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城东走越是荒凉,夜色渐深,周围是一片深重的蓝,往常若是这个时候回去,一个人走这段路成南是有些怕的,这日里却只觉得烦。
“糖葫芦你怎么不吃呀,是想留着之后再慢慢地吃,还是怕我吃你的?”
“哼其实我才不喜欢吃这甜不拉几的玩意儿呢,小姑娘才爱吃这个。”
“我今天在树上看你,你好像一整天都没要着什么东西,你不饿吗,你是怎么长这么胖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里面是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叫花子,不会还有姑娘吧?”
成南攥在糖葫芦棍上的手指用力收紧,小脸绷得紧紧的,脚下越走越快,试图甩掉裴缜。
然而裴缜脚步轻快,跟得极紧,根本就甩不掉。
成南手攥了又攥,在内心艰难斗争,觉得要不还是把糖葫芦还给这人,让他滚蛋吧。
“你怎么不说话?”裴缜又问道,“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成南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来,抿了抿唇,回答道:“成南。”
“成南?”裴缜笑道,“好名字。”
他本来以为乞丐都没什么正经名字的。
因着被夸了,成南心里一松,有些得意道:“是我爷爷给起的。”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裴缜道,“你爷爷是希望你能像鲲鹏一样直上九万里向南而飞,早日出人头地,不再当个小叫花子吧?”
可怜天下长辈心。
“啊?”成南一脸迷茫,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玩意儿,“我爷爷说,南是这世上要饭最厉害的乞丐的名字,我要好好地要饭,成为像他那样的乞丐,这样就能每天都要到一个鸡腿了。”
“……”裴缜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是我僭越了。”
领会不了你们叫花子的崇高理想。
成南名字的由来其实比他自己所知道的更加草率。
成南,城南,城南边捡的。
崔瘸子,也就是老乞丐,把成南捡回来的时候,成南才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之中。本来乞丐们就是朝不保夕,自个的性命都难保,更何况这样小的一个娃娃,更是难养,活不三天不是饿死就是病死。
崔瘸子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非要养他。
头里几天,乞丐们常常来看今个这娃娃死了没,要饭的时候碰见,聊的也都是那个城南捡的小娃。
说也奇怪,这小娃娃长在乞丐窝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崔瘸子一个要饭的老头子,也不会养娃娃,常是把他放在庙里遮风避雨处,随他自个玩耍,没多照料过,他却不仅没死,反而身强体壮健健康康,没生过任何毛病。
他没名没姓,乞丐们提到他的时候都用“城南捡的”代称,慢慢地就省事儿简化成“城南”,到最后,索性化“城”为“成”,当了名姓。
成南长到六岁的时候,因着长得圆滚滚像个团子,在乞丐堆里极其打眼,也不知是哪个爱戳事的起的头,给他带出个诨名,喊他“阿团”。
成南委屈地跟人辩解,说自己不叫阿团,叫成南。
有乞丐故意地逗他,说你长那么胖就像个团子,叫阿团不是正好吗,成南是什么意思啊?
成南答不上来,回去问崔瘸子,崔瘸子也答不出来,总不能说因为你是城南边捡的,所以就叫成南吧。
崔瘸子含混过去,等成南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他把李老三踹醒,让他抓紧掰扯出个狗屁意思来。
李老三苦思冥想半晌,终于想起来有个诗人,曾写过一首题名为“城南”的诗。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李老三道,“意思是别去看那花开得好看,它们再好看也是开不几天就谢了,还是安安心心地当根小野草的好。”
然而崔瘸子将那两句诗念叨了一夜,死活记不下来,第二日成南再问的时候,便顺口胡诌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叫南的乞丐,要饭十分厉害,每天都能要到一个鸡腿,给他取名成南,是希望他能好好要饭,成为南那样的叫花子,天天吃肉。
成南边听边流口水,等崔瘸子讲完,吸溜着口水心满意足地蹦出破庙,找先前的那些人理论了。
只可惜他再抗议这个诨号一直没能甩去,主要是因为从小到大,成南没吃过好的没喝过好的没玩过好的,偏偏也没瘦过。
小脸白嫩圆润,脸颊带着些软肉,笑起来软绵绵的还是像个团子,胳膊腿的也是骨肉均亭,饱满健康,在常人堆里姑且算是匀称,在骨瘦如柴的一群乞丐里面,却是堪比异类。
可能是受了打击,后半程裴缜没怎么说话,只有脚步声跟在成南身后。
他们越走离城中心越远,周围越暗,天上星子闪烁,草中有虫鸣不止,成南心底初始的敌意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以往总是他自己走这一段路,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一起。
他们到庙里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个乞丐,裴缜跟在成南身后走进去,虽是有意克制,眉头还是忍不住一皱。
乞丐窝里的气味着实算不上好闻。
火堆旁有几个乞丐坐着,剩下的则是大多横七竖八地躺着,脏乱异常。
裴缜强忍着舒展了眉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站在庙门口没再往里进,一时间庙里所有乞丐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裴缜有些尴尬地笑着打招呼:“你们好。”
没人理他。
一只手从下面伸上来,拽了拽裴缜的袍角,裴缜吓了一跳,往后蹦了半步,才看到庙门口的暗影里还坐着个人。
那人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一只空洞的眼睛盯着裴缜,低声问道:“这位少爷,有钱吗?”
裴缜呼出一口气,手忙脚乱地翻口袋,半天什么都没翻到,只能有些抱歉地冲那人干笑两声,把空空的口袋给他看。
那人哼了一声,又卧回原处了。
裴缜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压根就不该来,还不如找棵树蹲一夜。
成南将剩下的糖葫芦给几个乞丐分了,才想起来他后头还跟着个人,去看的时候,裴缜已经不在庙门口了。
“那人谁啊,”余不行舔着糖葫芦棍上沾的糖问道,“跟你来的?”
成南点点头:“他也没处去。”
庙内一片嗤笑声,余不行道:“你是不是傻,那人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会没处去?”
成南没理他的埋汰,从庙里走出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裴缜。
裴缜本想是和成南说一声就离开的,谁知成南过来,有些愧疚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把你给忘了。”
裴缜心里的郁结霎时烟消云散,摆手道:“没事。”
他们没再回庙里,而是并肩坐在了庙外墙边。
天气好的时候,成南喜欢一个人在庙外睡,他喜欢此时安静的夜,还有繁星闪烁。
庙里的火渐渐灭了,乞丐们也都陆续睡着了,周围归于一片静谧。
成南转身面向裴缜,轻声问道:“你说西境有很大的荒漠,那你去过吗?”
裴缜默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很想去。”
“那你不害怕吗?”
“什么?”裴缜问。
“那种怪鸟。”
裴缜笑了起来,他枕着手,看着夜空,半天才道:“那是编的故事,不过西北之地的大漠下面埋着许多座城,藏着许多奇珍异宝,前些年沉天教覆灭,也流离了许多举世无双的珍宝。”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
过了一会儿,裴缜又道:“我想去找到一样宝物。”
他的语气坚定:“即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像是陷进了什么情绪中,半晌才恢复正常,喂了一声,这才发现旁边的小叫花子已经蜷着身体睡着了。
裴缜收回视线,夜风吹过树梢,周围是陌生的荒野之声,他对着漆黑看了许久,才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裴缜被成南用力推醒,周围一片兵荒马乱的喧哗,他听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快跑啊官兵来抓人了!”
裴缜还没清醒,有些迷糊,就被成南硬拽了起来:“快跑!”
裴缜一脸莫名:“不是,出什么事了?”
成南也是一脸莫名:“不知道,先跑!”
裴缜和成南跟着乞丐们左奔右突,来回瞎跑,一片混乱中,裴缜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少爷!”
怎么这么像他们家的大管家?
裴缜狐疑地回头。
操!还真是!
一场闹剧以裴缜丢人地被揪回家收场。
他被他家那面慈心狠的大管家推进门的时候,远处孤星犹存,这个夜晚还未彻底过去,裴铭书正端坐在他房间里的椅子上看书,不知是已经醒了还是一晚没睡。
桌上摆着的烛火微微摇晃,映得裴铭书的脸明暗不定,也让裴缜心里有些发毛。
他对裴铭书的畏惧在过去十多年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
虽说不久前还极有志气地扯着嗓子与裴铭书喊过,甚至最后还摔门而去,试图离家出走,但那点愤怒之下激发出的勇气终不长久,他裹着衣裳和那小叫花子在破庙外面睡了一觉,再醒来,连一开始生气的由头都快忘了大半。
这会儿站在门口,裴铭书不说话,裴缜也不敢吭声,周围静得简直令人心慌。
八岁那年母亲故去后,裴缜就由裴铭书一手管教。裴相的端谨严正是出了名的,朝堂之上如此,朝堂之下也不遑多让。
这些年里裴缜虽也没少招猫逗狗,但那些混账事的恶劣程度是万万拿不出门去和京城一众纨绔们比较的,就这还因此挨了不少的打,让他一度觉得十分抬不起头。
就如前年秋天,他刚得了一匹漂亮的小黑马,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子牵出去给朋友们炫耀,中途不知谁提议说骑马出城去围猎,立马得到群呼响应,其他人都是上马即走,只有裴缜抓着他那匹小黑马的缰绳,原地转了八百个圈,最终还是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回家先问问他爹。
在他怒气腾腾冲进家门之后,果不其然,允准没得到,得了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裴铭书看他的眼神中除了愤怒,还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痛惜,说良马可以用来驮物行千里,可以用来带人骋疆场,绝不是用来供败家子消遣玩乐的。
裴缜平白得了顶败家子的大帽子,还没从一顿教训中醒过神来,便听裴铭书下令让人把他的爱马牵走,吓得他一边哭嚎一边抱紧马脖子死不松手,连着好几天都是不放心地在马厩里睡的。
在京城的那些年,他虽是担了个相府公子的名号,却从未由此得到过什么好处,反而是更多的限制与禁锢。
裴铭书总是要他端正行事,提醒他小心,裴缜不知道自己要小心什么,也不明白身为一朝宰相的裴铭书在担心什么,明明圣上对他那么信任重用,这万人之上的权力裴铭书却用得慎之又慎,对他自己的一言一行更是规范得近乎严苛。
他同样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裴铭书为何在去年冬天突然上书辞去相位,带着他和祖母妹妹搬回旧籍霖川。
裴缜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气鼓鼓地跳下马车,跟着裴铭书走进霖川城中这扇古朴的高门。
从那时起,他的心底就压着一股气,碰碰撞撞,终于在昨日清晨裴铭书训斥他最近书读得懈怠时冲破了屏障。
他拧着眉言辞坚定,说要回京城。
裴铭书冷笑,讽言说他只是纨绔子想念京中的舒坦与富贵。
裴缜生气又委屈,他并未想过什么富贵不富贵,只是京城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离了它,裴铭书却不仅不给他缘由,还总是对他出言讥讽。
他红着脸喘了半晌粗气,最后咬着牙说:“那我去西疆。”
黄沙弥漫、烈风如刀的西疆,裴铭书总不能再说他是为了富贵。
而且,西疆,古老苍茫有着无数传说的西疆,他总是想去那里的。
他跟裴铭书说:“我要去找大伯,和他一起打仗!”
他的伯父定西大将军裴铭疆是沙场上的一段传奇。
十五岁参军,十七岁升校尉,曾一腔孤勇单骑冲敌营,也率二百余名骑兵闯入过西疆大漠,直破敌方数千士兵,战功赫赫。二十五岁那年裴铭疆被圣上亲封为定西大将军,之后数年间驻守西疆,外族震悚,莫敢侵犯。
就这样一位骁勇无匹的将军,却在九年前与昌阗的一场大战中,因中埋伏而被俘虏,之后八年间了无音讯。
裴缜小时候对这位伯父的印象并不深刻,那时裴铭书还只是督察院都御史,裴铭疆常年在外,一年到头在京的时间不过半月,裴缜只记得他那双拿惯了刀枪的大手刚硬粗砺,每次摸他的脑袋都磨得他生疼,龇牙咧嘴地要躲。
之后裴铭疆就成了一个只存在于人们嘴中的符号,听得到摸不着,渐渐地连听到都很少了,只有裴缜的祖母和裴铭书会在每年他失去音信的那一天,在庭院中默不作声地坐一晚,那天裴铭书会少有地喝一些酒,一半洒在面向西方的土地上。
没人见到过裴铭疆的尸体,也没人觉得他还活着,更想不到他会在消失八年之后,衣衫褴褛地随着一队流民踏进京城,敲开相府的大门。
消息在传进皇宫之前便风一般在市井间传开,一时之间,举国哗然。
裴铭疆倒头昏睡两天,醒来时圣旨已在府中等待良久,他在满京惊异与探寻的目光中随使踏进皇宫,据传圣上亲自下殿相迎,随后又摒退众臣,留裴铭疆在宫中彻夜长谈。
一月之后,圣旨传下,复裴铭疆定西大将军职,带兵三十万前往西疆,抵御昌阗之扰。
那段时间裴缜格外高兴,虽说家里只多了一个人,但怪得很,好像整个宅邸都满了不少,连裴铭书脸上都时常带着笑,也不动不动就抽查他功课ЙàΝf了,放任他每日缠着裴铭疆听西疆的事。
他生在富贵的京城中,却满心都是那遥远的西境大漠。
他想和裴铭疆一样纵马饮沙驰骋捭阖,此外他心里还有一个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关乎那苍茫大漠中流散珍宝的传说,关乎他的妹妹裴谨。
他满怀期待,想着与裴铭疆一起出征,甚至为此每日艰难早起、苦练剑术,然而裴铭疆从家里走时悄无声息,根本就没想着叫他。
等他知道的时候大军已经出城了,裴缜气得一蹦三尺高,这就抓起马缰要去追,没跑出去就被裴铭书抓住塞进了马车里,车轮滚滚,然后他们就到了霖川。
过去种种涌上心头,裴缜看着房内端坐的裴铭书,把自己想得又恼怒起来。
本来就是,这些事情明明是裴铭书没有道理,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打定主意,决定趁勇打铁夺得先机,还未开口,便见裴铭书突然收起手里的书,朝他看了过来。
“咳!”裴缜到嘴边的话又被吓了回来,把他噎得够呛。
裴铭书倒是神色自若,语气平静,话里带着不多不少二分遗憾:“裴少爷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脚上功夫练得不到家,霖川城也不大,竟是一天一夜都没走出去。”
裴缜本来计划着先发制人的话忘了干净,涨红了脸驳斥道:“我本来是要走的,要不是你让秦叔把我抓回来,我现在已经走远了!”
裴铭书站起身,淡淡地“哦”了一声。
裴缜感觉浑身的热气都在往头顶涌,再站下去他怕自己炸掉,另一方面也着实是被裴铭书戳破后觉得没脸,不等裴铭书走到身边,转身开门便要走。
门拽开,秦管家站在外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严严实实堵着了他的路。
两人门里门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就在这时裴铭书已经走了过来,说:“可惜了,机会只有一次,你没能把握住。”
裴缜原本是较劲般瞪着秦管家,听裴铭书一开口,又连忙调转脑袋怒冲冲地瞪向裴铭书,一时间左支右绌,觉得一个脑袋颇为不够用。
“什么意思?”
“秦庭。”裴铭书声音蓦地冷下去,“传令下去,少爷禁足一月,接下来三天谁也不准给他饭吃。”
“你凭——”裴缜还没跳起来,怀里便被裴铭书塞了一本书,是他方才坐在桌前看的那本。
裴缜低头,看到封面上迆迆然三个大字:静气论。
第5章 赤松图木
裴缜就这样被禁了足,秦庭派了个小厮过来,名义上是照顾他饮食起居陪他读书解闷,实际上就是一个看管着他不让他逃跑的小奸细。
原本在京城时裴相府的侍从就不多,现下到了霖川,大门口的匾额上少了个“相”字,府内佣人更是少之又少,能拨出一个小厮来专门陪着他,可见秦管家对裴铭书的命令执行之上心,不让他再偷溜出府的意志之坚决。
门虽是暂时出不去了,饭裴缜却没少吃多少。
原因是他被禁足的第二天一大早,裴老太太便从山上礼佛回来了。
裴缜惯会在祖母面前撒娇,裴老太太来看他时,他蔫巴巴地蜷在床上,捂着肚子乖巧地喊“奶奶”,可怜得不得了,老太太心疼得差些掉眼泪,也顾不得裴铭书下的什么禁令了,连忙让厨房做吃的端过来。
裴缜气息奄奄,仍不忘提要求:“我要吃八宝鸡和翡翠鱼丸。”
“好,好。”裴老太太连声答应,回头看秦管家还柱子似的站着,催促道,“怎么还不去?”
秦管家“呃”了一声,和老太太背后得意洋洋的裴缜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去照办了。
一顿饭裴缜吃得前所未有地满足,口腹之欲倒是其次,主要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在他用饭时,裴老太太始终坐在一旁看着他,直到碗筷都撤下去,她才伸手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平安符袋,上面用金色的线织着裴缜的属相和“平安”二字。
裴缜好奇:“这是什么?”
老太太微笑道:“是我从庙里请来的平安符,人家都说元山寺的符是最灵的,以后你就把它带在身上,可不能丢了。”
裴缜有些不乐意,觉得这红色的符袋挂在身上十分有损形象,刚一撇嘴想说什么,便被老太太截住了话。
“你也别不乐意,就把它贴着里面的衣裳放着,别人又看不见。”
她一边说着一边倾身过来,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温柔端丽,裴缜本还想再挣扎一下,但对上老太太郑重的眼神,他心里忽然说不清缘由地颤了一下,然后他没再动,任由裴老太太将那枚平安符掖进他的衣裳里,又在上面拍了拍,像是确认,也像是嘱托。
“这符我请来五个,谨儿咱们三个的已经带上了,你父亲的我等会儿去给他,带在身上,平平安安。”她的目光有些远起来,“就是你大伯,见不着他,也没办法给他,不知道……”
她没说完,看到裴缜的注视,连忙若无其事般擦了下眼,笑道:“总是能见到的,过年说不准他就回来了。”
裴缜嗯了一声,他的手伸进衣裳里面,轻轻地捏着平安符上的那两个字。
“奶奶。”他忽然问,“您最近为什么总去庙里?”
以前裴老太太虽也信佛,但不过是在家中偶尔念念佛经、吃些素饭,很少出门专程去庙里参拜,而到了霖川后,裴老太太对佛好似愈发虔诚起来,三五不时地去庙中,甚至有时会赶上两三天的路程去很远的山里。
裴老太太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怔了一瞬,很快笑起来:“平日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出门走走总是好的。再说,你大伯在西疆,刀剑不长眼睛,总是要盼着他平安的呀。”
裴缜想到什么,耷拉着眼皮趴在了桌上,老太太伸手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声音温和:“还有你妹妹,这一年里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只有这个时节能短暂地出几趟门,我就想带着她去各个庙里走走拜拜。”
裴缜将半张脸埋进胳膊里,瓮瓮地嗯了一声。
裴谨是和老太太一起回来的,却没有跟着来看他,裴缜不用问也知道原因,定是那么远的路赶回来,她的身体受不住了,只能先回房休息。
裴缜盯着黑漆漆的桌面,心里有些难受,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母亲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柔软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背,说缜儿以后要听父亲的话。那时候三岁的裴谨趴在床边上咬指头,还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母亲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们身上,最后和裴缜说,缜儿是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裴缜将这些话一句句记在了心里,虽然有时候仍会忍不住和裴铭书呛几句,更多时候却都是听话和顺从的,但在照顾裴谨这件事上,他再想做些什么,感受到的却总是无能为力。
明明是那么小的女孩,本该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在一年复一年的病痛里熬成了药罐子。江南塞北的名医不知找了多少,每天无数的药喝下去,都没有任何起色,到最后甚至只能寄希望于神佛。
裴老太太将他半搂进怀里,温声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赤松图木可治百病吗,虽说它现在不知流落在何处,但总归是有希望的,你大伯在西疆打仗,也会顺便探听着些的。”
“到那时候,咱们小谨的病就能好啦。”
裴缜嘴上虽是应着,心头的郁郁却并未因此淡下去多少。
他们是三年前从一个游医嘴里第一次听说赤松图木的,那游医见识广博,名声赫赫,多年间行走四方,到过北境也去过西疆,知道很多隐秘的传言。
他说赤松图木是一块看起来极为不起眼的红色木头,形似祥云,上面有天然而生的云松文理,佩戴可消万疾,即便是几年间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裴缜初时很是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一听便是好事者杜撰的瞎话。
那游医却言之凿凿,说不要用常人的眼光去看西疆,那片土地太过古老深邃,也因此更为神秘诡谲,大漠深处不知藏着多少部族,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有可能。他二十年前在西疆就曾碰到过一个男人,刀从身体里穿过去,本是致死的重伤,他却只流了一点血,两天就如常下了地。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听说了赤松图木这个名字,并亲眼看过它的模样。
裴缜听得发愣,裴铭书将话接过去,问在哪里能找到它。
那游医摇头,说十多年前沉天教覆灭,赤松图木随之流散,此后再也未听说过它的名字。
而且,他说,赤松图木一旦戴上就是一生的事,谁需要它的由头都是万分紧急,当时保下一条性命来,之后也少不了用它挡病消灾,这样就再也不能取下来了,取下来,先前的大病小灾桩桩件件都得还回去。
裴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不说拥有赤松图木的人会想尽办法将其藏得滴水不漏,即便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害了人家的性命去救自己的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