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听了。
好似自己是个豺狼。
翌日一早弓捷远便起了床。
既然躲不掉,他也不想悲悲戚戚哭哭啼啼,那对于他,又是一种屈辱。
谷梁初很是惊讶,见他洗漱干净过来书房用饭,不由问道:“身上觉得好了?”
“本也没有大事。”弓捷远道,“七尺男儿,总是娇滴滴地,令人作呕。”
谷梁初闻言便不再问。
二人默然用过早饭,谷梁初对弓捷远说,“既然走得,孤王带你出去相马。”
弓捷远也不愿意闷在府中,闻言便起了身。
弓秩听他要出门去,连忙拿过一件披风来。
谷梁初瞧得满意,点头说道:“你便跟着。”
弓秩连忙应了。
相马未带不系,谷梁初命令谷矫备了车驾。弓捷远好好上车坐了,也不多问。
谷梁初见他突然乖巧,就逗一句,“你披斗篷,到比着甲还好看些。”
弓捷远到底是个少年,安心不说话的,听了这句又不快道,“什么好看?男子不该用这两个字。倒似见过我着甲的。”
谷梁初也不说话了。
厢内安静,只能见听轮毂压在雪面上的轧轧之声。
气氛尴尬。
两个人却都不甚在意。
车子行了半天不到,弓捷远忍不住问,“这是去哪儿?”
谷梁初不认真答,只问他道,“你还记得周阁珍吗?”
弓捷远听他二次提到此人,不由说道,“咱们去他家吗?”
谷梁初摇了摇头,“咱们去他对头的家。”
弓捷远听得糊涂,想要再问,看出谷梁初又是不想多说的意思,便忍住了。
车子又行一会儿,终于停了。
弓捷远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心道大雪之后这儿倒热闹,下车一看,却是到了西市。
迎面看见一张牌匾,上面写着“凉州马行”四个大字。
弓捷远怀疑地道,“这里能有好马?”
谷梁初也不多言,当先跨进门去。
里面的人看见是他,立刻过来跪拜行礼,谷梁初摆摆手道,“不用拘束,孤来看马。”
竟是熟客。
立刻有人起来引他穿进后堂。
走了一段甬路过了一进庭院,弓捷远眼见里面空旷,竟有一点儿闹中取静的意思,却又听到气息骤多,知道近了马所,未等询问寻找,东首有个房门面前已经站了一位长须素袍的壮年人,看着样子四五十岁,他扬声唤了一句,“曦景!”
弓捷远听见那人竟唤谷梁初的表字,微微讶异,不由看他一眼。
此时院内没有旁人,谷梁初却不答应,只是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与他一同进了那间屋子才唤,“师父!”
弓捷远更有一些惊讶——这到底长辈还是平辈,如何论的?
素袍男子应了一声,态度自然地问,“你怎来了?”
“徒弟来看伴飞。”谷梁初说,然后向前拽拽弓捷远,解释地道,“他有一匹良马,叫做不系,非常出众。徒弟想让它与伴飞做个夫妻,因此带他过来看看。”
师父闻言瞅瞅弓捷远,又问,“他是何人?”
“他是镇东将军之子!”谷梁初说,“也是徒弟的人!”
弓捷远立刻面上生赤。他是心中有鬼,只觉这样回答不好—什么就他的人?说是下属不行?
“弓掣穹是你父亲?”素袍男子却问他道。
弓捷远听他竟也直呼父亲表字,诧异地道,“师父认得我的父亲?”
素袍男子点了点头,“是故人了!”
未等弓捷远再说什么,他又问道,“你有良马配我伴飞?”弓捷远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不大信任地道,“配不配的我不知道,只听王爷说起,先来看看。”
那人闻言转目瞧瞧谷梁初,竟然笑了出来,“弓掣穹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吗?”
谷梁初以为师父是说弓捷远形貌骄傲,也笑了笑,“不系确实是匹好马,如今就在王府里面,师父抽空过去看看。”
素袍男子点了点头,“我的伴飞待字闺中,看可看得,亲事不定准了不能牵出去的。”
弓捷远觉得这人既有趣又计较,对那伴飞生了兴趣,一时忘了别扭,扯扯谷梁初道,“那就快点儿!”
师父视线落在弓捷远的手上,微微停了一停转身带路,“随我来吧!”
最里面的一进院落果然全是马厩,养着十几匹马,品种都很不错。谷梁初提到的那个伴飞却是独自住着一间棚子,不和同伴挤着。
弓捷远走近了去细看那马,但见这匹畜生通体漆黑乌蹄墨唇,便连眼白也不明显,简直就是一块儿巨大肉炭。非但毛色光亮润泽,臀腿肌肉也甚发达流畅,果然是个宝贝。
谷梁初见他瞧得眼睛发直,微微笑道,“自己也有好的,还只这般没见识的样子?莫叫师父疑心你要偷马。”
弓捷远目不转睛,却也摇了摇头,“这种神驹哪是偷得走的?”
谷梁初见他满意便即问道,“如此你愿让它成为不系之妻?”
弓捷远听了方才把眼看看站得稍远的师父,压低声音对谷梁初说,“好是很好,只是……”
谷梁初见他说说又停,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伴飞的身形实比不系高壮不少,配得上吗?”弓捷远仍旧小声地说。
谷梁初噗嗤乐了。
弓捷远有些着恼,皱着眉道:“正经说话,你笑什么?”
谷梁初把手拍拍他臂,“休要担心,只要感情亲密起来,自然水到渠成。”
弓捷远不知道感情亲密这几个字该如何解,呆呆望着这人。
谷梁初却扭了身,去对一直瞧着他俩的师父说道;“男家属意,师父择日过去瞧瞧不系,若是觉得可以,我们便来提亲。”
师父略笑一笑,“提亲?都开何礼?且先说来听听我再去看不迟。若不动心却是不必费力。”
弓捷远听这师徒二人说得一本正经,又觉奇怪又觉好笑,反正从始至终都是谷梁初的提议,也就不说话,只听他会如何回答。
“两匹神驹的终身大事,”谷梁初说,“自然不能只在寻常马厩张罗。徒弟城外庄子宽阔,专门派着人去照顾它们,日常尽有谈情说爱之处,生育诞养且随自然,不必时时受人惊扰,草料之类自然更是上等,师父若不放心也可派人跟着。”
“我自派人。”师父点头说道,“你是财大气粗,我却还得问问如此时光可以多久?伴飞大有灵性,倘若事成,有孕便得被迫分开,只怕郁闷不欢耽误寿数。”
弓捷远听这话语竟似要赚走自己的爱宠的意思,不由担忧。
谷梁初看了出来,先拍拍他,“不系总是你的,紧张什么?”
弓捷远瞧他一眼,不甚信赖。
谷梁初又对师父说道:“它的主子一时半会儿且不走呢,两匹马儿若成好事,自有很长幸福日子。徒弟只要一个马驹儿,公母都可,多生下的,都归师父。”
弓捷远听了又连忙道:“那些就都卖吗?”
师父闻言瞧他一眼,又对谷梁初摇了摇头,“这哪里是你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谷梁初垂目不言。
弓捷远狐疑地看看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便这样吧!”师父说道,“你们且先回去。”
弓捷远见他张嘴撵人,又生一点儿诧异。
谷梁初却不废话,行了师徒之礼便带弓捷远走。出来找到始终候在外面的谷矫和弓秩,上了车子坐好,弓捷远立刻忍不住问,“你师父刚才的话是何意思?我不知道什么?”
“马行只是一个掩护。”谷梁初淡淡地说,“师父也不指望这个营生吃饭,得了好马自然爱惜,怎会随意出卖?”
“掩护什么?”弓捷远仍不明白,追问地道,“你莫故意说的糊涂。”
谷梁初看了看他,“来时孤对你说什么了?”
弓捷远蹙眉想想,“说来周阁珍对头之家。”
第30章 知密事不免茫然
“马行就是师父京城的家。”谷梁初说,“他要留在这里,自然得找身份掩护,并不为了专门卖马。”
弓捷远还是不甚明白,“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地在这里?找周阁珍的麻烦么?既是你师仇视的人,王爷替他除掉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谷梁初嘲讽地笑,“一个病包子,总把索命之事想得简单极了,动不动就杀了除掉。你倒与孤除个看看。”
弓捷远不解地道,“周阁珍虽然品级不低,到底是个南京的迎官,且又不是手握兵权的诸侯权臣,你要有心对付,怎不趁着新旧交替之时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性命,别人只当旧党锄奸。”
“你当皇上如何一定用他?只因他是纳迎之臣?”谷梁初道。
弓捷远一肚子疑问地瞧他。
“他不是能征善战之将,也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谷梁初继续说道,“怎就入了开武皇帝法眼,位极人臣,而且连着三朝都是重臣?”
弓捷远哼了一下,暗道那还不是你们谷梁一家从爷爷起就是既用又疑的性子?本事太大的不放心,功高盖主的留不下,方才显出这种小人来了?
“陕浙相距甚远,却有一线豪绅巨贾勾连纵横,为的就是左右时政有利自身,这是前元苛政逼出来的,开武皇帝统一天下之时,因着连年兵祸,国家财力已枯,自有许多依仗这些人的地方,就没下死力气剪除,以至后来疾入肺腑要切哪块都得带一大块肉去。大祁始终外患横陈,可能做那自伤八百之事?只得暂且由着这帮奸商 ,他们明着经营丝绸茶叶,实际上掌握着中原的私盐私铁码头旱埠,天下之财几乎都在他们手中。”谷梁初缓缓地说。
弓捷远初次听闻此事,心惊地道,“那又关周阁珍什么事情?”
“周阁珍就是他们拱出来的头官,”谷梁初道,“不贪军事司法,专盯民政。”
弓捷远倒吸一口凉气,“我闻开武皇帝吏治甚严……”
“那是给人看的。”谷梁初淡淡地说,“但凡王朝,怎能离了钱囊国库?这个周阁珍是绑钱囊的带子,该杀,却也不能随便杀,皇帝们固然都恨,也都投鼠忌器暗中挠头。”
弓捷远一时说不出话。
他未进过朝堂,能推测到的事情不多,但也明白世事十分复杂。
王道官道皆是血泥交混,腥臭龌龊。
“你当建殊皇帝当真败于父皇之勇?”谷梁初又问他道,“二三万军匹敌五六十万兵马,打的什么?金银而已。宰了周阁珍容易,国库若是立刻绝了入流,这么大个国家却要如何治理?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只在京城里面空口喊些白话就能好使的吗?”
弓捷远听得后背生寒。
人吃粮马吃草。原来谷梁立得的那些支持不是信念爱戴,而是利益?这位篡帝的宝座竟是权钱交换的结果?
非但他没想到,父亲似也未曾想到。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
随时可能被人卖了。
“周阁珍他……”弓捷远沉吟道,寻找措辞继续探问。。
“不仅是我师父的对头,也是涤边将军的对头。”谷梁初打断他道。
“什么?”弓捷远更加震惊。
谷梁初蔑然看了看他,“想是你的年纪还小,涤边将军还没舍得与你提及这些。你也就当真没有去想,怎么负责往辽东送军粮的,总是他的族属?”
“我以为是任人唯亲荐以朋党……”弓捷远说。
不是没有注意,只是未曾深究到底。
“那也是的。”谷梁初点了点头,“哪有一个人能把事情都干完的?谁都得有帮手有助力……不过大祁非只辽东才是边境,次次军粮都由他的人来督送,你就从来没奇怪吗?”
弓捷远眼睛睁得老大,不由捉住谷梁初的手臂,急声问道,“你是知道原因?”
“涤边将军由个微末士兵升为一方大将,过程之中怎能不是步步惊心?他虽看着勇武,其实很懂谋略机变,未教给你也是可惜……”谷梁初缓缓地说。
“什么意思?”弓捷远瞪着他问。
“意思是你白长到这么大,”谷梁初道,“就只骄傲任性,从来不知为父分忧。周阁珍虽辖民政,却也不必非由军粮贪墨——民生水利,那点不比军粮滋润,且又不惹注意?所以始终盯着辽东克扣,不过是与涤边将军有些旧怨。家门之敌将军如何不告诉你?是疼你还是觉得不堪大用?”
弓捷远心里滋味复杂,且又不太相信这话,自然再追问道:“什么旧怨?”
“他们党里有个姓邰的人,好多年前做了涤边将军的参军。那时涤边将军尚未镇守辽东,还跟着开武皇帝东征西讨,与这参军意见不和,先斩后奏地给杀了。”谷梁初悠悠地道。
弓捷远从未听过此事,瞠目问道:“那我爹他……后来总在辽东,也是因为周阁珍啊?”
“那又隔了好多年。你六七岁时就随涤边将军来了辽东,说是家在顺天府,实际上大都是在边防过的,一晃就是十一二年。”谷梁初不直接答,仍旧缓缓地说,“不过是因为开武皇帝已经老了,脑子也糊涂了,涤边将军却很年轻。大祁北线东线防务最重,皇子都需身负塞防之责,他不来守胶辽却去哪里?他既得用,也很懂得避风头,才能挺立这么多年,没被周阁珍这一干人等弄掉。只是争斗远未结束,又一新朝开始,把握大祁命脉的却还是那么些人,至多不过父易了子……”
“他们能够遮天?”弓捷远插嘴问道。
“倘若为了利益,不得不容他们在朝堂上蹿下跳,”谷梁初语速极慢地说,“就能遮住许多人头顶光线,包括你与孤王。”
“皇上如此忌惮我爹……”弓捷远忧心忡忡地道。
“父皇也忌惮周阁珍!”谷梁初毫不避讳,“他不忌惮的也没几个,还都用着,不过是怕扯了筋皮拽了骨头。”
弓捷远接不住话。
都忌惮,都得用,这场争斗必然乌烟瘴气。
“谁想安心坐这龙庭,都得想尽办法换掉不放心的,都想清楚分出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所以捷远,”谷梁初又看看他,低声地说,“你与孤也算是同仇敌忾。”
弓捷远虽然觉得谷梁初这些话语不是空穴来风,却也不能全听他的一家之言,便又问道,“你师父跟周阁珍有什么仇?”
谷梁初却不说了。
弓捷远等了一会儿,又问他道:“就算你师父跟他有杀父夺妻之恨,你一个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又怎么会为你师父所用,非淌这汪污浊不堪的浑水?”
谷梁初笑他拎不清楚,“并非孤为师父所用,而是师父为孤所用。罢了,一时也讲不清,你也不用急着知道。”
弓捷远如何不急?只想一下抠烂谜底才痛快呢,“你到底想干什么?未来的皇位十有八九得是你的,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妄动的?开武皇帝明白禁止皇子参政,更加不准结交朝臣……”
“他管得那样多,”谷梁初不甚在意地道,“父皇还不是夺了他钦定的储君之位?”
弓捷远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大逆不道,有谁比得过他?
“可你若不消停,皇上也会忌惮于你。”弓捷远挣扎道。
“从他登上宝座那天便已开始忌惮,提防孤会随时弑父夺权,妄不妄动都是一样。”谷梁初的脸上看不出个具体表情,没人能够猜到他是什么心思。
弓捷远又卡住了。
亲生父子。
王府已不远了,透过帘缝儿往外看看,弓捷远最后问了一句,“你既然肯同我说这些,就没打算放我活着离开吧?”
谷梁初的眼角抽了一下,没有回答。
返回王府正好赶上午膳,弓捷远虽然出了趟门,实际上没走几步,胃口不是很好,草草吃了一点儿之后喝了汤药,自去看望不系。
马厩果然宽敞干净,光线也好。
弓捷远先是看看槽内,但见豆粕麦料十分充足,盐水淡水也都干净,微微放了些心,然后才用手掌拍拍不系脖颈,把脸伸去贴着它道,“换地方了,你习惯吗?”
不系低哼两下,似是回他。
“这儿离我近,”弓捷远又低声说,“不管怎么,能常常见。”
“司尉这般爱马。”不待马再哼鸣,一个尖细声音由后说道,“挨挨蹭蹭,不像主子坐骑,倒像是对儿情人。”
弓捷远听出说话之人心存恶意,把他讽成两脚之马,不由眉头微蹙,扭身看了一眼。
果然便是吕值。
吕值笑嘻嘻地,样子不似面对谷梁初时那般恭敬有礼,反而有点儿洋洋得意或者居高临下,又或者两样兼而有之,他横着上身走过来,下身却又配合不上,样子颇有一点儿滑稽。
“司尉这马果然极好,不怪王爷也看上了,椒房独宠,自己混个院子,以后就和司尉一样,日日都在咱们这儿了。”吕值语调阴阳怪气,表情又恶又邪,让人瞧着就觉心口翻腾。
“马就是马,”弓捷远冷冷地道,“什么椒房独宠?吕大人未免用词不当。”
“我是伺候人的,自然文武不精。”吕值便又阴笑着道,“哪比司尉才华过人,张嘴就是百把十首诗词,不重样的?”
第31章 吕宦官弄权成拙
弓捷远看出这人就是专门来挑衅的,没再接话,只是冷冷瞧着他那五官还算端正却又怎么瞅都让人觉得不适的脸。
“且也是算有家世的。”吕值继续怪里怪气地说下去道,“将军之子,便是伺候人呢也能五品起步,真叫寻常人家羡慕死了。”
“你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吗?”弓捷远发觉这人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冷冷问道。
“我若有个将军的爹,”吕值不好好答,仍旧妖里妖气地说,“哪能来做这差事?”
弓捷远声音冰寒地道:“但凡能成将军,大概也生不出吕公公这样的儿子来。”
吕值闻言立刻黑了脸道:“你是何意?”
“公公何意?”弓捷远眼里都是冰碴儿,“也来看我的不系?还是特意来找不痛快的?我有哪里得罪了么?”
“王爷对我且得礼待,”吕值见他神情不善,立刻语带威胁,“司尉可比王爷还贵重些?说话总要谨慎一些,张嘴就是这般歹利,可曾想过后果?”
“王爷自然贵重!”弓捷远冷笑一下,“我又怎么能和王爷一样?首先没有他那涵养,再者也不必如他那般涵养。”他的声音里现了杀意,“遇到故意找麻烦的,一刀剐了又会如何?后果且留后面再想。”
“弓挽你……”吕值大怒,同时大惊,迅速往后退了几米,又拿手指住了他。
弓捷远向前逼了过去,险些便将胸膛顶在吕值那根指上,声音更可怕了,“谁让你来羞辱我的?谁?”
他的脸上都是寒煞,眼里也是掩藏不住的狂怒,连日里的憋屈郁闷全在这刻化成了暴躁。
豁出去了,他要发作,也想杀人。
吕值给他吓到,立刻倒退着跑,跑了十来步才知扭身,一面疾退一面外强中干地喊,“好你个弓司尉,咱家好心与你说话,你竟威胁辱骂……”
弓捷远大步追将上去,“好心?公公不防再说两句,让我分辨分辨?”
“你个病包人质,”吕值吓得魂飞魄散,使劲儿奔了起来,嘴里兀自不甘地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是伺候人的,日夜不分,倒比我强多少?”
弓捷远伸手虚掷。
吕值吓破了胆,登时摔了一个跟头。
弓捷远的手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他笑起来,笑得高亢连绵,似极开怀。
吕值不敢再惹这个疯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去。
弓捷远笑了好长时间才渐渐停歇下去,他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恨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走回不系身旁,又将脸儿贴在马儿颈上。
“手里什么都没有……”他对马儿喃喃地道,“真有我就真砸他,砸不死也让他当个残废!连个宦官都敢让我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系,你会不会替我觉得羞耻?”
不系耸动脖子,似在安慰难过的主人。
弓捷远搂着不系在马厩里待了很久,梁健过来唤他,“司尉方才见好。这里到底还是冷了些,且回王爷书房喝杯热茶。”
弓捷远此刻谁也不愿意看见,只想待在不系身边,但瞧梁健说完了话站着不走,心知耗着也不像样,勉强离开马厩回了书房,见了谷梁初劈面便说,“着人看着那个吕值,叫他休近不系。”
谷梁初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司尉这是命令孤王?”
弓捷远顿住。
不管怎样,自己的语气确实生硬了些。
谷梁初又瞧一下跟进房的梁健。
梁健机敏,转身出去。
弓捷远重新说道,“你既喜欢不系,便得保它安全。那个吕值鬼鬼祟祟的不像个好东西,他能随便进出马厩,万一坏心投毒,不系与谁诉冤?”
谷梁初垂回目光继续看书,仍旧淡淡地道,“他有专人窥探孤,孤也有专人盯着他,起不了大风浪,无需多虑。”
弓捷远闻言放下点心,细想一想这话,忍不住道,“那你定然知道他刚才怎么对我的了?”
谷梁初没有否认,只又抬起眼来看他,问道,“那怎么样?”
弓捷远再次顿住。
是啊!那怎么样?
吕值敢羞辱他,自然是觉得自己好欺负,他又凭什么认为谷梁初应该帮他出头?
谷梁初瞅着弓捷远脸上不住变幻的神情,过了半晌才再说道:“司尉也没吃亏不是?”
弓捷远没有接话的兴致,吃不吃亏又对谁说?自己有能耐就打回去,没能耐指望谁来帮手?于是无精打采地走到榻子边去靠着,两眼望着窗户发呆。
谷梁初用心瞄他两眼,起身倒杯热茶,过来递给了他。
弓捷远见到茶水觉得渴了,伸手接着,慢慢地喝。
“听你说话是知典的,”谷梁初站在他的身边说道,“想来曾经读过许多书籍。这房里收藏不少,无事自可翻看,何必总是发呆?”
弓捷远恹恹瞅他一眼,没有什么兴致地道,“读书需得静气凝神才有收益,我最近心情浮躁,看不下去。”
“那就更该对着墨香素纸修修静气,”谷梁初说,“孤倒觉得你越胡思乱想越是浮躁。”
弓捷远蹙起眉来,“怎么我好好地在这儿坐着也碍王爷的事?”
谷梁初凝视着弓捷远的脸,半晌儿方说,“王府实小,距离宫城又太近了,只宜吃饭睡觉。”
弓捷远不懂这话意思,疑惑瞧他。
“孤是喜爱不系,然而脚栓龙链之人,也不非需什么神驹,所以张罗得欢,一来得有玩物丧志的短处露给人看,二来你也可借不系和伴飞之故常离王府去那庄子待着,骑马练剑有个地方。”谷梁初缓缓地说。
弓捷远听得非常吃惊,瞪他半天方道:“王爷如此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