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柳闲迟疑了,他咽下嘴边溢出来的血液,垂下手,断掉的手腕随着摇晃。
走哪去?这个人又想带着他走哪去?柳闲哪都不想和他一起去,即使单单是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
要走吗?
这就是一番任性后事情做过了火的代价呢。
挖了上仙的一只眼睛才做成的事情已经够违背常理了,一向追求顺应规则、常言“身为神仙不得插手人间世务”的步千秋没找他追究,已是极好。
而他竟然还敢在谢玉折这个当事人身边逗留这么久,和他绑了同心护身咒,还和他接吻拥抱,还答应了他……和他试一试。
虽然他并没有感受到他们现在的关系和平时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其他人在……谈恋爱的时候会做什么呢?一起去逛游乐园坐摩天轮,在激流勇进被泼一身水时护住对方,深夜瑟瑟发抖地卧在对方怀里看鬼片,夜更深情到浓时的时候呢?
可是他和谢玉折呢?师徒师徒,也就亲了几下,其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啊。这个世界虽然能修仙,但没有通电,娱乐活动实在是少了太多,而被泼一身水之后他可以直接用内力把身上的水花蒸干;至于鬼片,他见过比鬼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些东西个个都会匍匐在他脚边,反过来怕他还差不多,因此以上这些情景,在他身上压根不会出现。
他和谢玉折所做的事,就是你救我我救你,我要死了你活过来,诸如此类大开大合波澜起伏的日子,没什么平淡美啊。
柳闲微微蹙着眉,他没意识到自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是几分遗憾。
而且为什么在夫子心中,他在人间做的那些事就不算插手世事,而我就是犯了大错呢?
哎,*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力强一寸榨干魂啊,柳闲轻轻地叹了口无声的气,惋惜地摇了摇头。
掺杂着恐惧的热血不要命地涌上大脑,柳闲心中更多的是棋逢对手时的激动热切,天地造物主的化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仙步千秋,通晓万事万物之圣灵,您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兰亭真想试一试啊!
前所未有的害怕爬满了柳闲全身,面对的是力量空前强大又一无所知的敌人,将死的快感充斥了柳闲整个大脑!
此剑一出,便只有你死我活!
“铮——”
寒厉长剑显影而出,柳闲笑着指向步千秋,身后成片的长剑暴起,透白的光带着凛凛寒气刺亮了整片天空,千万柄长剑齐发不带一丝留念地刺向灰瞳的男人,他咧着嘴,疑惑地问:“夫子,我为什么要走呢?”
上仙甚少出剑, 不周剑出光耀四方,引得天地俱动!
在这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白剑气之中,谢玉折撑着剑直起身, 他看不见灰瞳男人的行动,只能看见柳闲的身影。
柳闲执起了剑,那他更不能袖手旁——
却见一块小石子突然不轻不重地击中了他的指节, 随后像打水漂似的朝西南方向越弹越远,伴随而来的是一句仙力传来的私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步千秋不会对我动手但他是真会杀你你现在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让我走?大敌当前,我如何能退缩?谢玉折不赞同地忽视了这句话。剑已出鞘,却已被击飞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鸾车接住了他,转眼前身边的光景已经变成了空旷的车内,他身旁有一只小狐狸。
猛的撞进一辆马车让谢玉折头昏眼花,意识就像进入了幻境一般虚无。手腕软得拿不起剑,他看见窗外柳闲收剑侧身, 凝重庄严地朝步千秋行了一礼,好似是站在比武台上的魁首仰起头,朝高坐宝座上的大能的邀请。
即使离得那样远,他好像也能听见柳闲轻悠悠的声音,说:“夫子,多年不见,兰亭想与您比试一场。”
剑拔弩张之时, 他这样说。
虽说已经炼成了心剑,可他到底也是刚刚被折了手腕骨的人, 如此挑衅那个深不可测的“夫子”,柳闲又有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计策?
无暇多思, 谢玉折立即起身往外冲去想要回到原地,却在撩开马车门帘时愣住了。眼前哪还有外景的踪迹?
这辆马车之外连通着的, 是与它装饰相同的另一辆马车!
重重叠叠,不见来处。
他被石子砸过的指节再次传来一股刺痛,那只小狐狸咬了他一口。他低下头,肉乎乎的爪子递给他了一枚传音石,石头一亮,呼呼的剑风之声便击打着他的耳膜。
风声只传来了几个字:“不必担心我,护好自己。”
柳闲是个倔脾气,一旦下决心要一个人做的事,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捡了便宜似的,绝不会让别人插手,谢玉折了解。可是一般他抢着要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的为他自己好的呢?多的是谢别人避之不及的大祸害。谢玉折瞥了眼如镜对镜一般延伸千里的门帘,沉默了少许。但他并没有停止动作,随后剑柄紧握,内息凝聚,他欲以此破除幻境!
“我已经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望着你的背影的小玉了。”屏息念咒时,谢玉折轻声说,像是说给远方将他逼走的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不要丢下我。
我已经有了不再袖手旁观的权利,绝不会让柳闲只身犯险,一个人逞强。
传音石的声音响得好及时,那人就像读懂了他的心声:
“并非是我逞强,这只是我权衡利弊之后做出来的选择而已。他此行是来杀你的。”
谢玉折原先还以为柳闲会笑眯眯地朝他叹一口气,说些什么“这只是我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而已”,就像以前那样打个哈哈就把他搪塞过去,没曾想此时他已如临大敌一般凝重认真,半点调笑轻松的意思都没有。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不代表会照着做,毕竟每一次对柳闲所作所为的顺从,换来的都是他又一次对自己的伤害。柳闲爱护着别人,却从来不爱惜自己。
谢玉折往下瞥了一眼,脚边躺着的狐狸嘤咛着,它有着一双青色眼睛。天下集幻术之大成者,无非就是杨家几人,而其中又属直系血脉的杨家姐弟最为精通。
时至今日,谢玉折已是实力天下卓绝的佼佼者,精神世界达到了非常稳定的状态,旁的东西很难入侵他的灵海,因此多数的幻术对他来说都没有用。而现在他却偏偏在刚受伤后防备心极强之时,轻易地被困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马车里。放眼未隐世之幻术大能,能叫得出名字的几位,不就只剩了问鼎多年依旧活跃着的杨家姐弟了吗?
将顾长明架空,成为檀宫宫主之后,谢玉折倏地发现权势是个多好用的东西。从前费尽心思和人虚与委蛇想要打听到的各路消息,如今只需要一句话,就有各路人马前仆后继地想要为他帮上这个忙,哪怕只是在他面前刷个脸熟都好。也难怪顾长明当初会那样热衷。
于是乎,他终于知晓了柳闲与杨家非比寻常的关系。
在谢玉折爷爷的爷爷还没出生的时候,也就是方霁月年轻时,她还是个狂妄不羁的女侠。她和彼时的同样恣意妄为的柳闲志同道合——其实野史里更常用的说法是“臭味相同”,他们都是会惹不少大麻烦的主,关系并不赖。好在两人有身份技艺傍身,一直肆无忌惮。
而有次她外出“闲游”,刚好遇上了平日在风风光光的上修界没见过的新玩意——野兽状、浑身长满粗粝狮毛的兔兽人身兽,据说是由兔子变异而来。她觉得新鲜得很,驻足围观了半天,在拍卖行里花大价钱把十五只兔狮买了下来想要研究研究,彼时天下人都在好奇这位易着容的大方公子是谁,又财大气粗又变态。
而后方霁月销声匿迹了许久。两个月后,上京十五位消失的乞儿全都被找到了,不过已是兔狮的模样,只能依稀从眉眼和身材辨认出几分,方霁月手上缠着厚厚的红线,紧抱着这群兔狮哭得泪流满面,说“是我学艺不精真的救不了你们”。
再之后上修界便传出了炼兽李家的丑闻——以人炼兽。李家被发现做此残忍之事的契机,便是某日在乡里人安葬兔狮的坟墓前,看到了其家主李和裕修为被废,像个傀儡一般无力,身缠红线直直跪倒着,那有生命力的红线,一看便是方家大小姐的无常雀。
方霁月亲自出面押送李和裕,在审决会间清清楚楚地列出自己搜罗的李家百桩罪状,一举把李家相关人士送入了牢狱,解救了其后院锁着的数百名无亲乞儿。顿时她声名鹊起,天底下无人不歌颂她的勇敢、善良和大义。
可凡事都有代价。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方霁月不知道,炼兽大宗这样草率突然地倒台之后,会带来如此多的连环效应。
首先,是李家亲族的仇视。两家人本就有些不对付,这件事一出,李家的人更加认为是方家故意来砸他们的招牌,更何况还让他们蒙受了宗主下狱的奇耻大辱。而依附于李家的各族各宗也全都失了方寸,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一环扣一环,怨恨丛生。于是,他们把所有矛头都归结到了“造成一切”的方霁月身上。李家衰落后人人喊打,没有了赔偿损失的资本,于是那群人找到方霁月,说是她害了李宗主,害他们落得如此下场,要求她给予补偿。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那群乞儿又没用,拿来做个试验,反倒是他们的价值!”
方霁月言一人作事一人当,自请脱离百炼谷,与之断绝关系,炼器换钱,满手丝线割伤,可即便如此也填补不了众人口中的空缺。李家人所炼之术阴狠,再加之平日就对百炼谷虎视眈眈的各大宗门,面对着滔天的债务和不知谁人雇来的许多杀手和随时可能出现的邪术,即使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也回身乏术。
流言蜚语四起,仇恨欲演欲烈,最后方霁月甚至逃了一段时间的难,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侣和孩子。
后来上仙出关,可为她平复冤屈时,她却已经大变模样。她性格大变,不再坚持,抛夫弃子,回到了百炼谷,又引得阵阵嘲讽。
随后不知为何,仇杀者销声匿迹,故事被全部封锁,一切就像未曾发生过一般,没有人再敢提起。沧海桑田,如今已是一百多年后,“不知轻重”的方女侠成了清风晓月一般的方宗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盈盈淑女的香风。
她不再插手外务,四处都是赞歌,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当年捅破天之后依旧大笑着说“不悔”的模样。而这件说出来没人相信会是她干出来的事,除了几个大宗的禁阁小记里可能记载着之外,再无别人知道。
而当初同他一起过了几年苦日子,随后又被他抛下、再也不见不到一面的孩子们,就是杨家的姐弟,杨婉音和杨徵舟。在他们连事都还记不清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即使听得到消息也跟死了没区别;而父亲许是因为郁结于心,几年后也病逝了,在病重之前,逾矩将他俩托付给了柳兰亭,上仙竟然也接受了。
谢玉折终于明白,为什么杨老板的剑术会是柳闲教的。如果是小时候就相识,他们亲近一些,愿意帮上一些忙,实属正常。
可如今杨家的姐姐,杨家家主杨婉音,正在天衡山上参加五年一度的上修界万宗讲学大会。她作为主要的负责长老,路途遥远,抽不开身来干涉别的事;而此地虽然离刚才和杨周二人见面之地不远,可杨老板那种状态,哪里还是有精力去管他的模样呢?
不过无论是怎样,无论青眼小狐狸的到来是突然出现,还是柳闲早已做好的谋划,都不能阻止他。谢玉折沉心静气,开始寻找无边境的破解之法。
在这个世界里,当发现梦境中的事物并非真实、只是由大脑想象出来的画面时,就会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这种出不去的无边境有着相似的道理。当境中人找到了这无边无际的虚幻世界里属于现实的一部分时,或许就能找到破解幻境,回到现实的法子。
暂时出不去幻境,在担忧柳闲的安危之余,谢玉折非常感谢丛生咒的存在,至少这东西能让他知道柳闲此刻心境平稳,身体也没受什么伤害。
有个悠远的女声如同袅娜的香烟,款款浮上他的心头:“小仙君,如果你还担心着他的安危,那就听从他的话。刚才那个灰瞳的男人……不,只能叫做灰瞳的人,在仙还不是仙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柳闲的长辈了。柳兰亭这个名字,便是他取的。他腰间的纸条上写了你的名字,此行目的即为杀你,他是实力莫测之人,鲜少出手,但从未失手过。只有柳闲了解他些,所以,他既要护你,你就不要再回到有界山脚下给他添乱了。那里的泉水,即使是上仙喝,也有可能会失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玉折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别人叫他小仙君了。而这个舒缓沁人的声音的主人,恐怕是……方霁月。是了,即使那两个人不在,方霁月和杨家牵扯那么深,她又本来就是个天才,掌握了幻术也不奇怪。
他记得,从前柳闲变小的时候,步千秋把小花照顾得很好。而且后来他还知道柳闲变小,正是因为步千秋想为他医好眼睛。步千秋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柳闲的父亲,想要精心的照顾他。
可诡异的是,如果他真的对柳闲很好,为何柳闲会如此忌惮他呢?他早觉得其中有问题。后来他查到,所谓步千秋的“好”有多病态。他在一些小事上对柳闲好,在触及到根本利益时,他又对他毫不留情。柳闲本能超脱俗世,他取走他的仙骨,逼他留在人间,他身后脊梁上赤色的疤痕就是拜他所赐。步千秋从前好像有能够控制柳闲的能力,让他成为了他最锋利的刀刃,做了许多脏事。果不其然,从方才他亲手折断了他的手腕骨来看,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但他已经对柳闲那么心狠了,可现在柳闲这样挑衅他,他都没有动他分毫。谢玉折总是想不通。柳闲把他的世界围了起来,秘密、阴谋、轨迹全都被掩盖在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之中,他窥探不了他。他就好像是被笼罩在棚子里逐渐长大的小芽,活在人造的天空之下,永远会见不了世界的真相。
这些年他查了很多有关的古籍,有关上仙的从前。深浅笔墨里讲述着人们歌颂他斩妖除魔、桃李天下的恩德;忌惮他挥手便有令天地变色的无边仙力;当然,除了对在世大能的景仰之外,他也有不少仇家。
据说在上仙飞升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消声匿迹了。回来以后,他掌握的人间刑罚的权柄,按照天命书上突然出现律法处置人的罪孽。
当虽说是处置恶棍,可仍有许多人觉得此法蛮不讲理,可在对神仙和天命的恐惧之下,多数人都敢怒不敢言。
因为这种处置毫无根据,难道一个人的性命不该有专门的知府衙门去判决,而仅仅凭藉一本被称为“天命”的书上出现的字迹,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吗?这样不妥,他相信柳闲也是这样想的。
柳闲曾说,自己不是真仙,而他会成为真仙。那时候谢玉折总是不理解,他已经不老不死,有着能搅动天地的实力,难道还算不上是仙么?天底下除了神仙之外,难道还有那个凡人能做到这种事吗?顾长明是凡人届中公认的最强者,不论实力单论气场,他的气仍比柳闲低下一级,能被他稳稳压制。
但柳闲的气又和步千秋的不同。
此刻谢玉折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属于地上唯一的仙,上仙柳兰亭的仙骨,在他刚飞升时,就被他的夫子步千秋蒙骗,被他挖了。
方前辈的嘱托太诚挚,谢玉折知道其中不含欺骗,也知道利害关系。但他真正爱着一个人,其中种种,对柳闲的种种,并不是要用利益来权衡的,那便不是真心,而是交易了。他苦寻多年想要找回柳闲,想要陪在他身边,虽然他的私心想要柳闲的爱,但他并非是在向柳闲索取爱,也不是想要用自己的爱,压得柳闲喘不过气。他只是希望柳闲能把他当做同阶的人,而非活在他守护下的小辈。
他希望对他多一些心意,哪怕只是一分也好,而后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他会很开心……而不是这样,每到生死攸关之时,逼走他,而后独自一人面对风暴。
我们携手看尽满城落花,也该齐心迎接随之而来的风雷。
即使周围有再多的阻碍,谢玉折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那个人,他在春山之下待的那么多时日,就是为了能说出一句“柳闲,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和你一起。”眼前无边境桌案上放着的再坚硬的刀刃,由他轻轻一捏,也会化为齑粉。
谢玉折粉碎了这把寒刀。
他松了紧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朝看不见的远方认真地鞠了一躬:“前辈,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指点,玉折一定不负所托,安危与共。”
和悦的女声浅浅笑了:“我只是让你不要去。”
刀碎之后,眼前的重重相对的镜面果然一层又一层的消散了。方霁月借用杨家的力量做出来的幻境,其实是杨老板曾经载他坐过的青鸾车。当时他所见到的这辆车装饰华美,虽然在外看着空间小,进入里面却别有洞天,什么稀罕物件都有。除开做生意的时候,杨徵舟常年生活在上京的郊县处,看着倒是低调,不过可能光是那一辆车,就能在皇城买下十套大宅院了。
而此时不知道是何缘故,这辆幻境做成的车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掉落在地上的一把短刀。空空如也的内饰里,唯独出现这样一柄粗糙生锈格格不入的小刀,就差把“是我是我,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写在脸上了。所以造物主并没有真正用心去捏造这个幻境,亦或者方霁月并没有进入过那辆车,于是车内唯一存在而境中车内并没有的短刀,就只可能是它了。
方霁月想要他去寻柳闲。
“他太孤单了。你是个好孩子。”那个女声最后说。
她方才提到了灵泉。
听闻有界山上有一灵泉,泉水清透蕴灵,却不似旁的山泉一般沁凉,温热的清泉引得来访的修士大为好奇,有胆大的修士舍身尝了几口,修为顿时提升了不少,惹得无数人艳羡。灵泉的增益迅速传遍了各地,名气愈盛后便被称为神赐,伴随而来的是大小宗门散修的踏足。最后灵池损,灵泉干,尝过灵泉的人遭到水中慢性毒的反噬,渐渐灵力散尽,谁都没讨到好,此番惨案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那个地方。有人说,那的确是神赐,不过不是祝福——
而是诅咒。
有界山,灵泉。
穿着绿褂长裙的女子在山间漫步。她用一支瘦梅簪随意挽起满头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鬓边,随着莲步微动,在山间氤氲的雾气中,她好像随风微晃的病美人。
在她身后略退一步同行着的另一人,鸦羽剑穗在腰间扫来扫去,红绸白衣,右手腕像没有骨头似的,手掌也随之微微晃动。
病美人用手帕摘了一片山上经年不败的绿枝,轻轻吹了口气,枝叶便枯萎了。她抬起手,已经干枯的枝条便接回了断裂的原处,千绿一枯,格格不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叮铃,问身后人:“小花,你为了他,已经决意到拔剑朝我了吗?”
小花……呃。
小花的脚步一滞,差点感觉自己也要和那个树枝一起枯掉了。
千柄剑已经收回心头,柳闲一摇一摆地走着:“不只是为了他。不然的话,您也不会帮我了。”
方才两人对峙之时,四周气压低的就好像马上就会开始一场能令山崩地裂的大战,可此时病美人能够轻松压制第一仙的气势已经消失,身上只有一双灰瞳依旧,而两位仿佛有着血海深仇的仇家又想没事人似的,清闲无事,走在山里春游。
“你要做的事,我没做过,也没见别人做过,我觉得新鲜,只是想推你一把,加速看看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柳闲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小石子叮咚一声坠入了溪水中,他嘟囔道:“应该不赖吧,毕竟我都这样了。”
步千秋随口一说:“无论我换了多少张皮,做了多少功夫,领悟画皮之术几千年了,我还没找到不用外物就改变双目的方法。眼睛变不了,个性应该很难改变吧,你还是和我当初瞧上你的模样一样,倔。”
用左手二指扒开自己的眼皮,抬起右手腕用断掌指着自己的瞳孔,柳闲晃了晃手掌,说:“兰亭竟在这方面略胜了夫子一成。”
“原来个性也会变。原先一被别人提到眼睛,你就脆弱得让我都差点会心疼了,现在也会拿自己的残缺来取悦人。我一时间都判断不了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步千秋乐吟吟地弯起了唇:“不过就算我不笑,你对我的恨也不会少,所以我随心所欲了。”
柳闲无语了,他反驳不了步千秋。
他既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恩人。
在21世纪时,还有很多人对柳闲说“你命真好啊”“好羡慕你”,柳闲自也知道曾经在投胎这事上,他的技术登峰造极。最初他是个富得流油的漂亮少爷,除了家庭关系不太和睦之外,过得都很潇洒,从家庭缺失的快乐,他大多都用钱从其他地方买到了。
爸爸常年出差全球跑,妈妈做实验几年不回家?不怕——先去网吧包夜看各机关媒体公开的父母影像!
亲生哥哥不喜欢他,让管家把他丢进垃圾桶?不怕——去网吧包夜看一晚上小说!
家里有钱被绑匪绑架了没人来赎身?不怕——因为小时候被哥哥暴打的阴影努力健了身,我能自己逃,先去网吧藏个身!
于是,在别的小伙伴都在奋战lol的时候,柳闲在看小说;别人勇闯地下城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坐牢团队本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开起变声器网恋的时候,柳闲还在网吧看小说,还都是特别烂俗,一眼能猜到结局的那种无脑文学,比如他穿进来的这本。
柳闲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去网吧,还是偏远郊区里最便宜的那种。在那里,把兜帽一戴,找网管冲十五块钱网费,就能呆一晚上,旁边坐着趴着的各类人也是各玩各的,除了偶尔找他搭个话借点东西,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没人管他看小说。
我这脑子就是看小说看坏的,柳闲后知后觉。
他的世界也是因为小说崩塌的。因为这本该幸福的一生,都在那天晴空树下等爷爷吃饭,而后被雷劈到小说里才有的异世界之后,结束了。
系统给他的人生安排了目标:成为上仙,杀死主角。
然后呢,系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了磨炼什么都不懂的二公子,给他批了条最烂的命,要完成任务,没有金手指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是从人开始,而是从一颗种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