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涯将所有都收拾好,回到床上关灯睡觉。沈蜷蜷很自然地靠过来,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
“今天想过浣熊了吗?”褚涯闭着眼睛问。
“想过了。”沈蜷蜷伸出手指在黑暗中描摹,“小小圆圆的耳朵,黑黑的眼睛,毛茸茸的……”
沈蜷蜷念着念着,声音逐渐带上了困意,手也落下搭在了被子上。
褚涯将他的手塞回被子,轻声道:“睡吧。”
“嗯,睡觉。”沈蜷蜷翻了个身,将玩偶小熊搂在怀里,含混不清地道:“睡觉了,小浣熊。”
沈蜷蜷如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那般,在沉入睡眠后,精神力便自动进入了褚涯的精神域。
精神域里依旧阴暗黑沉,遍布陨石和飓风,但远处有一颗小小的光点。小银丝在空中转了两圈,朝着光点处飞去。
沈蜷蜷中途被一道飓风卷入,被转得天昏地暗才挣脱出来,又被一块陨石撞飞了出去。
“哈哈哈……”小银丝在空中打着滚,撞在精神域外壁上又弹回。
随着他越来越近,那光点也逐渐清晰,是一小块方方正正的金色,像是一片在黑暗土地上种下的麦田。
沈蜷蜷飞到麦田旁,那些“麦穗儿”朝着他愉快地摇曳,他用精神触手将它们仔仔细细捋过,捋掉表面那层氤氲黑气。空中又多了些飘飞的细小金丝,亲昵地触碰他,绕着他盘旋飞舞。沈蜷蜷被痒得咯咯笑,伸手抓住,将它们又种在“麦穗儿”旁边,让那块麦田的范围又扩大了一点。
“哈哈哈。”
睡在床上的沈蜷蜷突然发出笑声,又咂咂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褚涯却没有一直没有睡着,他知道分化期向导会在睡梦中不可控制地释放精神力,便任由沈蜷蜷的精神力在自己精神域里玩闹,只安静地躺在黑暗里,想着顾麟之前的那些话。
黑疽病,原来他也患上了黑疽病……
不,不是患上了黑疽病,而是体内的病毒已经被激发。
那我还有救吗?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当他从顾麟口里听到父母和云拓的死讯时,心里的那点期盼终于被碾碎,极度痛苦中也想过就这样死了也许更好。
但现在躺在床上,身旁是依偎着他的沈蜷蜷,白日里那被压下的对于死亡的恐惧再次爬升,冰凉地浸入他的思绪,让他身体一阵阵发颤发寒。
他将沈蜷蜷的手握在掌心,小孩儿的手细嫩柔软,带着被子里暖暖的热度,让他慌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也开始冷静思考。
顾麟说父亲留下的东西可以对付黑疽病毒,他应该没有撒谎,因为刘院长也说过,父亲生前正在研究攻克黑疽病的办法,也取得了重大进展。
……他把研究结果放在盒子里,藏在了一个秘密地点,也将那地方告诉了你……他研究的是治疗黑疽病的办法……他肯定告诉了你……
褚涯将顾麟的话在脑中一遍遍重复,始终想不起父亲什么时候给自己提过盒子的下落。
但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求生线索,只能苦苦思索,在记忆里翻找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没有,确实没有。
他搜遍了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父亲连这项研究都没对他提过,更别说什么盒子。
褚涯心头开始焦躁烦闷,又不断安慰自己,不要着急,现在一定要冷静。线索肯定是藏在他的某一句话里,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而已。
他之前从来不去正视父母离世这件事,也刻意不去回忆和父母相处的片段。似乎只要回避着,不去想,不去触碰,父母就没有出事,总会在某一刻出现在深渊,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现在却不得不拔掉堵住回忆的塞子,那些和父亲相处的一幕幕,便如同电影画面般呈现在他脑海里,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天。
他坐在书桌对面,听父亲用低沉柔和的声音询问他的学业,他都能感觉到窗外的风带着暖意吹入,听到父亲翻动纸张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褚涯撕开心脏上那道伤口的痂,鲜血和脓水都喷涌而出,他却不得不忍着那锥心的刺痛,仔细捕捉和父亲对话里的每一个字眼。
小涯,我最近有点忙,好久没坐下和你好好说过话了,你这段时间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我让人给你送去了两本书,你都看过了吗……有时间的话就看看吧。
是书吗?
不是,那是两本最普通的军事书,不可能藏着什么秘密。
小涯,这周去训练体术了没有?等爸爸这阵忙完了就陪你去。
我儿子好像又长高了,站起来让父亲量一量……不错,长高了半公分。
褚涯闭着眼,眼泪却不断从眼角溢出,带着余温滑过脸庞,淌进鬓发,再化为枕头上一片冰凉的濡湿。
不对,这些都不对。
想一想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是什么时间?
对了,最后见他那次,是自己就要去深渊视察的前一天。
父亲把自己叫到书房,叮嘱了一些在深渊的注意事项,还说了,还说了……
褚涯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穿过泪水,定定地注视着房顶。
“小涯,其实我和你母亲在克科镇住过,雾山街75栋。我后面也没有时间去看看,不知道那栋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克科镇雾山街75栋。
克科镇雾山街75栋!!
褚涯倏地坐起了身。
沈蜷蜷将那些刚生出的小金丝种好,便发现大黑狗也出现在这里,并如同以往的每个夜晚那般,稳稳站立在龙卷风之中,身上连通着几根黑线。
沈蜷蜷觉得自己和它已经很熟了,便迅速飞了过去和它打过招呼,又围着它转来转去地看。
“大黑狗,你住在哪儿的呀?你每天晚上都来,是来找我的吗?你长得可真好看,沈喵喵的量子兽有些像你,但没有你好看。它的屁股好大,像个桌子。”
大黑狗冷冷地看着他,他却浑然不觉,只继续道:“我们是朋友了吧?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大黑狗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沈蜷蜷开始冥思苦想:“陈宝龙?王柱生他哥?”
大黑狗爪子动了动,似是很想挥爪过去,却又碍于还在吸收精神域外壁上的黑色物质,只站在原地掀开唇低吼。
“大黑吧?大黑好不好?沈喵喵的量子兽也是黑的,可是和你黑得不一样,没有你好看。”沈蜷蜷偏心眼地道。
大黑狗先是惊愕,接着升起了怒气,在和精神域连接的那几道黑线收回后,突然扬起尾巴,唰一下抽在他身上。
沈蜷蜷大叫着在空中翻滚,撞入一道龙卷风。他在跟着风柱快速旋转时,突然觉得大黑狗这抽尾巴打人的动作怎么这么熟悉?
……就和沈喵喵的量子兽银狼一样。
沈蜷蜷赶紧挣出龙卷风,看见大黑狗正跃起身,无比矫健地冲入它身后的那道亮隙。
“等等,等等我。”沈蜷蜷追过去,也跟着大黑狗一头扎了进去。
视野迅速变幻,龙卷风和陨石消失,他发现自己悬在家里半空,而沈喵喵的银狼量子兽躺在沙发上,正一下下地痛苦抽搐。
沈蜷蜷对每晚都会见到的这一幕已不陌生,熟练地伸出精神触手,绕上了黑狼的身体,轻轻抚摸它的头颅。
黑狼迅速平缓下来,沈蜷蜷仔细捋它脑袋上的毛发,捻动它的耳朵,捏它的鼻子,心里对刚才的那个猜测越来越肯定。
“你就是大黑狗对不对?沈喵喵说我看不清你,但是我在那里能看清你对不对?我再摸摸你的脑袋……我本来没认出你的,但是你们用尾巴打人都那么讨厌。可是你会长得那么好看吗?你这么丑,像桌子似的,怎么可能是那么好看的大黑狗呢?”
黑狼没有反应,沈蜷蜷只不断嘀嘀咕咕,沉浸在面前这只黑糊糊的量子兽就是大黑狗的震惊中。
直到黑狼彻底恢复平静,他发现自己又变得通体漆黑,这才赶紧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域里。
“小浣熊,小浣熊,小——呀!你慢点,这条缝太小,不要扯住我的脑袋往里面拽,我换一条缝进去好不好——呀!!”
褚涯在想到了克科镇雾山街75栋后,立即翻身下床,拿过靠在床头的拐杖出了卧室。
黑狼正舒服地趴在沙发上,见状也迅速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后。
褚涯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的瞬间,脑中突然清醒过来。外面就有监视着他的哨兵,倘若他就这样去往克科镇,那等于把什么都暴露给了顾麟。
不,一定不能冲动,一定要小心行事。必须要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能去克科镇。
褚涯的手从门把手上慢慢放下,伫立良久后,又一步步返回卧室。
天快亮时,这场下了数天的大雨终于停下。褚涯躺在床上,听着哗哗雨声转为滴答屋檐声,看着窗外天空一点点亮了起来,往下飘落着片片白絮。
沈蜷蜷像是蠕虫般扭来扭去,揉眼睛挠屁股,将两只暖烘烘的小脚架在褚涯肚子上。眼睛尚未睁开,嘴里已经在开始嘟囔着唱歌。
“爷爷的小车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
他唱完几遍后睁开眼,和褚涯对上了视线,露出一个迷蒙的笑容:“哥哥。”
“你去窗边看看外面。”褚涯道。
沈蜷蜷爬起身,穿着褚涯为他做的睡衣睡裤,趿拉着鞋跑到了窗户边。
“没有下雨了。哇!哇!哇!”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连接发出三声惊叹,又转头对着褚涯兴奋地指:“你看,快看!”
褚涯的眼底被投进星星点点的亮光:“我已经看过了,外面在下雪了。”
整座弥新镇已经变成一片素白,沈蜷蜷新鲜得不行,骑着钢珠车冲在前方,好奇地四处张望。黑狼跟在他们身侧,却不断看向左边那栋空楼,目光冰凉地龇着牙。它中途几次想偷偷去那栋楼,都被褚涯喝住。
“不要去,我们现在不能再受伤了。”
“吼!”黑狼不满地低吼。
“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我在找一个机会。”褚涯转头看向克科镇方向,“我要找个机会到那里去。但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彻底养好腿伤,我们都不要着急。”
沈蜷蜷一手抓着一捧雪,朝褚涯大笑:“好多雪,好多雪。”
“喜欢吗?”褚涯推着轮椅上前,将他帽子上的雪拍掉。
“喜欢,好喜欢。”
沈蜷蜷骑着钢珠车冲在前面,一边嘎嘎大笑,一边转头对着褚涯喊:“你追不上我,我是雪车车,我是可以飞起来的雪车车。”
褚涯微笑着看他,他又挑衅地冲着褚涯扭:“来呀,你追不上我的,你都没有脚,你追不上我的雪车车。”
“好,没有脚是吧?你给我等着。”
褚涯突然推动轮椅往前,沈蜷蜷吓得大叫一声,连忙双脚蹬地,撑着钢珠车全力往前冲,身体也跟着前倾后仰。
“啊啊啊啊啊!”
褚涯一声大喝,轮椅转得就要飞起来:“等我把你抓住,戳上一二三个对穿,再将你摔个稀巴烂。”
“啊啊啊啊啊,大黑狗救我,陈宝龙救我,王柱生他哥救我,啊啊啊啊!精神力防御,精神力防御!我的浣熊快救我,我的量子兽快救我!”
钢珠车和轮椅在铺满积雪的大街上飞速前行,惊呼声和大笑声震得悬在屋檐外的积雪簌簌掉落。黑狼不断龇牙,烦躁地抓起两团雪塞进耳朵,再跃上旁边屋顶,与他们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往前行。
“大黑狗,你别跑呀,大黑狗,你下来追我们。”沈蜷蜷朝着黑狼的背影喊。
“大黑狗?”褚涯挑起眉。
沈蜷蜷解释:“我每天晚上都在你那地方看见它,它是个大黑狗,长得可好看了,一点不像现在这个丑样子。”他在钢珠车上坐直身,一脸肃穆地半闭着眼,双手学着黑狼前爪撑在身前,“它就是这样的,身上还有几条黑线。”
“什么黑线?”褚涯问。
沈蜷蜷连说带比地讲述,褚涯神情渐渐复杂,看向黑狼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思。
“……我才知道它就是那只大黑狗,其实现在看它,如果我把眼睛闭上,只露一条缝,看着它们还真像……”
“……你说给它取这个名字好不好?沈喵喵,这个名字好不好?沈喵喵,沈喵喵,沈喵喵!”
褚涯回过神:“什么名字?”
“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到我在说什么!”沈蜷蜷拧起眉头,神情带上了怒气。
他已经度过了分化期的最初阶段,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易怒,褚涯见他似乎又要暴躁,便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刚没有注意,你再说一次,我这次一定会认真听。”
沈蜷蜷垮着脸赌了几秒的气,这才道:“我说我给他取的名字是沈汪汪。”
“什么?!沈汪汪?”
沈蜷蜷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怎么?不好听?”
“……还好。”
接下来的数天,两人没有再离开过弥新镇。
黑狼隔上几天便会去克科山捕捉变异种,褚涯反正没事,又有从福利院里带回来的调料,便一心琢磨做吃的,每天都随心所欲地发挥,炖煮红烧爆炒,做法层出不穷。
好在不管他做出什么,沈蜷蜷都吃得很香,哪怕是忘记了放盐,或者是放了太多的辣椒粉,沈蜷蜷也能吃个不停,一边流泪一边往大口往嘴里塞,不停地称赞,还要喂给黑狼。
“来,沈汪汪,给你喂片肉。”
“吼!”
黑狼一爪将那块肉给打掉。
“哥哥你看,它浪费粮食。”
“你不要叫它沈汪汪,它不喜欢。”
“可它就叫沈汪汪呀,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喜欢沈蜷蜷这个名字,我想叫陈宝龙,可我也只能叫沈蜷蜷呀。”
自从褚涯让黑狼再往福利院送过一次肉后,黑狼就清楚了他的心思,后来只捕猎那些大中型变异种,留下一小块肉,其他的全送去福利院。
黑狼有次捕回来一只变异种獾,褚涯便用獾油熬制了一小盒冻疮膏,让沈蜷蜷手足上的冻疮慢慢消退愈合。沈蜷蜷的脸被吹得发皴起皮,随时顶着两团红脸蛋,褚涯每天用獾油给他涂抹,渐渐也好了不少。
一切看似都那么平静,褚涯做饭做家务,陪着沈蜷蜷做作业打沙袋,夜里任由沈蜷蜷的精神力在他精神域里钻来钻去。
每天有肉有主食,褚涯的骨伤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丢掉拐杖。但他知道这座院子被人监视着,所以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出门时依旧拄着拐,或者干脆就坐轮椅。
这天清晨,他撩起衣袖,看着那道虽然没有生长却也没有消退的黑痕,知道自己要开始行动了。
他不再只呆在弥新镇,而是时不时带着沈蜷蜷和黑狼在镇外闲逛,并逐渐增加活动范围,一点点往外扩展。
只是天上总会跟着一只飞禽量子兽,隔着远远的距离监视着他们。褚涯仔细观察过,量子兽一共三只,分别是鹰隼、鸽、雁。它们从未同时出现,也就是说,有三名哨兵在轮流执行监视他的任务。
第61章
褚涯想知道顾麟许可他到达的边界究竟在哪儿, 便在沈蜷蜷午睡时,让黑狼拖着自己的轮椅去往图塔通道。
一路都没有人阻止,只有那只飞禽量子兽在天空盘旋。他停在了图塔通道外面, 执勤士兵视若不见,他试着入塔, 士兵竟也予以放行,并替他打开了通往云巅的轿厢门。
褚涯曾经站在文艺中心大楼上朝着图塔方向眺望, 渴望着什么时候能重返云巅。此时他注视着大敞的轿厢门,看着它慢慢合拢, 再转动轮椅, 在士兵们的目视中离开了图塔。
黑狼的大尾巴拽着轮椅,褚涯沿着公路不紧不慢地前行。四周皆是盖着积雪的旷野, 间歇露出枯黄的野草尖,还有一些深黑色的小土包。
“顾麟知道我想活, 知道我会去找父亲留下的东西。他也知道我清楚他的意图,知道我清楚他在等待我的下一动作。”
褚涯像是在对身旁的黑狼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冷风拂动他的额发,露出的眼里也寻不到曾经的懵懂, 只透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冷静。
“就算被他盯着,我也必须要去克科镇,我没有别的选择。”
天色暮尘, 福利院里已吃过晚饭,16号宿舍的小孩们窝在房间里,玩着沈蜷蜷托黑狼给他们送来的宝贝。
“今天窗子会自己打开, 会飘进来宝贝吗?”陈洪亮问。
“嘘……陈管理长都说了, 那是沈蜷蜷让他哥哥的量子兽送来的。”唐圆圆道。
王小细趴在床上清点宝贝:“沈蜷蜷有哥哥真好, 我也好想有哥哥。”
“我也想有哥哥。”
林多指没有做声, 只抿着唇笑,轻轻摩挲手里的铅笔头。
陈洪亮低头玩着一块铁皮:“我们要小声点,不然被王柱生听见了,会来拿走我们的宝贝。”
“嘘。”
“嘘。”
“不怕,王柱生已经去云巅过好日子了,我们的东西不会丢。”
唐圆圆放下玻璃纸:“可是管理说了,云巅不是好地方。”
他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其他人的声音:“王成才,你什么时候才能去云巅?”
王柱生他哥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低落:“我不知道,快了吧。”
“管理说了,云巅——”
“云巅怎么了?云巅就是好,吃包子吃鸡腿,每天都睡大软床。”王成才突然提高了音量,“管理说两句你就信了?我弟正在云巅过好日子呢。”
对话声远去,屋里的几个小孩却没有吭声,只默默玩着自己的宝贝。半晌后,王小细才无比艳羡地说了句:“王柱生也有个哥哥,还去了云巅,好好哦。”
于大头摆弄着自己的铁皮:“管理说云巅不好。”
“云巅才不会不好。”
“云巅那么好,我也好想去云巅。”
“有哥哥怎么了?沈蜷蜷也有哥哥,沈蜷蜷的哥哥比他的哥哥好那么多。”
趴在床上的唐圆圆翻了个身:“要是不去云巅就可以做沈蜷蜷,有个他哥哥那样的哥哥,要是去了云巅就没有哥哥,你们去还是不去?”
小孩们虽然羡慕有哥哥的小孩,但没有切身体会过有哥哥的感觉,虽然管理这几天老在说云巅不好,但那是他们从记事起就憧憬向往的地方,所以略微迟疑后便回道:“我要去云巅。”
“我也要去云巅。”
“我可以又有哥哥又去云巅吗?”
“不可以。”
“那我还是去云巅吧。”
大家纷纷表示去云巅,但一贯对云巅表现得最执着的林多指却没有吭声,只低头玩着自己的铅笔头,半晌后才小声道:“那我还是想有个哥哥吧。”
唐圆圆的脚抬下落下,有节奏地敲打着床板:“去云巅,呀呀呀,去云巅,呀呀呀。”
王小细也跟着抬脚放脚一起念:“去云巅,呀呀呀,去云巅,呀呀呀。”
“去云巅,呀呀呀,去云巅,呀呀呀。”陈洪亮跟着加入。
“16号宿舍的你们在吵什么?”管理的大喝在通道内响起,尺子敲得墙壁啪啪响:“说了云巅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全是偷孩子的,上去一个偷一个。像你们这种孩子,到了云巅还没落脚,立马就被抢走,拉到那些矿场去做工。”
其他宿舍的小孩忍不住出声:“管理又在乱说。”
“云巅才没有矿场。”
“云巅也没有偷孩子的。”
“云巅就算偷走孩子,也是偷回家吃大包子,睡大软床。”
林多指翻起身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王小细问。
林多指伸手开门:“我要去尿尿。”
“你们要相信管理的话,不是我在乱说,以前的云巅是挺好,可现在不一样了,云巅还在发大水,把那些房子都淹了……”
林多指在管理气急败坏的声音中走向厕所,路过大班生宿舍时,听见有人在说:“王成才,我今天听见两个管理在说你弟,说院长天天去云巅就是想把你弟讨回来,但那边还在商量——”
“院长是去云巅领吃的,才不是讨我弟。”
砰一声门响,王柱生他哥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沉着脸去了宿舍楼另一头。林多指连忙避开,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在阳台上站着后才继续去往厕所。
马上要到睡觉时间,厕所里的人很多,林多指排在最近的队列里慢慢前进。可就在轮到他时,一名中班生提着裤子冲了进来:“让让我,来不及了,让让我。”
林多指被撞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慢慢爬起来,看着擦破皮的双手和沾染了污水的裤子,默不作声地去到水管旁洗手,又蘸着水将裤子擦干净。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上厕所,便没有再排队,垂着头走出了洗手间。通道里有小孩在大笑着跑来跑去,管理将几名在打架的拎在墙边训斥。
林多指突然不想呆在这里,那些吵闹声只让他觉得刺耳。他顺着通道慢慢走出宿舍楼,进入空无一人的操场。
灯光落在他身上,投在地面上的倒影小小一团,也被楼里的吵闹大笑声衬得更加孤单。
林多指漫无目的地沿着操场往前走,抬头看向天空。
天上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片漆黑里有一座美丽的浮空城市,只要到了那里,就不会被欺负,也不会被人笑他有六根手指头。
前方就是修理房,两名杂工蹲在地上,在低头焊接一套机房设备。他们身旁的切割机运作着,锋利刀刃一上一下,将一块铁板切割成大小适合的小块。
“你多了一根手指头,现在暂时去不了云巅,等下次吧。”
那名军官的话浮到耳边,林多指将手背在身后,摸着自己多出来的那根小指,那指头上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掐痕。
你多了一根手指头,现在暂时去不了云巅,等下次吧……
你多了一根手指头……云巅……
他再次仰头望向高空,希望在那片浓黑里看见云巅的影子。
他没法像沈蜷蜷和王柱生那样拥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可以去云巅。
两名杂工蹲在地上,在噪音轰鸣里焊接设备,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小孩悄悄地钻了进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撕破夜空,接着便是连声的尖锐哭嚎。宿舍楼里打闹的声音稍微停歇,几名管理也快步走了出去,都朝着操场另一头看。
“怎么回事?”
“不知道。”
只见修理房突然冲出来两名杂工,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两人满脸惊慌地往医疗室跑,嘴里不断大喊:“有学生受伤了,医疗管理,有学生受伤了。”
刘院长坐着矿场的车,顶着夜色回到了福利院。他给司机道谢,目送着车辆离开,刚疲惫地跨进大门,便听到了那声惨叫。
林多指满脸苍白地躺在杂工怀里,在颠簸中被送到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单人床上。大灯亮起,晃得他睁不开眼,却听见了几人在身旁对话,还有刘院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