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招不昏,”谷梁初说,“尚川这种倔傻家伙,不挑这种错处还能挑出什么来?他们也不想当真逼得父皇杀人贬官,以防引起天子忌惮,只要尚川不能做事就成。未防父皇也是懂道行的,很会四两拨千斤。”
“尚川关在户部就能大用?天天守着一堆假账就能找出破解之法?”弓捷远看着谷梁初。
“有人送水送饭哩!”谷梁初瞧着他,“你猜皇上会不会让周阁珍的人给他送?”
弓捷远不由蹙眉,“好会玩弄权术。说什么朋党祸国,我看你爹就是要用朋党,有了才能互以制衡。个个都是孤臣,他还不好管了。”
“捷远长进了!”谷梁初笑,“面要冷了,莫只忙着说话。”
弓捷远垂首吃面,见他把红赤的鸡腿子肉排在面上,就往旁边拨弄拨弄。
“孤尝过了,”谷梁初说,“酱得甚是入味。你需好好吃些补益的东西才成。孤同养伯聊过,升阳的汤药也得要你先长出可升的东西才成。”
弓捷远皱了眉头,把那些肉一总塞进嘴里,“好够绕口。”
“养伯说周阁珍身有重疾,不日将发,他只不知末路将至,还在忙活,不过是帮皇上凑局罢了。”谷梁初接着说,“倒是涤边将军这样的孤臣不至于落一场空。”
“我爹能落什么?”弓捷远夹着面看他.
“为国效命是将军的抱负,”谷梁初道,“还有什么能比抱负得展更快意的?”
弓捷远淡淡转开了眼,“我若陪在他的身边,让做爹的无牵无挂尽情杀敌,才是真的快意。”
谷梁初又去撕鸡腿子。
“周阁珍万一死得急,你这边还没有全面摸清,可怎么办?”弓捷远又问他。
“听着养伯的话,还不至于太快。”谷梁初说,“孤也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夏税之前怎么也得收网。大祁民生需养军备需补,哪能一直拖着?”
弓捷远听得振奋起来,“可有把握?”
谷梁初望着他道,“这世上哪有把把握握的事?觉得差不多就得动手,便如同你,也等不到自己愿意来孤的身边。”
弓捷远立刻横他一眼。
谷梁初又笑起来,“吃面,寿面不可剩下。”
弓捷远吃了几口又问他说,“你爹不想伤辽东的元气,除了扣住我也没旁的好法子,当时你便不动作,他会把我如何?质在宁王府里?”
谷梁初的目光落进他的面汤里,“孤不清楚。只知此事不可以赌,便得主动出击。”
弓捷远也回眼去看面汤,过了一会儿才说,“宫内的情形,尤其是朝堂上的事情,该不是郭全能打听出来的?你都安排了什么人?”
谷梁初轻轻笑了,“这个孤也不给你用,问着作甚?”
“瞒我作甚?”弓捷远偏不甘休,“你不是信我吗?”
“莫要无理取闹。”谷梁初说,“孤信你,宠你,难道还把性命给你?”
弓捷远没有抬眼,“我稀罕吗?”
谷梁初看着那头被玉冠衬得额外乌黑的发,伸手摸了一摸,声音十分宠溺,“面涨了不好吃,总共也不多,莫要剩下。”
弓捷远默默把面吃光,推开碗道,“养伯要走了。”
“这会儿当已动身了。”谷梁初点头,“他与师父性子不同,不愿意待在哪里闷着,这是为了你和瞻儿的身体,还有今日的冠礼硬盘桓了几日。”
“所求当也不同。”弓捷远想了想道,“师父瞧着疏淡,心里承载的东西太多太重,养伯不肯恁样活着。他救能救之人,无缘的也便罢了,不会难为自己。”
“你认识师父也不久,”谷梁初轻叹,“倒很会看。不枉师父青睐。”
“师父青睐我不是因为你和我爹吗?”弓捷远不赞同道,“同我会不会看有何干系?”
谷梁初笑着捏他的鼻梁,“这还要争?总归是青睐不就成了?”
“不一样的。”弓捷远推开凳子站起了身。
不一样的。
总还是希望柳犹杨因他自己的某些优长而生喜爱。
冯锦捏着公孙优写好的名单细看,“这是你父亲抄给你的?”
公孙优点一点头,“他听说了我的事,特意跑回燕京来了,这些人都跟他联系过。”
冯锦指指名单,“人皆难过儿女关,此话说得甚对。可这上面没有时樽,说明不甚完整。朝廷内绝对不止周阁珍和时樽是他们的人,咱们手上这份,朔王兄应已掌握得了,可他还不动作,必有缘故。”
“那个范佑也是。”公孙优抻头看看名单。
“不够。”冯锦依旧摇头,然后又笑,“这个范佑也有意思,赚人赚得欢,真出了事却没一个人管他,白混到侍郎位置。”
“两个侍郎还不够吗?”公孙优看着冯锦的脸,“侯爷……”
“到处是虫子!”冯锦亦叹,“都以为大祁是新房子,殊不知好多梁柱都已被蚀空了。”
“那这一番大动干戈……”公孙优很是惊讶,也很迟疑,“可撑得住?”
“需看皇上有没有狠心,全拆了去补上新的。”冯锦敛起纨绔之态,神色之间露了些许老成。
“如今能为新梁柱的,除了侯爷就是姐夫了。”公孙优继续看着冯锦,“可是……”
“连你都要可是,皇上更难抉择。”冯锦又叹,“权柄授予近贵,万一恣意用之又是大患。这个狠心不好下啊!”
公孙优没话说了。
子防父,父防子,这就是当皇帝做皇子的代价。
时樽在御阶下面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汤强出来才抹抹脸。
汤强走到他的身边,“难为御史大人了。这个时节虽不甚热,晌午头儿站在太阳底下,又是春风刮脸又是阳光晃眼睛,也够受的。”
时樽平时与锦衣卫没什么交往,此刻见这位都指挥使特意凑到自己近前说话,分不清他是嘲笑还是体贴,勉强地道,“还好还好。皇上政务繁忙,当臣子的自然等得。”
汤强又靠近他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还是体恤臣子的。”
时樽不会接了,只看看他。
汤强退开一步,与他拱个手,大步走了。
时樽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里面已经宣旨,让他进去。
小宦将近傍晚才到了王庄,弓捷远知道谷梁初得回城,便去交代谷梁瞻和弓秩,嘱咐他们自己做好自己的事。
谷梁初舍不得累他劳顿,“你也不必跟着折腾,最多一日两日的工夫,孤就回来了。”
“你拿得准?”弓捷远挑了眼尾。
“大差不差。”谷梁初笑着瞧他,“父皇定无大碍,又不会留孤住在宫里。”
“若是差呢?”弓捷远明显不乐意了。
谷梁初不再阻止,“孤只是心疼你跑得辛苦。”
弓捷远微微垂下些头,“不是说夏税之前弄利索吗?也没几个月了。”
谷梁初懂得他的意思——商盟摘掉,弓捷远就不能再窝在王府里做司尉,这是他们的计划,也是定好的分别。
还有好几个月。
也没几个月了。
谷梁初摆手示意梁健出去,然后把弓捷远搂进怀里亲了一亲,“你如今也知道舍不得孤了?”
“没有。”弓捷远的嘴唇亮亮的,语气却非常硬,“你爹若是此刻就放我去辽东,我会骑上不系便走。”
这是实话。
可是,决绝一定等于无情?
谷梁初不再问。
弓捷远也不再说了。
周阁珍迈出户部官署,看见一个杂役路过自己的马车,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等着自己的跟班周祥过来扶他才微微伸开了手。
周祥把一张纸条摁进他的掌心里,悄声说道,“老爷,时大人还在乾清宫没出来呢!”
周阁珍没有什么表情地上了车,直到马头拐出东街进了巷子方才展开条子看看,而后撕得粉碎,按进了随车摆放的香炉里面。
周祥燃个火褶子丢进去,又去看周阁珍的脸。
周阁珍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周祥懂事地不吭声。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后才进了周府。
周阁珍下了车子径直入了书房,周祥紧跟着他,关了门后方才开口,“老爷怎么定?小的好去回话。”
周阁珍沉吟地道,“就没听清汤强和他说了什么?”
“贴着耳朵说的。”周祥回道,“神仙也听不着。老爷觉得皇上是什么意思?前晌殿上申斥,下午就召进宫去细谈,到这会儿了还不结束,能说什么?”
“时樽应该不至背叛,”周阁珍思索着道,“他的事情不好摘干净,这个皇上最是个翻脸无情的,他又不是不知道。”
“小的觉得不太好说。”周祥却道,“他跟老爷不一样,在盟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得着施展,银钱过手不多,所获利益自然也比不得。万一皇上用了手好招安,先拍后抚地唬住了他,达成什么协议可说不准。”
周阁珍也不敢把话说死,“你还是告诉他们再看一看!时樽职位太高,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不好收场。”
周祥点头要走,周阁珍又叫住他,“再加一句,说我想把运亨送走。”
周祥立住看他,“老爷是觉得……”
“尚川这事让人心内不宁,”周阁珍说,“总觉得不太对劲,就算防患于未然吧!他哥哥们是走不脱的,他最年小,策个万全。”
周祥没再说话,推门出去了。
谷梁初和弓捷远在内城的城门口处遇见了冯锦和公孙优,宗人府的官署在这附近,碰上也不奇怪。
公孙优身上没了官服和鸾带,只穿了一袭素袍,少了几分风流多了几分清俊,如同浓油赤酱之肴变成了清蒸水煮。
弓捷远不由多看了两眼。
看人的也被人看,冯锦笑得俏皮,“司尉这顶玉冠品质太好,着实令人艳羡。及冠大礼怎不邀我?实在不够朋友。”
弓捷远只好笑笑,“什么大礼?何事都要相烦,侯爷还有安宁日子?”
“我要安宁做什么?”冯锦的语气有些轻狂,“只怕日子不够热闹。”
谷梁初这才说话,“有了小优就不带冯季了么?”
不再是侍卫大人千户大人,一个“小优”顿显亲近。公孙优嘴角动动没有说话。
弓捷远的眸色也骤然深了。
“居良兄熟悉皇城,陪着我再好不过,”冯锦说道,“正好能放冯季去做别事。”
弓捷远这才知道公孙优的字是居良,不由瞟了一眼谷梁初。
谷梁初没再说话,只点点头。
去向不同,必要分离,冯锦瞧瞧身边没有不相干的人,声音低了一些,“那个汤强可能使力?”
谷梁初摇头,“汤强于父皇就如谷矫梁健于孤,不能下手。”
冯锦听后便转了身,“谷矫梁健都是千金难换的好亲随,王兄有福气。”
入了宫门,夹道无人,弓捷远小声询问谷梁初,“公孙优来时多大?”
谷梁初不直接答,“做甚?”
弓捷远冷哼地道,“我猜居良二字也是你给取的吧?王爷真爱为人操持冠礼,谷矫梁健,公孙优,弓捷远,一个不落。”
谷梁初抿起嘴角,“将来还有瞻儿简儿,说不准哪个又插进来,你这干醋有的吃了?”
“我吃什么?”宫城之内不能大声说话,弓捷远的语气很是不好,“是庆幸父亲早早给我请了字!居良!很好听吗?”
谷梁初轻声叹息,“在孤心里,只有弓挽捷远这四个字最为好听。公孙优……毕竟不能如他姐姐一样闭足深宅,孤实望他正善一些。”
弓捷远沉默一刻方又哼道,“这又不小优了?王爷还是多亲和些,居良兄才会好好做人。”
谷梁初的嘴角有些抿不住,“这里若非宫城,孤定要你晓得不拘口齿的下场。”
“原来王爷也知忌惮场合,”弓捷远仍不老实,“以后我要端肃的时候也配合些,不然就只带着谷矫梁健行走,我不乖乖做人的跟班儿!”
“不叫你白做。”谷梁初左右看看,“等孤到了乾清宫门口,你就顺着原路走出来,转到户部官署附近守着。孤让父皇唤周阁珍来说话,你趁空隙去看那个关着的尚川,逗逗他解解闷气。”
弓捷远有些惊讶,“你不怕我招了人的眼目?”
“人人都道他是孤的党羽,”谷梁初说,“不差你这一去。”
“我做什么?”弓捷远问。
“说了逗闷子么!”谷梁初说,“匡尚书只能着人给他送吃喝,必然不会多搭理他。尚大人如做监牢,怪没意思。”
“真的?”弓捷远不肯相信。
“你去就给了那些人态度。”谷梁初道,“让他们把注意力多放在尚川和周阁珍时樽身上,冯锦便好做事。”
弓捷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瞧。
谷梁初脚步不急,“耳鬓厮磨这么久了,还没看够?”
“我是奇怪!”弓捷远褒话贬说,“王爷距离而立之年还挺远呢,怎么就能像四五十岁的家伙,终日老奸巨猾。”
谷梁初不以为意,“老奸巨猾不如老而弥坚,捷远若是能伴孤到那个年纪,自会身体力行地证明给你看,届时不要求饶!”
弓捷远的腮颊顿时烫了,“什么求饶?弓捷远几时求过饶了?”
谷梁初更笑起来,“是了,孤的捷远从不求饶,实在受不住了也只骂人!骂得那样好听,亦能起到助兴之效,也是难得的本事。”
弓捷远本就害怕隔墙有耳,见这混账王爷竟然不管不顾,又想打量四周情形,一抬眼间,瞧到衣衫整洁容色干净的倪彬立在前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第131章 故人吟父笼亲儿
许是玉冠的质地实在太好,倪彬的目光也往弓捷远的头上落了一落,“老奴拜见二位贵人。”
二位,这就不止是巴结谷梁初了。
弓捷远不大自然,“见过公公。”
谷梁初似乎没有发觉什么,“父皇龙体如何?”
“着了些气。”倪彬回道,“王爷好生劝慰劝慰才是。皇上春秋正盛,只不过铜铁做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憋闷。老奴看着小宦们不争气时,常常想要踢打几下,又恐误了他们做事,总得忍耐,所以深知按捺脾气的滋味儿很不好受,不如逮个杯子盘子直接摔了痛快!”
谷梁初点了点头,“也辛苦了公公。”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身看看弓捷远,“你去吧!莫要累着。”
弓捷远见他当着人面便露温存,心里好不别扭,躬了个礼就走。快步行了好远觉得身后有人,回首看看,那个倪彬却没去陪谷梁初,而是跟在自己身后。
“公公……”弓捷远有些疑惑。
“没有什么!”倪彬的笑容仍旧慈蔼和煦,“老奴只想看看司尉。”
弓捷远竟然不知怎么接话才好,只能又行个礼,“公公事忙,若无吩咐,捷远就不烦扰。”
倪彬没有答话,只吟了两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弓捷远微微一怔,想询问时,倪彬却已回身走了。
弓捷远原地站了半天,虽是满满的疑惑亦知此处不能久留,边往外走边想:这个倪彬实在有些蹊跷。
谷梁立停了朝却不能停了忙,正对着一张奏折大骂,“四品大员也不肯雇个好文笔么?这等狗屁不通的东西也敢往朕这里送!”
谷梁初听他生气,脚步顿了一顿。
谷梁立已经看见了他,立刻唤道,“初儿过来瞅瞅,这是提刑按察副使写的折子,朕读不懂什么意思,许正和左升却都盖了印,也不知道看没看过。你说说,没人用没人用,干着活的还是这样货色,朕把大祁的法制交给他们,如何放心?”
谷梁初没真去看折子,只是理解地道,“今年的京察必费事些,父皇辛苦。提刑按察副使不会写文章也不奇怪,他不雇人,反而说明清廉,没银子养闲客且不懂粉饰,至于能不能干,也不能光凭自己上的奏折,父皇切莫烦恼。”
“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谷梁立冷冷地笑,“日日上朝只听六部和都察院的家伙吵来吵去,提刑按察司这些人根本不往前靠,朕不亲自读读他们的折子哪里晓得都是些什么东西?自然不能光凭奏折,可是你看这个许正都管什么?朕真想把这些折子摔在他的脸上,然后彻底停了他的俸禄,再派几个锦衣卫日夜守着他的府门,一个送礼的都进不去,看他老小都靠什么活着!”
谷梁初微微笑了,“有那时间,锦衣卫们已把京城官员的底细调查清楚了。”
谷梁立这才吐一口气,“如今也只能指望这些体己人。汤强最近甚忙,朕昨日跟他唠了一会儿,着重说了周阁珍和时樽的事,他是知缓急的。”
谷梁初只作恭听之态。
“朕依你的意思,”谷梁立又说,“且按捺着。尚川这事他们没捞着便宜,会消停些?”
谷梁初摇了摇头,“儿臣觉得未必,这些人总想趁着新朝稚弱抢占先机,越捞不着便宜越要心急。”
“就是这才可恶!”谷梁立哼了一声,“抢朕的先机?他们干脆招兵买马自立为王算了,还做什么买卖?”
谷梁初也哼一下,没有再说。
“厚儿那边什么反应?谷梁立问。
“事关弟媳的母家,儿臣不好过于关注,”谷梁初答,“想也烦恼。”
“他就会烦恼!”谷梁立语中有些恨意,“没用的东西,除了能惹爹娘生气也没旁的本事。”
谷梁初又不吭声。
“你需看顾着他,”谷梁立瞅瞅谷梁初,又道,“总是亲生兄弟,不能让他做人笑柄。”
谷梁初立刻说道,“父皇放心,何时何地,儿臣都不会忘了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谷梁立朝旁走了几步,“你是跟朕打过仗的,很见过鲜血残肢身首异处,十分明白残酷二字何意。朕也就不吝同你实说,对于天伦之乐,实不指望长大的儿子,心里虚空就去看看公主们和两个还不懂事的小东西更好一些,然则父子就是父子,手足就是手足,现有南京之役摆着,朕不要求你对厚儿亲热,也不会逼他同你近密,只是不管什么纠葛也不能伤及彼此的性命剥掉彼此的尊严,这是朕的底线。”
谷梁初点头,“儿臣懂得。”
“他不如你!”谷梁立又叹一声,“非只朕的心里明白,嘉娘的心里亦很明白,所以你只坦坦荡荡就是。前日礼部尚书还参你未封皇储擅自称孤不合礼制,朕明知他是提醒朕立太子的意思,仍旧装糊涂说是南京即位仓促,怕有变故耽误社稷特准你这么自称的。匡铸便立刻跟上来奏言如今已然迁回燕京,还是早册皇储以定民心。朕仍旧只道思忖思忖,并未应允,你可明白为什么啊?”
“儿臣还需经历锻炼!”谷梁初道。
“这话说得太对了!”谷梁立已经踱到窗边,推开窗扇眺望远处,“朕当了半辈子北王,手都杀酸了,入主皇宫还是给这些家伙牵制,咱们把皇权从你大伯手里夺来,抓得可稳固吗?做得好是为子孙谋福,做不好,阖家都有倾覆之危。你正是该学该见的年纪,锁进东宫关起门来读死书,事事等着别人来告诉你,有什么出息?说是可以名正言顺为国谋略,去到哪里都是年小的朕,总给人忽悠着欺哄着,时间一长脑子就混了!指望你是个看得清楚的眼睛。”
“父皇说得极是。”谷梁初的神态越发恭敬。
“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谷梁立又说,“你不册封,厚儿就不急就藩,嘉娘与朕结发,经年累月担心丈夫亡于战场,高儿又早殇,此一番南京争夺更与兄姊向背,实在是个苦命的人,且让她晚流几年思子之泪。”
谷梁初垂首不语。
“这样珏亲王也就不用分兵出去。”谷梁立继续说道,“他是开武皇帝的儿子,于朕又有从龙有功,按例应该让他离京自戍,朕猜他心里也忙着走,那样又舒服又随便,可朕偏不让他如意。”
“这是为何?”谷梁初假作不懂,“珏亲王若有搅弄风云的本事,也就不必随进京来。”
“就是因为他没本事。”谷梁立的语中并没手足之情,“如今听着不缺兵,精良之军不多。西面的盛廉是能将,东面的弓掣穹也是好的,中间换上了韩峻,朕心里踏实,南面的李功战力稍弱一点儿,也是个懂制衡会捭阖的,把珏亲王塞哪儿去碍眼?就那么些个精锐不用到刀刃上去,还得分神戒备着他?少添乱吧!”
谷梁初这才点头,“在京也好。他的孙子都能上射赛了,北疆若有需要之处……”
“别打北疆的主意!”谷梁立挥了挥手,“那是朕的起家之资,需得仔细呵护。珏亲王比朕还小两岁,孙子倒大,爷俩个都没正经事,就会生孩子。开武皇帝的龙精虎猛他们是半点儿没承传,净像了没用的母家。”
谷梁初又不言语了。
“燕京矗在这里,”谷梁立继续说道,“就是要起震慑边境之意。希望那些成日灌酒灌奶的蛮子们心里知道谨慎,莫要轻举妄动。但有变化,初儿,就是你扬名立威之时,手里握了战功再回这朝堂上来称孤道寡,看谁还敢再说什么。”
“父皇深意,儿臣只能敬接,”谷梁初顺着谷梁立的意思说话,“不过儿臣尚且年轻,大祁也需休养生息,还是希望北疆安静。”
“是如此说。”谷梁立赞许地道,“家国在先,然后才是自身荣辱。可这休养生息也不能只靠北疆安静,周阁珍和时樽的事也不能光指望汤强,你要帮着想办法。朕说这么一堆,就想让你明白,如今的情形不同朕做王爷之时,你不需要太过韬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文臣御史的嘴有朕给你堵着,犯不着害怕。”
“父皇放心,这事儿是从儿臣这里开了头,哪会让它的身子尾巴断在土里?必要全须全尾地抠出来才是。”谷梁初笃定地说。
谷梁立又点点头,“你抠吧!朕还得提前想好抠完了怎么填坑。说这又想起那个尚川了,这几日琢磨他,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你说他聪明吧他明晃晃地拜匡铸的门,若说他蠢,瞧那几句诗写的,朕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安心卖了把柄给人?”
“儿臣已听去通传的小宦说了殿上情形。”谷梁初便也颔首,“他这诗,说成得那样早无法落实,但确在儿臣发现云楼私运火药之前,难道说匡铸也已发现了此事,故意不说,提前布了局吗?”
“这事不好说。”谷梁立道,“匡铸若如此做,便是察觉了朕与周阁珍早有牵涉,需警惕些。”
谷梁初皱起眉毛,“他是南京的旧臣,从前与咱们也没什么过往,眼线会放那么远吗?”
“他与朕没什么过往,”谷梁立沉吟地道,“与周阁珍却是老熟人,这些年边疆有动便是他下兵令,周阁珍负责钱马粮草,应该早就开始互摸对方的底细。周阁珍支援朕的事情,瞒不住这个老家伙。如今乾坤已定,他知不知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总要试探琢磨,却是耽误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