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摆摆手:“做生意要讲究诚信嘛。”
赵经理说:“啊呀,你就帮我这个忙,我给你个好价格。你现在叫南边再送一批货上来,交给那个客户,也来得及嘛。”
宋悦瞥了他一眼:“三块一支。”
赵经理立刻变了脸色:“不兴你这么漫天叫价的。”
宋悦一摊手:“我送样品给你的时候,就讲了我最低要卖两块五。现在你截别人订好的货,别人可是付了定金的,我不得赔这个定金吗?”
赵经理说:“两块八。”
宋悦说:“那我划不来。”
两个人掰扯半天,赵经理面前的面条都坨了,最后定下两块八毛九分的价格,宋悦又趁机推销了一下中性笔的笔芯,笔芯比整支笔要便宜不少,赵经理也订了一批,要宋悦明天就把货送来。
走出面馆,宋悦神清气爽,蹬着自行车载着路昭往学校去。
“果然我的眼光没错。”他兴致勃勃地说,“这个中性笔肯定能卖得好,待会儿回去我就联系厂家,再订一大批货。”
路昭坐在后座,说:“要是按利润率算,这个比不过电子手表,可是它卖得多。”
“怪不得我哥说小商品挣钱得很,薄利多销嘛。”宋悦加快速度,很快骑着自行车回到宿舍楼下。
他一边锁车,一边说:“你先回去,我直接去电话亭打电话。”
身后的路昭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
路昭伸手指了指前面路边停着的小轿车:“那个是徐先生的车吗?”
宋悦一愣,锁好车站起来,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然真的是徐行知的小轿车。
在他们看过去的时候,小轿车的车门被打开,徐行知下了车。
“真的是徐先生!他回来了。”路昭有些惊讶。
徐行知大步走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再看向宋悦:“半年不见,我的悦悦好像变了不少。”
他在仔细看宋悦,宋悦也在看他。
徐行知晒黑了一些,虽然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但整个人的气质要比之前更沉稳。
想到他一走就是半年,宋悦仍有些不高兴,说:“都半年了,人当然是会变的。”
路昭在旁笑着说:“徐先生再晚一点回来,可能见我们宋老板一面都需要预约了。”
徐行知有些惊讶:“宋老板?”
宋悦神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宿舍一边的电话亭走:“某些人一走就是半年,当然不知道我在发展事业。等我事业有成了,我就把这个不堪大用的对象踹了,换个又年轻又英俊的。”
路昭扑哧笑了一声,小声对徐行知说:“宋悦和我一起开了一家小公司,专门经销南方宁海港的商品,最近生意不错,他刚刚又拉到了订单,要去找厂商批货呢。”
“那你们可真是能干,这么年轻就知道自己创业了。”徐行知这才明白始末,“怪不得悦悦看起来,精气神和原先不一样了。”
路昭说:“现在主要靠他在外面拉订单,很辛苦的。你们聊着,我先回寝室了。”
他同徐行知道别,走进了宿舍楼,回到寝室,把肩上背的旧书包放下,然后从书包里掏出账本,算了算中性笔和笔芯的利润率。
做完这些,他才去洗漱,然后复习今天上课所学的内容。
经济学的专业课几乎都和数学挂钩,现在进入大二下学期,专业课的难度越来越大,没什么数学天赋的路昭只能多找老师同学请教,自己私下再多花些时间钻研。
可惜,数学这门学科,有天赋和没天赋的人学起来,差异实在太大了。
路昭就算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前几个学期的微积分、线性代数、高等数学等课程,依然是勉勉强强挂在及格线以上。
而宋悦,只要上课认真听讲,课后按时完成作业,就能在这门科目上拿第一。
路昭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把课本上留的练习题做完,然后合上书,放回了书架上。
他的手指经过书架上的小相册时,微微一顿。
已经好久没见过方先生了。
宋悦和徐先生虽然也有半年没见面,可他们是情侣关系,以后相处的时间还有很长。
而自己和方先生没有任何关系,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了。
路昭将小相册拿下来,翻开,第一页就是那张彩色合影。
他坐在沙发凳上抱着小胖崽方恒,方先生一脸冷淡地站在他身旁。
路昭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照片上,方曜冷漠但依然英俊的脸。
现在他已经在努力了。他在首都买下了房子,重新翻修完毕,又和宋悦一起摆摊、一起开公司,现在公司的前景很不错。这些都是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不可能料到自己会在大二的时候就做到了。
离开方先生之后,他真的能豁出去了,肯冒风险了,舍得投资了。
他已经比之前有了巨大的进步。
只要一直坚持这样进步,总有一天他会追上方先生的脚步的吧?
路昭深吸一口气,将相册合上,放回书架,然后爬上床准备睡觉。
他买来的那瓶香丸就放在床头,虽然瓶口封着,但能逸出一些清浅的香味,他每天就这样闻着它入睡。
不过,才刚刚躺下来,宋悦就回来了,哼着小曲,兴致颇高,凑到路昭床头:“我给公司招来一个免费劳动力。”
路昭看向他:“徐先生?”
宋悦点点头:“他这段时间在首都休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样我们就要轻松多了。”路昭说,“徐先生有小轿车,开车四十分钟就能送货到东城区,我们骑自行车要两个小时呢。”
“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宋悦连连点头,“我还叫他教我开小轿车。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考驾照了,等赚够了钱,我也去买一台小轿车。”
他提到了“成年”,路昭忽然想起,到今年五月份,自己也要成年了。
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本该有父母、朋友一起陪伴在身边,欢快地度过,可他却连家都不能回。
母亲应该也很希望能给自己过这个生日的。
路昭有些黯然,又和宋悦聊了几句,然后就拉上了被子准备睡觉。
算了,成年只是一个仪式而已,等自己有出息了,把母亲接过来,以后有很多个生日都可以一起过。
怀揣着这样的奋斗目标,路昭跟着宋悦风风火火地把经销生意做了起来,一整个春天都在忙碌和充实中度过。
四月中下旬,天气慢慢暖和起来,宋悦和路昭成立的公司也正式满三个月,公司效益不错,办公场所也在徐行知的帮助下装修了一遍,分出了会客室、办公室兼会议室,以及一个存放货物的仓库,还安装了一部座机电话。
两人招聘了一名正式员工,负责接听座机电话,记录顾客的需求反馈给宋悦,平时还要帮忙搬货送货。
路昭把三个月以来的经营情况捋了一遍,做了一套简单的季度财务报表,然后根据几个月以来的经验,预测了下个季度的开支。
刚开始经营的三个月,虽然一直有现金流入,但支出也很大,所以两个人一直没有分红,所有资金都留在公司银行账户上。
这会儿有了报表和预算,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些数,当即决定进行分红。
路昭分得了三千元,这可是他以前在方先生那里一两年才能挣到的钱,而且方先生开的薪水已经是高水平,要是换成别的工作,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挣这些钱。
他乐滋滋地看着存折上的数字,跟着宋悦一块儿从银行回来,刚走进宿舍,宿管大叔就从小窗户探出个头来:“小路,有电话找,说是急事。”
路昭愣了愣:“急事?是找我的吗?”
他心中一喜,难道是方先生找自己?之前方先生找他,除了第一次打给学院办公室,后来都是直接打到宿管大叔的座机上。
“对啊,就是找你。”宿管大叔说,“那边说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姓林,叫你给他回个电话。”
大叔把抄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递给路昭。
路昭这下愣住了。
他和林老师一直都是写信、拍电报,他在信里留过宿管大叔的座机电话,说有急事可以打电话。
路昭皱着眉接过小纸条,赶紧出门去电话亭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对面的林老师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激动道:“路昭,快回来!你家里出事了!”
路昭心头咯噔一声,立刻慌了:“出什么事了?”
林老师在那头哎呀了一声,说:“你弟弟路庭和几个小朋友偷偷跑去河边玩,掉水里,几个小孩都没了!”
听到的一瞬间,路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站在原地。
路庭……没了?
血脉相连的弟弟,自己辛辛苦苦照顾长大的小孩,淹死了?
他以前总觉得路庭娇气、脾气不好,还想着要是方恒是他的弟弟就好了。
可路庭再怎么不好,也只是一个单纯不懂事的小朋友。
他小时候身体弱,半夜总是哭,是路昭无数个半夜爬起来哄睡的,他吃东西老过敏,身上起疹子,痒得一直哭,每次都是路昭一遍一遍用冷水给他擦身子,一直擦到半夜,擦到他睡着。
这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虫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林老师的声音还在从耳朵灌进来。
“最近暨州热得不得了,很多小孩都去河边玩。小学三点就放学了,家长根本看不住。”
“本来你妈妈天天要上班,路庭放学回家是去找你爸爸,可你爸爸天天都在打牌,小朋友在牌桌边上哪里待得住,就约着一块儿去河边玩水了。”
“结果那天到六七点路庭都还没回家,你妈妈和大院里的其他家长出去找,才听人说这些孩子们去河边了。家长们觉得不对,赶紧报警,警察沿着河找了三天,才在下游找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你爸爸妈妈就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听你家隔壁的阿明说,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
“唉,两个人无非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互相指责。自从你出去上学,没人照顾你弟弟,你妈妈就辞去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变少,矛盾当然就多了。可这种事,谁也料不到,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了,这剩下的人不还得过下去吗?”
“唉……阿昭,你在听吗?”
这些话机械地灌进耳朵,路昭像终于反应过来弟弟落水身亡这件事,一下子捂住嘴,呜呜地哭了出来。
林老师又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家一趟吧。你爸爸把你妈妈关在家里,今天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补偿,你弟弟捞上来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搁着呢,总要有人去收啊。”
听到小虫崽的尸体都没人去收,路昭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这就回老家,我马上就回去。”
他挂上电话,抹抹眼泪,连忙往寝室跑。
宋悦正在寝室和王志吹牛,见路昭急匆匆推门进来,神色明显不对,而且一言不发就打开衣柜翻找,便问:“怎么了?找什么东西?”
路昭把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存折翻出来,往旧书包里一塞:“我要回一趟老家。”
宋悦和王志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清楚路昭家里的情况,路昭自己也总说,在有出息之前是不会回老家的,因为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悦起身走过来,把他胡乱收拾的手按住,“你现在也回不去啊,最后一班往南边的火车是下午五点,现在都六七点了。”
路昭动作一顿,颓然地停下了收拾。
宋悦瞅着他:“你脸都白了,先坐下跟我们说说出什么事了,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他扶着路昭在椅子上坐下,路昭跟丢了魂似的,枯坐了老半天,才说:“我弟弟和人去河边玩……”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起来:“……淹死了。”
宋悦和王志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路昭两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节哀顺变。”宋悦拍拍他的肩,小声说,“这是天灾人祸,是意外,预料不到的呀。老天爷让这事发生了,咱们就只能接受。”
王志说:“那你明天赶最早的一趟火车回家,我们帮你跟老师请假,请两个星期吧?”
路昭老家太远,来回路上的车程就要一个星期,如果家里还要办丧事,差不多得要两星期才够。
宋悦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二十元的纸币:“你的钱基本都在存折里,明早也来不及去银行取钱了,这些先借给你路上应急。”
路昭抽泣着,点点头。他把现金、证件和存折都放进旧书包的内袋里,又拿了几件夏衣装上,就算收拾完回家的行李了。
“我离开家出来上学之后,家里的情况挺不好的。”他一边哽咽,一边说,“原先我妈妈一个人做着三份工养活全家,整天都在外面忙活,我就在家带我弟弟,洗衣做饭。”
“可是我走了,这些家务就只能我妈妈来做,他就辞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就少了很多,爸爸妈妈就总是闹矛盾。”
“现在发生这种事……他们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妈妈说要离婚,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宋悦听得皱了皱眉,说:“你爸爸呢?他不工作?也不照顾你弟弟?”
路昭顿了顿,说:“他一直都不工作,天天只打牌。我弟弟上小学,三点钟就放学了,我妈妈这个时候还没下班,本来这个时间段,该我爸爸看着他的。”
他的语气带上了埋怨:“他但凡上一点心,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为了照顾弟弟长大,我和妈妈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现在全都没了……”
王志在旁说:“那怪不得你妈妈要离婚。听你平常说的,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都能忍住,肯定是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可这下因为你爸爸的疏忽,一个孩子,还是聪明的雄虫孩子,就这样没了,这么多年积累的委屈怨恨肯定都爆发了。”
他看向路昭:“那你回家要怎么办呢?”
路昭咬着嘴唇,迷茫又难过:“我不知道。我只想回去再看看弟弟,爸爸妈妈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
宋悦也开口:“长辈的事情,咱们哪管得着,你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路昭点点头,擦擦眼泪:“我回去,就先给我弟弟收殓一下。听我老师说,我爸爸把我妈妈关在家里,他自己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赔偿,我弟弟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里没人管。”
宋悦皱起了眉,有些难以置信:“这和政府有什么关系呀?这、这闹来闹去有什么用?”
王志抱起双臂:“还真有。我们那儿也发生过这种事,父母把小孩遗体摆在政府大院门口,拉横幅,写大字报,最后政府赔了钱,息事宁人。”
宋悦目瞪口呆。
王志一摊手:“本来和政府是没什么关系,可是他们要闹啊,闹就会影响社会安定,政府只能出来解决。”
他看向路昭:“要是这样,我还是建议你坚定地支持你妈妈离婚。这种男人太冷血了,他闹事也就罢了,连自己亲生儿子的遗体都不管。”
宋悦还是接受不了,说:“可能只是一时不敢面对。怎么会有人一直让亲人的遗体摆在那儿不管啊。”
王志说:“你别不信呀。小地方这种雄虫很多的,孩子只不过是他们养老的工具,老婆就是伺候他的佣人。”
宋悦皱了皱眉。
王志又补充:“这些可都是我妈讲的。我家虽然穷,但我妈以前也是个小小的贵族千金,嫁过六七个男人,走过大半个兰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他讲的话从没出过错。”
他转向路昭:“我觉得,你妈妈能顶着压力把你送出来上学,说明他心里还是门儿清的。以前因为你弟弟还小,所以他勉强支撑着这个家庭,现在已经这样了,他应该会有自己的打算。”
他拍拍路昭的肩膀:“你回去,只管帮他的忙就行了。”
经朋友们的一番开导劝解、出谋划策,路昭慌乱迷茫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天晚上,向来倒头就睡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盯着寝室雪白的天花板,想着弟弟,担忧着母亲,辗转反侧,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他爬起来收拾,王志也早早起床,准备骑宋悦的自行车送他去火车站。宋悦迷迷糊糊爬起来,找出自行车锁钥匙递给王志,又同路昭说了句一路顺风。
王志和路昭一块儿出门,蹬着宋悦的自行车,先去早点店让路昭买了些包子馒头和熟鸡蛋在路上吃,然后一路把路昭送到了火车站。
好在最近不是旺季,又是大清早,车站人不算很多,路昭很快在售票窗口买到了最早一班火车的票,拿着票往检票口去。
王志在检票口外同他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走进检票口的路昭回过身,也同他挥挥手,然后便匆匆去找站台,登上绿皮火车,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不一会儿,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缓缓开动。
路昭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眼皮突突直跳,心脏也咚咚咚的,像紧密的锣鼓敲击着胸膛。
他想着填饱肚子就睡一觉,便从胸前抱着的书包里掏出还热乎的肉包子,咬了一口。
嘴里尝到鲜美的肉香和油汪汪的汤汁时,他忽然回想起两年前自己来首都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又瘦又小,挤在车厢里根本动弹不得,那时候也吃不起肉包子,就吃着白面馒头和鸡蛋——母亲担心天热煮熟的鸡蛋会馊,还特意留了生鸡蛋。
而现在,他已经凭自己的努力,把吃肉包子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路昭低头看了看手里咬了一口的肉包子。
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帮上妈妈的忙了。
坐了三天三夜火车,第四天清晨,路昭终于回到了这个生养了他十几年的地方。
火车站还是又小又破的老样子,与两年前一模一样,他背着旧书包从车站走出来,便看见了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清晨的旭日、炎热干爽的夏风,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首都这会儿还是春天,老家已经完全入夏了,路昭走了两步,就热得出了汗。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塞进书包里,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松明县的城区很小。一条平江从西向东贯穿整个城区,将城区分成了南北两半,是孕育两岸百姓的母亲河。城中心有一座松明大桥,连接平江两岸。
县城城区沿着河流的走向,东西长、南北短,并不规整方正,唯一的一条主街,就是紧挨着平江,同样东西走向的松明大道。
路昭的家就在松明大道的西端,而火车站在大道最东边。
松明县整体不算富裕,但交通位置不错,正好坐落在首都到西南边境方向的铁路线上,建国后便修起了一座小车站,附近几个县市的人都得来这儿坐火车。
靠着这座火车站,县城东边修起了马路,各地来往的中巴车天天不停,小旅馆、小超市、小饭馆都冒了出来。外地老板也来这里投资水泥厂、罐头厂,东边因此成为了县里最富裕的地方。
而西边,只有荒山野岭。
路昭往西走了没多久,正好碰上早上出班的公交车,招招手,车就慢慢停在了他跟前。
“到罐头厂二大院。”他上了车,掏出两分钱硬币,买了一张票。
售票员给他撕了一张票,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他:“小伙子,你是哪儿来的呀?”
清晨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路昭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我是本地人,回家。”
“你是我们本地人?看着真不像。”售票员上上下下瞅着他,“白白净净的,又长得这么好看,咱们本地人哪一个不是晒得黝黑。”
路昭微微一愣,勉强笑了笑:“谢谢。”
他在罐头厂二大院门口下了车。
罐头厂二大院,就是罐头厂的职工宿舍,不过二大院住的都是后台职工,没像一大院那样建在东边最好最方便的地段。
这会儿才七点出头,没到上班时间,大院里没人出门,但家家户户几乎都已经亮起了灯,开始洗漱、准备早饭,因为八点就得出门往东边的厂里去。
路昭走到自家住的那栋楼下,抬头往楼上一看。
四楼那一间他熟悉的窗户,正好在此刻亮起了灯。
这个时间起床,是妈妈吗?
路昭心头一喜,赶紧往楼上走,可走到三楼,就听见了父亲的打骂声。
“就你还敢提离婚,看老子打不死你!”
屋里是拳打脚踢的声音,父亲不停破口大骂,可母亲只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呜声。
路昭心头一紧,头皮发麻,一瞬间无数次挨打挨骂的恐惧回忆涌上心头。
下一刻,他就听见屋门被打开。
“老子先去要钱,回来再收拾你。”
父亲要下楼了!
而他离家门口只有最后一段楼梯,父亲一出门,就会把他抓个正着!
路昭的脑子一瞬间空白,强烈的恐惧一下子淹没了他,控制了他。
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被恐惧支配,疯狂地逃往楼下。
几乎是一阵风一样,他已经跑到了楼下,躲到宿舍楼一侧,紧紧贴着墙。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咚咚咚的,像要冲破胸膛,那是因为害怕,因为恐惧。
他刚刚跑得应该很轻吧?父亲应该没有发现吧?
时间在他耳边跳动,一分一秒漫长无比,他连探个头出去看看都不敢,就这么紧紧贴着墙,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才终于听到有人走出楼道。
路昭屏住呼吸,听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远,才敢往墙边凑了凑,露出一只眼睛一看。
父亲走远了,走出了大院。
压在胸口的无形巨石瞬间消失,路昭松了一大口气,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害怕。
他以为自己成长了,可是当真正要面对这个噩梦般的人时,他还是止不住地恐惧。
那些难以忘记的童年噩梦中,父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双眼猩红,拿着皮带、拿着扫把、拿着桌椅板凳,狠狠地往母亲身上砸,把母亲打得头破血流。
在这样的暴力、威吓、压抑的强权下,路昭大气都不敢出,畏畏缩缩地活了十几年,对父亲的恐惧已经牢牢地烙印在心底。
这刻进血肉里的烙印,不是短短两年就能祛除的。
只要一听见父亲的吼声,他就本能地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
靠着墙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路昭才终于把这些恐惧压下去,爬起来,跑进楼道,上了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