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东西到底是野味里口感偏粗的,肠胃虚弱的人容易不好克化。
大雍人吃鹿肉,最常见的依旧是炙烤。
秦夏另辟蹊径,配合自己做的沙茶酱,来了一道沙茶鹿肉煲。
沙茶酱的配料繁多,看似普通的酱料里,实则混合了鱼干、干贝、虾皮、虾米,还有近十种香料,味道咸鲜微甜,独具特色。
用它做鹿肉,是先将鹿肉用高汤煮熟,再以奶色高汤打底,加沙茶酱、酱油等做料汁,放入煮好的鹿肉、口蘑、枸杞子等煨烂。
到了这里,十个菜里已成了三道。
撇去它们,最费时间的尚有一份,其名“金钱跑马”。
此四字其实源自以白豇豆的粉烘烤而成的豆渣饼,别名“金钱饼”的。
这个饼做好后,豆香阵阵,酥软可口,使刀在中间切开,内里填上碎肉,下锅炸上一个来回,就可装盘。
饼名金钱,状若车轮,秦夏认为除了“金钱跑马”,或许还可以起个别名,叫做“财源滚滚”。
一桌菜,让一众人忙到天色擦黑,虞九阙说是陪秦夏,除了中间被喊去哄了一会儿哭闹的小曦哥儿外,其余时间还真就都陪在一旁。
并在秦夏的指点下做了年饭上的两道凉菜:虫草金银耳和小葱拌豆腐。
秦夏还教他做了一道松茸炖蛋,平滑如镜面的蛋羹,不断朝外散发着阵阵菌类的鲜香,令人馋虫大动,肚子仿佛随时都会咕咕叫起来。
饭点一到,十道菜接连送入主屋。
秦夏和虞九阙解了围裙,各自换了身衣服,方才落座开动。
他二人让徐氏领着屋里伺候的人自去用饭吃酒,辞旧迎新,一概人退下后,屋里归于宁静。
不远处,小曦哥儿吃饱了,这会儿由奶娘带着,在碧纱橱内的小床里自娱自乐。
杯盏相碰,声音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清脆、悦耳。
“我祝相公长乐无极,万事顺遂。”
“那我祝阿九福寿安康,岁岁平安。”
两人噙着笑意说完祝词,在点满一屋子的明亮灯火下,饮尽杯中薄酒。
酒是屠苏酒,尽取药材酿成,饮前特地烫过,入喉绵柔,药味更胜过酒味。
除了屠苏酒,桌上还有合欢汤、如意糕。
合欢汤是以猪肝、猪肺等熬汤,点缀以嫣红色的合欢花瓣,肉香味美,和蜜供一样,都是盛京的除夕风俗。
虞九阙病恹恹地过了一个多月,今晚久违地胃口甚好。
同时更是有些贪杯,趁着秦夏不注意,多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吃。
屠苏酒实则没什么度数,毕竟是过年时小孩子也能吃一盏的东西。
可兴许是太久没碰酒水的缘故,加上还吃了鹿肉,等到该撤桌子的时候,虞九阙颇有些醉眼朦胧,脸颊染绯。
秦夏有些担心他的身子,一把扶住他细问道:“你是醉了不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抬头碰了碰虞九阙的额头,又试了试他颈侧的温度。
虞九阙缓缓摇首,扬起脸盘朝秦夏勾唇道:“我没醉,我只是高兴。”
他是个从小就没了家的人,虽说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也会给已逝的双亲烧些纸钱元宝送去,可实际上他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幼时进宫,在爬到能说得上话,不被人随意辱骂看轻的位子前,就算是过年这等好日子,他们这些小内侍也只能分到些残羹冷炙,且还要熬夜当差,看着宫中彻夜不息的火烛。
后来他成了有名有姓的“虞公公”,能领不差的月俸、偶尔收点孝敬,在宫外做点小生意,赁处小宅子……
终究也不过是能在三十晚上,给桌上添两道肉、一壶酒。
举杯邀明月,独酌无相亲。
至于和家里人过年是什么滋味,在遇见秦夏之前,他从不知晓。
此刻他的人靠在秦夏的怀中,却觉得自己的心和秦夏的臂弯一样满满当当。
他欣喜于这样的圆满,同时庆幸这样的圆满并非一时,而是一世。
互许终身,相守白头。
秦夏看出虞九阙正默默出神,这种状态下,一双手却箍着自己不肯撒手,便知晓这哥儿再嘴硬,也还是有些醉了。
唤来人送了漱口清茶,拧了热乎乎的帕子净面擦手后,秦夏把软趴趴的小哥儿兜在怀里,一路抱去里屋。
后脑勺挨上枕头时,虞九阙伸手挡了挡眼,因是过年,床帐子也换了新的,四周还坠了金银八宝,眯着眼看去,一片绚烂。
屋内有火盆,徐徐燃着“煨岁”的松柏枝,青烟袅袅,松香弥漫。
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一暗。
原是固定床帐子的帐钩被人轻挑到一旁,布帘翩然下落合拢,唯有四角的八宝坠子随之轻荡。
另一道熟悉的气息迎面压下,虞九阙微微仰头,在好似埋在身体里的一团火的指引下,不住地回应着。
那团火愈燃愈烈,熯天炽地。
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处,宛若琴瑟和鸣。
曲终时,秦夏仍在轻柔地闻着哥儿的唇瓣。
思绪漾开,想到了晚间汤中那一朵朵漂浮的合欢。
花瓣轻柔细软,胭红如绯云。
合欢扇,鸳鸯影,俱是相思意。
秦夏自认,自己前后两世所求的,从来不过是宜家之乐、五味三餐。
现在的他已得到了。
自那一刻起,他既是异世客,亦是此间人。
——正文完——
晨雾之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驶出盛京城的外城城门。
赶车的三个车夫目光炯炯, 虎口有厚茧, 懂行的人可以一眼看出, 这三人全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打头的马车乃是三马齐驱, 宽敞精致, 门前两侧悬银铃,内里配套齐全,不仅有舒服的卧具, 还设桌案和茶席。
按照大雍规制, 天子出行驾六、王侯出行驾四、三品及以上在朝大员出行驾三。
所以来往官道上的行人见了这行人的架势, 都推断出, 这多半是外放做官,亦或是回家探亲的京官及家眷。
事实上,车内坐的也的确是赶早出京的一家三口——秦夏、虞九阙,以及满了两岁的秦曦。
他们这一趟出京的缘故,乃是虞九阙奉了皇命, 和东厂厂卫兵分几路,暗中查探一宗牵连数个州府,涉案极有可能达白银百万的案子——矿税案。
矿税来自各地的私人采矿场, 负责征收税款的是由朝廷派往各地的“矿监”。
最早征收矿税, 不过是十五取一, 后来略微上调,也只是十五取二。
可不久前一处矿场闹出了人命, 波及甚广,当地弹压不住, 上达天听,朝廷方才得知,在有些地方,因为矿监的只手遮天,矿税已经高达十五取五,也就是三中取一!
矿场主钱袋子瘪了不说,还要在矿税之外给掏银子打点矿监和各级官员,为了多赚一点,就变本加厉地役使矿工。
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严令查办。
这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各地的不少矿监,都能追溯到过去佘公公掌权的时代。
他们大都和佘公公“沾亲带故”,是佘公公的干儿子,或者干孙子云云。
佘公公都“失了势”,他的子子孙孙却仍然在各地兴风作浪,足见此人多年来在朝中扎下的根系有多么深且广。
皇上登基之初,暂时分不出精力对付这些扒着地方百姓吸血的恶宦,而今有现成的机会,断然是不肯放过,务求一网打尽。
虞九阙此行亲至,为的就是去会一会这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司礼监老前辈。
他若识相,就活着带回盛京,此人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若不识相,就按照圣上口谕,赏他具全尸,也算落叶归根。
不过为了低调行事,他们这趟离京,对外打的是秦夏要回乡为一名自幼照顾他的族中长辈奔丧的旗号。
大雍崇尚孝道,有了这么个由头,虞九阙作为夫郎,也必须携子陪同。
这个长辈自然是无中生有,秦夏早已和秦家本家的那些个亲戚断了来往,但他们也因此得了一次,可以带着秦曦回齐南县看一看的机会。
秦曦长到两岁,还是第一回 彻底离开盛京城,此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的田庄和附近可供踏青的山野花林。
他这个年龄,正是刚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对万物充满好奇的时候。
今天这辆督公府新制马车,在他眼中赫然是崭新的大玩具,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用只穿了足袋的小脚在车内的地毯,以及两个爹爹的身上踩来踩去。
偶尔还会殃及角落里的大福和小福,让它俩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嘎”地一声叫。
秦曦从小就和这两只鹅一起玩耍,对它们很是亲近,一听到鹅叫,不仅没有害怕或是不满的情绪,反而还会嘻嘻笑着扑上去,一下子就地躺倒,把脑袋挤进鹅窝里。
鹅羽绵绵,沾染了车内的熏香味,香香软软,惹得他吸个没完,挤得两只鹅只好各自往两边挪了挪位置。
秦曦偏偏还不罢休,一伸手就牢牢抓住了大福的一把毛。
“嘎——!”
大福昂起脖子冲着秦夏和虞九阙长叫一声,意思仿佛是:快管管你俩的娃!
小福虽然看起来稳重很多,不声不响,可秦夏注意到它已经默默地离开了鹅窝,看起来打算躲着熊孩子远远的。
两只鹅养到现在,性格分明。
“安安,到爹爹这边来,爹爹给你拿好吃的。”
为免大福“发飙”,用那破锣嗓子吵得所有人耳朵疼,秦夏果断伸出手,打算把孩子哄回来。
两岁的孩子不仅会走路,会说话,乳牙也全都长齐了。
已经顺利断了奶,现在可以和大人一起同桌吃饭,只不过吃的都是秦夏单独为他做的儿童餐。
秦曦显然对“好吃的”三个字反应很快,秦夏话音刚落,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巴巴地往秦夏这边凑。
大福逃脱了小哥儿的“魔爪”,飞快站起来抖了抖毛,左右看了一圈后,果断钻去了虞九阙面前的小桌案下面。
哪怕那地方狭窄低矮,它一进去,就把里面几乎全部的空隙给占满了。
原本正盘腿坐在那里翻看信件的虞九阙:……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桌案上的信纸收好,又往后退了退,给大福挪地方。
另一边,秦夏已经依言打开马车里的食盒,从里面往外取提前准备好的小零嘴。
这食盒一共六层,两层是给秦曦准备的,都是些少糖、少盐的东西,包括小饼干、小蛋糕、鸡肉肠、鱼肉肠、山楂棒、奶酪卷……
另外四成则全是他和虞九阙吃的,有鱿鱼丝、牛肉干、猪肉脯、香蕈干、杏脯、糖缠桃条、豌豆黄、鱼皮花生、椒盐蚕豆……
不过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当着小孩子的面吃东西绝对是高危举动,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和大人吃的东西不一样的时候。
轻则伸手要从你嘴里把吃食抠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重则当场撒泼打滚嗷嗷大哭。
秦曦相对于其他的小孩,已经算是乖巧懂事的了,不会动辄苦恼。
可出行在外,秦夏和虞九阙还是想避免那几十分之一出麻烦的可能性。
有这么个前提在,秦夏在食盒里翻了翻,最后只暂且翻出来一袋做成小动物形状的牛乳鲜蔬脆饼。
他抓出一把来,挨个拿给秦曦看。
“安安看,这是什么小动物?”
秦曦聪慧,靠着秦夏找人特地做的几套学习卡,已经认识了不少动物、植物、日常用具、颜色等。
这会儿的小问题,也根本难不倒他。
“是咪咪!”
秦夏继续问:“咪咪怎么叫?安安学给爹爹听一听。”
秦曦乖乖“喵”了两声。
秦夏笑起来,果断把小猫形状的饼干奖励给他。
而饼干刚给出去,面前又伸过来一只手。
“喵喵。”
秦夏抬眼看去,就见他的夫郎一本正经地学着猫叫,问他讨要小饼干吃。
半点看不出他刚刚经手的那一叠密信,涉及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秦夏果断给他挑了个最大的。
马车里的甜香味也吸引了两只鹅,大福和小福跑来讨食,虞九阙拿饼干之前,先问秦曦。
“安安,你愿不愿意分一块饼干给大福和小福?”
秦曦叼着另外一个大象形状的饼干,没多犹豫就点了头。
“喜欢福福,给福福吃。”
他经常把大福和小福混在一起叫,统称“这个福福”“那个福福”。
虞九阙看着乖巧的哥儿,心里甜得冒蜜。
“那安安挑一个给福福。”
秦曦这回想了想,指向了里面小鱼形状的那一个。
“福福吃鱼!”
“我的乖安安,真聪明!”
虞九阙凑上前,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又教给他如何把小鱼饼干掰成两半,分给大福和小福。
两大一小加二宠,就这么分着吃掉了十几块饼干。
肚子里有了东西,小哥儿犯了困,很快就横在两个爹爹的怀里,打了滚睡着了。
因为带着孩子,打的是返乡的名号,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快。
足足二十多天,才到达的平原府所在的地界。
离开时是阳春三月,现下已是暮春四月。
街头上的行人都换上了更轻薄的春衫,卖花的姐儿挎着竹篮,叫卖着这个时节盛放的牡丹和芍药花。
透过掀开的车帘,秦曦看中了鲜艳的芍药,伸着小手想要,秦夏便叫停了那姐儿,直接买走了她整整一篮子的花。
拿进马车后他发现,里面的有两朵牡丹后面连了细细的铜丝,为的是便于簪戴。
他选了其中较小的一朵,簪在了虞九阙的发髻旁。
人花交相映,在秦夏的眼中,便是倾国颜色。
后者原本在一心哄孩子,察觉到秦夏的动作时,花儿已经顶在他的头上了。
他有些羞赧,伸手想要拿下来,却被秦夏拦住,认真道:“拿下来做什么,很好看。”
虞九阙轻咳一声。
“我都是当小爹的人了,哪里还能这么干,别人看了要笑话了。”
秦夏莞尔,“不给旁人看,只在车里给我看。”
而虞九阙头上的这朵花,也确实留到了马车到达齐南县才摘掉。
下车前,篮子里的一朵牡丹已经被秦曦扯下花瓣,撒的到处都是,其中不少还掉在了秦夏和虞九阙的衣衫上。
是以他们一家三口一下车,引得暗香浮动,落英遍地。
有那芙蓉胡同里一户新搬来人家的夫郎,正和邻家的娘子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路说说笑笑,刚走到胡同口。
眼下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远处挡了一多半路的豪华马车吸引了视线,紧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家子谪仙一样的人儿。
“天老爷嘞,这是哪家的老爷和主夫,咱们这小破胡同里,谁家还有这么得脸的亲戚不成?”
看那马车和随从,看那模样和穿着,样样都不寻常!
他身边的娘子嫁来芙蓉胡同多年,起先也没往秦夏夫夫身上想,直到看见了从马车里往下蹦的白色大鹅。
她当即一拍大腿!
“什么亲戚,这就是咱们胡同里的秦家两口子!”
人人都说秦夏跟着夫郎去了盛京城,在天子脚下发了大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齐南县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了。
但不知为何,秦家的宅院一直没有卖,秦家小子的干娘,那个柳家的寡妇,还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洗洗刷刷,把个久无人住的小院子拾掇地干干净净。
没成想有朝一日,此间宅院的主人,还真的回来了。
第129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中)
芙蓉胡同的秦家小子, 带着夫郎和孩子回乡了——这事很快传遍周遭几条胡同。
那些原本在街上溜达、在路旁晒太阳,或是在树下看小娃娃丢沙包的人,全都一窝蜂地聚来了秦家院子门口, 翘着脚往里看热闹。
看看这马车, 再看看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水灵伶俐的丫鬟, 还有一箱箱从车上往下搬的东西!
落地的时候都激起尘土了, 可想而知里面的东西不轻快, 且必定值钱得很!
盛京这两个字,对于齐南县的大多数人而言都太遥远了,若说是平原府城, 他们还能想一想, 盛京就全然是远在天边。
而秦夏这个人, 也是完全出乎老街坊们的意料的。
他从小就是个调皮鬼, 试问胡同里有谁没见识过他爹举着藤条和鸡毛掸子,把他追出二里地的情景。
这时代的许多人依旧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听话的孩子,打就是了,总有修理好的一日。
谁料秦家两口子都是没福气的, 还没等孩子长大就前后脚没了,剩下一个秦家老太太,根本压不住这个混世魔王, 到了后来, 果然长歪了。
那时候谁家提到秦夏不是摇头咂嘴, 就连最爱做媒拉纤的婆子,也不会上赶着给他说亲, 只怕连累自己毁了名声。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秦夏,在娶了个从牙行买来的夫郎后, 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后,偏偏夫郎还身世不俗。
原本他去盛京时,大伙儿还私底下酸溜溜道,说不定是给人去当倒插门的赘婿呢。
人家高门大户规矩多,能看上他一个县城里出来的厨子?
八成生了孩子也不跟他姓,老秦家算是绝后咯。
但现在再看看,都是空穴来风的事。
秦夏和九哥儿恩爱一如三年前,生的小哥儿粉面桃腮,小小年纪就会字正腔圆地说自己的名字了。
“我叫秦曦。”
曦哥儿有点怕生,说话时他抱着秦夏的脖子,出口发音却是字正腔圆,惹得一众大人心都快化了。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肉眼可见房顶上有几道毛茸茸的黑影窜过。
一晃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初在这里的安家的狸奴们已经生了多少窝。
大福重回熟悉的地方,兴奋地满地乱跑,很快就带着小福一起去后院撒欢了。
行李和外面的马车自有仆人安置,秦夏抱着孩子,携着夫郎步步上前,一把推开堂屋的门。
浮动的阳光映出空中些许微尘,屋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两人离开的时候。
桌椅板凳、衣箱床炕,一如当年。
秦曦在秦夏的怀里小声问道:“爹爹,这是哪里?”
秦夏温声答道:“这是咱们在齐南县的家。”
秦曦点了点小脑袋,他懂了。
爹爹教过他,“家”他和两个爹爹一起生活的地方。
他喜欢和爹爹们一起,所以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间看起来小小的“家”。
比起秦曦的好奇,他和虞九阙对这里的感情,则是满溢出的怀念。
虞九阙信手一摸,发现桌子上半点浮土也无,再往里走两步,一把打开衣箱,里面的被子都是暄软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看来干娘的确常来替咱们打扫。”
三年里风吹日晒,宅院也出过不少状况。
有一年一场大雨,把屋顶给浇漏了,是柳豆子带着人来补了瓦。
还有一次,有贼人见这里久无人住,想要进来翻翻有什么能卖钱的物什,最后虽未得逞,倒是夺路而逃时把大门给撞坏了。
现在这扇门是事后换的,唯有上面的锁头还是旧日的那一把。
“一会儿收拾好了,留路妈妈、秋露和冬雪在这里伺候,一起住在偏屋,咱们拎着东西先去干娘家先打个招呼。”
虞九阙还有公差在身,探亲只是幌子,不过秦夏却可以实打实地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一阵子。
他明日就要秘密离开齐南,一去数日,也只有今晚可以先和柳家人聚一聚。
只是两人刚商量完,院门外就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嗓子:“小夏哥,嫂夫郎!”
两人赶紧牵着孩子往门口走,远远就看见比柳豆子咧着一嘴大白牙朝他们用力挥手,旁边还有头戴银簪,眼含热泪的方蓉。
两边人各自快步朝前走,在院子中间凑在一处,先是方蓉抱了一把秦夏和虞九阙,随后秦夏又和柳豆子用力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拍了拍后背。
身旁,方蓉还拉着虞九阙又哭又笑的,虞九阙道:“干娘,您和豆子兄弟怎么这就过来了?我和秦夏还商量着一会儿安顿下来,就上门去看您。”
方蓉抹了一把泪。
“你们刚到,这消息就传开了,我哪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就算知道你俩孝顺,第一桩事肯定是到我那儿去,我也先来看看。我来了,你们就不用忙了,舟车劳顿一路,在家好生歇歇才是正经事,晚点儿我就回家张罗晚食去,你们晚上到我那儿吃。”
她微微仰头,细细打量秦夏和虞九阙,见他们两个气色都不错,便欣慰地笑了。
然后目光就落在了小曦哥儿身上。
秦曦不认识新来的两个人,闷声不吭气。
秦夏动了动胳膊,颠了他一下。
“安安,这是干奶奶和豆子叔。”
这两个称呼都太陌生,秦曦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又把脑袋埋进了秦夏的颈窝里,但还侧过头,从缝里偷偷看方蓉和柳豆子,逗乐了几个大人。
“这孩子怕生,等熟悉了就好了,话多着呢,也会叫人。”
秦夏替哥儿解释。
又问柳豆子,“你们家小子呢?”
“在家呢,他小爹看着,晚上就能见了。”
柳豆子和孟哥儿的儿子阿胜比秦曦小好几个月,早先在信中就提起过。
说了会儿话后,顾及秦夏和虞九阙风尘仆仆,到了家还没坐下过一时半刻,方蓉心里再不舍,也先拉着儿子走了。
同时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做一桌怎样的好菜,给一家三口接风。
不用赶着先去柳家,两人确实能多得一段空闲。
等两个丫鬟和秦曦的奶娘,合力把带来的箱笼包袱都收拾好时,三个扮作车夫随从的厂卫也被虞九阙暂时打发走了。
这边不是督公府,院子里住不下,三人需要额外自己找地方住,明日上午在城中汇合。
他们在齐南县都是生面孔,哪怕看起来就是练家子,也不怕别人起疑心。
富户人家本就会花钱雇佣护院或者打手,秦家千里迢迢返乡,只雇三个都算少了。
到了下午,秦曦吃过饭就要睡一觉。
铺好的炕比京城府里的架子床要硬,虞九阙摸了摸,又多铺了一层被子,这才亲自替小哥儿脱了衣裳,把他塞进了被窝。
自从断了奶,秦曦就不怎么依赖奶娘了,当时雇的两个奶娘,一个放回了家,另外一个和秦曦更亲近的路氏留了下来。
这样的奶娘,不出意外会一直陪在秦曦的身边,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以后秦曦出嫁,她也是要跟着的。
但在秦曦的眼里,还是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两个亲爹爹。
路氏本想进来帮忙哄睡,虞九阙无声地给她比了个口型,她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