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顺遂?
颜喻只是冷笑,老主持倒也真敢说,他一辈子注定平安不了,也无法顺遂。
只是那句“绝处逢生”,倒挺适合林痕。
至于再三转手的平安扣会不会保人平安顺遂,这一项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颜喻又看向林痕掌心的平安扣,被烛光映着,光泽温润,像是一直都有被小心呵护着,从没有经历过那场带着血与雨的欺压。
玉是很娇气的玩意儿,否则也不会有“养玉”一说。
很明显,林痕对它很好。
颜喻的心有些乱,他烦躁地赶人:“知道了,出去吧。”
林痕张了张嘴:“那大人……”
“不找,行了吧,不会食言。”颜喻越发不耐烦,心想林痕要是再没事找事,他就一脚把人踹出去。
索性林痕这次懂了什么叫见好就收,“噢”了一声往外走,临到门口,又突然转过头,认真道:“大人,我很快就会好的。”
门口那处的光线暗一些,颜喻有些看不太清楚林痕的神情,只是觉得这才短短半年,少年脸部的轮廓更深刻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造就出的错觉。
他没理人。
纵使没有得到有意义的应答,林痕往外走的脚步还是轻快了不少,关上门,红线就跟着他的动作扬了下,尾端扫过皮肤,痒痒的,很舒服。
风雨来得狂,也走得快。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明亮皎洁,洗过一般。
林痕指尖勾了下顺滑的红线,没回客房,而是循着记忆往刘通的房间走去。
夜已深没错,但子时还未到,他只是把人叫醒教他打个梅花结而已,刘管家不会生气的。
次日清晨,颜喻刚走到膳厅门口,林痕就迎面走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习惯,两人都在府中时,便默认会一同吃饭。
林痕身穿天青色云纹常服,漆黑的头发尽数收拢脑后,秀眉舒展、目光炯炯,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
走动间,系在腰侧的平安扣微微晃动,下面坠着一个标准的梅花结,穗子火红,格外夺目。
颜喻挑眉,没想到这么快就系好了。
一旁的刘通眼底乌青,正无精打采地招呼下人布菜,见到林痕,抱怨道:“林公子倒是精神不错,昨天三更半夜把我一个老头子从床上拽起来,偏要我教他编穗子,我嫌他学得慢,想着我替他编,没想到他还挺倔,非得学会了自己亲手编,这一折腾就是半夜。”
颜喻失笑,道:“竟是这样。”
“可不,”刘通打了个哈欠,倒也没真生气,道,“精细活最难为人,一会儿这忙完老头子我还得去补个觉。”
颜喻点头,很是赞同。
“不过,那红线是哪来的,当时不是全用上了吗?”刘通疑惑,红线是后来求的不错,但穗子是他亲手编的,没道理记错。
“随便拿的,哄哄小孩。”颜喻压低了点声音回答。
刘通了然,不再往下问。
恰好林痕来到桌边,他先是朝刘通道了谢,又帮颜喻舀了碗汤,随后自然地坐在颜喻对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痕在颜喻面前的时候,动作大方了不少,款款自然,越发有贵族子弟的风范。
林痕身高又往上拔了点,脸上也有了肉,和半年前消瘦的样子判若两人,颜喻漫不经心地瞧着,对自己养出来的少年越发满意。
昨晚林痕离开后,他一个人又想了不少,思考自己,也思考林痕。
不可否认,昨天抉择之时,他的确心软了,生出了些类似于不舍的情绪,这应该是正常的,就算是养个宠物,这么长时间,也该有感情了。
或者说,林痕本就是他养在身边的宠物。
乖巧听话的少年,他乐得宠着,时不时给点甜头纵容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林痕别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27章 “还是有点趣味的”
舒适的春天总是过得极快,夏季也在闷热中行至尾声,第一场凉雨突至,拉开秋的序幕。
傍晚还是有些冷的,颜喻百无聊赖地翻着本书,坐在院中的凳子上想。
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才在这个傍晚止住势头,今天江因因为背书的事闹了脾气,他冒雨进宫哄了半天才勉强消气,撅着小嘴向谢太傅道了歉。
这段时间政事不多,他没着急回去,而是绕到了林痕这来。
他到时,林痕正在看书,浓黑的睫毛垂着,神情专注,连他什么时候走近的都不知道。
等察觉时,他已经坐在了林痕对面。
最近这几月造访的次数有点多,林痕就把以前吱扭作响的凳子换了,弄了个新的,又在上面铺了个棉垫,坐着还挺舒服。
令人困倦的下午在两人闲聊中过去,见颜喻暂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痕就准备着生火做饭。
这边没有专门的厨房,锅就架在墙边两棵粗壮的老槐树中间,有个简易的木棚罩着,遮点风雨,勉强不算露天,让林痕即使在风雪天也能弄点吃的,不至于无声无息的饿死。
明明是个大而荒的冷宫,有林痕打理,倒也不怎么荒芜。
只是偌大的院子还是很空旷,除了那两棵槐树,再没有像样的花草。
院中有两条铺了石子的小路,一条由西宫正门通往房门,另一条则是连着房门和那口简陋的老锅,第二条路明显铺得没有技术水平,应该是林痕自己弄的,就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哪整来的石子。
剩余的土地长了些刚成形的小草芽。
初秋已至,新生的草芽生命力并不旺盛,嫩绿中混着秋意的黄,简简单单点缀在褐色的湿土中,虽不及精心打理的花园赏心悦目,倒更容易让人平静下来。
颜喻翻看着林痕还没看完的书,时不时瞧一眼被锅下的火簇映得面色发红的林痕。
烟火气蒸腾,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书是颜喻早就看过的,通篇冗杂的大道理,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头疼,唯有林痕写在上面的笔记可以一看。
少年的字不错,俊秀飘逸又收放自如,和他人一样,分寸感刚刚好,时不时越界一下倒也不让人烦,挺新鲜的。
这或许也是他能留林痕在身边这么久的原因吧。
颜喻兴致缺缺,又草草翻了几页就把书扔到一边,踱步到林痕身后。
林痕见状,回屋给他搬了凳子来。
不久前还在天际流连的太阳彻底落下,只留下一点淡黄的余韵,掩在云层后,还不如灶膛中的火苗明艳。
火光渗出丝丝暖意,林痕看着人,心中暖流涌动。
他挪了挪小凳,靠近颜喻些许。
颜喻在打量冒着白烟的锅沿。
“米粥得小火慢煨,不然米粒会很硬,也不香,还得等上一会儿才好。”林痕以为颜喻饿了,他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鼓着小泡的米粥,细心解释道,“就是光有白粥太寡淡了,反正时间还早,这正好有肉,一会儿还可以混着青菜炒一炒。”
颜喻不饿,他只是远远闻见清甜的米香,以为做好了,过来瞅瞅,没想到还得再等一会儿,粥需要小火慢煨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曾下过厨,不了解里面的度,更遑论炒菜。
林痕倒挺明白。
“你很懂做饭?”颜喻盯着柴火上跳动的火光问,这不是林痕第一次做饭给他吃。
林痕第一次给他做的是清汤面条。
当时还是盛夏,一场雨来得突然,雨势浩大,豆大的雨滴砸得脸生疼,当时他还在林痕这边,走倒是能走,就是不太值当。
于是林痕自告奋勇给他做了顿饭,清汤面条,他在一旁看着,做得不错,但他只当林痕瞎猫碰上死耗子。
毕竟步骤只是揉面切条扔锅里然后捞出来,很简单的样子,他觉得他也能做好。
那晚他们两人还做了一场,就在林痕的房中,床很硬,铬得他背疼,但胜在环境新鲜,感觉意外得不错。
就是清理起来有点麻烦。
后来他时不时在这吃顿饭,林痕也有了常备食材的习惯,也正是因此,内务堂也不敢再苛扣这边的吃食。
“不能算懂,只是做得次数多了,有点经验。”林痕说着,脚踩住一根稍长的木棍,一手用力将其掰成两段,然后将短一点的那段扔到火中,接着用一根看着烧过很多次的木棍在锅底搅了两下,让火烧得更均匀。
很熟练的样子,颜喻心想,反正要是他的话就直接一根塞进去,等前面烧完了后半段自然就可以推进去了。
林痕回头就看到颜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锅底,很轻地笑了下,把手中的另一半木材往前递了递,问:“还是有点趣味的,大人要不要试试看?”
颜喻瞟了眼林痕带着笑意的眸子,应该会是很新奇的体验,他的确挺想试试,但还是矜持着没有动。
林痕见状嘴角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两人相处快一年,他也从中摸出了点规律,此人位高权重是不错,却和朝中迂腐的老臣恰恰相反,颜喻其实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只是碍于身份和处境,他必须摆出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因为只要他暴露出哪怕一丝的弱点,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东西就会咬住不放,直到把颜喻从高位上拉下来撕碎为止。
他看得清楚,颜喻只有在面对亲近信任的人的时候才会卸下防备,比如江因比如容迟比如刘通。
至于自己,勉强沾上一点边,有时候能窥探到对方矜贵傲娇偏又好哄柔软的一面。
像只矜贵的猫,爪子很锋利,挠人也疼,可若是哄好了,它就会咕噜着翻个身,容许你揉一揉软乎乎的肚皮。
“那大人可以先帮忙照看着火势吗,内务堂送来的肉是一整块,我得去切,然后再把菜洗一洗,若是等粥好了再去可能会太晚。”林痕说着,摆出苦恼的神情。
颜喻垂下眸子,看了眼林痕手中的木材,顿了片刻,接到手里。
“谢大人,”林痕适时出口,“看着火小了就往里放些柴火,火大的话就停一停,把柴火往外抽点或者用那根棍子捣几下。”
颜喻顺着林痕的指示看过去,矜贵地点了下头。
“那辛苦大人啦,我去准备要用的食材。”
这话倒也不是说辞,他快步进屋,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准备好,回来时就见颜喻正对着锅底皱眉头。
而不远处有一抹黑影,在他看过去的瞬间闪到了墙后。
是传消息的暗卫。
应该是要紧的事,不然不会追到这儿来禀告,林痕眸色暗了暗,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蹲在一旁摘菜,没有往前靠。
“你是几岁学会的做饭?”颜喻依旧专注地盯着火势,头也不会地问。
“应该是……十岁左右吧。”林痕想了想道,时间太久远,他都有点记不清了。
“十岁,”颜喻重复了遍,“你那时候有灶台高吗?”
好直白的疑惑,林痕抬头,看坐在矮凳上和灶台差不多高的颜喻,回答:“差不多吧,我记得当时要搬个凳子站上去才能看见锅里的东西。”
陆伏烟疯的时候,他还没有八岁,刚开始林修溯的态度并不明显,下人揣摩着,不敢真对他们不敬。
没过两年,他们母子就被彻底放弃,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又因为他母亲精神不稳定,都跑得远远的,后来见捞不到油水,又开始落井下石。
刚开始他还会争,只是他每争一次,那些人就会报复到陆伏烟身上,他做不到时时看护,就只能忍辱吞声。
“……当时的处境很不好,就只能自己摸索着弄,食材是当了我娘的嫁妆买的,做出来的东西很难吃,不是太生就是糊了,好在能吃。”
摘好菜,用井水淘了两遍,林痕挪到颜喻身后,看了眼锅底的情景。
火苗缩成小小一簇,渐渐微弱。
颜喻手中拿着木材,却不放进去,他跑神了。
是因为刚刚暗卫传来的消息吗?
林痕心绪一沉,打起精神道:“大人或许不知,我第一次炒的菜是白菜炖肉,肉是卖菜的大娘看我可怜送的,很小一块,我拿到后特别高兴,只想着终于能碰荤腥了,却忘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熟,于是就把夹生的菜端到了桌上,一顿饭吃完,我娘还好,我的肚子却是疼了一整夜。”
正说着,颜喻扔下柴火转头看他,脸色被火光映着,蒙上层暖意,鼻尖不知何时蹭上了灰,很浅一个黑点,趁得皮肤格外白。
林痕抬手试探,颜喻没有阻止。
指腹很小心地蹭上去,抹掉,收手时抬眼,撞进颜喻黑沉似水的眸子里。
这眸色太深了。
不详的念头渐渐清晰,林痕苦笑:“当时我娘还安慰我,说比她第一次在战场上做得好多了,她说她当时在草地挖了几个挺好看的蘑菇,用火烤了烤就吃了,差点因此敲开了阎王殿的大门。”
可怜又有些好笑的故事,颜喻的反应却有些沉重,他道:“你娘是个很勇敢的人。”
在颜喻堪堪记事的年纪里,战乱不休,他听过很多遍陆伏烟的名字。
世人盛赞陆家将才频出,就连那龙凤双胎,也皆是不凡,儿子随父出征,早早就运筹帷幄。
而女儿,隐名埋名混进军中,赤手空拳战出英名,后来身份败露,皇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扬声高叹“巾帼英雄”。
之后诸事混乱不休,她也走出了自己想走的路,只是现在看来,终点并不尽如人意。
“所以……是我娘出什么事了吗?”林痕紧握着拳头,试探着问。
林痕果然很敏锐,颜喻没回答,只是道:“粥差不多了,端进来吧,菜就别弄了。”
颜喻端着米粥进屋,颜喻指了指房中唯一的凳子,对林痕道,“坐吧,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林痕没有坐,只是问:“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还算可以,神志挺清楚的,只是……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
林痕手心紧了紧,反应不是很大,他知道陆伏烟的状况,明白颜喻派去的大夫不会不尽力,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太突然了。
“刚来的消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告诉你,虽然很残忍。”
清醒着痛苦,总比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好。
“是这样的,谢大人。”林痕还捧着那个烫手的碗,却感觉不到痛,只有麻木。
颜喻摸了摸林痕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娘的信这两天应该就到了,以后你们的信,我会派人专程去送,那样会快些。”
临溯到京城,传个信件至少要一个多月,若是颜喻派人,只要十多天就能送到。
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谢大人。”林痕又说了遍。
饭没吃成,颜喻离开了。
林痕坐在凳子上,盯着莹白的米粥发呆,粥熬得比想象中好。
想当初他最第一次熬米粥的时候,生怕饭做不熟,于是一直往锅底添柴火,等察觉到味道不对时早就糊了。
本该纯白的米粥泛着黄,上面飘着炭黑的浮沫,都苦了。
当时母亲难得清醒,很耐心地安慰他,说“没关系,已经很好了”。
林痕把粥喝下去了,苦的,比当年糊得彻底的那碗还要苦。
之后一直等来信,盼了三天,终于等来了一封。
写信人却不是陆伏烟。
茶馆——
“……奈何天公不长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拦路贼一贯而出,将这书生盘缠缴了干净,身无分文呐,前路万里呐,诸位说这书生该如何进京,如何一展抱负啊?”
矮小桌案后,说书人抑扬顿挫,此时扶额叹息,面色为难,成功将堂下听客的情绪调动起来。
惊堂木落下,召回听客发散的思维,老人缕了把花白的胡须,手指朝半空重重一点,扬声继续。
“恰在此时!马蹄声起,尘土激扬,贼人见势不妙,仓皇逃窜,马车悠然而至,垂帘挑起,探出一天仙女子,那女子肤白如雪,柳叶弯眉,朱唇开合,道出一声婉转秒音‘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老者掐着嗓子学女子腔调,引得堂中哄然一声,笑声四起。
“切,真没意思,”容迟把雅间的帘子放下来,失望道,“不是说今天讲权臣和质子的爱情故事吗,怎么还临时变卦,这书生小姐的故事都讲了多少年了,他们怎么还没腻。”
颜喻正饶有兴致地沏茶,回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兴致拉着我来听书,原来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对啊,”容迟一屁股坐回凳子,“我可是看过那本子的,啧啧,不得不说,老百姓的想象力真的无穷,不然你看这书生小姐的故事,讲了多少年了,年年不重样,还一直有人买账!”
颜喻停下动作听了听,下面正好讲到两人一同回京,书生有女子接济帮扶着,越活越滋润。
一来二去间,两人私定了终身。
关系败露,女子的将军父亲不同意,屡屡阻挠。
老套到掉牙的故事,倒是讲得妙趣横生。
说笑声不绝,听者神色各异。
“他们知道这是讲的陆伏烟和林修溯吗?”容迟探着脖子往下看,自言自语,“应该知道吧,毕竟以前可没人敢想女子当兵打仗。”
颜喻摇头:“这么多年,早改得面目全非了吧。”
那两人相遇相知时,他也才还是一个只知啼哭婴孩,所谓了解也只是道听途说,这么多年,故事早就在传唱中改了一遍又一遍,至于真相到底是何,怕也只有当事人清楚。
“多么美好的爱情啊,最后还是形同陌路了,”容迟磕着瓜子,“果然,真爱难敌物是人非。”
他得出结论。
“这家的龙井还不错,尝尝,”颜喻把茶推到对面,漫不经心道,“万一两人刚开始就不是真心相爱,倒也对得上这个结果”
“那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怎么可能是假的,还是说,你知道真相?”容迟反问。
“不知道。”
“那你还说,缘分这事不是你说算计就算计的,别往这安官场那一套,而且,我听说林俢溯刚开始根本就不知道陆伏烟是将军女儿。”容迟坚持这就是美好的缘分,只不过爱情终究抵不过岁月磋磨。
颜喻不置可否,相爱也好,算计也罢,他对此不感兴趣。
“诶,对了,他们儿子在你手里啊,问问不就知道了。”容迟突然想起来。
“他不知道。”颜喻答。
“怎么,你问过?不是不感兴趣吗?”
“没问过,猜的。”颜喻道,容迟一说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半个多月没见林痕了,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小破屋里。
容迟察觉不对,问:“有情况!怎么回事,腻了还是烦了?又或者那个小崽子不懂风情惹你生气了,不应该啊,不解风情的不应该是你吗?”
颜喻没好气地看人一眼,“那孩子正伤心着,再找他不怎么道德。”
“哟,我还以为从你当上摄政王开始就把道德扔了呢。”
颜喻只当容迟在放屁,没搭理。
他的道德的确早在生死浮沉中消磨殆尽,只是徒留一点,分在了父母亲情上。
他不是没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说起来,他是在一瞬间失去几乎所有亲人的,当年刑场之上,他亲眼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的。
那天暴雨如注,砸得人睁不开眼,他被押在雨幕里,亲眼看着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融进雨水里,淌到他脚下。
血水把他囚服灰白的裤脚染成红色,很刺眼,像被火灼过,烫得他浑身颤抖。
那一瞬,像有人把他的心生生剖出来,摆在面前,幸灾乐祸地询问他是不是很痛。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所以当先帝悲悯地看着他,说他唯一的亲人江因的生死全由他时,他就成了身死魂消之际的赌鬼,死死攥着消散之际的那抹残魂,不敢张手,怕它消散,更怕从一开就什么都没有抓住。
所以,当先帝让人端来那杯加了浮华枕的酒,说不能容许将来会有子嗣的人守着江因时,他几乎没有犹豫,把酒灌进了肚子。
如先帝所愿。
他成了一把绝情的刀,做着丧尽天良不得好死的事,只是为了保他仅剩的儿子的安然。
可两种痛终究是不同的,对他来说,利刃剜心,剧痛难忍是不错,可它来得突然,很快归于空洞麻木,伤口很大,疮疤丑陋,与他伴生却做不到压制。
因为他还有江因,还有容迟,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
可林痕。
至亲将失,不知道噩耗何时传来,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盲目又胆怯地倒数日子,像摸黑过河,不得不往前走,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再往前哪怕一步,就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甚至连封书信都盼不来。
钝刀磨肉也不过如此。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为了护住自己的亲人,硬生生让旁人异地相隔,甚至是阴阳相隔。
他原以为自己无所谓的,这条路无论得失功过,尽头只能是你死我活,可到了这地步,还是难忍。
先帝可真是机关算尽,即使早就下了黄泉,也逼着他走上他设定的路。
容迟是看着颜喻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引出了埋藏多年的思绪,正要开口劝慰,就听见雅间们被人试探着敲了敲。
进来一个眉眼旖丽的少年,秋意渐浓,少年身上却没多少衣服,不知是不是不太情愿被人送进来,精致的眉眼处带着淡淡的厌烦,不轻不重,倒像是一种风情,轻易勾起旁人的征服欲和探究欲。
这样子,倒和唱本中对那个质子的描写差不多。
还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夺人视线,细看之下与林痕倒有五六分的相似。
这些天颜喻断袖的名声在外,总有人变着法子送人,可惜无论是娇的媚的还是硬的周正的,通通入不了颜喻的眼,于是颜喻断袖的名声后,又带上了口味挑的评价。
多年来,也只林痕一个被抬到明面上。
自作聪明的人开始探究林痕,捕风捉影挖出点特质,然后比着葫芦画瓢地去找,再给镶点金边点上几个钻,以为就能万事大吉。
就是不知道谁摸到了颜喻的行踪,把心思动到了这茶馆。
颜喻还沉浸在思绪中,容迟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好整就扔了,反正男孩多的是,我瞧着这个就不错,嘿,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琳。”小菜放在桌上,瓷木相撞发出闷响,男孩道,“琳琅的琳。”
“好名字,”容迟赞叹,心道对方还挺用心,他说,“没看见茶杯空了吗,还不快给这位大人再斟上。”
颜喻闻言看了眼容迟,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琳本来见人面色不喜有点打怯,容迟一说他就收到鼓励,执起茶壶绕到颜喻右手边,也不挪杯子,只把胳膊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