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澈接过姜临神神秘秘地递过来的纸条,紧张兮兮地打开,心想姜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传音回复,“很可爱”几个字就这么落入了眼帘。
风澈突然被捧了一下,脑子有点懵,就听见姜临传音过来:“你要溜出去?引君入瓮?”
风澈本以为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这一瞬间却突然发现自己和姜临根本不需要过多解释,加之无形之中被捧了一下,他整个人有点兴奋。
他点点头,眼神露出期待:“少时经常去的,山脚下的河边,那鱼多,我们去捞几条。”
姜临无奈:“你是去吃鱼还是等人啊?”
风澈眼睛咕噜噜转了半圈:“一半一半吧。”
姜临:“……”
你还真不客气。
两人趁着学堂放学,径直跑向山下,山下有一条溪流,清澈透明水流湍急,许是浸染了灵气的缘故,里面的鱼膘肥体壮,四百年经久不绝,可见学堂保护措施良好,但是还是防不住风澈这般的小贼。
风澈裤脚一挽,一脚踏进溪流,如鱼得水,动作迅速得几乎快出了残影,不出一会儿就捧了几条鱼上来。
姜临在一旁搭好火堆,树枝燃烧,他在噼里啪啦的脆响中等着风澈把鱼拿过来。
他拿出灵剑,几下清理了鱼身,捡了几根树枝穿了,挂在火堆上开始烤了起来。
风澈看着他利落的动作,笑嘻嘻:“姜临,你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熟练。”
姜临添了一把火,把烤好的鱼递到他嘴边:“你喜欢,我自然做得越好。”
风澈乐呵呵地接过来,听他这么说,大方地放在姜临嘴边让他先吃:“犒劳你的,奖励你做得这么好!”
姜临朝他一笑,咬了一口他手里的鱼后,又递给他第二条。
风澈和他交换了手里的鱼,姜临接过去咬了一口,突然皱了皱眉。
风澈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苦胆破了?”
姜临摇摇头:“不,没有你喂得那口好吃,不过不要紧。”
风澈:“……”
他啃了一口手里的,突然觉得手里的有点不是滋味。
自己喂的真有那么好吃?
那姜临喂的会不会更好吃?
要不让姜临喂他
他正在脑子里谋划用什么蹩脚的理由能尝到姜临喂他的鱼,周身骤然一静。
密林深处的飞鸟止啼,猿猴静寂,那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风澈几下解决手里的鱼,拉过姜临的袖子,站在原地等着对方到来。
河边的密林中突然卷起一阵旋风,风澈身后的潺潺流水声豁然停顿,鼓吹的叶子也如同失了生机,以诡异的姿态凝固在树梢。
时间似乎静止了。
风澈手中姜临的袖子不知何时已被他松开,他回眸望去,身后只剩下厚重的浓雾,甚至连刚刚挂着烤鱼的树枝都一同消失了踪迹。
四周狂风鼓吹,大雾却越来越浓,风澈冷着一双眼看向密林深处,知是那人现身了。
那人白衣飘然,一头纤长浓密的白发随风向后漫卷,无机质的眼无悲无喜,偏生脸上挂着一丝和煦的笑意。
他一眼望去,只觉得那人似风也似雪。
风澈心下一沉,他想过是学堂的先生,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用心良苦的卫世安,想要抓他入裁院早日审判;亦或是对他稍怀怜惜的赵承文,想要再来几句劝导他向善的大道理。
但他从没想过是许一诺。
他知爱徒二字是陷阱,但对许一诺来说,未尝不是事实。
因为,他确实算是许一诺的徒弟。
许一诺虽以文入道,但一手化形幻术卓绝,他当初磨了对方许久,才求来的师徒名分。
虽然他们当年,未行过三扣束脩之礼,也不曾对外宣传过拜师之实,甚至他没叫过对方几句正经的师傅——大多数都叫老狐狸。
许一诺大乘期寿命绵长,一生见过多少惹人怜惜聪明伶俐的弟子,比他孝顺比他恭谦的比比皆是。
而他风澈,这么多年离经叛道,没回来看授他诗书教他化形的师傅一眼,何至于担得起一句爱徒。
风澈看见对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许一诺笑意盈盈,走过来看着风澈嘴边烤鱼的油渍,刚想掐掐他的脸,风澈偏头躲过。
他没想到请君入瓮请来了自己当年的师傅,虽然不担忧对方杀他泄愤,但还是勾起了对当年之事的心虚。
“是你?”
许一诺见他躲了一下,也不恼:“怎么不能是我?爱徒二字,自然唯有我可以刻在那碑上。”他抬眸扫视了一眼风澈的神情:“莫非你怀疑是他们两个?不枉他俩这么多年,背着对方也背着我,偷偷扫一扫你这坟——你还算有些良心。”
风澈垂下眼眸:“有违孝悌,枉顾人伦,何以配得上爱徒,何谈一句良心。”
许一诺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又笑道:“风澈,当年是你自己选的吗?还是那风行舟逼你……”
风澈像是被触及了某些不可说的开关,声音骤然拔高:“是我选的,不关父亲的事。”
许一诺看着他的神色,笑道:“姑且算是你自己选的,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选。”
风澈抬眼,下意识地回避:“你诱我前来,只是为了问当年之事吗?”
许一诺挽了挽袖口:“我的徒弟,岂会有违孝悌枉顾人伦,岂会在天道之下身死道消,风澈,这么多年,无论他们如何觉得往事不可追忆,我一直在等你的一个解释。”
风澈皱眉,苦笑:“我如何解释……我说什么你们会信吗?”
许一诺摇摇头:“且不管是否会信,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说。”
风澈默然。
许一诺看了一眼,没继续话题,只是袖口一转,一支灵笔浮现在三指之间:“罢了,过了这么多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他灵笔向前朝着风澈一点:“打一场,你赢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输了,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风澈脚步一顿:“赢了把铃铛和本命灵植还我。”
许一诺一笑:“那我也要加筹码,告诉我你回来是来干什么的。”
风澈毫不犹豫,应了一声,还没等许一诺抬笔起势,手心的阵图已然成型:
“艮位山行,壁立千仞。”
二人之间距离随着阵图流传,骤然拉开,遮天蔽日的山峦绵延横亘,耸立的山峰拔地而起,冲天的气势压倒一般向着许一诺笼罩而去。
风澈手上不停,五芒星倒转到坎字位,水泽漫卷,天际顷刻间刮起凛冽的寒风,一时竟飘起了雪花。
“坎位水行,岁暮天寒。”
雪花纷纷扬扬,从米粒大小变得大如鹅毛,与艮位阵图叠加,一时苍山覆雪,明烛天南,大风休止,浓雾将散。
许一诺见此一幕,灵笔防御姿态一收。
远方日光渐起,穿透薄雾,外围正在企图入阵的姜临剑光刺入阵中,已然要与风澈汇合。
许一诺此刻才意识到风澈修为残缺,甚至连空间界都不能施展,此一番招数不过是让姜临入阵的缓兵之计。
他低低一笑:“风澈,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要脸,打不过师父就找帮手是吧?”
风澈挑眉,嘚瑟道:“不要脸随你啊~”
他一边挑衅着,一边用衣袖驱散薄雾,姜临与此同时向前一剑斩之,凛冽的剑芒划过风澈的身侧。
他在半空中与姜临眼神交汇,时间仿佛拉长,二人两手交握,同时翻身,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姜临手里灵剑木质的表皮寸寸剥落,转变成银亮如水的修长薄剑,锋利的剑刃划破虚妄,泛着森然冷意,直指许一诺。
许一诺看着二人,手上笔尖连绘,一张水墨色的画卷徐徐展开,留白之处向着风澈的法阵贴来,连绵的峰峦像是被水墨浸染,从写实的群山变成黑白灰三色,写意的笔触交织,厚度瞬间消失,化作薄薄的一片,落入画中,融成了那片山水之中的苍茫背景。
他一出手,风澈便知这些年许一诺并非寸步未进。
风澈手心汗意微微渗出,离火阵图起势,烈火汹涌而至,化作一只雄狮,咆哮着向着许一诺奔去。
姜临手上“无渡”随之抬起,银白的剑身漫上火焰,映着他的眸光,剑意撑破剑身而出,一只拖着尾羽的火凤发出一声嘹亮的清越鸣叫,与雄狮呈左右夹击之势,竟是要逼那许一诺应接不暇。
许一诺将刚刚那张水墨画翻转,迎向风澈那边的离火阵图,而姜临这边,直接抬起笔尖,向前一抹。
火凤骤然被划开豁口,凄厉的鸣叫落入风澈二人的耳朵,两人面色具是一沉。
大乘期确实深不可测。
风澈手中雷印翻出,姜临剑尖寒光一闪,人已经逼近到许一诺身前。
许一诺身后雷印狂策,他闪身躲避,电光火石之间,笔杆碰剑刃数次,铮鸣之声伴随着金属相撞的火花,姜临在剑的另一头压低手腕,一次比一次逼近许一诺面门。
然而许一诺仍是一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负着一只手躲避风澈的雷印的同时,抬手拦住姜临的逼近。
姜临剑诀从大开大合转为连绵细密,复而转向杀意毕露,许一诺才将笔尖停在他的剑身上。
姜临剑锋上挑,一时竟无法抽动,被压制了下来。
他眸中愈燃愈烈的战意几乎化作了实质,剑刃以退为进,抽身向前,许一诺再次将笔尖压在了他的剑身上。
“姜家的小子,你不动用全力,如何替他赢过我?”
姜临顿了一下。
他如今堪堪到达渡劫后期,剑修尚可跨界一战,奈何这许一诺虽是教书先生,但到底是风澈当年的老师,一手化形灵诀出神入化,就是加上现在的风澈,他二人也难有胜算。
若是全盛时期的风澈,或是他……
姜临心下思忖踌躇,风澈已经上前一步,拦下二人:“够了,今日并非要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压下姜临手里的剑,看着许一诺:“我告诉你便是。”
姜临回眸看清他眼底的神色,心下了然风澈的选择,手中剑立刻卸了十成力道,握紧“无渡”剑柄,背在了身后。
许一诺笔尖收回,袖口一转收了神通。
“当年,我并非故意叛出风家,而是去姬家做卧底。”
风澈此言一出,如同在耳边炸响一声惊雷,二人齐齐一怔,将头转过来。
他抚上自己的眼皮,苦笑一声:“这双异眼可窥宿命,我不在天道命途之中,自然要承我该承的责任。”
“父亲卜算到人族距离灭亡的危机仅剩二百年,源头在于姬水月的渡世之咒发动,然而那咒法原理未知效用未知,若想消除,只能到姬水月身边了解。
为取得姬水月的信任,我走了百年炼心路,最后奈何,她仍是心存疑虑。”
他对上许一诺错愕的眸子:“她让我回去风家屠门,杀了当年诛杀姬子诺的罪魁祸首,自证忠心。
她一直认为,若非我父风行舟预言天道,姬子诺本不该死。当年裁院判决之人,天下掷黑子判罪之人,她都要屠/杀干净。
风家,是第一步。”
他的记忆悠远了,似是回到了噩梦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其实风澈很想有人想着他的,他当年是个受尽宠爱的孩子,如今也想有长辈可以听听他的委屈。
他们只是在用一战来当做借口,风澈明知会输,但他应下了,许一诺想听,所以赢了。
至于姜临,他方才未曾入阵自然不知,如今看了风澈一眼,就立刻懂了风澈的选择。
明日回忆预警!
或许这一切,要从风澈十七岁那年开始讲起。
他乔装打扮,本打算跟着昔日同窗们共同斩杀凶兽立下战功,谁知这场历练于他而言太过儿戏。
他们身为修真界年轻一代,首次到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如易碎的瓷器一般,偏安一隅受人关注,甚至兽潮袭来之时,还要安排人手在他们身边随行保护。
风澈只觉得一身百八十般武艺无处施展,索性遛出了历练队伍。
他换了个身份,加入了守城军。
他虽年纪小,但跟着队伍里的兄弟学会了夏家的易容术,更改骨龄相貌,后来在战场上开启阵图杀敌所向披靡,被风瑾选进了精锐的行列,跟随他一同入场杀敌。
他一边在战场上和风瑾做战友,一边在城墙上听风瑾讲自己让人头疼的弟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美滋滋地心想,弟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惜你认不出。
守城的日子很苦很累,死伤难以避免,但风瑾未曾让手下这支精锐折损过一人。
起初,他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这场战争的,他以虚假的身份参与守城,演着演着,不知何时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战场中的一份子。
他开始不希望任何人死,想要救所有人的命。
只有大家好好活着,才能一起守好下一次城。
直到边城巨型兽潮爆发。
风瑾在城楼上接连卜算三次,沉重的叹息声伴随着铜钱滚落的清脆声落在了风澈耳朵里。
风澈心中,兄长盖世无双,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然而这次,风澈听见了兄长叹息中的无力。
他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究竟会迎来何种结局,为何兄长要那般绝望,又那般沉着地告诉他们:
“别怕,大家都能活下去。”
他深夜中在床榻上难以入定,乘着月光登上城墙,看见了兄长立在城墙边,那抹孤零零的背影。
是那么的单薄清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
他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催动他开启了为了隐瞒身份,已经许久不曾动用的异眼。
在兄长风瑾身后,他眸中的幽蓝色窥探了满城。
这一眼,他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凶兽群,看见了哀鸿遍野的城破惨剧,也看见那一夜,风瑾化作一轮曜日,丹田和灵府迸发出刺目的光,照耀了整座城,以禁术祭阵与凶兽群同归于尽,换取了所有人的生机。
风澈才知,风瑾那句“大家都能活下去”,并不包括他自己。
人类命运休戚相关,风瑾大义以身入局,安能全身而退?
牺牲一人换取万千生灵平安,是风瑾的选择,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去死。
他整夜未眠,心想此战本应按照天道发展,若有自己这个变数出现,风瑾岂会身死。
于是他在战场上,撕开虚假的身份伪装,在全场的震惊中,倾尽全力,只为助兄长一臂之力。
但因为那时他修为不足,纵然压上所有修为,拖延了半日,风瑾仍然在第二日晌午时分开启了禁术。
他眼睁睁看着兄长在烈烈的光芒中融成虚影,崩溃至极之时,他听见风家驰援的战鼓终于由远及近,莅临战场。
那是他第一次更改他人宿命,却仍是让风瑾燃烧了半数神魂。
风行舟亲自前来将他带走之时,他还抱着兄长骤然缩水的身体发抖。
他涕泪横流,目光空洞地看着风行舟的衣角,哆哆嗦嗦地只会问一句话:“兄长可活下来了?”
但风行舟没有回答他。
那日他被押入风氏禁狱,风行舟震怒,几天几夜没来见他。
他再看见父亲时,风行舟憔悴了许多。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监牢的栏杆边,一边伸手一边大叫:“父亲!兄长如何?”
他那双倔强的眼抬起之时,看见风行舟深刻的眼眶之中,褶皱的眼皮层层叠叠,连眼尾都带着疲倦的青黑。
风澈愣住了。
风行舟对上他的眼,叹了口气:“日后不许改命,禁用异眼,老老实实呆在风家,百年之后接手掌门之位。”
他听了这话,顿时尖声逼问:“我兄长呢?我兄长才是少主!我兄长怎么办?”
风行舟近乎冷酷地看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的是风澈从未见过的漠然:
“风澈,你早该明白,他注定会死在这次兽潮,你违背祖训天道,非但没有救他,反倒让他如今生不如死。
他燃烧了半数神魂,如今救回来了,身躯倒退到十四岁之时,心智甚至只有四岁。
你让风家如何将他复原”
风澈盯着他的眼:“那是我哥!我怎能看他身死?既然我有能力预见到他的宿命,为何不能更改他死亡的结局?”
风行舟隔着笼子揪住他的衣领,风澈的胸膛猛地磕在铁质的冰冷栏杆上,他疼得发抖,咬着牙接着说:“父亲,纵然是再来一次,我也会救他。”
风行舟死死盯着他的眼,看了半晌,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
风行舟背过身去,声音不知何时沙哑得厉害:
“风澈,当年,我也和你一样。
但我做的,是为改天下人的宿命,而去改一人之命。
我卜算天道,算得一千载后人族必亡,而这场灾难,来自那个名叫姬子诺的姬家少主。
我传唤裁院,纵然他无罪,至少此时无罪,但我仍然昭告天下,说他的清心咒会引发人族灭亡。
我更改了他的宿命,以为人族至此安宁,然而我错了。
姬子诺死了,他的妹妹却疯了。
我自己就身处天命中,谈何破局法,只是白白将灭世的灾难提前了五百载。
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悔恨中,若我不去改那所谓的宿命,或许人族还会多出五百年的光阴。”
他回过头,眼底血丝纵横,瞳孔微微扩大了些许:
“风瑾虽然活了,但他日后还会死,你所做的无非是让他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风澈,你就算改了谁的命,最后回首看来时路,不过是让未来更糟。”
风澈愣怔着听完他的话,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情绪激愤了起来:“父亲,卜算本就是推测最可能发生的未来,若拨乱反正,你怎知它注定走向破灭?”
风行舟默然无声地抬起手,卜术开启,轮转的银色密密麻麻交织成盈断的爻,三三交错,无尽的算筹与因果落入其中,八卦图成型。
他指尖微微颤抖,开启了乾位。
风澈看见姬水月的渡世之咒,看见二百年后人族覆灭,看见站在八卦图另一端,风行舟被映得苍白的脸。
他的父亲,在无声地恐惧。
他十指握上冰凉的铁器,将头抵在栏杆上,只露出了一只闪着幽蓝的眼:“若我将姬水月计划终止,是否还会出现人族宿命走向灭亡的结局?”
他那双幽蓝色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闪动的情绪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风行舟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风澈,你还是要执着于此么?”
风澈探出手,极力地想要拉住风行舟的袖口:“父亲,我命途不在天道中,未尝不可!”
风行舟走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风澈的指尖沾了些禁狱内的灰,抹在他的袖口将洁白染作一塌糊涂的污色,风行舟呆呆地看着,最终闭眼:“好。”
风澈猛地抬头:“父亲,你同意了?”
风行舟扯开他的手,将一枚银戒放在他的手心。
禁狱的牢笼“咔嚓”一声打开,风澈后撤一步,面对四敞大开的铁门,风行舟站在门口,微微垂眸。
风澈隐隐觉得气氛竟然比刚刚争吵时还要沉重。
空气中暗涌的压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风行舟的唇瓣微动,一开一合之间,他周身血液凝固。
“风澈,图谋其兄少主之位,于边城一战将其兄重伤,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今判除风家之人身份,今生今世,不得入风家。”
风行舟眼眶微红,倦色与痛苦交织成影,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都浸染了浑浊:“风澈,我问你,若如此这般,你还要改那宿命吗?”
风澈感觉自己的周身发冷,心脏在胸腔剧烈敲击,沸腾的血液滚过僵直的四肢,激得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父亲,我还改,”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无论你怎么问,让我如何做,我都是这句话,我还改。”
风行舟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眼眸中的挣扎与无奈最终化作一片死寂,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澈看着他的背影,明明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脚步却显得老态蹒跚。
风澈突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愣怔着伸出手抹了一把,竟发现,那是刚刚流的泪水。
它已经从眼眶滑落到了下巴,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汹涌着模糊了他的双眼。
风澈在混乱无助中,握紧了手中的银戒。
那日,他失了风家道子的身份。
那日,他全身没带一块灵石,走出了风家大门。
那日,举世震惊,风家道子为夺权伤兄致残。
他在人人喊打的四大家族地界消失,捧着父亲给他的戒指,踏进了姬家地界。
从此,百年炼心路,虽悔过,恨过,却没敢回头。
他若退了,便是深渊。
直到百年炼心路走到尽头,姬水月将姬家客卿的身份交于他,这场由风氏父子布下的拯救人族宿命的棋局,才刚刚正式踏出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那日,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风瑾以身祭阵,理智全失。
那日,他也失去了宠爱至今的小儿子,风澈以身入局,生死未知。
风行舟本身就是个悲剧。
后来的日子,他成了姬水月手下的一条狗。
风澈想起那日,只不过是他来到姬家的第三万六千六百八十三天。
他像平常一样从打坐调息中醒来,突然感受到临行前风行舟塞到他手里的戒指终于传来了音讯。
风澈豁地睁开眼,反手取出那枚银戒,奇门风家的青色云纹明明灭灭,掌心炽热的温度让他在这百年里首次感受到一丝欢欣的情绪。
他指尖微微颤动,小心地抚上银戒,将神识浸没其中。
“百年了,父亲……”
他雀跃地进入戒中空间,四野茫茫无际,然而那抹属于风行舟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他将转至嘴边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抿了抿嘴,对着浮在空间中的一页纸,有些恼怒地等了半天,直到瞪到眼睛酸涩几乎要流下泪来才认命似的伸出手探去。
他指尖轻动,纸页铺展开来。
风澈身形一顿。
纸页悬停在半空,首尾相接,将风澈环在中间。而他面前正中心,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来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风澈彼时不懂那两个字所带来的分量,更不理解风行舟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百年了,父亲居然只和他说了两个字,没有关心他这百年来的万般委屈,也没有关心他的任务完成情况,更没有提一句想他,却让他来杀什么人。
风澈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半晌,万分愤怒地甩袖,转身就走。
那纸页似有灵性一般流转了一圈,竟是想阻止他离开。
风澈再一低头见那纸页正中两字已变:“你且算算我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