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冯锦这番话,弓捷远再次坏了睡眠,夜里辗转反侧地不消停。
谷梁初劝慰他说,“侯爷怎么会随便讨人的饭菜吃?既然跟来必然就有话说。咱们只做能做之事,不必愁烦。”
“你总说得简单,”弓捷远烦躁不已,“明知道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捷远,”谷梁初正色地道,“莫说倭夷还没动作,纵是正在滋扰,咱们也需心定,不管自己有多大的本事都去尽力。心神不安非但无用,甚至还要影响原有的能耐。”
弓捷远沉下心情想想这话,觉得自己确实不该焦虑,伸手抱住谷梁初的腰杆,“我是不如你,也比不上侯爷,遇到事情就稳不住,只有脾气显眼,别的都拿不出来。”
谷梁初享受这份撒赖,垂眼盯着他的面颊,“你还小呢,不要着急。”
“小什么?”弓捷远克制不住地噘嘴,“冯锦比我大多少啊?”
“大多少都是大,”谷梁初劝慰地说,“哪有白长的岁数?况且他们冯府从来复杂,生在那种家里,心眼儿自然就给逼出来了。便如此没有韩峻事事教他也绝不会如此聪明。瞻儿算是少有的老成性子,你看他又能懂得多少家国之事?不出草庐便知三分天下都是神话,不知得有多少良师益友跑去草庐里面告诉指点,只是写书的略去不表罢了。”
弓捷远的心里终于松泛了些,他仰脸瞧着谷梁初,“谷梁初,我若不是弓涤边的儿子,你可亏大了。”
“怎么说呢?”谷梁初浅浅地笑。
“这般身份样貌,”弓捷远伸手去摸他的下颌,“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多美多温柔的男子女子都很简单。便是得费些心思寻找同盟,譬如侯爷这般人物也不太愁,总比耐着性子教我帮我容易多了。若是没有辽东总兵的爹,你会喜欢我吗?”
谷梁初不笑了,认真看他。
弓捷远反而轻笑起来,他松开环住谷梁初的手臂,边翻开身边似无所谓道,“给我问住了吧?你是没有细想过吗?”
谷梁初把他扯住,仍旧凝目端详。
“没事儿。”弓捷远不挣扎,反而安慰他,“没必要琢磨这话,我就随口说的。弓将军就是我的亲爹,那是谁也抢不走的。”
“不因为涤边将军,”谷梁初轻声地道,“孤会认识你吗?”
这种假设没法存在。
但他继续说道,“只要认识了,就会喜欢。”
弓捷远咯咯笑了起来,嗔怪地拍他腮颊,“在说什么胡话?没有涤边将军哪来的我?你到哪儿认识去?”
“所以别总纠结这些,”谷梁初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因为什么喜欢,亏还是划算的,为何非要这么想呢?”
弓捷远又不笑了,他将后背靠在谷梁初的身上,“你当然可以不想,我怎么能呢?什么都是你支持的,但我却不乐意事事都听你的。人说夫妇一体,可咱们毕竟不是夫妇,我总是想能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还想能做得对做得好才成。”
“肯定可以。”谷梁初在他颈里喷气,“你慢慢来。”
“你真的认为可以吗?”弓捷远被他逗习惯了,不觉得痒,仍旧维持着靠人的姿势,“我可不信。刚到王府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
“是吗?”谷梁初不想承认,“孤什么样?”
“可不得了。”弓捷远立刻翻起旧账,“那副王爷架子端得,我得睡在榻阶上面。”
“好能记仇。”谷梁初张口去咬他的后颈,“那时你也不是孤的人啊,总不能硬拽到榻上。”
“后来还不是硬拽的么?”弓捷远又板起了脸,“灌醉了我,就显得好些?”
谷梁初笑了起来,似很乐意听他掰扯这个,“虽然早晚都会如此,孤也当真没料到你会那么不胜酒力。”
弓捷远不出声了。
谷梁初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旧沉默,就将人给抱了起来,“真生气么?孤是混账,可你后来还是乐意了的。”
弓捷远转过头去看他,“谷梁初,你跟我说实话,到底为什么会盯上我?真的不是为了欺凌人么?那天替你爹来我家探病时气势趾高气扬……”
谷梁初有点儿无奈,“孤虽然喜欢你,也不能丢了王爷的威严不要吧?那是替天子探病,吕值和白思太都跟着呢,孤得低三下四?你当来求亲呢?”
第168章 且厮磨欲赴蓟州
弓捷远就又伸掌打他,“没问你这个,讲清楚为什么盯上的我。公孙优和范佑都说过了,你还只要装模做样。那么早就瞄住一个横小子,是什么瘾?”
谷梁初露在唇外的白牙闪闪发亮,“就是看上了你的横啊!孤总不能随心所欲,实在羡慕你的恣肆。”
弓捷远瞪眼瞧他,有些愕然,“就为这个?”
谷梁初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也许还有见色起意……孤得拼命压制住的性子在你身上发挥得淋淋尽致,还能忍住不注意吗?但也没有说谎,虽要把你赚进府来也没想要逼你……实在是忍耐不住了。”
“骗人!”弓捷远使劲儿扯开自己的下巴,“公孙优都说了,是你逮着他亲,不是当成了我吗?还没有想,鬼才相信。”
谷梁初被他堵得十分无奈,“不管怎么都如此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舒坦?”
“给我娶个媳妇儿!”弓捷远作起来了,“之前就答应过的不是?婕柔都要嫁人了,我还不成亲,像话吗?”
谷梁初的脸色立刻沉了一沉,“这是真心话吗?”
弓捷远看得清楚,却不害怕,“真心话啊!董贤都能娶妻,我怎么不能?弓府里有了少夫人才是个正经人家的样子。”
谷梁初松开了他,背手走开几步,“别把自己比作董贤。”
“怎么不能比了?”弓捷远越发可恶,“是说我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吗?”
“纵着他的人三十几岁就死了。”谷梁初淡淡地说,“你想那样?”
弓捷远立时卡了一下,随即就恼怒道,“不要扯七扯八,说娶亲呢!”
“真的想娶那就娶吧!喜欢谁家女子就去提亲,别的孤帮不上,只能搭赠一点儿银钱。”谷梁初只不看他。
“大约能搭多少?”弓捷远非常坏心地凑上前去,“王爷说来听听,我好琢磨着用。”
“你要多少?”谷梁初皱眉看他。
“我能要吗?”弓捷远两只眼睛都亮起来,仿佛真为银钱动心。
“当然能要。”谷梁初再次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孤的人么,伺候了这么久,些许金银还是舍得赏的。”
弓捷远啪地打开他的手掌,“谁伺候你?怎么就不能是你伺候我?稀罕你的破赏?”
谷梁初立刻欺身把他挡住,不准动弹,“那你稀罕什么?既然是孤在伺候你,为何还要一副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模样?到底想要如何?”
弓捷远原本是憋着笑的,不想却给憋没了,心情反更怏郁起来,噘嘴哼道,“我能如何?痛快痛快嘴不行吗?”
谷梁初捏过他的脸去凑在自己嘴边,低声地说,“捷远,孤能给你的都会给的,但真不是什么都能,也没办法……”
弓捷远听清他话里的悲伤和愧疚,突然心疼起来,伸手捧住了他的脑袋,轻轻亲了脸颊一下之后又用力咬了一口,“所以我笨一点儿没用一点儿你也忍耐着吧!咱俩也算不清,谁也别嫌弃谁!”
谷梁初被他咬得高兴,再次把人抱起,“是你总嫌弃孤,孤何曾嫌弃过你?”
弓捷远容他将自己抱上了铺,突然转头望望窗外,“养伯快来了吧?”
尚川万没料到刘举竟然出头反对自己,当庭愕住。
匡铸瞄了自己这个最不看好但是官运最亨通的学生一眼,开口说话,“刘大人所虑极是。确实不能轻开国藏授民之例,欠着的钱先欠着便是,堂堂大祁还能拖黄了谁的账吗?老臣也不相信谁敢硬讨。只这铜矿远在山西,管理不易,指望新任知府全权负责并非良策,人非神仙,又是远调过去人生地不熟的,还需派个铁腕些的在当地有些威势的老官过去负责才行。”
这种大政事上,刘举远远不如匡铸老道,他没想到匡铸会支持自己,闻言不由迟疑了下。
谷梁立马上问他,“刘大人心里是有了好推荐吗?”
刘举只好答话,“下官只从律法考虑,还没想到此节。”
谷梁立便“啧”一声。
匡铸朝谷梁立躬腰,“刘大人自然可以只想律法,皇上还得多方考虑。此事委实不能再拖,否则地方官民看着都要心生疑虑,以为朝廷没有打算,实在不是治国之道。”
谷梁立原本指望刘举和尚川能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争辩一场,没想到两个挑话的人都比不上匡铸这块老姜辛辣,听他指向自己,只能假意叹息,“提起派人朕比听账还要头痛,各位爱卿有何见解?”
殿上文武都不吭声。
谷梁立在心中挨个砍杀了一遍,沉脸追问,“卖卖不得,管也管不得,小小一个铜矿成了死结不成?还是各位臣工只顾着过节了,这两日里半点儿没想此事?”
没开口的人更加不好随意开口了。
仍是冯锦不顾身份地说,“启禀皇上,微臣认为尚大人之前说的几点甚有道理,如今朝廷确实等钱补亏,再者好几个省刚经府官变动,周阁珍这个铜矿又是私采成的,朝廷若是接手管辖从上到下都需彻底整理。虽说麻烦之处不能与律法严肃相提并论,但却定会耽误产铜。得矿不易,如今各地的兵器厂都极缺料,此等情形之下还是该以防务军备为重,不妨暂作变通,下不为例就是。”
谷梁立装模作样地思忖了一阵,表情非常无奈地道,“也罢了。妨碍律法的罪名朕来担着,还是利国利民些个,且卖了这矿贴补国库充沛铜料吧!各位爱卿都别明哲保身了,以后遇到事情,便不能像尚川和刘举这样敢于直抒胸臆,也要学学平定候,说几句真话才是。此事便这么定了,谁再异议就来参朕!”
“后面的事情交给冯锦就是。”谷梁初得知消息之后便对弓捷远说,“他虽未必与孤同德,关于军备防务之事却绝不会含糊,怎么卖,卖给谁,自有韩峻去看着他,咱们不操心了。”
弓捷远盯着他看,“我觉得侯爷同你很好啊,怎么还说未必同德的话?是觉得他心里还想要帮宁王吗?”
谷梁初伸手搓了搓脸,“不是宁王。韩峻太忠父皇,孤若可以安安稳稳地当王爷便无大事,一旦有甚变动,冯锦必然毫不犹豫地站到韩峻那边,与孤敌对。”
弓捷远闻言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宁王都已这样,你还担心爵位不稳固吗?”
谷梁初怕他忧心,凑到近前笑道,“打个商量好吗?下次莫再咬到这里,今日孤都未敢出门,谷矫梁健与孤说话,眼睛不放别处。”
弓捷远又要要笑又想推卸责任,“那你只莫惹我。”
谷梁初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揉搓人,“那么容易被惹?杨新这会儿应该见着父皇了,孤猜明日后日捷远该去御前商议妹妹的亲事了,好在你现在不是孤的卫官,否则孤陪不陪?届时父皇若问起来,还能赖给朴清?”
弓捷远没觉得自己如何用力,看看谷梁初腮上的齿痕却不是一时半刻能消散的意思,伸手触触,嘴里却打了岔,“那他可得迅速些,今儿宋大人说后日要带我去蓟州。”
谷梁初闻言便道,“明日让庄里把不系给你送来,蓟州路远,骑它舒坦许多。”
弓捷远点了点头,“不系这次见我肯定没有从前那般高兴了,伴飞有了小马驹子,当爹的哪会儿乐意出远门呢?”
谷梁初作势点头,“真是远门。马儿都知眷恋伴侣,捷远就舍得孤?”
弓捷远伸手挡住他探近的脑袋,“正经一些。我们这次去蓟州,能见着韩峻吧?”
谷梁初非常听话地正经起来,“兵器厂虽归地方管辖,也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就想避,宋大人应该也会找他。”
弓捷远微微笑了起来,“若论比倔,估计没几个人能胜得过宋大人。”
“你整日跟这老头儿在一起,倒不嚷嚷难为,”谷梁初说,“孤也意外。”
“我只要不对上你,”弓捷远故意气他,“并非全没通融人的能耐。”
谷梁初一脸不信,嘴里却反着说,“好不一般。”
弓捷远又恼了,伸脚就去踹人,“擅打县主那种事情我是不再干了!省得连累别人,情还不完。”
谷梁初生生受他一下,“敛得住性子是大本事。”
弓捷远结结实实踹到了人,马上心疼,“你是傻吗?”
谷梁初笑着将他抱住,“一则散散你的暴躁,出去做事更有忍耐,二则你也为孤受过痛楚,多少偿还一些。”
弓捷远马上明白他说什么,又想给人好的,“我看你是不够欠的……”
谷梁初登时把他给箍紧了,贴得肢体施展不开,嘴里仍旧恶意逗人,“确是欠的。孤和捷远的账,实在不太好算。”
弓捷远只有牙齿方便,已张了嘴,看清谷梁初脸上的青痕又迟疑了。
谷梁初顺势吻在他的唇上,索讨了半天才轻叹道,“得去几天呢?”
一夜都生相思。
翌日上朝谷梁立擢了尚川为户部侍郎,刘举更进一步,升为刑部尚书,而后当庭督促了几句速结周案便散了百官,只留下了刘举和弓捷远。
“太后疼惜孙女,”谷梁立开门见山地说,“看上了刘大人的虎子大理寺少卿刘跃,有意结亲,特意说到朕这儿。朕得问问两家的意思啊!弓总兵戍戎在外不得立回,长兄如父,弓挽做主也是一样,这里没有外人,有话就都直说。”
刘举非常讶异,“能得太后青眼,自是犬子的恩宠,刘举喜不自胜。”
谷梁立闻言便又看看弓捷远,因为太后那一番话,觉得这年轻人顺眼了不少。
弓捷远的态度异常恭敬,“臣尚年轻,不懂礼数,全凭皇上做主。”
谷梁立听了便笑起来,“这是好亲事,朕不做主,还是太后做的主。既然都很欢喜就都准备起来,纳彩问名等事弓挽不懂,刘大人家就去德寿宫里交接。朕必会准备两份大礼贺喜,定准了良辰吉日再给总兵大人传信,纵马回京来嫁女儿。”
恩准外将回京,这是赏赐辽东总兵顾全大局。
冯皇后白白打算一场。
刘举立刻磕头。
弓捷远跟着谢恩,出了乾清宫门又很正式地给刘举行了个晚辈礼,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了。
倪彬眼瞧着弓捷远走远了方给刘举道贺,“刘大人今日连得大喜。”
刘举尚且有些回不过神,“实托圣上洪福。”
第169章 遭轻视强行劝酒
翌日早起,刘跃等在城门口处,弓捷远见到他便走上前去,“只是小行,兄何隆重?”
刘跃伸手攥住他的掌道,“以后宠辱一体,不用再避嫌了。”
弓捷远闻言心头复杂,“兄既看重,我便提前拜托两句,婕柔生下来就失娘亲,我和父亲又总不在她的身边,将来天长日久互相陪伴,若有行止任性之处,兄多爱护。”
刘跃拍拍他的手背,“跃非糊涂之人,得你选做姻亲,若存怠慢之心,必现世报!”
弓捷远闻言便不啰嗦,点头上马,“回来再相聚吧!”
虽是公差,郑晴却得带着,宋栖虽然提前知了原委,等到弓捷远来了身边仍旧调侃,“郎中真好威势,老头子也不像你的上官。”
弓捷远只能求恕,“大人包容我些。”
宋栖也没打算难为他,很快盯上了不系,眼睛只是瞧着,出城拐上官道还不转目。
弓捷远只好谦让,“大人喜欢这马?它是父亲送的,不能转赠,借您骑骑却无妨的。有我跟着,不会怎么撒野。”
宋栖立刻摇头,“老头子没有夺人心爱的癖好,只是喜它神骏,过过眼瘾!良驹总要年轻人骑才赏心悦目,驮着老迈朽身岂不败兴?只你也该配把刀剑,瞧着更加精神。”
弓捷远笑,“下官也非武将,陪您来赴公差,如何张狂?”
宋栖闻言隐住心里叹息,“年轻人张狂点儿怕什么?老头子虽然不中用了,还是愿意看小孩子‘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你有一手好射功夫,跑跑颠颠的干这张罗营生也可惜了。这也得怪你那个呆愚的老爹,我若是有这样的儿子,决计不肯留在京里受人使唤,怎么也得放在长城上面,即便喝风饮露,总归是畅快些。”
弓捷远默默听着,没再讲话。
不日到了蓟州,府官瞧出宋栖是不受奉承的性子,未多啰嗦,认真陪到兵器厂里。
这儿的兵器厂远较燕京规模庞大,炮厂船厂皆是单独分设。
宋栖领着弓捷远瞧了两天刀枪制造便耐不住,要去炮厂里住。
陪着的官劝他,“炮厂离城虽远,快马也可当日来回。那里房屋简陋蚊虫厚重,大人已有春秋,何必受罪?”
宋栖把眼一瞪,“我来走过场的吗?要怕蚊子就在京里躺着不出来了!你若嫌苦就莫跟着。”
那官见状不敢多劝,老实陪着过去,快到地方又往侧方指指,“那里就是韩总兵的校场。”
宋栖勒马细望,“倒不遥远。”
“总兵大人治军严谨,城里不够宽敞方便,因此只在此处驻扎,方便训练。除了巡防之兵轮换进城,剩下的都在这里。”
宋栖就问,“他与炮厂一壁之隔,可来巡视?”
“概是偶尔。”陪官答话,“毕竟各有职守,军队虽然不离枪炮,制造之事还属份外。”
宋栖点了点头,没再废话。
炮厂果然简陋,然而原料与锻造之地区隔清楚,工棚与食所也都井井有条,看来管理严明。
弓捷远瞧着宽慰,晚饭时候便对宋栖说道,“这里原无炮厂,定是迁都之后新建起来的,看着倒不糊弄事情。”
宋栖大口吃饭,“这个韩峻有点儿用处。”
“大人此言何意?”弓捷远自然问他。
“你莫听那陪官说话。”宋栖答道,“什么份外之事偶尔巡视。今儿我问那些工匠底细,可听他们提了知府半个字吗?动不动就总兵大人总兵大人,还不明了?”
弓捷远早听明白,就是没立场说,这时才赞赏道,“不怪皇上信赖,韩总兵果是良才。”
“他抢了你爹的好处!”宋栖扒着饭粒瞧他,“你倒公私分明。”
“多管地方就是好处?”弓捷远淡淡地道,“若都能是韩总兵这样有本事的人,我爹告老享福才是最好。”
“你这句话很是明白。”宋栖立刻点头,“心系防务是一回事,有谁乐意总打仗呢?人人都以为皇上一喊我,老头子就屁颠屁颠地赶来是为了功名利禄,其实很乐意享点儿清福,但能踏实便成。不过大祁广阔,只弓掣穹和韩峻不成,所以才不能躲懒不管,若有机会,总想干点儿活的。”
弓捷远听了心里感慨,暗想并非人人都懂这个道理,或者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
“咱们在这儿多住两天,看能等着韩峻不能。”宋栖接着说道,“之前那种短暂相见没有用的,说不了话。要能逮着机会当面唠唠才好。”
“大人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弓捷远见他果然应了谷梁初的话,便询问道。
“造门大炮太不易了,”宋栖放下饭碗,思索地说,“我老头子毕竟在家闷了许多年,脑子跟不上趟,得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法子再快速些。”
弓捷远管不了上官事情,只逮着炮厂的精匠们研究内膛机括,不断画图记录。
有个叫李愿儒的主事看见他的举动,便询问说,“郎中要用这个回复皇上?”
弓捷远摇头,“我还没有面君细陈的资格,画来琢磨琢磨,寻找精进之道。”
李愿儒听了便道,“郎中是尊贵人,何必费这心思?工匠们一辈子都做这个,若好精进早便想出办法来了。”
弓捷远听出这话虽然言辞隐晦,还是露了讥嘲之意,是在笑他不自量力,并没吭声。
自己委实初出茅庐,人家自可相疑。
几个大工匠凑了顿酒,晚间特地来请宋栖和弓捷远。
宋栖不好吃喝,也不习惯给人面子,立刻拒绝,“都已用饱了饭,还吃什么夜酒?人老胃肠虚弱,多一口东西都消受不得。”
负责陪伴他的小官就劝,“工匠们也是一番盛情,拿钱的这几个虽然都是精手艺的,每月也无几吊进项。他们这是敬仰大人是位廉洁好官,才想着凑份子邀请。干苦活的大多心实肠直,您若不去,恐会冷了他们的心。”
宋栖还是不肯,“我一见黑就要睡觉,真没精力陪着。不过你这些话听着也对,他们赚钱不易,既已整治下了酒菜,都不去就瞎了好意,便让郎中代劳,告诉工匠们说老头子有年岁了,谅解谅解。”
弓捷远听他随口就把自己推了出去,不由苦笑,“好教大人知道,捷远最不善饮。”
宋栖伸手搡他一把,“那便吃菜,谁还硬灌你吗?”
他是不信弓捷远当真没酒量,也未在意长年在底下苦哈哈讨生活的人性子难缠。
正官不肯去,几个出头邀请的大工匠心里已经不大舒坦,热络招呼两轮,眼见弓捷远只肯举杯陪着,就是不认真喝,脸色越发不自然了。
李愿儒是这几个人的头儿,自然率先开口,“郎中如何只要敷衍?这里虽然山偏地远,酒还是好的。”
“实不相瞒,”弓捷远态度诚恳地道,“我真不善饮酒。明日还有公务,恐误了事。”
李愿儒的笑容里面带些挤兑,“这么说更是瞧不起人了,郎中有公务,我们难道能歇着吗?并不劝你多饮,统共这么点酒,喝完了就散,不死拖着郎中陪我们这些苦巴干熬。”
“我很乐意相陪。”弓捷远还是好言好语,“兄弟们相聚一处也是缘分,倒不急散。各位慢斟慢饮,我在这里听听大家说话。”
“若论官职高低咱们是不敢为难郎中的。”李愿儒仍旧说道,“若论兄弟,却逃不过三杯,再多就不逼了。”
弓捷远面露难色。
他已嗅过酒的气味儿,极其辣烈,这里器具又大,三杯下去,自己肯定昏了,不怕难受就怕丢人,宋栖也得骂他。
陪官见状便开口说,“李主事何必难为郎中?他与侍郎行路劳累,到了厂里直接忙活,还未安歇,肯来就是大情面了,还以叙谈为主,莫要一味相胁。”
李愿儒本就不高兴了,听见这话深觉刺耳,立刻冷笑,“是啦是啦!我们工匠自然低贱,白日干一天活也不知累,非找名头贪这杯酒,妄想沾上高官脸面。”
弓捷远也觉陪官言语略微生硬了些,忙找补道:“主事此言差矣,大祁如今最缺工匠,宋大人心里甚是看重诸位,所以才派我来。”
李愿儒的火气已经起来,听什么都不对劲,听了非但不好,竟然一砸桌面,“差矣差矣!咱这身份自然什么都不该说。郎中如此端着,真不知道是来看重还是特地羞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