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因何而在,但是他却知道世间万物皆有终时,天地也不可能逃脱这般法则。再如古书记载,梁谷之地曾星陨如雨,一大星如雷轰鸣直坠落地,至今还能在那见到一处深坑痕迹;前朝也曾大地裂缝,落瓦倒垣,千里哀鸿,如此怎可说天地不会崩坠?可即便深知天地会崩坠又能如何,那并非人力所能企及,来了也只能生受着,倒不如放宽心得一时过一时。
他洋洋洒洒挥笔写了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落墨二十个大字——“天坠如何,地崩如何,既是人力难及,何须挂忧于心。”
本是到此收尾,但他意兴犹足,忍不住又往下续了几笔,添了句极不正经的“吃好喝好,方是大事”。写完他自己挺满意,尤其觉得最后八字深得心意,等要拿去给裴铭书看时才想起来犯怵,生怕挥笔一时爽,爽完一顿打。
踌躇着挪到裴铭书桌前,裴缜闭着眼心一横往前一递,想着早死早托生,站好等着裴铭书的怒骂劈头盖过来,然而除了最开始时宣纸翻动发出的窸窣声,之后许久都是寂静。
裴缜有些心虚地睁开眼,见裴铭书的视线凝在他最后几行字上,他张了张嘴,刚想垂死挣扎一番,便听裴铭书开口:“好了,出去吧。”
这是……过了?
裴缜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去,一直快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眼角眉梢忍不住地溢上喜色,这会儿还算得上是半下午,天色尚早,他现在去找成南还能和他玩上许久。
他兴冲冲地往外走,一只脚踏出门槛,身后的裴铭书却突然开口:“等等。”
裴缜心一惊,以为裴铭书后知后觉地要找他麻烦,忐忑难安之下还没等转过头,便听裴铭书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娘真那样说?”
裴缜攥紧拳头,含糊地甩下一句:“说什么,我娘没说什么啊。”
院子里的阳光大好,金灿灿地笼着地面,他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脚步,一旁树上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裴缜弯着腰扶住膝盖,半晌笑出声来。他觉得来到霖川之后,裴铭书好像变了很多,变得没那么难以接近,也不太像原来那个威严肃穆的裴相,而更像是一个父亲。
裴缜心里满满涨涨的,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想和成南说,溜达半天才在落秋胡同不远的地方找到那小叫花子。
余不行也在,两人靠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远远见他过来,成南收了手里的东西塞进衣裳里,裴缜到时只能见到两个叫花子身前干干净净地仰头冲他笑。
余不行与他见面的次数多了,一开始的那点恭敬淡下去不少,态度随意地开玩笑道:“裴少爷又来了,是不是看上我们阿团了?”
他本就是单纯地贫上一句,也没想着裴缜搭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给裴缜让了地儿。裴缜也不客气,低身在成南旁边坐下,厚着脸皮笑着说了句“可不是”。
余不行笑吟吟地走了,裴缜扭头问成南:“刚才在这做什么呢?”
成南绷着脸摇了摇头,说:“没干什么。”
裴缜看着他,嘿一声乐了。
成南问:“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