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仔细地看了一遍羊皮纸上的数额,拿起插在墨水瓶中的羽毛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落笔后,行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重担从肩上卸下的感觉令他恢复了之前的喜悦,他重新接过这张类似于签收单的东西,将银行凭条和徽章钥匙留下,再次向拉斐尔行脱帽礼:“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尊敬的冕下。”
拉斐尔朝他点点头,让执事送他出去,等门关上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装着徽章钥匙的小袋子上。
把凭条收在抽屉里,拉斐尔拿起小袋子,扯开袋口往下一倒,一枚罗曼银行的徽章和一枚金钥匙叮叮当当地落在了橡木桌上。
金钥匙能够打开银行里的保险柜,而徽章则是和运送铁矿石的船长的交接信物。
拉斐尔和桑夏谈判时,除了现在教皇宫急需的钱财外,还额外要求了一船铁。
在这个时代,无论什么地方,能够铸造武器的铁都是绝对的珍惜品,教皇国内没有铁矿,亚述则是矿石大国,物产丰富,拉斐尔想要从亚述女王手里获得一些铁,用来武装专属于他自己的卫队,或者哪怕只是先放着,也大有用处。
但经过拉扯,一船铁最后还是变成了一船铁矿石,不过桑夏承诺,他们会选取最优质的矿石过来,另外赠送翡冷翠两套蒸汽轻甲的动力核心。
这个条件一下子就俘虏了拉斐尔。
从五十年前一个铁匠发明了简易的蒸汽机开始,整个世界就开始疯狂地挖掘这个新的动力能源,城市中的房屋被大大小小的管道连接起来,喷吐着雪白水汽的钢管遮天蔽日地屹立在山林中。
武器自然也是逃不开的领域,不如说,最先应用蒸汽技术的就是枪械制造。
古老的火绳枪被快速淘汰了,更加轻便的机械枪出现,这些用黄铜齿轮、金属杠杆打磨制造而成的小东西精美冰冷,成为了贵族军官们的心头好,但因为全手工制造,机械枪的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市场占有率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摒除这个,另一种新的杀人武器出现了。
最初发明它的人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想象:铠甲是用来防卫的,被保护的人多半已经体力不支,如果铠甲自己可以跑步,就能带着主人逃离危险了,那该多好啊。
于是他制造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蒸汽轻甲。
以蒸汽为核心驱动,将甲胄的各个部位通过齿轮和绳索等串联起来,达到一体化的效果,通过蒸汽的释放,这东西比寻常铠甲还要轻盈,行动灵活得可怕,穿着它的人在战场上的行动速度几乎能比得上一匹全力奔跑的好马,而只要他拿着武器——不管是最普通的刀也好枪也好,有谁能逃得过他的屠杀?
但蒸汽动力核心的技术是一个不外传的秘密,每个国家都想制造尽可能多的动力核心,可是这玩意完全靠手工打磨零件,精细化的程度超过了最敏锐的钟表,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一旦失败就要从头开始,对资源的耗费堪称吞金兽。
每个国王都梦想有一支蒸汽轻甲组成的军队,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冒着整个国家破产的风险将它付诸行动。
顶多就是有那么几支小队——当然,没有人愿意透露具体数目。
教廷也是有这个队伍的。
拉斐尔想到这里,轻轻蹙眉。
他在犹豫将这船矿石和两套动力核心交给谁,首先排除尤里乌斯,波提亚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头狼犬,而不是和他争抢资源的猎人。
尤里乌斯固然不会轻易地背叛他们的合作,但拉斐尔永远记得一点,不要去试探人心,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造成伤害。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将它们交付给最需要它们的人,而且他们本就归属于教皇麾下,理当效忠于他,只是……
拉斐尔揉了揉额头,哪怕是前一世已经当了五年教皇的他,也弄不太懂那些人的想法。
作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理当拥有自己的军队,这里的军队并不是指教皇护卫队,那顶多只能算是教皇平常出行的仪仗和日常护卫,而是那种类似于王国军团的正规军队,能真刀真枪上战场搏杀的类型。
翡冷翠教廷的确有这么一个存在,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圣殿骑士团。
他们是教皇的枪、教皇的矛,是奉神之命征战八方的洪流,在教廷最为辉煌的时候,圣殿骑士团曾经将属于教皇的鸢尾花旗帜插满整个大陆的所有山峰,令荆棘双翼的荣耀笼罩在所有陆地上空,那些年所有异教徒都蛰伏在了地下,不敢直撄教廷的锋芒,有人甚至一看见属于圣殿骑士团的白色铠甲就怕得忍不住发抖。
也正是那些年,教廷凭借圣殿骑士团的武力和强大的精神洗礼手段,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尊荣,为教皇夺来了万君之君的辉煌,为翡冷翠献上了超越人世一切王国的永恒地位。
但是几百年过去了,昔日强大的圣殿骑士团也在渐渐没落,教皇国收敛了征战时的锋芒,不再与其他国家起冲突,长|枪归鞘,骏马回栏,记得圣殿骑士团曾经战绩的也只有模糊的历史故事和吟游诗人传唱的史诗了。
拉斐尔在位期间也不曾发动什么战争,他甚至一直在为了翡冷翠的和平而与周边国家周旋,所以圣殿骑士团根本就没有在他在位期间做出什么功绩,不如说这个昔日的教皇之剑压根儿就没被他想起过多少次。
除了没什么用处,还有一点就是……他其实不是特别喜欢那位骑士团团长。
圣殿骑士团里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战士,他们有着比寻常修士更坚定恐怖的信念,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狂信徒,他们远离所有人世的欲望和享受,坚定地认为那些愉悦会腐蚀他们的心灵,于是他们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吃硬面包,喝清水,每天向神祈祷,用苦难洗涤精神。
他们的领袖当然是他们中的佼佼者,那是一个绝对光辉虔诚的信徒,也正因此,拉斐尔从心底里抗拒这个人。
可是……拉斐尔看着桌上的徽章,想到那两套蒸汽动力核心,想到翡冷翠糟糕的军事实力,想到他手里七零八落的资源,又想到教皇国摇摇欲坠的现实……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桌上的铜铃,对出现在门口等待命令的执事说:“去邀请莱斯赫特骑士过来。”
穿着轻便软甲的骑士穿过平整的庭院,在一排简陋的四方房子前停下,仔细看了看木门上挂着的牌子,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名字后,屈起手指敲了敲门:“团长,教皇宫来人,冕下想见您。”
他的声音里充满恭敬,这是一种对屋内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服,哪怕他提及“冕下”时,也仅仅是尊重而已。
屋子非常狭小,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靠墙的高脚桌上摆着荆棘双翼,一个年轻男人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金色的长发好像融化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脊背上,肌肉饱满流畅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条状伤疤,有的已经痊愈许久,有的还带着新鲜红肿的痕迹。
闭着双目的男人有着古典雕像般端庄优美的面容,他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就好像艺术家手中的雕塑忽然有了生动的灵魂,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清澈、温柔、悲悯、宽容,俗世的一切罪恶都要在他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哪怕是当年的圣人行走在人间,也不会比他更加纯洁。
“好的,我这就去,谢谢你,莱恩。”圣殿骑士团的团长认真地道谢,将放在膝盖上还带着血的苦鞭擦拭干净,放到荆棘双翼前,套上放在床上的衣服,粗糙的亚麻长衫磨过了脊背的伤口,他面色没有丝毫改变,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痛苦。
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好,穿戴上堪称累赘的繁琐甲胄,把长长的金发拨到脑后束好,认真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后,他才推开那扇门。
莱斯赫特,虔诚的信徒,誓言为神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了加入圣殿骑士团,他甚至抛弃了自己高贵的姓氏,拒绝了继承家族荣耀的机会,成为一个平民,和其他人一样修行、生活。
他用自己的真诚、高贵、正直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和尊敬,史诗里骑士的模版好像在他身上得到了全部的解释。
但是拉斐尔总是莫名地抗拒他,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当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拉斐尔不自觉地往后靠了一下,将脊背贴在椅子的绒面上,好像要从中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冕下。”
莱斯赫特得到允许后走进来,单膝跪地,低下头颅,向年轻的教皇行了一个严谨的骑士礼。
“请坐,莱斯赫特骑士。”
拉斐尔没有称呼他“团长”,谁都知道莱斯赫特最引以为傲的是他身为圣殿骑士团骑士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团长。
莱斯赫特道谢后坐下,祖母绿色的眼眸望向教皇,等待着教宗说明叫他过来的目的。
被这个眼神看着,拉斐尔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又上来了。
太真诚了,这种好像要把自己坦荡荡赤|裸|裸剖开给你看的眼神,让拉斐尔恨不能当场找个箱子躲进去。
他承认他的确有那么点阴暗的控制欲……或者随便什么,但是莱斯赫特这种过于直白诚恳的类型也让他完全无法面对。
他宁愿去和迷宫似的曲里拐弯的尤里乌斯勾心斗角,也不太想面对莱斯赫特。
你问他什么他都愿意坦荡地告诉你,但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
“一个月后,翡冷翠有一艘船将要抵达。”拉斐尔决定省略所有前因后果,开门见山,他知道只要他不说,善解人意的莱斯赫特绝对不会主动来打探什么,“上面载着铁矿石,还有两套蒸汽动力核心。”
听见“蒸汽动力核心”,深刻明白其中含义的莱斯赫特双眼骤然发亮。
“我需要圣殿骑士团去接收它们。”拉斐尔被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烫了一下,努力克制住不露出什么表情,把桌上那枚徽章往前推了推。
莱斯赫特意会,恭敬地接过徽章收好,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别的命令,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但是他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假装在翻阅文书的拉斐尔被他看得后脑勺发麻,不得不放下羽毛笔:“还有什么事情吗?骑士?”
圣殿骑士团的光辉骑士犹豫了一会儿,浓郁的绿色眼眸在年轻教皇身上逡巡了片刻,轻声问:“您……您身上不舒服吗?”
“我注意到,您好像一直在忍耐痛苦。”
长久修行的莱斯赫特当然很熟悉那种忍受着漫长而无尽头的痛苦的感觉,所以他对别人的痛苦也有种微妙的灵敏感知。
虽然教皇神情没有任何不对,可他就是能感受到来自教皇的疲惫和痛苦。
拉斐尔瞳孔一缩。
他的右腿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隐隐作痛,好像有千万根细密的针在戳刺骨骼,这种疼痛如附骨之疽缠绕在他的腿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拉斐尔多年来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他睁着眼睛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熬到天亮,起床后也一直神色自若,连行走都没有露出马脚,谁都没有看出他的异常,可是莱斯赫特居然看出来了。
年轻的教皇盯着他,半晌才移开眼睛,有些冷漠和抗拒地说:“没有,您误会了,骑士,再见。”
送客的意思表现得再明确不过,莱斯赫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只在微笑示好时突然被踢了一脚的无辜大狗,踌躇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再见,骑士。”拉斐尔更加冷漠地重复了一遍。
莱斯赫特迟疑了两秒,最终还是选择了遵从教皇的命令,低着头退出了这间燃烧着沉郁香气的房间。
尤里乌斯带着侍从和一些需要教皇批阅的文书浩浩荡荡地从长廊另一头过来,远远看见了一身甲胄从教皇会客厅离开的背影,他眯着眼睛看了那个背影一会儿,思索了片刻,把那个人名从脑海里挖了出来。
莱斯赫特?拉斐尔找他干什么?
第15章 迷雾玫瑰(十五)
尤里乌斯是过来等拉斐尔一起用午餐的,侍从们把文书放在桌上,相继退下,尤里乌斯走到拉斐尔身旁,随手拿了一本书架上的书,一边翻,一边说:“过两天就是神恩颂诞日,按照惯例,翡冷翠要组织大型的庆祝活动,你想好让谁来统筹庆典了吗?”
教会一年四季都有许多不同的节日,包括不同的主保者的生日、祭日,与神有关的有意义的日子、有特殊含义和象征的日子等,其中也包括教皇的生日,拉斐尔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了,教历上圈画出来的标记数一数还有几十个。
拉斐尔看了看那本放在他桌前特制的教历,上面清楚地标记着需要注意的庆典和节日,神恩颂诞日就在一周后。
这是庆祝神来到人间的第一天,为世界的新的诞生,这之后神创造了万物,区分了男性和女性,将他们称为“我的孩子”,赋予人万物之灵长、神明的长子的地位。
这个节日需要接连庆祝一星期,教廷会昼夜不停地分发食物酒水,神迹广场的汽灯彻夜通明,各处的路灯能够点亮整个翡冷翠,把地上的圣城托举为暮色中的天国。
但与此同时,那些庞大的支出和采购都是不小的负担,期间醉酒闹事的概率大大上升,翡冷翠的犯罪率会远超平时,治安也就成了大问题。
选择一个合适的负责人是非常必要的。
如果是以往,交给尤里乌斯当然是最好最恰当的选择,但是……
拉斐尔感觉右腿隐隐作痛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不耐地皱起了眉。
他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最适合的人又不能完全地信任,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如果能交给心腹,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各种纷繁的思绪在脑子里打转,尤里乌斯没有说任何话打扰年轻的教皇,他捧着书,从打开的书页上方静静地看着拉斐尔沉思的侧脸,淡金色的长发垂落在教皇的肩头,好像一层泛着薄光的纱拢住了他过于单薄的身体。
他好像一直这么瘦削。
他本该在这时候适时地举荐一个人选,但尤里乌斯忽然不着边际地想,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个瘦巴巴的贫民窟孩子就好像一直没有胖起来过,少年时期因为腿伤常常卧床养病,没养上几天又要强撑着出去做事,还要若无其事地不能让人看出破绽,之后圣维塔利安被刺杀,拉斐尔再次落入困境,直接被流放到了教皇国最贫苦的地方,守着个破岩石城堡度日,难得养起来一点肉的脸颊马上又消瘦了下去。
尤里乌斯有些出神地看着拉斐尔,注意到了对方好像不自觉蹙起的眉尖,以及浅浅咬着下唇的牙齿。
还像小孩子一样,痛了不舒服了就要咬嘴唇。
“又不舒服了?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尤里乌斯的视线落在拉斐尔被衣服遮盖的右腿上。
拉斐尔本就烦得要死,被这么一问,心里的郁气愈发汹涌,停了两秒才咽下暴躁的话,但语气也冷漠了许多:“与你无关。”
尤里乌斯正在回忆这几天拉斐尔的行程,把不重要的几项划去,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将语调放得温柔舒缓,像在哄一只暴躁生气的猫:“以前跟着你的那名医生,我已经写信让他过来了,马上就会到翡冷翠,到时候还让他照顾你。”
拉斐尔张开嘴,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被一眼看透的尤里乌斯堵住:“这是我私人送你的礼物,他年纪太大,知道波提亚家太多的事情,又没有儿女,如果你不要他,那他最后的下场会很糟糕。”
波提亚家怎么可能照顾不了一个老人,拉斐尔当然明白这只是一个托词,但是……可能因为他的腿真的痛得有些受不了,拉扯着阻断了他清明的思路,于是他默认了这个决定。
“小唐多勒,”拉斐尔忽然报出了这个名字,尤里乌斯瞬间明白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开头,曾经那个会亲昵地靠在他身旁说话的少年现在似乎拒绝了一切温情的话题,非要把气氛拉回公事公办,“他现在在做什么?”
尤里乌斯顿了顿,从脑海中纷繁庞大的浩瀚资料里翻出了这位“鹅爵士”的近期状况:“他没什么担任的职务,老唐多勒枢机本来想在死前把他塞进教皇宫,但是你加冕后停止了对外接受教皇宫职员,他死后那些门路也不上心,小唐多勒最近正在发愁爵位的事情,老唐多勒没来得及留下遗嘱,他的异母弟弟拉了几个人想要争夺爵位。”
拉斐尔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唐多勒这么优秀的开局居然能被他自己玩成这个样子,老唐多勒一直把他当继承人,他又是婚生子,财产和爵位的继承本来就没有任何异议,小唐多勒得是有多废物,才能把到手了的东西弄到不上不下的地步?
想到老唐多勒临死前哀求他照顾这个废物,拉斐尔痛苦地皱了皱眉,决定暂时把这个小废物蛋放一边儿去,神恩颂诞日可不能用来当这个废物蛋的练手机会。
排除了一个人选后,与小唐多勒见面当天的情况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拉斐尔忽然迟疑了一下,就连尤里乌斯都看出了他现在的挣扎:“拉法?”
拉斐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称呼问题,手指摩挲着羽毛笔镀金的笔杆,慢慢问:“那……雷德里克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尤里乌斯意识到他的意思后,眼中难得露出了一点震惊:“你要……”
他没有说完,停了一会儿,开口道:“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两年前从博洛尼大学神学院和法学院毕业,去年继承了卢森公爵爵位,目前有大半年时间随我居住在波提亚宫,小半年的时间去卢森履行统治义务。但他没有什么经验,如果让他来统筹神恩颂诞日的事宜——”
尤里乌斯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要拒绝这个近乎荒唐的建议,整个翡冷翠谁不知道作为圣维塔利安的长子,雷德里克对拉斐尔的恶意有多么深重,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如果剔除这个因素,无论从身份还是能力、手段上看,雷德里克竟然是再优秀不过的人选。
合适到他甚至无法在短时间内再提出一个更恰当的人选,哪怕是他原本拟定的那个人。
尤里乌斯皱着眉思考起来,越想越觉得雷德里克还真是不二人选。
雷德里克出身高贵,从小在翡冷翠长大,对翡冷翠各个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他的关系网也足以覆盖大半个贵族阶层,指使起各种人都不会费力,加上他自己还拥有一支护卫队,能够帮助翡冷翠治安护卫队维持治安,更主要的是……他知道雷德里克一直憋着一股气想“做点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也是雷德里克处处针对拉斐尔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圣维塔利安三世教导培养拉斐尔,把他带在身边指点他,这对一个年幼的濡慕父亲的孩子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他当然无法直接去指责位高权重的父亲,就只能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无辜的拉斐尔身上,这么多年,他一直憋着一股气想要证明自己比拉斐尔更好,直到圣维塔利安三世逝世,这个心结也彻底无法解开。
“如果他知道是你给了他这个机会……”尤里乌斯几乎要苦笑起来了,他设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想象不到雷德里克的反应。
拉斐尔倒是一点都不在乎雷德里克的反应,他甚至冷笑了一下:“他要是不愿意,愿意的人多了去了。”
说着,拉斐尔看着尤里乌斯,两人对视了片刻,拉斐尔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嘲讽,精致到近乎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冰冷得像是一尊雕塑,非人的美感里慢慢渗透出了古怪的冷酷:“你以为我在对你、对波提亚示好?”
的确,这个行为是很容易让人误会,毕竟雷德里克曾经也让拉斐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吃尽了苦头,突然提出给他这么个好机会,有点像一个陷阱,要么就是一种无声的示好,向曾经未曾善待过他的贵族们示好,表示新教皇的宽容大度和既往不咎。
示好?拉斐尔快要嗤笑出声了。
如果是曾经的他,或许真的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拉斐尔若有所思地说,“他看不起我,蔑视我,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在我手里讨一个出路,我想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他嘴上说着很有意思,脸上却没什么笑意,话锋一转:“——你现在是不是认为我是这么想的?”
尤里乌斯镜片后深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年轻的教皇,缓慢叹了口气:“我没有这么认为。”
他所认识的拉斐尔,从命运的泥泞里爬出来,却从不会像泥泞里的蛆虫一样阴暗,他比更多的人都要坚定明亮。
如果不是这样,尤里乌斯怎么会愿意放弃家族选择的教皇,转而支持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的拉斐尔呢?
“随便你怎么想,我不否认我的确对此有所喜悦,”拉斐尔傲慢地承认,然后说,“我给他这个机会,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让他自己挣扎纠结去吧——然后乖乖滚到我面前来感谢我的恩赐。”
尤里乌斯朝他颔首,温柔地回答:“他会的,圣父。”
“还有,把请柬发到教皇国所有领主手里,”年轻的教皇慢条斯理地说,笑容里不带任何血腥气,甚至有些腼腆斯文,里面的某种意味却让人看了就不由战栗,很久以前,他“狩猎”尤里乌斯时,就是这样微笑的,“他们总是在自己的城邦里龟缩不出,享受着孤独的富贵和荣光,实在太过于无趣了,我希望能在庆典上看见十二位领主齐聚一堂接受神的赐福,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尤里乌斯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微笑,他轻声说:“翡冷翠会确保他们的安全,他们一定会来的,我保证。”
两条狐狸相对,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被他们惦记上了的十二位教皇国独立领主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首当其冲被打击到的就是可怜的卢森公爵大人。
事实上,听见这个消息的雷德里克反应比拉斐尔想象的更加有趣,雷德里克今年十九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时候,尤里乌斯通知他这件事的时候他高兴得眉飞色舞——谁都知道作为神恩颂诞日的负责人,他会获得多大的权力和荣耀,然而随后他就从尊敬的小叔叔口中听见了这个任命的提出人是谁。
这位翡冷翠小霸王当时就傻住了。
尤里乌斯拿着书绕过这块活木桩,面不改色地回到书桌后,翻了三页后,那块活木桩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气长得好像要把他的肺都拧干了,随即尤里乌斯见到了史上最为有趣的变脸,从惊愕到茫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了愤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