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愤怒和难以置信下说出了什么话,他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冷汗从里面蒸发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尤里乌斯的声音近乎于无,深紫的眼睛仿佛两口寒潭,“你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的出身让你拥有了一切别人都难以想象的东西,然后你就天真地以为这些真的是属于你的了——我提醒过你很多次,雷德里克·波提亚,记住你的姓氏,我可以让你站在别人头顶上,也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雷德里克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以为你拥有自由?”尤里乌斯冷冷地说,隔着长剑的锋锐冷光看着自己似乎怎么也长不大的侄子,“你既然还是波提亚家的一员,就要为波提亚付出一切,谁告诉你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职业?从军——愚蠢的想法。”
雷德里克再也忍不住了:“我凭什么不可以?你获得了翡冷翠的最高行政权,所有人看到你都战战兢兢,而那个人——他甚至被你捧上了圣利亚的宝座!我呢?我比他差在哪里?我拥有波提亚的姓氏,你要我为家族付出,那你又给了我什么?那个娼妓养的杂种拥有了一切,而我甚至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尤里乌斯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恐怖得难以言喻,他收敛在温文高贵的皮囊下的那只怪物扯开血肉,狰狞地露出了尖利的爪牙。
“你居然还在向我索取?你觉得你获得的东西不够多?”尤里乌斯是真的快气笑了。
他实在不能理解雷德里克的想法,从很多年前拉斐尔被带回来开始,他就不明白为什么雷德里克要这样针对拉斐尔。
拉斐尔出身贫民窟,没有身份高贵的母亲给他提供资源,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波提亚的姓氏,也无法获得正规的教育,他完全不具有任何威胁雷德里克的能力,哪怕是之后被圣维塔利安三世带在身边教育,也是因为雷德里克的母亲拒绝让自己的孩子走这条路。
可是雷德里克似乎始终认为这是对拉斐尔的偏爱。
“你简直不可理喻。”尤里乌斯冷冷地说。
他放下了手里的剑,后退了一步,冷静下来:“拉斐尔是世俗信仰的领袖,我则是翡冷翠最高行政首脑,如果你再涉及军事,那波提亚在翡冷翠就太过张扬了,在十二名领主都已经被扫除的现在,太过高调并不是好事。”
这样的行为是踩在拉斐尔的底线上跳舞。
很难说教皇到底认不认为自己是波提亚家族的人,但哪怕他真心地认为自己是波提亚的一员,他也绝对不会容忍波提亚站在他头上,这两者的归属他分得非常明确。
早在一年前,尤里乌斯就从他眼里看出了这个事实。
在莱斯赫特替教皇夺回了教皇国的权柄,让他彻底拥有了一个统一的教皇国后,拉斐尔绝忍受不了另一个新的威胁在崛起。
“但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做法!所有家族都在坚持三位一体——”雷德里克反驳。
贵族家庭向来有这样的传统,长子继承爵位从政,次子送到修道院投身宗教,而三子则进入军队掌握军权,这样的配置既不会使财产分散,还能使得这个家族在各个领域都长盛不衰,也被人戏谑为是“三位一体”的继承分配方式。
波提亚家族有了继承爵位和从政的尤里乌斯,有了身为教皇的拉斐尔,按照常理来说,的确就是缺少一个从军的人。
前提是如果其中这一个人不是拉斐尔的话。
拉斐尔……真的有视家族超过一切的觉悟吗?
尤里乌斯心里对此非常清楚,可是雷德里克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天真地以为,哪怕他曾经再怎么嘲笑欺负拉斐尔,获得了家族巨大恩惠——将他从贫民窟带出来、给他接受教育的机会、将他捧上圣利亚宝座——的拉斐尔,也会一直将波提亚视为至高的归宿。
但真正的君主从不将目光落在狭窄的家族上。
尤里乌斯从未这样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莱斯赫特回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在这一场无声的赌局里,他输得一败涂地,也是时候向他的君主奉上忠诚。
他看了一眼明明和拉斐尔差不多年纪,却蠢得清新脱俗的雷德里克,感觉大脑突突地跳着发痛,低声说:“闭嘴吧,把你这个愚蠢的想法给我埋在心里,不要对任何人说,如果你不想英年早逝的话,现在,从我面前滚开,至于这件事,我会解决。”
雷德里克不能成为拉斐尔怀疑波提亚野心的证据,也不能成为他倾覆这个庞大家族的入口。
“另外……”尤里乌斯抬起眼睛看了雷德里克一眼,在这一瞬间,雷德里克忽然浑身发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击中了他,他想也不想地就往边上奋力一扑,但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锋利的长剑穿透他的小腿,猩红的血随着他的惨叫迸溅出来,尤里乌斯面无表情地拔剑:“这是你对冕下不敬的惩罚,希望没有下一次。”
一边泥塑木雕一样的侍从瞬间活了过来,弯腰搀起痛的快要晕厥过去的卢森公爵,退出了这个房间。
尤里乌斯换好衣服,带着这封信前去教皇宫见拉斐尔,年轻的教皇正依靠着蓬松的软垫看一本书,见到尤里乌斯的表情,又看到那封信,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隐晦的了然。
“我很抱歉,但是雷德里克可能并不适合——”尤里乌斯的话只开了一个头,就看见教皇微笑了一下。
拉斐尔的笑容非常温和柔软,像是在向一朵刚刚盛开的花吹气:“莱斯赫特向我推荐了他,我想骑士长的眼光总是值得信任的,不是吗?我亲爱的秘书长阁下?”
他语调柔和,看着尤里乌斯的眼神却不带任何笑意,尤里乌斯再一次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那种沉默的压迫,里面带着审视、判断,他在等待一个符合他期待的回答。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尤里乌斯终于开口,他轻声叹息。
这次交锋是一年前浴池里那一次争吵的结束,他们终于分出了胜负,拉斐尔用一场毋庸置疑的屠杀和战争证明了自己,他有资格成为掌控一切的那只手,有资格带领尤里乌斯和波提亚找到新的出路。
拉斐尔笑了,他合上书本,向尤里乌斯伸出手。
银灰色长发的秘书长将手杖换到右手,单膝跪地,牵过那只略显冰冷的手,垂下头颅,暗红的嘴唇在那枚戒指上亲吻一下:“向您献上我的忠诚。”
他就着这个角度抬起眼,深紫色的眼里有同样深沉的光闪过,像一只皮毛华美的银狼寻觅到了自己的君主,从此甘心送上自己的颈圈和缰绳。
“正好,”拉斐尔将自己的手抽出,“罗曼的邀请函到了,过两天我就会带人过去,雷德里克也可以加入使节团,出去见见世面,至于我的教皇国,就拜托尤拉了。”
他的声音甜得像蜜,眼里的笑意真切温柔。
人物基本梳理完毕!教皇身边的人物关系都清楚了,开始走向世界!
第51章 黄金衔尾蛇(一)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遮天蔽日的旗帜猎猎作响,蜿蜒如蛇的队伍在山脉间盘旋,白金色的旗帜上绣着百合、鸢尾和月桂树叶,荆棘双翼的图腾展翅欲飞,骑士和步兵无声地快速前进着,最前方的侦察兵反复来回,在整个队伍的头尾轮换。
这是翡冷翠教皇的车队,他们在山区已经前进了四天,即将到达平原地区,离开这座山后,就可以换乘列车——在教皇启程的前几天,工程队伍们就已经快马加鞭地出发,务必要赶在冕下到达之前铺设好铁轨,将各段缺乏规划的散乱站点连接起来,以减少在路上耗费的时间。
最大的那辆金色车辇后,是许多小一号的马车,教皇是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他所处的地方就是人间的圣廷,翡冷翠的书记官和神职人员被他带走了一小部分——虽然说是一小部分,但是相对于翡冷翠本身具有的庞大数量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这些人的名单经过了尤里乌斯精心的筛选,以绝对忠诚于冕下为前提,辅以机智、干练等其他条件,有资格出现在队伍里的,都算得上是教皇的嫡系。
紧跟在教皇车辇后的那辆马车窗口悬挂着酒红的帷幔,一只小小的手探出来,将它撩起一个角落,贴着那点可怜的缝隙往外看,褐色的明亮眼睛滚圆天真。
“卢克蕾莎,来喝点茶吧。”英格丽德在车厢里招呼自己的小表妹,她手里提着大肚的锡壶,小桌子上摆着点心和茶杯。
小姑娘立刻放下帘子,蹭到姐姐身边:“我要多一点牛奶和蜂蜜。”
英格丽德晃了晃手里的锡壶,里面的液体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好的,剩下的都是你的——外面怎么样?”
教皇离开翡冷翠的阵仗很大,莱斯赫特带领圣殿骑士团护卫,随同教皇出行的还有许多神职人员,他们不一定会一直跟到罗曼,可能会在半路的某个地方停下,传播神的教义和福祉,他们都是虔诚坚定的修士,愿意为信仰付出一切。
不仅如此,教皇的车队后还跟着很多平民,他们坚持永生沐浴神的福音、追随圣廷所在,换一句话就是,他们会一辈子跟在教皇身后,直到蒙神恩召。
车队后还有一些商人,他们在漫长的路途中为教皇及其随从们提供各种物资,开辟新的商路,这些随驾商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投机者,他们贪婪、野心勃勃,希望能够在冕下眼前露一露脸,获得更多的好处。
随驾商人从中世纪之前就存在着,每一次王室出行,都会有这样一群人跟在王室屁股后面,为他们寻觅最好的珠宝、绸缎、首饰、装饰品,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成为王室商人,渐渐跻身上流社会,逐渐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哪怕运气不好,也能够获得赚钱的机会。
拉斐尔并不是一个弗朗索瓦式爱享乐的人,但他也承认,他并不喜欢清苦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有更舒服的生活让人选择的话,谁会无缘无故去吃苦呢?
教皇宫带上了一部分冕下平日里用习惯了的东西,剩下的那一些就等着路上随时由随驾商人提供,也算是为车队减轻了负担。
卢克蕾莎马车里这一壶新鲜的牛奶和蜂蜜就是由随驾商人献上的,这些灵活机敏的人有着比猫头鹰还锐利的视线,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这辆距离冕下车辇极近的马车,从古到今,借由距离判断关系的方法都是不会错的。
商人们像是无孔不入的苍蝇,立刻打听到了这辆马车里坐的是谁,那名六月审判里死去的女领主唯一的女儿,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冕下将她带在身边,像是亲生的一样照顾着她。
他们瞬间明白了要怎么做。
讨好一个小姑娘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冕下那里有着重重守卫,那些无处不在的黑衣修士将冕下的车辇看护得严严实实,想要接近必须经过至少六道盘问,而冕下很少出来见人,曲线救国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托他们的福,卢克蕾莎这一路上过得相当舒服,不仅没有旅途的疲惫,甚至脸蛋上还多了点肉。
英格丽德在银杯里倒上牛奶,把蜂蜜罐子打开,让卢克蕾莎自己舀了一勺,在小姑娘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摇了摇头,铁石心肠地宣布:“只能一勺,亲爱的。”
卢克蕾莎扁了扁嘴,谨慎地挖了满满一勺,在杯子里搅和起来。
英格丽德收起蜂蜜罐子,没有往自己的杯子里添,转而拿起一本放在置物架上的书:“昨天冕下送来的书,你看完了吗?这是讲什么的?”
提到这个,卢克蕾莎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让她白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光彩:“是讲述罗马历史的,非常有趣!但是有些词我看不懂,或许你今天晚上可以为我再读一遍?我很愿意把它当作睡前故事!”
她快速地挤到英格丽德身边,将书翻到第一页,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姐姐。
“好吧。”英格丽德笑起来,她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妹妹再次恢复曾经的天真活泼,尽管失去了比安奇女士的庇护,她们未来的生活会更艰难,但是她们的监护人连卢克蕾莎喜欢看书都知道……这样好像也不错。
在奔驰的马车边,一只小麦色的手用力抓住了车辕,青年像是矫健的猎豹,硬生生跟着蒸汽马车狂奔了几步后,手臂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提上了飞驰的车驾,这一套动作做得充满危险性,但是利落优美,骑着马护卫在两旁的骑士们看见这一幕,纷纷发出了叫好声。
车门打开又快速合拢,有着黑色长卷发的修士快速脱掉沾满灰尘的外罩袍子,将它随意扔在地板上,车队经过的地方扬尘足足有一人多高,哪怕保护得再严实,也止不住那些灰尘依附在身上,就算待在车里,一天也需要换好几身衣服。
费兰特停在那里,用力甩了甩头发,长而卷的乌黑头发柔韧富有光泽,像是一只皮毛华美的狮子在优雅地清理皮毛,每一寸毛发里都透着野性原始的魅力,他随意地将凌乱的半长发梳到脑后,弯腰走到桌边坐下。
桌后的人听见了外面乍然响起的叫好声,显然知道是谁来了,他依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只是指了指桌面。
桌上的茶杯里斟好了温度适中的红茶,方糖和蜂蜜装在一旁的透明玻璃罐子里,散发着甜蜜晶莹的芬芳,等待着人去品尝。
但费兰特不是一个很会品鉴享受的人,不可否认,早年的贫民窟经历让他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匮乏,就算找了老师教学,已经固化和受损的味蕾也无法让他品鉴出两个庄园出产的同一季葡萄酒之间有什么气味区别,所以费兰特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了速成课程上,比如说各种交际话术、交谊舞和珠宝分析、香料鉴别等,前几者是为了更好地在合适的时候混进对应的场合,最后一种则是为了个人安全。
在这个医学蒙昧的时代,香料常常和毒药被混为一谈,有很多毒药都被当成气味芳香的熏香使用。其中最著名的植物就是颠茄,这种浆果球状的果实成熟后呈紫黑色,光滑,有着紫色的汁液,根茎内含丰富的莨菪碱,只需要口服一颗就能够使成年人神经麻痹而死,但它具有麻醉和镇静作用,还能够散瞳,于是很多贵妇人用它的汁液滴入眼睛,来使自己的瞳孔放大,显出楚楚动人的哀怜模样,有不少人都死在这种绝妙的植物之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费兰特都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植物种类和使用方法。
他在桌边坐下,往茶杯里扔了足够让人皱眉的方糖数量,用茶匙搅开,一口气把温热的茶水统统倒进了嘴里。
喝完了茶,费兰特才觉得鼓噪的心安定了下来:“大概还有三天,我们就会离开卡利亚纳山区,进入多河平原,工程组传来消息,铁轨连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在您到达前,能够完成所有连接,我们到时候会换乘蒸汽列车,第一站是瓦兰多市,您让我们去找的那个人就住在那里,已经有几名修士找到人了。”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他们说那是个疯子、精神障碍者,好像智力也有问题。”
拉斐尔合上了书,饶有兴趣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教皇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靠在软枕上:“一个疯子、精神障碍者,但是这个人写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醉汉式的疯狂呓语。”
费兰特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拜读过那本“非常有意思的书”,想起那本书时,他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半天才回答:“我感觉我看完那本书后,好像被一群大象从脑子上踩了过去。”
他恶劣的比喻令教皇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笑到最后,拉斐尔甚至觉得自己的肺有些缺氧的疼痛,他按了按腰部,抹掉眼尾渗出来的泪痕:“嗯……它的遣词造句的确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你注意到了那副图了吗?”
费兰特眼前立即浮现出圣父所指的那副图画,手抄本上的图完全由手工绘成,也难为绘画者能用红蓝两色的简陋墨水画出那样精细的图画,人体的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纸张上,摒弃了美丑、高矮,甚至无法辨别性别,被剖开的人只是“人”之本身,脱去了所有附加品之后,那些血淋淋的器官、血管、骨骼看得人胆战心惊。
说实话,费兰特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细致地将它们画下来,就像是在研究什么珍宝。
“尤里乌斯向我推荐了这个人,我总应该去见一见。”拉斐尔补充了一句。
那本书是尤里乌斯选择后送到他手里的,在将书交给教皇时,他一定会先看过一遍,连费兰特都觉得离谱的东西,文学造诣深厚的尤里乌斯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还是将这本《自然科学与人体医学》给了拉斐尔。
这就是一种无声的推荐。
尤里乌斯认为这本书绝对有过人之处,连那些混乱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都无法抹消其中的光彩,而拉斐尔也有同感,所以拉斐尔将作者的名字交给了费兰特,让那群可爱的小乌鸦帮他去调查。
听见那个名字后,费兰特眯起了眼睛,幽|蓝的眼睛里冷光一闪:“秘书长阁下的推荐?”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拉斐尔捕捉到了这点异样,以为他在警惕尤里乌斯安插人手,于是叹了口气:“不要想这么多,尤里乌斯非常理智,而且这是我自己的判断——你警惕他似乎超过了信任我,亲爱的。”
他的语调尾音下压,淡紫的眼睛幽幽地看向费兰特,眼神里不带什么情绪,但他沉默望过来时,那种冷淡的压迫感就前所未有地冲击而来,逼得人一定要清空自己的所有思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都掏出来,去证明对他的虔诚。
费兰特微微睁大眼睛,一种即将被审视、分割、抛弃的恐惧涌上大脑,他什么也没想,立刻否认:“不,我没有这样想。”
拉斐尔没有说话,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费兰特都忐忑不安起来,他才轻声说:“是吗?”
他没有等费兰特回答,伸出手轻柔地捧起费兰特的脸,鼻尖抵着费兰特的,近距离地望着那双海洋般浩瀚的蓝眼睛:“我希望你信任我,将你的一切,包括恐惧,全部都交给我,我答应过你,会让你看见你期望中的那个新世界,而代价是,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他第一次将话说得这样直白,然而正如他所料,这样的直白并没有令费兰特抗拒,黑卷发的青年反而感到了安全,就像是被驯化的狼犬,接触到颈圈智慧让它有被掌控的安心——这意味着他不会被放弃、不会被扔下,永远有人对他敞开怀抱,永远有人接纳他的丑陋、罪恶、不堪和卑劣。
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是,我属于您。”费兰特重复了一遍,温顺地闭上眼睛。
他有着继承自母亲的绮丽五官,女性化的容貌被男性特征中和成了更为诡谲的美,只不过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卷发和兜帽遮住了大半五官,身上带着刑讯室那种冷森血腥的气味,很少有人敢直视他,当他闭上眼睛时,那种温顺柔和的气质便冲刷掉了森冷的倒刺。
拉斐尔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接纳。”
还记得这本书在哪里出现过吗,庭审的时候拉斐尔用来消遣的读物。
圣西斯廷一世日记:实不相瞒,我看这本书前半部分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疯了的野马围在一起踩踏了无数遍,那些疯马还试图在我身上举行一场歌剧表演,如果不是尤里乌斯只给我带了这一本书,我一定会把这本东西扔进老鲁索的嘴里,至少算是给垃圾分类了——说真的,我怀疑尤里乌斯把它带给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被它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第52章 黄金衔尾蛇(二)
教皇的车队在三天后的傍晚抵达了瓦拉多市,他们将在这里休整一天,然后乘坐列车前往罗曼首都别勒黎,瓦拉多是教皇国边境靠近罗曼的最后一个城市,因为毗邻罗曼和其他自由城邦,所以商贸业非常发达,城市里光是银行就有七家。
市长从一位男爵那里借来了他的度假城堡,勉强将教皇和他的随从们都安顿好,拉斐尔洗了个澡,顶着有些潮湿的长发从楼梯上下来,一楼的大厅里分散着站了几名黑衣修士,壁炉前摆了两张软椅,费兰特站在空椅子边。
拉斐尔走过去,在费兰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费兰特扭头看了一眼,目光里露出一丝无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绸带,将拉斐尔的长发系起来,他的动作熟练到令人惊愕,好像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拉斐尔堪称乖巧地任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带着好奇和探究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张扶手椅上的人。
那是个女人。
但是从第一眼上看,实在很难辨认出她的性别。
她的头发剃得比寻常男性还短,像是胡乱修剪的稻草茬,长短凌乱地顶在头上,一顶破毡帽遮住了大半脑门,露出一双格外有精神的蓝眼睛,颧骨高耸,下巴削尖,面部轮廓带有男性似的刚强,身形消瘦,裹在一件男式的宽大短罩衣里,下身是用草绳扎在腰间的长裤——她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赞颂美貌的女人,不如说,按照时下的评判标准,这样长相近似男性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不堪,尤其是她似乎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都透着男性化的攻击性。
“阿纳斯塔西亚女士,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前来做客,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对您无礼,”拉斐尔带着歉意朝她微笑了一下,“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前去拜访您,但是我的侍从官说您这几天一直待在乱葬岗里——”
阿斯塔西尼亚卷起嘴唇,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语地冷笑了一下。
拉斐尔看她一脸的警惕,于是将一直卷在手里的那本书轻轻放在了腿上,向着她展露了封面。
一看见这本书,阿斯塔西尼亚的眼神就变了,她的目光死死定在封面上,那种警惕如水洗般从她脸上消融,转而变成了另一种欣喜和激动:“你看过这本书?你也认同我的观点?我就说!世界上还是有聪明人的!你是来跟我交流学术的吗……”
她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朝着拉斐尔发射过来,年轻的教皇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身体,露出一丝惊讶的苦笑,没想到明明刚才还满身防备的女人居然这么容易卸下警惕心,也不知道该夸她天真还是批评她戒备不够。
阿斯塔西尼亚完全没有意识到拉斐尔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好像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自顾自地宣讲自成体系的“学术理论”:“……经过我的研究,每一个人的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神创造了我们,在母胎中赐予我们完善的躯体,这不是人能够完成的伟业,每一个器官都有其用途,而血液的流向也是固定的,用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一点,除了万能至高的神,有谁能制定这样精密的系统,并让它们运转起来?事实上,经过我的研究和确认,我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