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这才放了崔典,而后看向谷梁初说,“这便是你说的有前途的人。”
谷梁初淡淡一笑,“婚宴都不为了结婚,酒宴就一定是为吃酒?他够胆大,明知父皇最忌官员相交,他还敢明目张胆地宴请世家子官家子,倒不怕给他爷爷找麻烦。”
弓捷远仍蹙着眉,“这个时樽与周阁珍是一党吗?”
“还未查实。”谷梁初说,“等着看他怎么参尚川就知道了。”
弓捷远又问,“你预备如何保那尚川?”
“孤保什么?”谷梁初淡淡地道,“他有老师和皇上呢,要孤何用?匡旋是左副都御史,时樽但有动静,必然瞒不过他。老尚书不会没有准备。”
弓捷远看住了他:“王爷举荐出去的好靶子,箭矢来了不护一护?”
“靶子么,”谷梁初仍旧摇头,“就得抗扎。”
弓捷远觉得这句话有些刺耳,想说什么,望望自己刚刚立过的地方,没有吭声。
这夜便只睡不踏实,弓捷远失了近一段的好觉,只管翻来覆去,最后甚至坐了起来。
谷梁初劝他说道,“你放了人出去,这种消息两天不来三天早早,只沉不住气的话日子可莫过了。”
弓捷远皱眉躺下,没躺一刻又坐起来,烦躁地说,“好够闷热,我出去透透气。”
谷梁初待跟着他,弓捷远不由分说地阻止,“你跟着我心不静,先睡就是。”
谷梁初见他眼中都是焦灼之色,便不惹他,“那叫弓秩跟着。”
弓捷远一气走到甸子边上,对着黑黢黢的旷地吐息了半天,情绪方平缓些。
“少爷为什么烦?”弓秩问。
弓捷远回身看他,“弓石哪里去了?”
“有几个庄丁在玩骰子,他去凑热闹。”弓秩回答。
弓捷远点了点头,“他在哪里都能活得舒服,你这性子就不太行,跟着我,不是闷在王府就是憋在王庄,可焦急吗?”
弓秩回答得巧,“若是不能跟着少爷小的才最焦急。”
弓捷远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弓石玩心大嘴巴急,我不能指望他做什么正事,你不一样,明儿起别总跟着我了,庄里有几个人,你去教教他们骑马射箭,也同他们练练拳脚功夫。”
“是王爷送给少爷的那些暗卫吗?”弓秩问道。
“谷矫告诉了你?”弓捷远看着他。
弓秩点头,“但我没有告诉弓石,他的嘴巴确实松,吴江也不知道。”
“我也不用什么伺候,有他们两个贴脚跟着也就够了,这一阵你就留在庄里,并不用管我来我走。咱们在辽东怎么练兵你就跟他们怎么练,但是不能大张旗鼓,需悄悄的。弓石要问,我就说留你在师父跟前学功夫。”
弓秩笑起来,“他要嫉妒死了。”
弓捷远的心情微微好了一些,“也不知道这些准备有没有用处,尽人事听天命吧!”
弓秩劝他,“作人自然只尽人事,安排到了也就成了,少爷莫只逼迫自己,还是早些安歇!”
弓捷远闻言又皱了眉,“房子里热,我再走走。你莫跟着我了,且去歇着。”
弓秩怎么可能自歇?一边跟着犯了毛病的少爷在甸子上闲逛一边纳闷地想:夏天还早,哪儿就热了?
主仆二人在草甸子上游魂似地荡了半宿,眼瞧着天都要放亮了才终回来,弓捷远本以为谷梁初早睡熟了,谁知身子刚沾被褥旁边的人就翻过来压住他的双腿,“孤以为你要在甸子上发芽抽穗开花结果。”
“庄里逛逛你也要看着我?”弓捷远有一点儿恼。
“并没看着。”谷梁初说,“出去了只不回来,还不准孤派人去寻寻?甸子底下有宝藏吗?要你一步一步地量?”
弓捷远给他压得喘息不畅,使劲儿推着,“实有宝藏。”
谷梁初有些无奈地翻开去,“孤也没有什么未曾与你说了,怎么越发难哄?”
弓捷远仰着身体躺着,静了一会儿才道,“王爷亦与王妃燕好过的,可曾哄过她吗?”
谷梁初微微惊讶,“你竟计较这个?”
弓捷远侧躺了去,不言语了。
谷梁初伸手抚摸他的后背,“朴清……除了凝蕊之事,对孤甚是贤淑,从来不闹脾气。”
弓捷远不由想起王妃嗔怪凝蕊的语气,心里微微一动,仍不吭声。
谷梁初抚着那双肩胛,“你这性子,将来若是……走得远,孤会不甚习惯。”
弓捷远慢慢转回身来,由黑暗里望着谷梁初。
谷梁初轻轻笑道,“躲什么?孤与你按揉按揉,心里的燥意落了就能睡了。”
“是因养伯的药。”弓捷远缓缓地说。
“嗯?”谷梁初没听明白。
“他把我单独叫开,非只说了月圆之事,还说……”弓捷远闭上了眼,“这药是升阳气的,我的血海虚弱久了,需得慢慢适应,实在难熬的时候……你帮帮我也就好了。”
谷梁初缓缓靠近了他,“你说什么?”
弓捷远没睁开眼,脸已泛了赤潮,“养伯讲如人吃饭,一天多加一口才能将血海撑得强悍,初时忍不得也得忍着,我以为总能熬得几天,才只喝了三碗而已……”
谷梁初伸手摸摸他的颈侧,那里脉搏果然滚烫,不由就道,“怎么不早说呢?宁可去甸子上走?”
弓捷远的眼睛掀开条缝儿,“谷梁初,这样下去如何……”
谷梁初堵住他的嘴巴。
如何是好?
他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可如今不如此也好不了,世道不放过他,就会放过这个诱人已极的弓捷远吗?
且等那日来了再说吧!眼前……便去甸上吹风也躲不过。
弓捷远的身体弯翘起来,似要上弦,又似彻底松了绷缚。
谷梁初记起那些没制成弓的熟竹来,探住如翼的蝶胛将人拨转过去,很快又想起了一个词。
回头望月。
竹子做过了弓就没法直回来了,望见过月亮的人,即便再也不看,心里也会记住那个影子。
好事还是坏事谁知道呢?
谁管他呢?
“捷远,”谷梁初俯下身体,凑在一只火烧般的耳朵旁边,“再有几天你就及冠了。你在孤这里成人,便走多远也忘不掉。”
弓捷远扭回一只臂来搂他,“你会筹划,好好……安排安排,我们……一起走啊!”
谷梁初认真凝望着他,将这人儿当成块玉润泽。
有这句话便就够了。
他走不脱,他的肩上踝上拴着更重的镣铐,哪里也走不了。
谷梁初使劲儿地推弓捷远,想将他用力推出去,心里又舍不得,再按着脖颈拽回来。
还能攥多久呢?
再会筹划的人也算不出,心里急着陪他向前,可是再向前些,路就要分叉了。
谷梁初用头抵住那对想要振翅的胛骨,呢喃了句,“捷远,你说,你是孤的。”
弓捷远不肯说。
他一向倔,对谁都是。
可他有点儿难过,又有一些难捱,两难磨挫辛苦得很。
谷梁初又去堵他气道,固执地逼,“你说……”
“不……”弓捷远恼了起来,要掀开他。
谷梁初按住他的双腕,用力制制,嘴里却仍蛊惑,“不是吗?捷远……”
弓捷远难受极了,想要骂人,“你这是帮我么……”
“你说,”谷梁初坚持,“说了孤就认真帮你。”
弓捷远闭眼咬牙,打算死抗到底。
这副样子太撩拨了。
谷梁初暂时忘了去眺来日,他撑起身,停在一个地方。
弓捷远熬不住了,他怒起来,“谁是你的?你是我的。你,谷梁初,是弓捷远的。”
谷梁初噗嗤笑了出来,又俯下身去吻这个铁齿铜牙的人,“这样说也成,孤满意了。”
弓捷远恨极了,张口就骂:“王……”
后两个字却颤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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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参同朝新帝盛怒
及冠这天谷梁初为弓捷远弄来许多人观礼,不只他两个人的亲随,也不只在庄的暗卫,甚至还有白思太和白思甫。
白思甫也罢了,终日都在王庄住着,白思太却是特地从城内邀过来的。
“少他不行?”弓捷远觉得谷梁初有些小题大做,“没个专门喊令的这礼就成不了吗?”
“他来喊令孤还觉得委屈你呢,想要那个李侍郎,”谷梁初神态认真,“就怕他那把老骨头坐久了车不能上朝,惹了旁人注意。”
“品高就好?”弓捷远竟有一些不屑,“李侍郎就是个干瘪老头儿,射赛时始终颤巍巍的,我看见他未必舒畅。”
“不是品高品低 ,”谷梁初一本正经,“冠礼,最好来几个有寿的。”
弓捷远好看看他,“有师父便成了,他都找来了养伯,我也不会死得太早。”
谷梁初蹙眉拍他嘴唇一下,然后牵着人手走到布置好的礼堂里去。
养伯站在柳犹杨的身后,看着好友的两个弟子并肩出来,忍不住要评论人,“你这两个徒弟,大的是崖小的是雪,配是配得紧,都够冷人的了。”
柳犹杨不接这种论调,“捷远是弓将军的血脉,我望他是松柏。”
养伯想想,“也是,雪易散化,不够长久。”
“所以就要仰仗你了。”柳犹杨的表情没有平时那样冷淡,“前账多由我与兄长而生,该消弭的业债都消弭掉。”
两句话间谷梁初已经领着弓捷远走到礼台正中,观礼的人纷纷给主角道喜,白思太满面笑容地作揖,“司尉从此宏图大展,寿长俸厚。”
弓捷远与白思太点点头后看向了柳犹杨,“师父。”
柳犹杨从梁健的手里接过匣中的玉冠,不忙与弓捷远戴,先打量打量他,“你穿这吉服甚好,人素衣裳就要艳些,吸福凝暖,看着舒坦。”
弓捷远便答应道,“以后就听师父的话,多穿艳的。”
柳犹杨又垂眼看看手里的玉冠,“发冠沉重,此后岁月未必能比懵懂童幼时候更加惬意,正因为要担许多责任辛苦,才要有这个礼,你当是督促也好警示也罢,今儿的祝福都收好了,当力气用。”
弓捷远点了点头。
柳犹杨这才举起了冠,“涤边将军不能亲至,我替他说这两句,捷远,望你强韧坚忍,福泽绵长。”
弓捷远的眼睛有些潮湿,也回不出别的,只道,“多谢师父。”
白思太得了谷梁初的示意,正身唱起礼令。
柳犹杨上前拆了弓捷远发顶的束带,将那如脂的玉冠簪了上去。
一个男子的二十岁就这样到来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朝殿之内,右都御史时樽正在奏事。
谷梁立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个尚川还会写诗?朕以为他只能计算誊抄。”
“既是科举出身,”时樽身材瘦小,容貌也不堂堂,能做到右都御史这个官职,很有一些口才,“自然可以作几句诗,才情如何却是见仁见智。”
“朕并不管那些。”谷梁立道,“本朝如若能出李杜白苏之人自是佳话,然则擅歌者不擅治国,写得好赖不是为官之资,却没时间放在朝上玩味,时大人专门说起这个所为何来?”
“回禀皇上,”时樽始终躬身垂首,谁也看不太清他的神情,“擅歌者不擅治国是真的,但这些歌却很容易蛊惑人心,尚川这首《咏麦》实藏反意,绝对不可姑息。”
此言一出殿内重臣尽皆暗惊,心道诗文获罪古来寻常,开武建殊两朝却无先河,竟要起在这儿吗?
谷梁立的反应却很平淡,“哦?一首咏物诗也存反意?他是如何写的?”
“稻粱未可饭,糟糠亦足恋,倘随平生愿,何须带笑看?”时樽殿上复诵一遍。
谷梁初听完咂摸咂摸,微微蹙了眉头,“实无才华,朕若是尚川,咏出这几句来却不好意思落在纸上,怎么还给流传开了?倒叫时大人知道?”
“他曾在云楼亲自颂过此诗,当时伺候他的几个粉头哄着说好,店家特地拿了笔墨给他写下来了,为臣现有物证在手。”时樽说道。
“哦!”谷梁立点一点头,似有赞许之意,“时大人委实细心。”
“户部乃是国之血府,”时樽颇为大义凛然,“臣为皇上分忧,为百姓督政,敢不尽力?因知尚川素有流连花楼之癖,特意细心查访,故有所得。”
“好!”谷梁立颔首,“勤勉!尚川!”
尚川一直听着,此时方道,“臣在。”
“你可知罪?”谷梁立声音威严,却听不出喜怒。
“臣知罪。”尚川答说。
听他回得痛快,许正不由瞄瞄身旁的匡铸,发现周阁珍也在瞄人,立刻收回了眼。
“你胆倒肥!”谷梁立冷笑一下,“自己说说,知的是什么罪?”
“臣有诗理不通妄自卖弄之罪。”尚川回道。
“嗯,这话是真的。”谷梁立又点头,“这诗作得实在不通,怎么你饱饭吃腻了想吃糠麸不成?咏麦便说咏麦,却关稻粱什么事情?可是撑着了吗?”
尚川还没吭声,时樽又道,“皇上莫被此人糊弄过去,这诗哪只不通?非但首句就未避讳皇姓,甚至含沙射影,隐晦地说自己这碗官饭不好,不如去吃糟糠,这也就罢了,皇上需好问问他,擢了京官如何不足?要随什么愿呢?最后一句的‘何须带笑看’分明截自‘何须君王带笑’一句,他这般轻视皇上,就是不臣之心。”
“唔!”谷梁立似觉有理,“尚川,你怎么说啊?”
尚川跪道,“臣乱作诗,擅自歌咏,且又文理不通容易致歧,确实有罪。然则却是承蒙皇恩提为京官,一路随驾迁回来的,不臣之心决计没有,不敢领罪。”
“那你这几句是怎么想的?”谷梁立道,“自己解释解释吧!一个麦子,怎么就不许朕看?”
“这诗成的甚早,还是南京时候乱攒成的。臣是北方人,大米小米吃多了就想念家乡的粗干粮,所以才有前两句。是年河南小旱,臣得知后挂念饥民,因而有后两句。并没有想做反叛,不过是托物言志,希望自己可以如麦禾般造福百姓,不想与牡丹争奇斗艳的意思。”尚川言道。
“成得甚早……”谷梁立稍作沉吟。
时樽又开口说,“皇上莫听尚川诡辩,他诗成于何时实难考证,却是于云楼吟诵云楼书写,抵赖不得。”
谷梁初眯眼看看时樽,再次点了点头,“这说的也是。”
匡铸的脊背一直绷着,听到这里松弛下来,假作捶腰,给他的儿子匡旋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出声。
匡旋敏锐接着,又对什么人晃了晃脑袋。
“你解释吧!”谷梁立好像是个看热闹的人,又对尚川说道。
“臣去了云楼数次,有个叫紫娘的女子对臣甚为殷勤,同行的范佑大人就开玩笑,非要臣替紫娘赎身,娶回家里为妾。臣要拒绝,因这旧诗里有糟糠的句子,所以随口吟诵。”尚川没有过于惶恐焦虑,话说得甚为认真。
列在许正身后的范佑身子却动一动。
“尚大人倒是有情义的,”谷梁立笑得讥诮,“糟糠之妻,非但不下堂,竟颇眷顾,值得敬佩。范大人怎么这么好为人媒?”
范佑忙出了班,“回禀圣上,不过玩笑之话,没有当真。”
谷梁立从龙椅里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开武皇帝圣明之君,也莫比了,就是朕,四十好几了也只朔王宁王两名成年皇子。年来为国忧思,宫内虽然补了几位新人也没精力眷顾。大人们可好兴致,白日里站朝不累,左右不说话不动脑子,多要紧的事都可吊着不理,晚上便有力气去什么云楼喝花酒玩,你给我荐个枕席我给你吟首歪诗,日子惬意得很。这是带着头庆我大祁太平盛世,高官重臣都不需勤勉了是吗?”
范佑立刻跪了下去,“臣有罪。”
谷梁立看都不去看他,“好啊!好!诸位爱卿这是明知朕的手边缺人,拿准了朕谁都不舍得妄动,该不做事的不做事,该跳梁闹腾的跳梁闹腾啊!”
此话一出,群臣都跪下去。
谷梁立没有叫人起来的意思,“不说国家不说敌患,只是燕京,多少事情等着决断?朕日日起早贪黑地站在这个朝殿上,即便等不到各位与朕讲真知道灼见,也该议议春科京察吧?也该论论水利兴修吧?怎么这金瓦碧砖的地方,大人们却要哄着朕过家家玩?”
群臣集体缄默。
“诸位高明!”谷梁立的声音越发严厉,“都觉得朕是个武夫,不值得辅佐,只管糊弄了事!什么大祁什么国祚,什么社稷百姓,都是抹在嘴上骗人的幌子!”
匡铸带头说道,“臣等不敢!”
所有人都跟着说,“臣等不敢!”
“不敢?”谷梁立冷笑起来,“朝廷不准官员游楼逛肆,侍郎竟然带头去逛,许大人,朕是今日方才知道,你这吏部首官怎么做的?”
许正俯首叩头,“臣有罪。”
“有罪!”谷梁立又点点头,“问到谁谁说有罪,就不讲讲该怎么罚。时樽,你身负监督百官之责,殿上参劾是你的本职,可你早干什么来着?尚川这诗是昨日吟的还是前日诵的?你早不参晚不参,偏偏在朕刚刚擢了他当户部的员外郎来参,是何居心?拆朕的台,非要天下看看朕无识人之明,是个胡乱擢拔的昏君是不是?”
时樽的身体颤抖起来,“皇上息怒,臣失思虑,万万没有害君之意。”
“哼哼!没有!”谷梁立越发冷笑,“都没有,是朕自己愚蠢。还有你尚川,即便这诗成的甚早,只这首句不知避讳皇姓,便该处死!”
作者有话说:
我盘算了下,弓捷远其实是个命好的人
气氛尴尬而又诡异。
许正刚受了申斥,不好带头说话,可只僵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即侧首,正式看看匡铸。
匡铸肃容开口,“老臣教导无方,令这尚川大失臣官体统,心里愧急欲死,敢请自罚。朝廷尚有使唤老臣之处,辞职还乡的话并不敢说,愿以此后俸禄为惩,恳求圣上暂息雷霆。”
群臣皆都不出大气,凝神听着二人动静。
谷梁立缓缓地道,“匡大人不必自责,尚川又不是大人之子,一个擅自拜门的学生,他有过错,算不到大人头上,朕是气糊涂了,方才语气过重了些。”
“不怪皇上生气!”匡铸又说,“身为持笏之臣不知检点,游楼逛肆不说,竟还胡乱作诗,必须重责。”
谷梁立便看着他,“依匡大人说,怎么责法?他的俸禄已罚过了,总不能为了这事抄家没产。朕实指望他好好在户部录算,今年的夏税交个漂亮账目上来,板子不是不能打,屁股烂了还得养着,怎么做事?”
匡铸咬着牙道,“尚川可听到了?你这无君之徒,把皇上难为成什么样子?心里不羞愧吗?”
尚川顿首在地,“尚川羞愤欲死。”
“皇上,”匡铸又道,“惩戒一事许多方法,并不只有罚钱和打板子。既不想收押责杖,就着几个锦衣卫看着他,终日不许离户部官署半步,食水简单不给伺候,夏账若是入眼便放他回去与老妻团聚,若是不中用就继续关着他。他若敢发怨怼之言,老臣替皇上去扇他的大嘴巴!看看以后再去云楼花楼可敢恣意,胡乱诗词可有胆子?”
谷梁初噗嗤笑了,然后长叹一声,“还是老大人有办法,生生消了朕心里这口恶气。只是罚无偏私,范佑范大人的前错,虽是早先的事情,却该怎么追究啊!”
匡铸瞥瞥许正,不说话了。
许正也不说话。
谷梁立等了一会儿,将目光瞥向没人管的范佑,“范大人谨慎,不拜老师不结朋党,虽有小瑕,瞧着却是个自清之臣。那你就自己说说,应该怎么办啊?”
“臣请罚俸!”范佑说道。
“唉!”谷梁立又叹一声,“也就只能如此。好好的吏部侍郎,朝廷大员,朕能因为几顿花酒免你的职打你的屁股?史官也没法写。”
范佑默然不语。
“就一年吧!”谷梁立伸手搓搓脑门,“朕信你是清官,这一年可难熬了。”
“臣自作孽。”范佑只得回道,“该当艰难。”
“艰难也不准误了职守,”谷梁立正色说道,“朕帮都察院看着你,若有渎怠之处必不轻饶。”
范佑小心地道,“臣必勤谨,时时自省。”
“那便这样吧!”谷梁立又站起身,“若有他事明日再议,朕刚动了肝火,此刻觉得胸脘闷胀,就退朝吧!”
许正闻言只得请示,“皇上,时大人他……”
谷梁立扭头看看时樽,又看看望向自己的许正,竟然露了无奈之色,“时大人自己思忖吧!朕不能堵塞言路,御使一职不可擅罚。”
许正这才跪拜,“恭送皇上。”
谷梁立回到寝殿,自己呆坐了一会儿。
倪彬送上盏茶,“皇上,这是顺气用的,可能不甚好喝,您耐着些。”
谷梁立摆了摆手,“朕未生气,不用这个。”
倪彬收回了手,悄悄端详谷梁立。
“猜着的事儿,还气什么?”谷梁立知道身边的人正在看他。
“老奴只听皇上说周阁珍必会对付尚川,却不料是这个时樽来出首,还道皇上必要生气。”倪彬放下茶盏,过来与谷梁立宽靴。
谷梁立垂眼看他,“公公年纪大了,亲自做这个太辛苦,唤个小宦进来就是。”
“老奴想陪皇上说说话!”倪彬回道,“省得皇上闷着。”
谷梁立听了就任凭他伺候自己,“周阁珍必不是一个人,朕等着看都有谁是他的同党,时樽肯跳出来也是好事。”
“皇上怎不处罚他呢?”倪彬问道。
“一条一条地煎费火费油,等着齐锅炖吧!”谷梁立冷哼着道。
倪彬不言语了。
靴子脱好,谷梁立又出会儿神,方问倪彬,“尚川这事,公公看初儿何时能知?”
倪彬便道,“老奴闻得王爷领着世子去王庄住了,应当慢些。”
“你找个小宦去通知他,只说朕在殿上生气回来不舒坦了,让他入宫探病。”谷梁立吩咐。
倪彬应了。
谷梁立又道,“先把汤强唤来。还有那个时樽,莫让他好好地回去,说朕要叫他讲话,且在御阶下面等着。”
倪彬出来传旨,而后找到贴身的小宦,“你去王庄,说午后皇上觉得龙体不畅,请朔王爷进宫探视。”
“午后?”小宦闻言望了望天。
倪彬点头,“午后。你慢慢去。明日必然歇朝,朔亲王有时间来呢!”
谷梁初刚吃上午饭就得了信儿,听了梁健的报后冷笑道,“周阁珍又失一招,没把尚川怎么样,倒折了时樽。”
“这便折了?”弓捷远问,“只是申斥申斥。”
“哼!”谷梁初给他撕鸡腿子肉,“只等着死。”
弓捷远信他的话,思索思索方道,“我看周阁珍也是发了急,净使昏招,一首小绝还能扳倒皇上自己擢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