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得雨不等延请便朝内行,边走边打量着知府家的门庭院子,不住啧啧。
他家老少都住兵营,从来都没如此奢华排场,虽未艳羡,心中也自不美,想着自己今日是来助寿,身后跟着弓捷远呢,所以硬忍着骂。
客近厅门到底不能随意走了,焦时雨刚要转圈儿踅摸,得了信的登州知府已经带着一帮人迎了出来。
这位姓薛的地方官看着岁数还比焦时大,行动之间都有颤巍巍的意思,八分吃惊二分喜悦地见正礼说,“哎呀,万没料到指挥使大人竟然高驾至此,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焦时雨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道,“大人贵寿,老焦正好听见,哪能不来贺一贺呢?可惜穷兵贫将,没好礼品,白来叨扰。”
“指挥使军务繁忙,护守登州平安很辛苦了!”薛知府赶紧就道,“拨冗光临就是大礼!老朽惶恐!快请厅内上座!”
焦时雨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进了正厅。
也不知道厅里本没有人还是听到他来都出去了,反正偌长一条宽桌已经摆好,上面佳肴琳琅酒壶比立,便连盘碟筷子都布置了,旁边却没半个宾客。
“哈哈,老焦有口福了!”焦得雨嗓门老大地道,“菜都上来了,客人怎没到全?等下都冷了嘛!”
“全了全了!”薛知府一边示意管家关门谢客,不再请人进来,一边回答焦得雨说,“区区贱寿,哪敢张狂请人?否则怎会落下指挥使的帖子?不过是些家族亲故,方才都迎指挥使呢!落座!落座!即刻开席。”
立刻便有懂事情的仆从过来安排门外众人进来落座。
焦时雨当仁不让地坐在左侧客首。
弓捷远眼尖,已寻到了那个盐课司的大使,见他却被安排在对面次位,新娶来的那个四房妾室就在身边,便没太过推辞,挨着焦润坐在三位上面,正好对着白脸细眉的年轻女子。
似是觉到弓捷远在看她,新妇也望过来,好像吃惊见到美男子般,朱唇微张了张,须臾之后莞尔笑了。
好不放浪形骸。
弓捷远想,这等人客百众的地方,身为妾室不知顾及妇德,更不怕丢丈夫面子。能以女子之身入知府家拜寿也就罢了,还能明目张胆地跟在宾客席上坐着,整个大祁也寻不出几例。
焦时雨也已察觉到了,暂时不睬薛知府的亲热寒暄,先问对面而坐的人,“请恕老焦孤陋寡闻,座上几位贵客都是风采人物,咱们也都认识认识。”
薛知府闻言立刻就介绍说,“难得指挥使赏脸,这位是我妻弟张原,巡抚门中佐事务的,今日回来团聚团聚。”
焦时雨听说对面的人却是巡抚家的谋客,抱抱拳说,“幸会幸会!”
张原大概未满五十,起身回礼,口中连称得识指挥使大人三生有幸。
薛知府继续介绍下去,“这二位是管理登州一带盐田的盐课司大使宋设宋大人和他新过门的如夫人。”
焦得雨闻言更哈哈笑,“哎呀老焦可是遇到有钱主儿了!知府大人这可真是家宴,如夫人都能陪在席上,幸会啊幸会!”
宋设已携那个妾室站起了身,听了这话便解释道,“让指挥使大人见笑!卑职实是硬凑过来讨杯寿酒,难得知府大人不嫌弃,没打出去。贱内出身低微,却是外族女子,给她家里不良父兄卖到咱们城里换吃用的,卑职不舍弱女儿家多受苦楚,所以娶在身边。他们族中习俗不似大祁,没有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又因刚来,怕给家眷冷落难为,所以时刻带在身边护着。因未料到竟能见到大人尊面,所以放肆,不及回避之处还望大人恕罪。”
弓捷远闻言心中一动。
焦得雨已然问道,“外族的么?也难怪了!却是什么地方人士?父兄如何恁般可恶,要卖女孩儿家换吃用的?”
“不满指挥使说,”宋设回答,“便是对面倭国的人。他们那里岛穷地贫,逢上海有灾殃便无吃穿用度,难免想往咱们大祁来寻活路。可咱登州又非他们家乡,哪里好生存的?饿得紧了就卖女儿,委实可恶,卑职也不同他来往,叱回岛国去了。”
弓捷远心念连动,暗想这个宋设竟然不畏直说,恐怕他娶来的就是师父说的“明人”。
焦得雨已经把脸沉了下去,“原来如此。国家虽无命令禁止两族通婚,可是本指挥使这一辈子都在防御他们滋扰,真要说一说你。多少渔村渔户遭过倭人祸害?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明晃晃地娶个敌国女子,实是名声之累。”
第248章 动乎险连救数人
宋设似很无奈地垂了些头,“大人教训得是。只是情之一事不由自主,况且慧儿已与父兄恩断义绝,如今只是寻常妇人。她若能选也望自己可以生是大祁之民,此中无奈,还请大人体察!”
焦得雨咧嘴一笑,笑意十分不真,“宋大人还真是个情种!”
“指挥使大人若觉慧儿不配同座,”宋设身边的人盈盈举步,缓缓撤开一些身子,楚楚可怜地说,“贱妾这便避席。只莫难为我的夫君。”
“哎,”焦得雨发觉弓捷远丢了眼神过来,自然改了口说,“老焦是个粗人,说话过嘴不过脑子,夫人不要见怪。咱又不是宋大人的上司,哪里就为难了?知府大人的好日子,不要扫兴不要扫兴!且坐下么!”
宋设闻言自然去看薛知府的神情。
薛知府眼睛转转还未说话,门口突然蹿进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刮风般地旋到薛知府的身边去了。
变起突然,薛知府大吃一惊,老躯虽然早失灵便,仍下意识地跳了起来。
郭全反应机敏,虽很隔着几个位置,已经抢到焦得雨和薛知府的身边。
弓秩则护在了弓捷远的面前。
到底晚了半步,披头散发的人已经勒住薛知府的脖子,一只鸡爪似的枯手紧紧抠住他的咽喉,冷嗖嗖地疯笑,“你倒快活啊?还我孩儿命来。”
薛知府吓得惨了,死命喊叫,“来人!快来人!把这疯子抓走!”
外面呼啦啦地涌进许多兵丁。
弓捷远不知是真是戏,冷眼瞧着那些兵丁,发觉他们倒是未往宾客身旁铺陈,真似要捉那个疯子一般,当下不动,只是留神对面那个倭族女子。
焦得雨喝,“你是什么东西?怎敢劫持知府大人?”
“她……”对面座里的张原还在原处窝着,似乎无力站起来般,哆嗦着嗓子说,“原来是我姐夫一个侧室,几年前流了身子之后脑筋就糊涂了,成了武疯子……这怎么没有看住……”
侧室,武疯子。
弓捷远不由冷笑一下,心说今天却是妾侍的场,安心要由女子挑大梁么?他扫一扫对面的人,不料那个慧儿竟无慌乱之色,反而抿着抹笑看他。
弓捷远收回目光,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郭全。
郭全心下明白小主子是要自己盯紧这个女人的意思,便从焦得雨的身边走了回来。
弓捷远再抬眼看,焦时雨已然跨到薛知府的面前去了,“哎那女子,要孩儿就说要孩儿,你把他的嗓子抠烂就来了吗?”
疯子直直盯住焦时雨的眼睛,不答这话,仍旧喋喋地笑。
弓捷远耳朵精得异常,觉得这笑难听得紧,竟与刚才那种冷笑大不同了,皱眉去看焦时雨时赫然发现他的眼睛突然直了,眸色浑浊分散,怔怔地瞧那个疯子。
不过电光间事,旁人若看起来焦得雨不过是在奇怪疯子疯癫样子,焦润离他爷爷很近,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弓捷远却猛拔起了身,“焦指挥使……”
柳犹杨也从一侧房上破瓦而下,似要阻止,“捷远……”
来不及了,两人刚刚抢到焦得雨的身边,那怪笑的疯子突然之间就爆炸了,她的笑声未绝,脏乎乎的身体已经变成许多乌血碎肉,弹药似地喷散开来。
弓捷远的瞳孔瞬间放大,想也不想地扯起焦时雨的身躯死命一丢,同时和身扑上旁路冲过来柳犹杨,替他挡掉了最猛烈地一股黑血。
“捷远……”柳犹杨立刻大吼。
薛知府已经倒在那堆血肉里面不省人事,厅内的人大惊之下四散奔逃。
弓捷远只觉背心腰骶如火炙烧,心思登时混沌起来,他看一看被自己护住的柳犹杨,见他似无大碍,宽慰笑笑,而后撑住最后一丝清明,命令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的郭全,“师兄……拿下……”
郭全这才记起身上任务,连忙飞过桌去捉那倭族女子。
可只这须臾间,那个女子已如一尾妖蛇,滋溜溜地钻进院心去了。
柳犹杨看出郭全自己很难顺利拿她,便将软了身躯的弓捷远推给抢上来的弓秩,飞入院中帮侄子忙。
弓秩眼见弓捷远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慢慢淌出乌黑的血,吓得心肺俱裂,“少爷!”
被丢了一丈远的焦得雨从被自己砸在地上的焦润身上爬起来,还有一些没缓过神,“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
武艺高强的柳犹杨使出毕生绝学,几十招后终于与郭全一起制服了那个看起来羸弱娇嫩其实武学修为不低的慧儿,散了她的筋骨剪缚了她的双手之后心急如焚地奔回弓捷远的身边,抱起他就往外奔跑。
是回兵营。
郭全弓秩反应过来连忙提着那个慧儿紧紧跟着。
焦得雨这才瞧清他的少将军受了大伤,没一味傻,亦追出去。
“爷爷!”焦润边跑边说,“那个宋设不见了!”
“跑不了他!”焦得雨心里惦记弓捷远的伤势,狠着声说,“咱们先回兵营。知府应该被炸死了,这个官司难判!等下你调一些人手过来围住这府,等着提刑按察使司来处理吧!”
城里城外路途不近,来的时候都是骑了马的,柳犹杨仍嫌太慢,全程都靠轻功,举着弓捷远的身体飞到兵营,不过费了一刻工夫。
把徒弟按在军榻上面,不顾人已抽搐痉挛,柳犹杨提刀挑净弓捷远身上的衣衫,抓着丢在地心,同时大吼跟来的人,“谁也莫碰!叫白裳来!郭全撒出命令寻找养伯,所有人……不止二十四卫,所有人找……”
郭全听他声也抖了,知道此番严重,心神大乱,勉强往外面跑。
弓石魂飞魄散地往床边挤,“少爷怎么了?啊?怎么这一会儿就……”
柳犹杨挥手就把他给打到弓秩身边,本意是想制止捣乱,情急之下力气大了,弓石立刻承受不住地晕在弓秩腿边。
弓秩越发慌张难抑,噗通跪下去说,“师父,我家少爷……”
“去拿水!”柳犹杨无心搭理任何一个,“不管热的冷的,多拿!”
赤在军榻上的弓捷远身体已成一颗红炭,四肢都痉挛着,漂亮五官全变了形。
弓秩清楚看见他的情形,有心要听吩咐,奈何膝盖全软掉了,一时站不起身。
白裳已经如飞跑来。
焦得雨与焦润祖孙脚程最慢,此时方到弓捷远的门口,想进去时,郭全伸手挡住他们,哽咽地道,“小主子重伤,我师父正在救治,指挥使莫去添乱!”
焦得雨愕然顿住,傻了般地呢喃,“重伤……少将军他……”
白裳火速扑到军榻之前,惊怖而又急切地看看被柳犹杨制着手足的弓捷远,伸手摸他皮肤一把,而后又跑到地中翻检那些碎掉的衣物,声音很快也变颤抖,“主子,是烧毒!东倭的烧毒。同酒一样,入肉就散,衣服上这些已都随风化了,不再毒人。伤害只那瞬息之间,如今谁碰也不怕了。只是被其毒着的人实在……难久,小主子如今必如被焚,需得抓紧降温。”
“冷水!”柳犹杨立刻大吼,“郭全听到没有?冷水!”
郭全扯住焦得雨的臂膀就跑,“指挥使,水!冷水!”
弓捷远很快就被按入浴桶之中,一盆盆的冷水浇注进去,他的惊厥稍微缓了一些,五官上的歪扭也渐平复,只那赤红脸庞并不变回本色。
柳犹杨再没事情能做,湿淋淋地靠在浴桶旁边,伸臂搂住不省人事的弓捷远,眼眶潮湿地喃,“捷远,只那些微时间,你却要救多少人啊?”
焦得雨直到这刻方才醒到少将军是替自己挡了毒炸,而柳师父要来救护徒弟,徒弟却又不肯让其受伤,所以才有这一场事,骤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傻怔怔地呆在屋子里面。
弓石悠悠醒转,懵了良久终于拼凑出了大概,哇哇哭将起来,“还有这么可恶的毒?只能用冷水救?我家少爷咋不醒呢?”
柳犹杨大概是有相同的问,红着眼睛看向白裳。
白裳咬咬牙说,“我只认得,不知什么是它解药。”
“审!”柳犹杨的声音已经急速嘶哑下去,“郭全,审那女子!要仔细些,莫给了她机会寻死。先把衣服头发都弄干净……靠她来救捷远的命!”
郭全一刻不停地出门去,脚步却比平日慢了许多。
实在太沉重了!
“指挥使!”柳犹杨的手臂仍在浴桶里面搂着弓捷远,怕他沉进水中溺死,口里继续吩咐,“知府骤亡,参将重伤,登州卫的安宁恐有威胁,你莫只管怔忡,作速安排加防加御,里不准出外不准进,务必提起百倍精神,万万不能疏忽。”
焦得雨精神顿凛,立刻就说,“是呢!少将军交给师父了,老焦这就安排。”
柳犹杨没看他走,垂眼瞧着怀里沉睡般的弓捷远,又凝声说,“弓秩莫要哭了,不断换水进来,同时阻着无关人等探视。捷远从来爱惜自己,李家兄弟也好,剩下的二十四卫也好,莫叫他们瞧见小主子的狼狈……”
弓秩根本不知自己在哭,耳中听得柳犹杨的嗓子越来越哑,不忍他再多说,伸手提着帮不上忙的弓石出来房门,一起蹲在墙根底下抹了把泪,而后抬眼吩咐外面兵丁,“再取冷水过来。”
屋内的柳犹杨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定住眼珠看看陪在身边的白裳,低声说道,“不知全儿审不审得结果,养伯又何时来,捷远的心跳已经很沉缓了,咱们与他放放血吧!”
白裳极为担忧地看他,“主子,这么剧烈的热毒,放血极为凶险,万一……万一止遏不住……”
柳犹杨须中唇片略抖了抖,随后很怜爱地看看弓捷远如被朱砂腌过的脸,狠狠咬住牙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让他死在我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烧毒的想法来自白磷弹和梅长苏的火寒之毒,总之人之恶远胜禽兽,飒飒更觉倭人阴歹最为出类拔萃,一毒就毒整个地球。
所以谷梁初倒能平平静静到达蓟州。
韩峻已经得了消息,没法若无其事,拦在官路上面截住谷梁初说,“王爷,南面叛逆尚且未成气候,不足大虑。末将今日便率精兵过去剿讨,营中还留许多镇守之军,蓟州暂时诸务平顺,不忙着理。您且直接过去登州看看……两下相距不远,若有需要定夺裁断之事,自有下将过去乞请意思。”
谷梁初略感不解,“哪有如此道理?孤已到此却不进营?韩总兵有话直说的好。”
韩峻略微艰难地道,“末将刚闻弓参将新中奇毒,恐伤身体……”
谷梁初都没等他说完,转身抢过伴飞就跑,边奔边喊,“谷矫陪着世子慢走,都到登州集合。”
“怎么了?”谷梁瞻还没弄清发生何事父王已经跑不见了。
谷矫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起世子安全系在自己身上,又转回来,立刻就给韩峻施了一礼,“敢问总兵大人,我家小……我家弓参将到底怎么样啊?”
韩峻幽幽一叹,“我得报时还未转危为安,但愿王爷到时已经好起来了。”
弓石把自己哭得起不了身,只在门口瘫着。
前面几个时辰还需爬着去去茅厕,后来不吃不喝久了,也没屎尿,光发傻了。
弓秩不能如他一样随便放赖,还得不断提着冷水进去,而后再提血水出来,次数一多即便还能拼着力气做事,心却被那一桶一桶猩红的水弄得六神无主。
当然没有耐心经管烂泥似的弓石,只是胡乱骂他两回,“天还冷呢!你想冻死在这儿?”
未想眼睛无光的弓石却又凝起力气恶狠狠地骂他,“只是眨眼工夫!弓秩!只一眨眼!你不整天卖弄功夫好吗?不是很能干吗?身前马后都是你啊,这是如何护的少爷?”
弓秩被他问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牙听着,一面盼着郭全跑来说好消息,一面希望屋里的少爷自己厉害醒转过来。
他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是万军之中骋马飞身取人性命而不伤身的少将军啊!
如何就被毒倒了呢?
郭全倒是来了两次,次次阴沉着脸,没有任何好消息说。
少爷仍在浴桶里的冷水之中泡着,始终不醒过来。
高高的天塌了一角。
谷梁初丢马奔进来时看见弓石弓秩惨白的脸一路焦躁鼓荡的心猛地沉到深处,半个字都没问,直接闯进屋中。
柳犹杨连日未眠,几天都跟弓捷远一样泡着冷水,身上皮肤已起皱了,人虽清醒,看上去却极为憔悴。
他瞧一瞧闯进门来的谷梁初,突然有些承受不住地说,“曦景,是我对不起你。”
谷梁初从来都没听过师父说过类似的话,也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变得那样喑哑绝望,周身登时一片冰凉,几乎疑心桶子里的弓捷远已经死了,健硕躯体使劲儿晃了两晃,倒塌似地跪在浴桶边上,一把接过师父臂里那个昏迷的人。
还好,还是热的。
若是死了无论如何不能热的。
“捷远!”看着那个赤子般的人儿,谷梁初已经疼得觉不出了,慢慢地将嘴唇凑到弓捷远的耳边,“孤来了!”
柳犹杨精疲力尽地抽出那条早已不是自己的臂,瘫在木桶外的水渍里面躺了良久才在白裳的扶拽之下坐起了身,焦急不堪地问,“还没养伯的信儿?”
白裳答不上话。
养伯,养伯,谁知他在哪儿啊?
天尚冷着,郭全的嘴全起了泡,他要能飞,怕早驮了养伯过来。
哗啦一声,这边的谷梁初竟将弓捷远捞出了桶。
“曦景……”
“王爷……”
柳犹杨与白裳一起喊他。
谷梁初什么也不想听,只把湿淋淋的弓捷远托出来放在床榻上,“那里太不舒服,捷远的手都泡烂了!”
手都被泡烂了,真的。
什么好人也受不住连日的泡。
可是他的皮肤仍旧红通通的。
“不能输送内力……”
“不能起热……”
柳犹杨和白裳又先后说。
谷梁初似是不太信赖他们,唤梁健道,“换干铺盖,拿巾帕来……捷远不喜欢湿……”
梁健已在旁边傻了半天,他都不识王爷怀里那个人了,始终疑心是块红泥捏成的像。
“王爷……”白裳也累坏了,很艰难地喊他,“一会儿又热起来……连水都要不住地换……”
“孤捂着他!”谷梁初非常固执地摇头,“孤捂他的冷也捂他的热。梁健快点儿!换干的来。”
夜又来了,地面湿漉漉的,浴桶还摆在那儿,柳犹杨也仍一身水渍地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床铺上的人儿。
没人劝得住谷梁初,梁健便把门窗全大开了,尽量放了凉气进来。
弓捷远仍旧慢慢起了热度,很快就又烫手起来,便连潮湿的发也很迅速地蒸干了。
谷梁初始终攥着他的手心,眼看着弓捷远的四肢微微抽搐起来,大声地说,“下雪了捷远,下雪了!只有辽东能下这样大雪,密得都要看不见人!”
弓捷远的手脚仍旧不住抽搐,但并没有急速挛缩,似真要比刚中毒时好了一些。
爬到床边去摸弓捷远温度的白裳瞬也不瞬地盯着弓捷远的脸瞧,预备他再痉挛一些,或者五官歪扭起来就从床上抢去泡进水里。
可竟没有。
弓捷远始终微微抽搐始终发着热度,却并没如刚回来时那样剧烈。
“王府也在下雪,书房前面的红梅都被压断了一枝呢!它本稚嫩,没有太多枝条,孤不准任何人去折,可它自己还要断上一枝,真是好生心疼!”谷梁初继续说着不合时宜的话,“插在瓶子里摆了好多天!书房都是香的。捷远,那是你种的啊!”
白裳早累狠了,此刻耳中嗡嗡作响,根本就没工夫理睬这个不正常的王爷,只是集着力气观察床上的弓捷远。
又一刻钟转眼过去,弓捷远根本就不落热,却也没继续升,抽搐反而逐渐缓了下去。
白裳很惊讶地看向柳犹杨。
柳犹杨总算站起了身,轻轻地说,“他大失了血气,或者已经折腾不出刚中毒时那些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不管怎么,能躺一躺就躺一躺,就当缓缓肉皮子吧!弓秩先把浴桶拿出去,唔,别拿太远,还备着用!”
没有谁再说话,都只默默做事。
柳犹杨慢慢走到门口,朝天望望。
郭全甚是憔悴地来。
“有进展吗?”柳犹杨立刻就问。
郭全很颓丧地摇头,“师父散了她的筋,也没更多法子磋磨,这个女子心智甚顽……”
“养伯呢?”柳犹杨仍旧去望天空,“莫说烧毒作祟,只这几天水米不进,捷远还能撑多久啊?”
郭全答不上,默不做声。
柳犹杨仰了良久的头又垂下去,甚为痛心地自责说,“还是我太莽撞,明知捷远就是不顾自己安危的性子,为何非要出来?若没有我,他丢了焦指挥使时还有机会躲一躲的。”
郭全不忍心听,“叔叔也熬好几天了,便不管别的,也换一换衣服。”
柳犹杨刚待再说,梁健已经扯着白裳和弓秩出来,反手关了房门。
“王爷说要安歇!”见人望他,梁健没啥底气地道,“不叫打扰!”
柳犹杨愕了一瞬竟也点了点头,对郭全说,“我去隔壁屋里,全儿帮我找套衣服。你们都歇一歇。曦景……交给他吧!”
乱了数日的地方竟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静待,不约而同地认为把弓捷远交给谷梁初管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反正没有解药,反正养伯没来。
反正没有更好的办法。
难道还把他给泡烂在水里吗?
弓捷远晕乎乎地做着噩梦,好似是在威平城外,要放火烧那些准备焚城的车,自己也是一个负责去点燃火材的人,敌营都已炸起来了他却跑不出去,周身都是烈焰。
回不去了,他想。
见不着爹也见不着谷梁初了。
又挣扎着。
那怎么行?
然后又是许多年前那个装着弹劾镇东将军纵子行凶的奏折的官驿,也着了火,熊熊大火,谷梁初骑马举着火炬立在外面,他在驿站里面左突右冲跑不出去。
别烧了谷梁初,我还在呢!
你莫这么鲁莽,回头要被送去南京关好几年……
有人唤他。
不知是爹还是王爷,总之也就这两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