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作者:盛星斗  录入:12-25

裴缜回过身朝家里走去,心里平静而快乐。
夜里睡觉的时候,余不行抱着铺盖从庙里出来,和成南一起挤在树底下。
天上的星星很多,不停地闪着,数上半天也数不清,后来成南便只是仰头安静地看。他总觉得那些星星很远,但他从未离开过霖川,不知道那么远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夜色愈发深重,庙里没了声响,乞丐们都睡着了,成南也有些犯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余不行却凑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地喊:“阿团。”
成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余不行晃了晃他的肩膀:“阿团,睁下眼。”
成南听话地勉强睁开眼皮,入眼银灿灿的,他没醒透,恍惚间还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一颗到眼前,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一小块银子。
他惊讶地要坐起身来,被余不行捂着嘴又摁回去,让他小点声。
余不行把那一小锭碎银塞进他的手心里,又牢牢地帮他握起来,像是怕被庙里的其他乞丐听见,压着声音说:“拿着。”
他声音虽低,却抑制不住满脸的喜色与得意。
“哪儿来的!”成南问。
“那个老来找你的裴少爷给的。”余不行乐道,“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银子,他还让我跟其他乞丐分一分,想啥呢,怎么可能!”
成南眉间蹙起来,把手里的那锭银子又塞回给余不行。
余不行惊讶地“嘿”了一声,发觉声音有些大又连忙压下去。
“你困迷糊了傻阿团,银子!银子你都不要?”
“不要。”成南闷闷地丢下这两个字,裹着褥子翻身背对着余不行,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不要就不要。”余不行在他背后道,“反正你和那裴少爷搞好了关系,以后他也少不了给你银子,这点碎银确实不用放在心上。”
他又窸窸窣窣捣弄了半晌,将那些银子都藏好了,这才躺下,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睡了。
成南沉默地听着余不行逐渐起来的鼾声,食指在身侧的地面上随意地划着,是裴缜下午时拿着小棍教他写的字。
他想,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要裴缜的银子。他本来就是乞丐,可裴缜要跟他做朋友,他就不那么想在裴缜面前也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

两人说得挺好,结果朋友当了没几天成南就有些后悔了。
那天之后,裴缜有事没事就从家里跑出来找成南。许是先前禁了他一个月的足,裴铭书也觉得惩戒得有些狠了,见他成天往外跑竟也没怎么管,裴缜就从早到晚都和成南待在一起。
成南一个人惯了,他很小的时候崔瘸子带着他要饭,经常是将他往墙根上一放,给他两根小棍他自己就能玩上一天,不哭也不闹,谁看了都觉着乖。后来长大了些,可以当个小叫花子跟着老叫花子一起要饭了,崔瘸子和他也常是隔着一段距离各要各的,离近了不行,再好心的人看到两个叫花子也会多掂量一下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反倒是抢彼此的生意。再后来,崔瘸子死了,变成成南一个人要饭了,他更是常半天说不了两句话,眼睛比嘴要使得勤快得多。
然而裴缜这人,却着实是太能说了些。
从他清晨找到成南蹲在他身边上开始,那张嘴就几乎没闲下来过。
一会儿问成南穿这么少冷不冷,多久能买一次新衣裳,一会儿问他是怎么长那么胖的,问完成南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妥起来,又连忙找补解释,一连编了好几个胖子成就伟业的故事。成南一开始还不想跟他计较,结果他胖来胖去的说个没完,听得人心头莫名火起,不由恼怒地憋红了一张脸。
他生气了裴缜就消停一会儿,但静不多久他觉得无聊起来,便又嬉皮笑脸地凑近成南跟他搭话,讲京城满街的繁华,公子哥们聚在一起玩的混账游戏……
初时俩人刚做朋友,新鲜劲未过去,裴缜说的东西又是成南从没听过的,倒也算有趣,但再有意思的事儿也不能一刻不停地天天听,裴缜在他耳边上嘚嘚一个白天,夜晚成南回到庙里,裹着褥子躺半天仍旧觉得脑袋嗡嗡响,裴缜的声音还在里面打转。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姑且能忍耐一下。
但自从裴缜跟着他开始,他就一个馍渣渣没再要到过。
他本来就因为胖看着不像个叫花子,一天到晚要不到多少东西,但终归聊胜于无,不算彻底辱没了他们叫花子的名声。
然而裴缜锦衣玉袍地往他旁边一蹲,明晃晃一个大少爷,过路的行人别说往成南的碗里扔铜板了,走过之后还免不了回头多看几眼那个烂碗,猜想是不是哪家少爷爱上了集宝从店里淘来的前朝古物。
裴缜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每天早晚地给小叫花子带吃的,怎么也比他以前饥一顿饱一顿地吃得好,他想不明白成南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他不比那些过路的陌生人大方得多?
他大着口气跟成南说:“我给你银子啊。”
成南头也不抬,说:“不要。”
“为什么?”
成南不吭声,直到裴缜不停地问得他有些烦了,才又甩出一句:“就是不要。”
他的嘴馋,裴缜带来的许多吃食他又连见都没见过,捧着都小心翼翼的,一块糖恨不能分三天吃,但这些东西终究是多出来的,有是好,没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几天睡不着觉罢了。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太想继续和裴缜做朋友了,但答应了的事没过两天就要反悔,终究不怎么光彩,裴缜又成天顶着一脸无知无觉的高兴,成南试了又试,还是开不了口。
他于是迂回着问裴缜:“你怎么老不回家,你家里不好么?”
“有什么好的。”裴缜向后背靠着棵老槐,一条腿支起来,搭在上面的手里攥着根草,在阳光里不停地晃,话说得也漫不经心,“我在家里呆一个月都快憋死了,还得天天看着我爹那张冷脸。”
以前在京中时,裴铭书再有心管教他,终归是公务缠身,在家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彼此之间倒也还算能忍受。然而到了霖川,裴铭书卸了公职,本就无事,他又不与霖川其他的显贵交游,每日递上门的无数帖子全被秦庭回拒了,这省下来的精力便大多都招呼到了裴缜身上,嫌他坐没坐相,嫌他诗书不通,嫌他字迹潦草……
裴缜苦不堪言,远远地看到裴铭书的衣角都觉得胸闷气短,只有在裴老太太和裴谨那儿的时候才能得些喘息,但也坐不太久,裴谨的身体孱弱,与他玩不到两刻钟精神便显倦怠,而裴缜看着她苍白的病容,想起那远远不知下落的赤松图木,心里比面对着裴铭书还要难受不知多少倍。
久而久之,裴府他越发不愿意待,趁着裴铭书这几日不怎么管他,每天和成南大街上一蹲一整天,傍晚要回家的时候还颇觉恋恋不舍,倒是成南每次都走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想起来家里的事,裴缜觉得有些烦,一时没再说话。成南一句话被人给堵回来,下一句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也闷闷地坐在旁边不吭声了。
微暖的风将霖河里的水撩起层层波纹,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到水面上,像一条绿色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裴缜突然低声开口:“我不想待在霖川,过不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里的。”
成南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他:“你要去哪?”
“西疆。”裴缜说,“我想去西疆。”
成南瞪圆了眼睛:“那个有大鸟的地方?”
他随口胡诌的故事,那小叫花子竟是记到现在,裴缜本想与他解释一番,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谁都没去过西疆,所得的印象本就是全来自于别人口中的描述。
他于是点了点头,和成南说:“我大伯正在西疆与昌阗打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将军。你听过裴铭疆么,他就是我大伯。”
在裴缜骄傲且期待的视线中,成南茫然且真诚地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裴缜惊讶了,他一直以为裴铭疆的名姓是家喻户晓的。
他试探地问成南:“那你知道昌阗么?”
昌阗紧邻西境,百余年来不断来犯,是国家最大的忧患和劲敌。
小叫花子仍旧摇脑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都是哪跟哪。
裴缜看着眼前小叫花子白白净净的脸,两人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更是清亮得没有一丝尘埃,无知又乖巧。
成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我该知道么?”
裴缜见不得小叫花子这模样,心里原本的不可思议瞬时被一脚踢远,他清了清嗓,手大咧咧地一挥,无所谓道:“哪有什么该不该知道的,西疆和昌阗离这里多远哪,你听过才奇怪呢。”
成南微微放下心来,听到裴缜说:“反正,我就是想和我大伯一起去打仗。”
成南一口气没舒到底又提了起来。
裴缜看他一眼,见小叫花子眼睁得圆溜溜的,觉得有些好玩,继续道:“我大伯征战几十年,身上的伤多得数不清,他说自古将士马革裹尸还,活着的是少数,但我不害怕,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护佑一方安宁,无论手中持枪还是拿笔,我想成为像我伯父和父亲那样的人。”
他将自己说得都热血沸腾起来,好似这会儿已经站到了西疆战场上,耳边号角急催,战旗猎猎作响……
一扭头,成南还原模原样地惊讶地看着他。
裴缜志满踌躇,嗓音都低沉深邃了不少:“怎么了?”
“打仗是要杀人的。”
裴缜绷着嘴角一脸严肃地点头。
成南蹙起眉:“你敢杀人吗?”
裴缜:“……”
成南:“……”
气氛倏然凝滞起来,半晌,裴缜的耳侧慢慢地浮起一层红意,然后蔓延到脸侧,没一会儿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狼狈地移开脸,吭哧道:“到时候我就敢了。”
成南撇了撇嘴,小小地切了一声。

第10章 崔瘸子
裴缜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羞臊至极,偏头假装盯着霖河里的水缓了半天,耳根仍是热腾腾的。旁边的小叫花子这会儿也不说话了,裴缜不好意思去看他在干什么,心里却愈发打鼓,觉得在成南面前丢了面子。
他强作无事地清了清喉咙,转过身来,视线瞥到成南身前摆着的鲤鱼碗,手贱地一把给人拎了起来,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小片薄薄的碗沿,悬在半空中晃悠悠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成南果真一下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诶”了一声,这就着急地来抢。
裴缜往后撤了下身子避开,将碗攥进手里:“这碗都烂了,你怎么不换个新的?”
刚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紧,趁着成南的视线完全胶着在碗身上,连忙偷偷咽了下口水,这才正常了些。
他耳根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意这会儿却是全跑到了成南脸上。
小叫花子一改先前的绵软,瞪着他竟显得有些凶狠,恼声道:“还给我!”
裴缜被他吓得愣了一瞬,然后乖乖地松了手。
成南一把将鲤鱼碗夺回去,护进怀里又连忙低头检查,脸上犹带着些未褪去的怒意。
裴缜挠了挠脑袋,咕哝道:“就拿了一下,用得着生气么……”
成南没理他,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缺口,这才安下心来。然后他站起来,蹲到霖河边上,将碗浸进了清凌凌的河水里。
裴缜撇嘴看着他动作,忍不住抬起自己的两只爪子看了看,明明干干净净的,拿一下还能把碗给碰脏了不成……
不过虽是遭到了成南的嫌弃,他先前闹的那点子尴尬事倒是如愿盖了过去,裴缜心里松快起来,起身也跟到霖河边上,歪着脑袋看洗碗的小叫花子。
“别洗了,我手上不脏。”
成南鼓着脸不理他。
“我给你买个新的碗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龙泉的青瓷还是定窑的白瓷?不过瓷碗容易碎,要不用木头的,就是可能不太好看……”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成南不愿意听,只能出声打断他:“我不要其他的,就要这一个。”
刚见面时裴缜砸烂了他的碗说要赔时,小叫花子也是这反应,裴缜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干嘛非得这一个啊?”
成南的手还伸在水里,鲤鱼碗也整个浸在薄薄的水面下面,夕阳的影子投射在瓷白的釉上微微摇晃,碗底的那尾鱼在水下愈发鲜艳,似是下一瞬便会游起来。
成南低头看着,说:“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
“那你爷爷呢?”
“他死了。”
裴缜蓦地住了嘴。
成南的表情却很平淡,仿佛刚才那话不过是随口之语,抬头见裴缜一直盯着他,还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
裴缜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到成南手里拿着的碗上,那些黑色裂纹瞬时变得扎眼起来。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小叫花子的眼泪,心里突然不知什么滋味。
“你别难过。”他低低地说。
成南“嗯?”了一声,没太听明白他这突然的一句,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裴缜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成南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他收回自己的碗,扯起衣角擦净上面的水渍,嘴唇很乖地弯了弯,说:“没难过。”
或许曾经也难过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崔瘸子是四年前的秋天死的,说不准是什么病,或许是因为头前淋了一场雨,或许是某一个夜里受了寒,也或许是多年累积下的沉疴旧疾,他们没有钱去医馆里看,能去崔瘸子也不去。
他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他就靠墙闭眼坐着,安静地等成南要饭回来。成南每天要到的东西都很少,他一口也不吃,全都端回来,崔瘸子也不吃其他乞丐分来的东西,只吃成南要来的饭,可即便是那么少的东西他也吃不完,剩下的成南再一口口吃掉。
崔瘸子说话都费劲,却扯着嘴角笑着跟其他乞丐炫耀,说我们阿南现在都可以养着爷爷了。
成南不说话,等夜里别的乞丐都睡着了,他搬动崔瘸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脑袋靠进他的臂弯里,小声地允诺说:“爷爷,我今天比昨天多要到半个馍馍,明天肯定能要到更多,能一直一直养着你。”
崔瘸子闭着眼笑,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成南的脑袋,许久之后才说:“不用啦。”
安静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也显得轻,平平稳稳的没什么害怕或遗憾:“爷爷老了,人老了就得死,这是应该的事,阿南别害怕,你就想着爷爷是去享福了,到地底下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他说着笑起来,没两声又变成了闷闷的咳,缓过来之后又继续笑:“阎王爷小气,不让爷爷带个小油瓶,一顿俩鸡腿他可舍不得,所以阿南还得活着,慢慢儿长大。”
成南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不吭声,像是睡着了,只是眼泪将崔瘸子的胸口湿得温热热的。
后来崔瘸子就连话也不能说了。
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子,说是医馆里老郎中的女儿,他们踩着熹微的晨光匆匆走进庙里时,崔瘸子已经没剩了几口气。
女子走近给他检查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她医术算不得精通,只是在家偶尔给父亲打打下手,却也能看出眼前的人已是药石罔效。
其实也用不着她,谁都能看出来这老乞丐的一生已经走到末尾。
崔瘸子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仿佛真的是要去享福。
余不行看着他,忽然也哈哈笑起来,笑声荡在闷窒的破庙里,显得有点怪。余不行不在意,而是蹲下身来拍了拍崔瘸子的肩头,说:“老崔不地道啊,自个先跑去地底下过好日子去了。”
说着他一把将旁边的成南拽过来捞进怀里,胡乱地擦了两下他脸上的眼泪,声音松快:“看把我们阿团给气的,都掉金豆豆了。谁知道阎王爷做的肉放不放盐,说不准难吃死了,咱还是在地上要饭吧,至少酸辣咸甜有滋有味。”
李老三听不惯他的话,立马反唇相驳:“人家阎王爷做肉怎么就不放盐了,你咋知道那啥滋味……”
在他们的一言一语中,崔瘸子的死就这样落了局。成南没有法子去改变人的生或死,只能顺着他们的话想崔瘸子真的去享了福,这样一来,就没那么难过了,至少不像最初时一想起就要掉眼泪。
从前每天都要喊上好多遍的“爷爷”二字没了用处,他只偶尔在心里喊一喊,很快便习惯了一个人出门、要饭、走夜路。他看着树顶上的叶、霖河里的水、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崔瘸子的死渐渐淡成了很久远的一点痕迹。
成南擦好了碗,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红云里面已经掺上了青黑,他跟裴缜说:“我要回去了。”
裴缜点了点头,这回竟是没像之前那样缠着成南要他再多留一会儿。成南试探地迈出步子,走了很远之后又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发现裴缜还原模原样地站在河边上,没有要来追他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转头朝庙的方向走了。
裴缜在河边站了老大一会儿,才转身朝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走过去。他每天傍晚回府的时候都会给裴谨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这天也不例外,然而糖葫芦拿进手里,他忽然有些懊恼地想起来,自己今天勾起了小叫花子的伤心事,却忘了给他买一串糖葫芦哄哄他。

第11章 鲤鱼碗
夜里的时候起了风,成南便进了庙睡,靠着一处墙根铺好他的破褥子,又将他的鲤鱼碗规规整整地塞进了叠好的衣裳下面,这才扭头冲着墙壁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白日里和裴缜提到了崔瘸子,成南这晚久违地梦见了爷爷。
崔瘸子看起来还是很多年前健泰的模样,两只劲瘦的手掐在成南腋下,将那么大一个他举离地面也毫不费力,称完了重笑着说阿南又长沉了,沉了好。
崔瘸子拉着成南在河边上坐下,成南顺势歪着身子躺进他的怀里,阳光大剌剌地洒下来,霖河里的水晃得像是一层金子,成南被崔瘸子捏耳朵捏得很舒服,一边晒太阳一边小声地问他鸡腿究竟有没有放盐。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耳边断断续续不停传来乞丐们起身出庙的声响,应是天亮又该出去要饭了。但他躺在崔瘸子的腿上,舒服得不想醒来,便闭着眼继续往下梦着。
直到崔瘸子的身影淡至消失,成南才颇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庙外的太阳果然已升得很高,照进庙门里的阳光都亮得发白了,乞丐们也基本走了干净。
成南很少那么晚起床,他虽是成天要不着什么东西,却也是个很勤勉的小叫花子。
但这晚的梦做得久又真,他醒来后又躺半天没动地儿,心里还存了些从梦中绵延出的熨帖与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将手举起来,过脑袋顶伸了个懒腰,一只手顺势探进衣裳底下去摸他的鲤鱼碗,然后心里猛地一惊——他竟然摸了个空!
成南都没来得及反应透,下意识地便翻身坐起来,一把将他的宝贝衣裳扯开,下面枯黄的秸草映着青灰的地面,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脑子里嗡的一声,成南后背霎时冒了层细汗,他抖着手把旁边的东西快速全翻了个遍,然而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成南抓住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咬着牙拼命回想昨天睡前的一举一动,但越着急脑子里越是乱,翻来覆去全是些不相干的画面,急得他恨不得拿脑袋撞到墙上让自己清醒清醒。
就在他慌得快要掉眼泪之际,庙门口传来轻快的一声招呼。
裴缜举着串大糖葫芦站在那,身后的阳光给他勾勒出个淡淡的银边,他上前一步,俊朗的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也不嫌庙里脏,朝成南走过来,一边嘲笑他道:“大好的天你醒的可真早。”
他哼哼笑了两声,手里的糖葫芦晃了晃:“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想不想吃?”
成南生平第一次对糖葫芦毫无兴趣,看都没看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庙里没其他乞丐在,裴缜更为自在,“嗯?”了一声:“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啊。”
没人问还好,裴缜这么一说,成南突然便有些绷不住了,带了哭腔道:“我的碗丢了。”
他看起来绝望极了,鼻尖都微微泛着红,裴缜本来还想再多逗他一会儿,但小叫花子这模样看起来着实太可怜了,裴缜心里软塌塌的,原本闹着玩的那些心思瞬时散了大半。
“碗呀,”他装得若有所思,还想撑一会儿,但不过片刻便忍不住地笑开,“我知道在哪儿。”
成南的头猛地抬起来。
小叫花子殷切的注视中,裴缜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嘚嘚瑟瑟地拿出来,手心里端着的果真是成南那只瓷白的碗。
他蹲在成南面前,碗正好托在成南眼皮子底下,垂着视线便能清晰地看到碗底那尾红色的小鲤鱼。成南盯住碗沿,视线一错不错地看了半晌,然后上移,落到裴缜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裴缜手中的那只碗。
来回重复了好几次,裴缜先忍不住了,一挑眉道:“高兴傻啦?”
空中干燥的灰尘无声浮动,成南抿了抿唇,伸手将碗接了过去。
他的动作小心,裴缜眨了眨眼,弯起唇角刚要说什么,迎面便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巴掌。
成南终究是胆子小,干不来打人的事,临到头上还是换了力道,变成了在裴缜肩膀上用力的一推。
即便如此,裴缜没来得及防备,讶异之下还是向后摔坐过去,拿着糖葫芦的那只手摁在地面上,糖稀外面也沾了星点的泥。
成南攥着拳头站起来,红着眼盯着地上的人,话气得都有些发抖:“你、你……”
可惜他的脏话储备量着实贫瘠,最后仍旧只是:“王八蛋!”
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阳光寻到空隙猛地扑过来,将地上那只白瓷碗映得明晃晃的亮。碗沿向下攀着一叶新绘上的荷,淡青色中托出粉嫩而亭亭的花,丝丝银质的脉络盖住了原先的裂纹,下方游鱼摆尾,精巧不似此间物。
裴缜忍不住蹙起眉,不知道成南干嘛生气。
昨晚回府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前全是那个被他砸烂的碗,还有成南掉眼泪的模样,越想越是难受,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翻身起了床,拉着迷瞪瞪的小厮方中便出了府。
自诩光明磊落的裴少爷深夜当了一回贼,平生练的功夫全都用在了努力放轻偷碗的步子上,然后让方中带路连夜敲开了霖川城中最好的制瓷匠人的门,打着哈欠守了半夜,怕成南醒后着急,碗拿到手后便匆忙来庙里找他,到地儿发现小叫花子还睡着,才又出去一趟给他买了昨个忘记的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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