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对着地中的脸急促抽动几下,眼眸死死地盯着梁健和弓秩肃着脸孔,哗哗地往浴桶里面倒水,喉间蓦然起了腥咸。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弓捷远在水声中轻轻抽泣,不想再憋着了。
梁健与弓秩转身出去,把门死死关严实了。
天凉,热水留不长久,谷梁初拽掉弓捷远身上的被子,再抱起他,送到浴桶里去。
“倪彬认识我的舅舅。”身体落入热汤之中,冰寒骤暖,弓捷远有点儿受不住那温度,使劲儿仰脸,看住谷梁初。
谷梁初双手撑住浴桶边缘,视线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弓捷远那张满是水意的脸。
弓捷远绒羽般的睫毛缓缓开阖,慢慢地说了倪彬对自己讲的那些话,而后难过地说,“我为吴江的事和你闹气,所以含住不讲……吴江的事你也没错,怪我自己疏忽大意,不懂驭下……倪公公大概不会害你,但也戒备着你,你要清楚,做事情时留着心眼儿……”
谷梁初咽喉里的异样始终不去,没急说话,只是摸起桶里浴瓢,舀了热水去冲弓捷远被雨淋湿的发,一下一下,慢条斯理。
弓捷远乖乖不动,任那热水浇在头上,“我总任性,恼也没用。”
“孤没有恼!”谷梁初清清喉咙,终再开口,“你舅舅同何辞的事情,孤前不知,还是你到王府之后顺带查出了些许。也只是些许,隔得太久,细处朦胧,不好下定论的,提起来只惹你生伤感愤郁,所以没想要讲。倪公公是何辞的义亲并非秘密,何辞死了,父皇那样多疑的人,韩峻都放在外,不教掌管京营,却把倪公公当成汤强卢极一样信任,并不全因他为何辞净身入府,而是因为父皇同何辞有过大争执大龃龉,倪公公并没支持义甥,而是站在了父皇一边。”
弓捷远顾不上再伤感,颇为惊讶地问,“他不支持外甥?为什么?那是什么分歧?”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都在玩,所以更新的时间线是乱的。小长假哦,还能更文,飒飒已想夸自己啦!嘿嘿!
为了能做义甥帮手,身体都不顾的,怎么又不同心了呢?
“大概便是暗养私兵!”谷梁初淡淡地答,“北王的野心,怎么会只长了几年呢?”
这话毋庸置疑,弓捷远却仍没想明白,“他的野心又关倪公公什么事?为了外甥都能自宫,反而为点无关紧要生嫌隙吗?”
谷梁初缓缓呼了口气,“父皇必不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何辞想必也一样的。倪公公入北王府很有些年了,当时孤到底小,事情都是后知道的,关窍也猜不透,但是捷远,许多幕僚军师之属,即便身无官职品级,对于时事也有想法抱负,他们贪的权力或与尚川这样的人形式不同,旁人未必能解恁种执着,自己却是很当真的。倪彬对你该有一些情谊,可能比过何辞去吗?他那番话,应该还是在替父皇做事。这位九五之君,又要扯开你我的事,使劲儿刺激刺激被削了权的弓总兵,好好测测你父亲的忠诚,又怕儿子当真觊觎龙椅,趁此机会联手昔日的镇东将军,闹出不好收场的大动静来,所以一边派汤强过来震慑孤,一边让倪彬去离间你,真是使得好妙计啊!”
弓捷远听得甚为认真,仍旧没听太懂,“在替你爹做事?只靠那两句话么?我确是吃了心的,可这就算离间?就能测我爹了?汤强又是何时震慑的你?”
谷梁初抓过皂角替他搓洗头发,慢慢讲了仲秋夜里的事,而后叹息地道,“这也怪孤,你正不快活着,不想再教你跟着担心,还忧会在将军面前愧臊,父子之间尴尬起来,因此没及时说。凡同盟者,稍有隐藏便要与人可乘之机,亲如你我也不例外,真是教训。”
弓捷远不由呆傻,良久难以回神,不受控制地回忆起父亲那两日的表现。
火早把纸烧烂掉了,只有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理解谷梁初的那些苦心。
真是教训!
弓捷远总把谷梁初当成一个凶猛大兽,这或者也没想错,只不过大兽从来不想伤他,倒是自己,从头到尾受着庇护狐假虎威,始终没有彻底信赖。
这么久了,对于谷梁初,弓捷远既有投降也有弃守,就是没真信赖!怎么欢愉怎么享受都没有。
只因为他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
水温很快落了,谷梁初专心帮弓捷远洗好头发搓净身体,捞出人来擦干爽了,再次送进被里。
“他们真晓得我,”弓捷远总算又开口道,“倪公公看着又慈祥又体贴,竟然早就铺垫了后招,他……说的,便为算计,到底是不是真话?”
谷梁初脱下湿掉的袍,跟着躺上了床,“孤猜当是真的。谁都会有故人之思,倪彬对你有些喜爱在情在理,毕竟沈家有冤,这事父皇也知道的,何况倪彬?他们这也是赌,你若回来就问孤呢?咱们查查就知道了。父皇和倪彬不是真晓得你,只是做惯了聪明人,诱饵要一点一点下,毒饵亦是。这几句话管用就管用了,不管用他们再抛准备好的,早习惯了步步为营。反而是没料想弓总兵的应对不同寻常,很多安排就显得不必要。此时再想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准备可是难了。”
弓捷远也不想知道了。
沈恩遇是亲舅舅,是好人,是枉死的血脉骨肉,是可惜可叹的真实性命,弓捷远总放在心上耿耿于怀又能怎样?几十年前的旧事,还能改过来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在人间的,还是要过自己的日子啊!
最在意的不是谷梁初吗?不是沈恩遇啊!
“那你还把倪彬当成帮手?”弓捷远还有要紧的问,“宫里的事,要指望他?还有倪溪,日日看着你的府邸……”
谷梁初替他抖搂未干的发,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想找毫无二意的帮手可不是呆?要在孤和父皇里选,倪公公自然不能依靠,换了对象又是不同情景。这道理就如匡铸宋栖,还有尚川等人,他们都算大祁的良臣,却不肯全心辅佐建殊,也不信赖父皇,更不会彻底认同于孤,道理很好明白——人人都为自己的想法活着。至于倪溪,捷远还没绕过来么?倪彬既然对你明言只有义姊义甥能算亲人,又哪儿来的内侄?一切都是安排罢了。孤生下来便是局中之棋,左右得陪着走,怎么可以事事较真?无关紧要的时候,随便装糊涂么!”
弓捷远又显得呆,“你竟都知道的?真的找不到……毫无二意的帮手吗?”
“找不到。”谷梁初甚为清晰地说,“即便师父,也不能专为孤的意志活着,他是谷梁初的一个贵人,是孤孱弱时的依靠,以后也会是无援时的指望,但却不能当成事事为孤的帮手。谷矫梁健也一样,他们能将性命给孤,舍得之际,心里也会生出悲凉绝望。捷远亦是,今要走了,对孤全是留恋,可若终生都给困在这里,爱意必要固成痛恨。这些,孤都懂得,所以谁也不会强求。让师父做闲云野鹤,让谷矫梁健当没有名分的兄弟,让你去飞。捷远,你虽然也生在了局里,却不是钉死在盘上的棋,本该飞的,如今机会来了,就把牵挂放下,好好翱翔……”
弓捷远猛地扎进他的怀抱,紧紧贴住了人。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一些,沙沙沙的,盖住了弓捷远努力克制却仍急促不已的呼吸。他不让谷梁初再多说话,挂着脸上的痛楚主动索吻,难受而又贪婪之态,似是饥饿狠了的孩童。
谷梁初俯身把他压在铺上,认真吮他腮颊唇瓣。
“我还回来的。”弓捷远闭起眼睛,仔细体会谷梁初火热的吻,喃喃地道,“我得能出去,还得能回来。谷梁初,你帮帮我,这辈子,弓挽不能活成弓涤边,只有边防没有别处。我要旷野要作为,也要你。你把我送出去,就得接回来。我……”
炽热的舌探入他的口腔,声音被堵住了,话也被堵住了。
地上浴桶彻底冷掉,并没有人进来收拾。
床帏被打下来,被褥之间翻起热浪,谷梁初脱得和弓捷远一样彻底,纠缠包裹,如龙互盘。
欢爱近年,他总喜欢把弓捷远弄得赤条条,方便往胸腹团,自己常常留着一层,仿佛那样才踏实的,实在不行也要剩着半层或小半层,要有一丝条缕……
哪怕掩住厘寸分毫呢!就能掩住从来不敢展露给人看的脆弱。
过分健壮的人很难得着谁的怜悯之心,脆弱等于死穴,一露就有亡命之险。
今夜他却完全解掉了衣。
即使全解掉了,仍旧能罩住弓捷远,能把情郎紧紧覆盖。
“捷远,”谷梁初先唤了声,身体频率远超语速,动了两下又改口道,“挽儿,不管多久,你等着孤……不要忘了今夜……”
刺激恁般强烈,排山倒海一般不可抵挡,弓捷远却还没被抛上顶端。他大概是被朔王爷修炼出来了,也大概是给掌控着进程,总之还没有到天崩地裂的点。
往常他是不会这么早开始哭的。
弓捷远在谷梁初面前不少哭,却也得等实在受不得了。
今夜却一直在哭,借着情事发泄情绪。
因为真的忍耐不住。
胶东,海防,边军武官参将之职,这些东西要在一年之前给他该多好啊?
那时还没爱上谷梁初啊!
整夜阴雨连绵,始终没有停歇,天是湿的地是湿的,庭阶屋檐门柱窗棂都是湿的。
床铺也是湿的。
天亮得晚。
弓捷远不大高兴地睡着,郁结被通开了,可他越发难过。
将要走了才能明白,总嫌晚了一些。
没睡两个时辰,外厢小小地有动静,弓捷远立刻就醒过来,人精神了,眼睛却很肿了。
谷梁初也躺不住,起身看了看他,温声询问,“还能再躺躺么?”
“不!”弓捷远声音很明显地哑着,揉揉脸道,“起来洗漱,坐一刻,样子好了去看侯爷,然后早点回来陪你。你不要出去,留在府里等我。”
谷梁初压着心头的难言,喊亲随们进来伺候。
弓石捧着干燥衣服进门,一眼看见弓捷远红肿的脸,立刻就把视线垂下去了。
早饭备了热热的粥,弓捷远吃得极慢,一是不欲多摄水食,想让身上的肿消得迅速一些,同时也是在想明早出发之前还能如此慢条斯理地用东西吗?再要这样对面而食,却是何年何月?
“你得自己知道吃饭。”谷梁初说,“不能指望师兄和弓石弓秩劝着,他们敌不过你的任性。”
弓捷远闻言越发吞不下去,轻轻放了木勺,“我当参将,时时都要巡防督练,自然不能弱兮兮的,肯定记着吃起力气。”
谷梁初一口一口喝粥,用了一碗才对弓石说道,“收拾衣衫行李时把那狐裘带着,很快就起雪了。胶东的海冻甚久,日间夜里,看住你家少爷的穿盖。鞋子帽子都用些心。”
“嗯!”弓石也很伤感,竟没应是,一时忘了害怕王爷,把他当成自幼跟随的人似的,糊里糊涂地缺了礼数。
谷梁初浑然不觉,又看一看郭全,“二十四卫定要跟着过去,但却不能同时出发,等到蓟州见过韩峻,定了分辖管地,安顿住了传信回来,再让他们自己分拨搭伴寻你们去。明早走时,就只郑晴跟着师兄。”
郭全默默听着他的交代,只是点头,也不多话。
谷梁初这才看看不吃东西的弓捷远,语气轻如柳絮一般,“师兄是很可靠的人。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管多少兵陪在身边都是孤立无依,遇事多与他说,莫只存在心里留着。”
很正常的嘱咐,弓捷远却突然觉得谷梁初对自己其实洞察秋毫,他都怎么戒备怎么提防,怎么疑虑猜忌,朔王爷根本心知肚明。
疼痛骤然而又猛烈地来,弓捷远霍地起身,言简意赅地吩咐说,“来盆凉水!”
他要冰一冰面,去见侯爷。
弓石起身弄水,不明白弓捷远为何定要凉的,同时也无端地觉得今日的少爷显得冷情。
总是王爷在叮嘱人,这样时候,少爷怎么还有情绪想别人呢?
第218章 温寒言解醒梦人
冯锦见到弓捷远立刻灿起一张俊脸,“我知你必来的,却比想得要晚。昨夜忙什么了?哭成这副样子?枉我既备了酒又烹了茶,白白张望了半宿。”
弓捷远不怕他闹自己,只又揉了揉脸,“昨日仓促,领符验时淋着了雨,只怕冻病,忙着回府泡澡,歇下捂着。听得侯爷明晨才走,所以没急,也是安心借您选的吉时,想要作伴出京。”
冯锦笑意稍减,“捷远啊,这雨下了多少日子了?如何还不防备,能淋到呢?以后孤身在外,可要知道照顾自己。”
弓捷远微微转开视线,“侯爷也要多加珍重。北疆虽不十分遥远,却也不同京中,非但风寒露重,下起雪来更是惊人。”
冯锦凝目看着弓捷远的侧脸,见他双睑稍鼓,鼻尖过分润泽,以致泛光,呵气就能吹破似的,于是忍不下叹,“捷远,便可作伴出京,不过里余就要分开,之后还是各行各路。此次不是南京之行,北疆或能迅速停战,不数月里,我就能回来的,还做侯爷还上朝堂,捷远却是外放的武官,咱们想要再见,难知具体时候。”
弓捷远瞅回他的目光也含不舍,“一种雨中君最苦,偏梁阁道向通州。”
冯锦的笑又再欢快起来,“我与捷远可做不了‘元白’,情谊是有情谊,彼此间的惦念绝对不到那般浓深。这句诗,该是王兄吟与你听。”
分别在即,弓捷远不怪他只要笑自己,仍说想说的话,“外放武官乃是捷远心心念念求之不得,自与侯爷相识,屡得援手,此次更助达成夙愿,必要当面说说感谢,便无用处,也是真心。”
冯锦的神色就又凝肃起来,“捷远,你只这般正经,是想看我露羞愧吗?明知道此番推荐其实藏着私心私欲,并不全因王兄托付,更不是只为你谋长远的。”
“可侯爷毕竟为捷远谋到了长远。”弓捷远幽幽地,却也异常认真地道,“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第九才是交贵人。前面八种都能指望自己,指望不上也便只能怨怪造化,结交贵人却不成的,要靠见赠看重。侯爷与捷远相识未久,始终青眼有加倾心以对,这番恩遇,报答二字并不敢说,定会好好放在心里。”
“能为挚友,”冯锦伸掌抚住了他的手背,“靠的是两下里诚恳,彼此真心,并非什么恩遇。捷远若真在乎我的看重,此去胶东,带着总兵那些旧将好好守住海防,不要为难韩峻,冯锦就日夜念你的情。再来还是前话,顾好自己。咱们都才及冠成年,大把岁月可用,纵需久别,也多得是机会再见,来日相聚之时,望能都是快意顺遂。”
弓捷远反掌握了握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还有啰嗦的话,”冯锦继续说道,“不知有甚用处,就是想跟你讲。捷远,我与王兄同样相识未久,却能看出他对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分。之前就曾劝过捷远,能聚之时莫虑旁的,分神多思只要损减快乐,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分离眨眼就到面前,后缘如何,变化莫测。情缘不同友缘,一经消歇再拾回来味道就改换了。纵不消歇,或能诗书互通,以致千万篇章,也是两处望月,一般圆缺不一般知。就像我和韩峻,有鹰有马可供联络,算着三五日里就能见着真人,自从迁都过来,也只周阁珍伏诛之际短短聚了几晚,剩下岁月,都是各吃各的饭各做各的事情,闲下来时盘算盘算下回能在什么时候罢了,其中煎熬,反而不如心中没他更自在些。这种滋味儿,该盼恨的人受,我与捷远一见如故,总是不望你尝着的。可是没办法啊,所谓亲者方痛,不想什么偏来什么。捷远自是有情之身,毕竟还是弓家儿郎,总归不能只管有情,必须受这苦楚。”
弓捷远深深垂着上睑,只听不语。
“马上要分开了,心里若还存着不平整处,更要爱痛相搏难以安生。”冯锦的话没完,“我虽年轻,腆着身份劝你一劝,人生苦短,不是什么都能得个十分,王兄那般身份,孤高是应该的,他既难求谁对自己彻头彻尾,旁的还缺什么?自然没有兴致时时虚以委蛇,但有一分宽慈都是大良善了,捷远不能要他如你,把谁都当人看。”
弓捷远不由想起了尚川,也想起了吴江。
他来这里,本来还想再求一求印证,倪彬的事,何辞的事。
这时却已不想问了。
冯锦说得没错,自己虽然质在谷梁初的手里,源头却在别处,并不全算他的过错,当初虽不情愿,被人扯在怀抱里面暖了许久,已经不介意了,还有芥蒂的话,就是觉得谷梁初身有皇王血脉,生来龙虎之心,嫌狠嫌阴,总不能似……总不能似弓涤边那般,事事皆以苍生为念。
弓捷远心目中的理想总是父亲那样的人,便因被他割舍生了些许怨恨,仍不耽误心里敬仰。无形之中移情于爱,求全责备地要谷梁初也做牺牲自己的人。
冯锦如今用话点醒了他。
谷梁初凭什么就该成为第二个弓涤边呢?
他又不曾生于微末,又不曾心无挂碍,而是寒霄阁里冷大的人,动一动就是雪索冰枷,他的眼前只有琼楼玉宇,只有高处不胜寒,怎么能逼着他跟弓家父子一般想法呢?
况且自己又为他做了何事?拂去了霜?推开了雪?砸碎了坚冰挡掉了刀剑吗?
什么都不曾,只要他变,只要他从九重天里看清红尘中的蝼蚁,因为爱了自己,这是什么好情谊啊?分明就是逼迫,就是倾轧,就是与别人合起伙来难为他。
弓捷远定定地瞪住冯府地面,脸上的平静缓缓碎出了纹路。
“昔日邹忌,”冯锦不知他的心境,还继续说,“因其地位和相貌得妻之私得妾之畏,得友之求得人之敬。王兄更是俊美英雄,身份远贵邹忌,必不缺少畏、求,乃至尊敬,所想所盼,必然与你与我一样,不过是个‘私’字。捷远,咱们爱人,谁不贪份偏袒,谁不希图一份不问缘由道理的支持呢?你想一想自己,再来想想这话,看我说得可有道理?而这偏袒,除了挚爱还能指望哪个?所谓真心,所谓深情,只要彼此解得,便是最难求了!”
弓捷远的瞳仁大得异乎寻常,“侯爷,你怎不早说呢?”
冯锦自然有一些诧,“也是偶有所感,需要时机……捷远什么意思?如何嫌晚,却是误了什么?”
弓捷远回答不出,只是慢慢站起了身,“多谢侯爷提点!捷远需得整理行装,侯爷也必还有应该安排准备的事,便告辞了!明早城门之外仍能见到,后面随缘,情谊总在心里装着,方才嘱咐的话,也在捷远心里。”
“啊!”冯锦似没料到他这样急,稍显愣怔,“那好!冯季……”
公孙优走进屋来,躬身请道,“侯爷,就让小的送送参将!”
冯锦又稍色变,语气却未异常,“也好!居良兄仔细送送捷远,莫再让雨淋着。”
侯府不大不小,正堂到街大约一二百米,弓捷远没走多远就顿住脚,看看替自己擎伞的公孙优,“我的跟随就在前面。舅爷特地相送,必有话讲,当着人面多有顾忌,就选这里,可好不好?”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不但没这样对待过公孙优,弓石弓秩若是听见,怕也讶少爷变了性子。
公孙优面色奇异地望着弓捷远的眼睛,静了须臾方才轻声而言,“参将率性,不管何事总要凭心而为,勇气可嘉,运气也太好了。公孙优只不明白,参将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谁在护着这些冲动鲁莽,到底因为恃宠而骄还是故意而为,非要别人来为那些可恨可恶付代价啊?”
弓捷远料到他要斥骂自己,倒很平静,“别人?你姐夫么!”
“是!”公孙优的怒火骤然拔高,声音登时激亢起来,“看来参将清楚得很,可不就是我的姐夫?你杀了吕值,闹得痛快就不管了,可知皇上把我姐夫喊进宫去说了些什么话啊?又知不知父子二人因为你的混蛋起了大干戈,当爹的差点儿亲手劈杀了儿子啊?”
弓捷远猛地圆睁了眼,“劈杀?”
公孙优见他果然是不知道,气极嫉极,不怒反笑,“侯爷没对你说?王爷没对你说么参将大人?真都宝贝着你!是劈杀啊!刀都拔出来了,倪彬死拦,以致割伤双掌,将息多日不伺候了!若非公公拼命相护,我姐夫一场大伤不用说了,逼得皇父手刃亲儿,这等事情闹将出来,朔王爷的前途未来势必都搭进去,你就一点儿没想到吗?为了一个吕值,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值,参将便能舍得我姐夫去,却仍给他保着护着,尽能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你终于要走了!弓挽,你这白长了一张俏脸,却没有心肝的混蛋终于是要走了!别再回来扰他了行吗?给我姐夫留条路吧!”
弓捷远顾不上管公孙优的痛恨,只惊怔着,“你说什么?手刃……为了什么?”
公孙优瞄到弓秩弓石已朝这边迎来,咬了咬牙,狠狠吸了一口雨腥的湿气,极其迅速地说,“皇上恼你欺君罔上,特地知会姐夫,要收郎中之职,不日送去南京看守故宫。姐夫当殿抗命,对皇上说了狠话,具体是何言语没人打听得到,只有倪公公听见了,所以……”
弓秩已经走到跟前,看出二人神情不对,探询地唤,“少爷!”
弓捷远竟然有些站立不住,身体微微摇晃,方向不清地退了两步。
弓秩抢上扶住。
弓石也奔过来搀住自己少爷,一脸疑虑地看看弓捷远,见他只愣愣然,就又瞧瞧神色冰冷的公孙优,“还有什么事吗?我家少爷要回去准备出行的事,可能走了?”
公孙优不搭理他,只将手里那柄油伞塞进弓捷远的掌心,沉声说道,“海宽天阔,参将此去,蛟龙入海身无挂碍!”
言毕立刻转身走回侯府内院,步伐甚大。
弓石蹙眉望望他的背影,将弓捷远手里的油伞拽出来收了,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明看着咱俩都擎了伞,这不多余的吗?说的什么话呢?蛟龙入海身无挂碍?算祝福吗?”
第219章 悔前愿绸甲相赠
车驾堪堪停在将府门前,弓捷远便急不可待地拨开要撑伞的弓石,同时绕开弓秩等着扶自己的身躯,大步往后院跑。
“哎?”弓石忍不住喊。
喊也白喊,人都看不见了。
弓石不由跺了跺脚,“剩几步路,非要急什么呢?淋得湿了,王爷便又冷脸骂人。”
弓秩示意他消停些,“从前只是要走,真的成事又懵乱了。少爷现在便是魂魄跟不住肉身,壳子里子挂不上的,出去外面须得死看,在家就由着吧!”
弓石闻言,站在细雨里面吧唧吧唧嘴,也叹了声,“别说少爷,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并不十分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