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成南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也觉得怪委屈。
整个上午俩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九孔桥旁边的大树底下,谁也没理谁。
成南抓着额前的头发,看着身前换了模样的碗长久地发呆,偶尔抬起头来碰上裴缜的视线,裴缜哼一声,面色不善地将头转开。
成南推了裴缜一跟头的右手放在腿上,攥紧又伸开。
他知道裴缜本意是好,崔瘸子跟他说过,他们做叫花子的,没根没挂,心里更要领别人的恩,不能寒了他人的意。但知道是一回事,心里还是觉得怪生气。
两人僵持到大中午,成南肚子饿得叫起来,他蜷腿顶住胃,早就习惯了也没当回事。倒是裴缜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起身到对面的摊子上买回来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他都扔给成南,自个又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对着河水继续生闷气。
半晌的静默后,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裴缜不耐地一扭头,正对上一个白嫩的包子尖,后面是成南微微不自然地板着的白嫩的脸。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默不作声地一人吃了个大包子,裴缜的脸色好了不少,成南看一眼他,再看一眼身前摆着的碗,在心里劝自己大度一些,画了就画了吧,不管怎么说还是挺好看的。
结果,这点安慰没能撑过第二天。
当天夜里成南睡得不安稳,一晚上伸手摸了好几次碗还在不在,直到后半夜撑不住才睡过去,天方亮他便猛地惊醒,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碗,结果又他妈摸了个空。
第12章 决裂
总归是先前有过一次丢碗的经验,成南这回倒是没那么慌,只觉得满脑袋嗡嗡地响,不明白裴缜那混蛋究竟是想干什么。他咬紧了后槽牙,想无论这次裴缜再拿出什么理由来,昨天没敢招呼过去的那拳头今日必得落下去。
天色还早,庙里许多乞丐仍在睡着,成南轻着动作爬起来,简单洗漱过,便踩着晨雾朝霖河边的那棵大桃树走去。他常在那里待着,裴缜每次来找他也都是先去那儿看一眼,今天他准备先过去等着。
到了大桃树底下,成南独自坐了一会儿,心里终究是不安稳。周围的商铺刚陆续开张,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尚未至白日里的热闹,他眉头越蹙越紧,到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又爬身起来,决定直接去裴缜的家里找他。
先前他曾路过裴府几次,只是那时尚不认识裴缜,因此也没过多留意过,现下循着印象中的位置一路找去,倒是还算顺利,没多大一会儿便看到了那座屹立在晨光中的古朴宅院。
他却倏然顿住了脚。
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到了地儿要怎样敲门进去,见到裴缜之后又要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此时远远地看着裴府的大门,那扇悬挂着的黑色匾额肃穆沉静,背后高高的檐角翘立,重重叠叠不知深有几何,他心里突然便有些打怵。
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地方,也不太敢和生活在这种府里的人说话,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对着裴府的街边上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
太阳一点点高起来,一个老佣人从裴府中出来洒扫,扫把与地面擦出唰啦唰啦的声响;一辆堆满整齐柴火的马车赶进侧巷,柴火一摞摞卸下来送进侧门,马车又空空地赶走;拎着篮子的厨娘买菜回来,街边与人攀谈了好一会儿今日肉的价钱才进了府门;有小厮骑马赶来递上拜帖,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出来,微微带点歉意地笑着说老爷今日不见客……
成南坐在街对面,看着这一切像是另一个世上的事,陌生又新奇。
他虽知道裴缜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裴缜原来是在这样的生活中长大的,那些揣在怀里带给他的糕点原来是从这里拿出去的。
这让成南突然觉得印象中那个咋咋呼呼的人有点陌生。
裴缜这天直到半中午才出门。
一大早他便得了裴铭书的令,让他上午时陪着老太太去街上买东西。裴相一贯缺乏逛街的闲情逸致,早几年开始这样的活就全扔给了裴缜代劳。裴缜对逛街之类的事也无甚兴趣,但家里的第一顶梁柱少有不中用要他代劳的时候,裴缜觉得自己身为第二顶梁柱责无旁贷,因此倒是少有推脱。
规规矩矩地在家用了早饭,收拾完要出门的时候,裴谨却突然不舒服,连着吐了好几回,一张瘦瘦的小脸煞白。
裴铭书拧着眉说今日还是不要出门在家休息吧,裴谨却不愿意,她一月到头也就那么一两回出门的时候,每次都盼上喜上好久,最终裴铭书还是没拗过小女儿,待裴谨歇得差不多脸色缓过来后,便让三人出了门。
裴缜将老太太和谨儿扶上马车后,自己刚打算上去,便听到不远处一声有点怯的“裴缜”。声音熟悉得很,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街对面站着的成南。
成南在裴缜刚出府时便看见他了,但守着旁人他不太敢过去,这会见裴缜看过来,他又喊了一句:“裴缜。”
裴缜探身进马车和老太太说了一声,而后快步朝成南走过来,他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意,兴冲冲地问成南:“你怎么来找我了?”
裴老太太和裴谨都正透过车帘往外看,成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裴缜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裴缜顺着他的力道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是因为今早没见着我么,唉都怪我爹,他自己不愿意,非让我……”
“裴缜。”他没说完便被成南打断了,小叫花子松了手,看着他一脸严肃,脸绷得紧紧的,像是有什么大事。他的个头比裴缜矮些,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说话时得仰着些下巴看裴缜,阳光透过树影扑在他圆润的下颌线上,显得秀气极了。
不知为何裴缜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啊”了一声。
成南问:“你是不是又拿我的碗了!”
“啊……啊?”裴缜反应过来,眉头扬起,惊讶道,“你的碗?我什么时候拿了?”
成南心里扑通一声,他细细瞧着裴缜的神色,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发觉不像作伪之后,胸口的跳动几乎是一瞬间便剧烈得令人难以承受,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的碗,你没拿吗?”
“没有……”裴缜话说一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间狠狠一蹙,心底也有些慌起来。
看成南这模样,定是有人见他的碗精巧,将其偷走卖钱了。
他后悔不迭,在心底暗暗怪那个多事的瓷匠。他本来只是想在碗的裂痕上补缀些花纹让它不那么难看,结果那瓷匠从方中嘴里听到他的身份,竟是自顾自地用银丝掐了叶的脉络,递给他的时候还挺得意,直夸他自己的手艺是霖川城独一份的,碗上多嵌的银丝不多收裴少爷的钱,就当是和裴府搭上个线。
裴缜当时便不怎么高兴,但他不是一个小事上随意翻脸的性子,又见那银丝掐得着实漂亮,将原本一个平平无奇的碗衬得如同一件工艺品,便也作罢,如数付了瓷匠的手艺费。
现下可好,银丝掐上了,碗整个没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现在不适合讲给成南听,而且说了也没用,他在这其中的责任怎么也摆脱不了。
裴缜一时想不出法子,只能紧张地盯着神色怔怔的成南,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还没等开口,便见小叫花子哆嗦着嘴唇,眼里猝然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来,然后便连成了线,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裴缜登时被吓了个够呛,结巴着一边胡乱安慰他,一边伸手要给他擦眼泪,被成南攥着拳头一把挥开。
成南剧烈喘息了两下,拳头最终还是没落下去,挂着满脸的泪转身出了巷子。
裴缜在他身后跟着,一迭声地喊“成南”,软着声音向他道歉,保证说一定把碗给找回来。他急得脑袋上都出了一层汗,成南却只是闷头往前走,理也不理一句,裴缜没办法,慌乱之下只得伸手去拽他。
成南遽然转身,力道极大地甩开裴缜的手,通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怒声道:“别碰我!”
裴缜自知理亏,蹙着眉走近一步,仍想向成南解释。
成南却猛地向后退去,他浑身都在颤抖,神情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愤恨与坚决:“我再也不要跟你当朋友了!”
他向后又退一步,一字一句地恨声重复道:“我不要跟你当朋友!”
在裴缜怔神的空当,成南转过身朝街的另一头走了,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第13章 见面礼
这天的太阳格外灼烈,将人的眼皮烤得热烘烘地发胀,成南时不时地抬手揉两下,两只眼睛周围都被他搓得通红。
自从见了裴缜后,他的眼泪便没停下来过,没走出多远便在大街上抽泣出了声,好不容易挪到平常要饭的地儿,坐下之后满脑子仍是他那不知踪迹的鲤鱼碗,而稍稍一想,眼底便像贮了一汪泉般汩汩地往外冒水,他只能咬着牙不停地伸手胡乱擦掉。
多么奇怪,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碗罢了,成南却因为它第一次体会到了类似于孤零零的感觉。
以前他从没这样想过,每天起床要饭睡觉按时按点,常去的地儿就那么几个,常走的路也是那么几条,一切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什么好想的,现在过惯的日子却好似被啪的一下打碎了,他忽然看到了那碎片中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有认识的乞丐从一旁经过,见他靠在墙边抹眼泪,好奇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成南觉得丢人,捂着眼睛摇头,害怕张口说话会泄出哭腔,瘪着嘴怎么也不吭声。那乞丐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便拿着自己的碗在阳光下晃悠悠地走了。
李老三也过来问他。
李老三空有个读书人的旧身份,书里的仁义道德却好似一点都没学到,一张嘴比谁都毒。成南这会儿不想听他说自己,红着眼转了个身面向墙壁,只给李老三留了个后脑勺。
李老三啐了一声,从后面拽他的小辫子:“你这胖团子忒不识好歹,三爷好心问你,你倒嫌烦。”
成南这会儿虽难过,却也不至于全然辨认不出耳边不善的语气。李老三脾气躁,哪个乞丐惹了他都要挨几下打,成南微微蜷起脖颈,心里想被揍两下换清静也值。
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耳边传来窸窣声响,没等成南辨认出来那是什么,一只粗糙的大手便从他身后伸过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用力把他的脸掰正了回去。
成南被迫张开了嘴,啥也没看清嘴里便被塞进来一块东西,甜味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这才反应过来李老三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哭哭哭,”李老三不太耐烦,“小孩子家有什么好哭的,吃个糖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其实他并不小了,从崔瘸子把他捡回去的那个冬天开始算起的话,他已经十六了,但李老三、余不行还有那些认识很多年的乞丐还是经常喊他小孩。
李老三临走前又往成南手心里塞了一块糖,然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往其他地方去了。嘴里的糖水因长时间未吞咽变得有些发苦,成南抽了下鼻子,吮了两口,觉得还是有些想哭。
他就这样坐一会儿哭一会儿鼻子,两只眼皮都肿得通红,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过路的行人倒是频频回首,不知道这小叫花子是遇到了什么委屈的事。
到傍晚时,成南身前竟罕见地堆了不少东西,比过去哪一天要饭时都多。
长时间地流眼泪让脸上紧巴巴地发干,成南趴在膝盖上,垂着眼皮默默地看着身前,心里没觉得很高兴,但那么长时间过去,难过也终于稍稍下去了些。
他抬起手用力地搓了一把脸,想起身回庙里,然而手刚放下来,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脸吓了一跳。
看到他惊愕的表情,身前的人直起腰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质地精良的绿色衣裳,颜色很是明丽鲜嫩,然而那张秀气的小脸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袖口探出来的两只腕子瘦伶伶地支棱着腕骨,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的纸。
她微歪着脑袋,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成南。
成南觉得她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伸手向后面指了指,成南顺着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帘被掀上去,一个看起来很慈善的老太太也正微笑地看着他。
成南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人是谁,早晨他还在裴府门口见过她们,眼前的女孩虽是显得病弱,细瞧眉眼却和裴缜如出一辙。
果然,那小姑娘笑声道:“我和奶奶想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干什么?虽然眼前的小姑娘细声细气,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成南心里还是猛地一乱,想难不成是他上午时对裴缜那样不客气,两人看不过去来教训他?
思及此,他后退一步低着头道歉:“对、对不起。”
裴谨有些讶异:“你道歉作什么呀?”
然后她竟是毫不嫌弃地伸手过来抓住了成南的手腕,抬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麻绳,麻绳下面缀着个沉甸甸的纸包,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东西给了裴谨便收回手去,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倒衬得原先过于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活气。
“我和奶奶知道你是哥哥的朋友,所以一直想见见你。奶奶说,”她清了清嗓,学老太太的语气道,“裴缜有时爱做混账事,但这小子心不坏,就是傻,还得请你多担待。”
似是觉得挺好玩,裴谨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ЙàΝf,成南却仍是愣愣的。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预料中的辱骂呵斥没下来就罢了,怎会是这样客气礼貌的请求。
裴谨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傍晚凉下来的风里轻轻咳了两声,她这回在外面待得太久,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于是看了眼成南手中拎着的纸包,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给哥哥朋友的见面礼,你快些吃,不要凉了。”
说罢她不等成南回答,摆摆手便转身朝马车走去,等成南好不容易从这突然而来的小插曲中反应过来时,车夫已经一甩缰绳,马蹄踏动,牵着车轮辘辘地向远处行去了。
成南兀自站在夕阳下,手里拎着那一包人家送给裴缜朋友的东西,为难地直蹙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上午才刚和裴缜决裂完,现下就要了裴缜家里人送的东西,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第14章 失而复得
成南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还是没有追过去,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最终还是拎着那纸包朝庙里走去。
半路上成南便猜到了纸包里大概是什么东西,主要是那浓郁的肉香味着实诱人,丝丝缕缕地溢散出来,不停地钻进成南的鼻子里,勾得他肚子里馋虫大动,咕噜噜不停地响,再努力地吞咽口水也不顶用,一路上他忍不住用手悄悄捏了那纸包好几回,又贪婪地将沾了肉香味的手指放在鼻子边嗅,馋得眼都有点发酸,但终是没打开尝上一口。
到了庙里,成南直直冲着墙边跷着二郎腿发呆的余不行过去,将纸包扔进他的怀里转身便走,晚一点他都害怕自己后悔。
还没走出庙门,他便听到身后余不行“嚯”了一声,随之是其他乞丐的吵闹。成南没管,出来在庙外空地上坐下,摁着空扁扁的肚子,一边啃白日里要到的凉馒头,一边听着庙里乞丐们哄抢肉的声音。
嘴里的馒头没滋没味,他忍不住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又嗅了嗅,上面沾染的肉味已经散得几乎没有了,成南有些失落,但他心底里又存着点怪异的坚持,想无论那两人和裴缜是否知道,他反正是没有吃他们的东西,就不算是违了约,之后哪怕他们质问自己也有话说。
但这肉闻得着吃不着的滋味,着实是难捱。
余不行拿着咬了半个的鸡腿出来,见成南独自在外面坐着,凑近过去笑问他道:“阿团出息了啊,都能带一整只鸡回来了!哪来的,是不是裴少爷给的?”
他手里鸡腿的香味扑鼻而来,成南难以忍受地转过身去,坐得离余不行远了一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余不行的手上看。
余不行一边啃肉一边还在咕哝着问:“你回来前在外面吃过了吧,裴少爷给你买了两只?”
“唉,”他摇头啧啧感叹,“裴少爷可真是个好人,阿团,你能跟他搭上线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我跟你讲,这人你可得抓住喽,以后少不了你吃的……”
“别说了。”成南蹙着眉,低声打断他。
余不行笑了两声:“说你胖还喘了,最近脾气都大了。”
他扬手扔了鸡骨头,抹抹嘴准备回庙里,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头问成南:“你的碗呢?”
这还是一整天里第一次有人注意到他的碗不见了,成南眼圈瞬时又忍不住有些泛红,先前因鸡肉勾起的馋意倏然下去,丢碗的难过又涌了上来。
他低着头没吭声,感受到旁边的余不行一直没走,持续打量着他,成南紧绷着下颌忽然往后一躺,转了个身背对向余不行,手臂挡在脑袋上面,闷声道:“我困了。”
他满是孩子气的举动逗得余不行有些乐,笑了一会儿,余不行又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回了庙里。
第二天成南从一大早坐到要饭的地儿就开始紧张,总是忍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怕昨天那两人再突然出现,也怕裴缜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做朋友了还要他家里人的东西。
他心里有点后悔,觉得昨天不该将那只鸡带回庙里让乞丐们分掉,不然的话现在还能完完整整地摆在身前,即便裴缜过来他也能毫不气短地把鸡还给他。现在可好,万一裴缜让他赔钱怎么办,他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卖掉估计也凑不出那一只鸡钱,而且那肉他还一口都没吃,这样一想简直更委屈了。
一天时间他的脑袋都快摇成了拨浪鼓,警惕得像是一只面临危险支棱着耳朵的猫,然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起,裴缜并没有过来。
自从两人决裂之后,裴缜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成南在微黑的天色中站起身,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渐渐落下去,但许是白日里紧张过甚,乍然放松下来后,他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疲倦和失落。
这天夜里余不行回来得很晚,成南都快睡着了,他才带着一身槐香回来,捏着成南的脸问他:“睡着了吗?”
成南哼哼:“睡着了也被你弄醒了。”
余不行笑着松开手:“那就睡吧,明早起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余不行故作神秘地不告诉他。
成南又问:“你去哪了?”
余不行仍是闭口不言。
成南哼了一声,闭上眼转过身去:“你不说我也知道。”
春槐街头上种着两棵百年老槐,荫天蔽日槐香扑鼻,在下面过一趟都能沾得满身香气。以前有一阵子成南经常去那儿要饭,给崔瘸子看过病的白姑娘嫁人后就住在那条街上,她每次见到成南都会笑着喊他过去,成南若是在春槐街上蹲一整天,甚至可以像正常人般一日三餐按点用饭。
白茹兰没嫁人的时候是住在七里桥,那时候经常是余不行带着成南一起过去,他们俩蹲在白氏药铺的不远处,偶尔和坐在铺子门口收拾草药的白茹兰对上视线,彼此都笑一笑。傍晚时老郎中会先回家休息,留下白茹兰收拾铺子,上了锁她会过来和余不行扯上几句闲话,成南就蹲在他们脚边上,专心致志地吃白茹兰带过来的吃食。
没两年白茹兰嫁了人,搬到了春槐街,余不行也不再过去了,成南就自己去。然而没多久余不行也不让他去了,说白姑娘自己家里过得也不好,成南总是过去会给她添负担,作为补偿,他允诺以后自己要到的好吃的都分成南一半。
这几年里余不行确也没有食言,对成南诸多照顾,然而他不让成南再去春槐街,自己却总是违反,成南常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清新的槐香。一开始时成南还总是抓到把柄似的质问他,余不行每次都狡辩说是路过,后来次数多了,成南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就不再问了,而余不行去那里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许多。
这会儿余不行看着成南信心满满的后脑勺,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次成南倒是冤枉了他,他是去了春槐街,却也真是路过,那儿有个卖碗的铺子,余不行去问了问人家店里有没有底部刻着一条鲤鱼的瓷碗。
店家开始说没有,等余不行临出门时又想起来,说家里好像有一个,也没用过在橱子里放了好几年都快忘了,余不行要的话他可以明早带过来。
余不行这才卸了桩心事,一路哼着小曲踏着夜色回了庙里,胖团子却非但不知道领情,还在那胡乱猜测他去偷偷见了白茹兰。
余不行也不欲解释,看了成南一会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步进了庙里,想着明早成南见了那碗自是什么都清楚,就是自己舍出去的银子有点令人肉疼,只能当是用的上回成南没要的那点。
然而没料到的是,他这眼见着要飞了的银子竟是又落回了手里。
半夜成南睡得迷迷糊糊间,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搔着自己的脸,他伸手拂去,转了个身想要再睡,谁知那东西竟跟着他跑,这回不仅只碰他的脸,他的肩膀也被晃动起来。
耳边模糊地嗡嗡着的声音渐渐清晰成“成南”二字,成南拧着眉睁开眼,看到裴缜凑得很近的脸,先是下意识咕哝了句“别闹”,而后下一瞬他猛地清醒过来,噌的一下坐起身,屁股蹭着向后连退了两步远。
“我没有吃那个鸡。”他慌乱地解释,还忍不住有点委屈,“我也赔不起。”
“说什么呢?”裴缜眉间微蹙着看他,“睡迷糊了?”
眼前的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成南晃了晃脑袋,两只手又捂住脸用力地搓了搓,这才觉得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呼一口气,仍是有点忐忑裴缜来的目的,但裴缜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没办法一直把脸扎在手里面,只能自暴自弃地抬起脑袋,迎面撞入的却是裴缜肆意笑着的英俊眉眼。
他蹲在成南面前,身上像是披着满天的星光,手里托着一个熟悉的鲤鱼碗,里面勾着的银丝已经去掉,薄薄的白瓷上浮着一层月光,像是泛着乳白雾气的水面,托着一枝亭亭安立的荷。
“哪……”好半天成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哪儿找回来的?”
裴缜微微颔着脑袋,拉过成南的手,将碗放进他的手心里。成南的视线追着他的动作,先是看鲤鱼碗,然后看裴缜收回去的手,最后又落到裴缜含笑又略显疲倦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