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还没数到“一”,吕一哲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头,其他人听了,也迅速反应过来,立马跟上他的话——
“生日快乐!!”
由于忽视了指令,所以这句话喊出来,听着就没那么整齐,但最后收尾的时候,所有人的节奏又都默契地合在一起,让“快乐”这两个字显得那么有力。
秦淮看见,站在所有人身后的只露了半个脑袋的那个人,踮起脚,顶着一头像是被风吹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冲他笑了笑。
在秦淮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生日还是过得很隆重的。
那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秦漾一起来接他放学。虽然家里买不起很好的车,只有一辆开了很多很多年的二手车,但一家人坐在里面,开着车窗吹着风,嘻嘻哈哈讲着无厘头的笑话,还是很幸福。对于那个时候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能去肯德基里过生日,已经是一件能写进周记里的开心的大事。秦淮甚至都记得,那些年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纸质的,像一张张小邮票一样。
后来,妈妈走了,餐桌上的某个位置永远空了出来。秦淮开始学着照料这个家,学着提前长成一个大人。可是,他还是太幼小了,内心的迫切和急躁只能转化为深深的无力,从无数个深夜侵入他的梦。尤其到了生日的时候,他难免想起妈妈曾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对他展开的笑颜——现在却再也看不见了。
再后来,爸爸也离开了。于是,坐在餐桌前彻底变成了一种煎熬。秦淮变得不爱吃饭,其他的同龄人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他总是落后一截,身形也越发单薄,好多时候都会让看着他的人觉得,是不是风一吹,这个人就要倒了。可秦淮总是挺直着背脊,又叫人觉得,他像一株倔强的树苗。
这株树苗长啊长,最终长成了浑身都是刺的怪东西。
这些刺一半扎向别人,一半扎向自己。
秦淮原以为,这些吓唬人的尖锐的东西会将他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推走,可他想不到,居然有人是愿意摸着这些尖刺靠近他的,而且既不抱怨,也不要求。居然有人是愿意这么做的。
比如吕一哲,比如枭遥。
枭遥……
为什么呢?秦淮想,一个人靠近另一个人,总会有什么目的吧?就算最终能在彼此身上找到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坚固情谊,刚开始相遇并产生交集的时候,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吕一哲和他认识,是因为高一的时候,他俩是同桌。产生交集,是因为吕一哲想问他借作业抄,用一副新耳机作为交换条件,包一个学期。之后一来二去的,就渐渐熟悉起来,走得也近了,就成了朋友。
可是枭遥……
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就害他受伤,之后又阴魂不散地给他道歉,再之后,打了架,拌了嘴,按理说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可莫名其妙的,关系却变好了。
想来想去,秦淮都不明白,枭遥费尽心思要跟他做朋友,到底是图什么……
“我发现你好像不是很爱吃甜的,所以我做的时候就少放了点糖,”枭遥低下头小声对他说,“我不太擅长做这些,跟外面买的比不了,你别嫌弃。”
秦淮神游的思绪被这话拉了回来。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蛋糕——卖相不算特别精致,但也很不错了,至少看起来比他从前吃过的那些廉价奶油的蛋糕都要好。
“你做的?”秦淮问他。
枭遥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带了几分邀功的味道,说道:“嗯,我跟着网上的教程学的。”
秦淮垂下眼,半晌没说话。
他的胸膛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鼓胀的力量,这力量裹挟着酸涩与清甜,和他记忆中那名为“幸福”的感受那么像。秦淮张了张口,一种被这力量催生出的冲动几乎快要将某个问题推至他唇边,可是,另一个胆小敏感的他又在他耳边告诉他,不要问。
不要问枭遥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用心,不要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不要问。
不要问……
被切成块的蛋糕静静地躺在秦淮面前的一次性纸盘里,原本铺得平整光滑的奶油层被搅得伤痕累累,像海浪。
这个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有家人,有朋友,餐桌周围甚至还坐不下,徐华和吕一哲都是端着盘子去茶几那边吃的——本来徐华是长辈,就应该坐在餐桌,可他笑盈盈的,非说孩子们才能聊到一块儿,他年纪大有代沟,反正也参与不进去,就去沙发上待着好了。至于吕一哲,他说要跟舅舅学生意经,就也跟着过去了。
如此,座位刚好够用。
查燃虽然比在座的初高中生们大了不少,但非要算起来,其实也就二十出头,聊聊八卦扯扯皮,还是有不少话可讲的。再者,她进入社会早,阅历丰富,还是个自来熟,听她讲故事就特别有意思,毫不枯燥。
一群人一起笑着,仿佛真的什么忧虑都没有,什么烦恼都没有。
秦淮捏着塑料勺挖了一勺奶油,送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绵软丝滑的口感带着淡淡的奶香,从舌尖蔓延开,充斥他的口腔。
他听见坐在他旁边的枭遥语气期待地低声问他:“怎么样?”
秦淮皱了皱鼻子,故意说:“不好吃。”
枭遥闻言,也跟着尝了一口。他吧咂了一下嘴,似乎真的在细细琢磨。秦淮从眼角瞄了他一眼,最终没忍住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大腿,小声道:“骗你的!”
于是,枭遥抬起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发生碰撞。秦淮像是被灼到了,在某一瞬,他的脑袋近乎一片空白。
枭遥拱了拱鼻子,桌下的腿动了动,用自己的膝盖撞了撞秦淮的膝盖,而后有些埋怨地说:“你就知道骗我。”
他又作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眉毛和嘴角都耷拉着,像一朵被摘下来丢在屋外淋了一夜雨的花。秦淮顿时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脑子一热,脱口哄了一句:“我错了。”
话音落下,他愣住了,枭遥也愣住了。两个人以一种微妙的默契沉默着,谁都没接这个话茬。
秦淮看见枭遥那镜片后的眼睛正一点点弯起来,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笑。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腾”一下站起身,同手同脚地往门口走,只丢下一句:“屋里好热,我出去吹吹风。”
好在场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讲故事的查燃身上,他离开,没有人多想。枭遥盯了一会儿秦淮那手脚不协调的背影,嘴角压都压不住,也起身跟了上去。
走到半途,他一顿,又回过头来,从桌子旁放着的那束花里抽了一支白雪山。
秦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胳膊,见他过来,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往边上挪了挪。枭遥便就这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喏,”枭遥将手里的花递给旁边的人,说,“这是那束花里最漂亮的一朵。”
秦淮没接,仅仅是垂眼看了看。
白雪山玫瑰,饱满而细腻,被淡淡的月光蒙上一层浅色的薄霜。
“你不喜欢吗?”枭遥问他。
秦淮收回视线,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他没收到过花,更不用说,还是这么漂亮的花。在他的记忆当中,妈妈很爱种花,天台上的那一排花盆到现在都还留着,只是秦淮实在打理不好,最终还是养坏了。
他垂下眼,食指和拇指捏着花茎,轻轻捻着,花也跟着转,绽开的嫩瓣一颤一颤。
秦淮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花?长得像玫瑰。”
“就是玫瑰,”枭遥说,“叫白雪山。我觉得名字很好听,所以店员介绍的时候,我就多挑了几支。很好看吧?”
秦淮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安静片刻,枭遥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问他:“那你喜欢吗?”
秦淮手上的小动作一顿,听见了,却未回复。
而枭遥似乎也不急,对方不回答,他就接着自顾自地讲:“你知道吗?挑花的时候,我跟我姐差点在店里打起来。我说要鲜艳一点的,衬你,她非说颜色淡一点才好看,看着干净。要不是店员在旁边一直劝啊劝,她那个脾气,为了压过我,可能真的要把屋子里所有鲜艳的花都给吃了……”
秦淮扭头看他:“为什么觉得鲜艳的颜色衬我?”
话音落下,枭遥一怔,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抿了抿唇,大概是在认真思考,半晌,才语气肯定地道:“直觉!”
秦淮看着他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没忍住笑了。他道:“可你最后还是选了白雪山。”
“因为漂亮啊,”枭遥很无赖地撇了撇嘴角,而后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是我听完介绍,就觉得这花最适合你了。”
他说完,又直勾勾地盯住秦淮,凑得更近,问他:“所以呢,你喜欢吗?”
秦淮被迫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他也不知道这是慌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疯跳的心无法镇静,更不听使唤。
喜欢……喜欢花吗?秦淮不知道该怎么答,因为他不懂花。
于是他下意识又开始转移话题:“店员是怎么介绍这种花——”
“回答我吧,你喜欢吗?”
枭遥打断他,那双眼睛盛满了秦淮看不懂的情绪。然而,这些东西只展现了一瞬,接下来便又隐去了。秦淮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回答我吧,”枭遥可怜巴巴地又重复一遍,“你喜欢吗?”
秦淮紧紧抿着唇。
枭遥又逼他一句:“求你了。”
秦淮终于败下阵来,别开脸去,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枭遥说,“你讲给我听。”
他依旧不急,说话的口气慢悠悠的。秦淮越发觉得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瞪了枭遥一眼,还是选择不回答。
他不说,枭遥就盯着他。他一直不说,枭遥就一直盯着他。
秦淮面上一阵发烧,若不是夜晚还算凉爽,估计他的头顶就要冒出烟来。可他直着腰,说什么都不肯服软了,像是誓要扳回一局才肯作罢。最终,枭遥还是随了他的意,耍赖般眯起眼睛哼哼一笑,说道:“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太有歧义——不说也知道……知道什么?还是借此给秦淮台阶下?
秦淮哪个都不想假设。
他沉默,枭遥就要说。今夜不知是怎么的,枭遥的话格外多,快比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讲过的所有话还要多了——他从今天的早餐讲到他物理卷子上的倒数第二道大题,又从那倒数第二道大题讲到游乐园里没能去成的某间鬼屋,接着又从鬼屋讲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乌龙。秦淮静静地听着,心里酸胀胀的,莫名很不是滋味。
他手中的那支白雪山沐浴在夜色里,仿佛承载了什么沉甸甸的心事,重重地垂着,随着他的小动作一晃一晃、一点一点。
第67章 纸鹤
这学期的期中考作为高二下半学年的第一场大考,老师们的嘱咐真是一刻也没有停过。听时含沙说,下学期他们就升高三了,因此这场考试相当于一次摸底,会根据整个年段的成绩情况来调整之后的教学安排。
听起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大部分学生对此都没有多上心,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期中考而已。
秦淮的心态与他们也大差不差,但枭遥对他的学习情况格外操心,一有空就要跑来找他,而每次来不是检查作业就是找了新的题给他讲。对此,吕一哲发出过强烈的抗议,声称枭遥的“霸权主义”剥夺了秦淮休息的时间,但枭遥一律充耳不闻,还要眨着眼睛问秦淮:“我防碍到你了吗?真的吗?”
秦淮好几次觉得手痒痒,恨不能揍他一顿……但不太妥吧,毕竟枭遥也是为了帮他提高成绩才这么做的,而且他讲题很好懂,不听白不听。于是秦淮又莫名以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顺带说服了吕一哲。
然后,吕一哲也经常抱着作业跑来旁听了。
这一小段日子安稳得像是在做梦,就连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都变得不那么枯燥了。上课还是上课,放学还是放学,但身边热热闹闹的,竟让人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这天晚自习结束,放学铃声响,秦淮照常按照作业列表整理出还没有完成的作业和卷子塞进书包,带好随身物品,和吕一哲一块儿往楼道走,顺便等一等枭遥——他的班级在楼上,总是要过一会儿才能和他们汇合。
最近的枭遥和秦淮最初印象中的已大有不同,话多了,也更爱开玩笑了,不再是一副书呆子模样。大多数情况下,秦淮都不怎么搭理他,但有吕一哲在,什么话都掉不到地上。于是,枭遥在左,吕一哲在右,两个人叽里呱啦能聊一路,直把秦淮吵得脑袋嗡嗡响,然而仔细一听,却发现这两人简直可以说是各讲各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秦淮也是服气,觉得他俩真是奇人。
晚上的校园大道虽亮着路灯,但光线依旧昏暗,有不少正经历着青春懵懂的学生趁机与心动的对象并肩走到一块儿,垂在身侧的手一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还很羞涩地缩回去。秦淮目不斜视,一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手插着兜,用余光在周边寻找老师的身影。
放学的时候可是抓早恋小情侣的最佳时机,根据他的观察,这附近绝对有老师。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前边儿的花坛里突然亮起手电的灯光,吓得好几对学生都四散逃窜,狼狈又好笑。
秦淮突然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轻轻扯了扯,随后那力气就消失了。他转头看了眼走在他身边与他隔了一辆自行车的枭遥,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原本被他抚平整了的校服口袋此刻正大敞着,像是刚被人拉扯过,往里塞了什么东西一样。秦淮脚步一顿,换了只手扶住车,再往口袋里一摸,却发现只有他的饭卡,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瞥一眼枭遥,发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正在看他。
“怎么了?”枭遥问。
秦淮若无其事般将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用力向下压了压,道:“没事。”
他继续往前走,可没出两步,又忽然停住了。
校门外的那盏路灯下,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个身影遍布他童年记忆的每个角落,教他骑车,陪他玩耍;但随着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如今再这样见到,他又觉得,这身影已不如他印象当中那般高大,不知是自己长大了,还是他变老了。
那是他的爸爸。
秦家驹穿着一件旧的黑色皮夹克,胡子刮得很干净,那剃得光溜的脑袋在一众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中显得格外突出。但与他那相当凶悍且有威慑力的外表不同,他的体态十分拘谨,两手交握在身前,还时不时踮起脚朝学校里张望张望。
秦淮简单与身边的人做了告别,快步向门外跑去。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好几次差些顾不上他推着的那辆自行车,可距离门口越近,他的脚步又渐渐放慢下来,到最后,近乎在磨蹭。
直到秦家驹看到了他,朝他抬了一下手,秦淮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儿,淮淮,这儿。”秦家驹略显生涩地笑了笑,开口喊道。
秦淮靠近了,秦家驹便伸手将他扶着的自行车接了过去。
“走吧,今天你舅舅开车来了,你的车子放他后备箱,”秦家驹依旧是笑着的,但眼神有些躲闪,始终不看秦淮,道,“上学累了吧?”
和其他的大部分家长一样,他的问候听起来并没有多少营养。
秦淮跟着他走到徐华的车边,回应道:“不累。”
他的自行车不算大,斜着塞,勉强能放进后备箱,就是还有一只轮子悬空在外面,盖不上后备箱盖,只能敞着。
徐华这位热心的中年人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没有动作,只是坐在车里,很无聊地将车载广播的声音调大又调小。秦淮拉开后座的车门,钻进去坐下,关上车门后,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打量了一眼徐华,发现他的这位舅舅看起来兴致缺缺,心事重重。
看样子,今天秦家驹出来,应该是徐华去接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载广播里传来电台主持人播报路况和新闻的声音。秦淮靠在窗边,时不时看看窗外,总感觉这气氛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父亲回家的这一天,他们会很高兴,会很激动,怎么说也得拉在一起唠上几个钟才算完,可事实与他的想象完全相反——高兴和激动是有的,但那么多年没有真正地一起相处过,这种难免的生分反而占了上风,让每个人都不晓得要怎么开口。校门外的那几句语气平常的寒暄,大概是秦家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题了。
秦淮有些郁闷地将手揣进兜里,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团纸。他疑惑地取出,摊开手掌,发现是一只纸鹤,和他从前总是在课上折的那种一样。
回到家,秦漾正团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响,便“啪哒啪哒”踩着拖鞋跑来开门。
餐桌上还摆着几盘卖相漂亮的菜,近日天气暖,出去接了一趟秦淮回来,也还是温的。秦家驹却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要再去把菜热一遍。
复热过的菜口感没那么好了,肉变得有些干巴,素菜吃起来也蔫蔫儿的。秦家驹的表情变得比先前更加窘迫,但并不明显,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秦淮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并着一口白米饭送进嘴里。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家常菜味道,比他自己做的要好吃多了。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冻结的气氛才终于渐渐融化。先是秦漾说自己的作文拿了校一等奖,被贴在文化长廊里展示,还给她加了额外的品德分;再是徐华分享了一则他在应酬酒桌上听到的离奇八卦,据说至少牵扯了五六个人,是一场令人大跌眼镜的多角恋——虽然在场的还有小孩儿,但徐华向来不怎么避讳这种话题。
饭是秦家驹做的,吃完了,碗也是他洗的。秦淮和秦漾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哄去楼上休息了。
走进卧室,关上门,秦淮将书包随手甩到书桌旁的椅子上,而后整个人一转,扑进了床上铺着的软蓬蓬的被子里。
老房子的隔音不大好,他隐约能听见楼下有人在讲话,大概是秦家驹和徐华在谈天。
秦淮脸朝下闷了一会儿,这才偏开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他就这么安静地趴着,片刻之后,终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书包里掏出剩下还没写完的作业,准备开始做题。
他闷头写了一列选择题,手指抠了抠中性笔笔壳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呆了须臾,忽然放下笔,从身上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纸鹤——鹅黄色的,折得相当精巧,所有的细节都标准得能纳进手工教学绘本里。秦淮想不出有谁能在他口袋里塞这种东西,唯一的可疑人物只有枭遥。
他扭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那只饮料瓶。
饮料瓶上的标签被撕掉了,里头灌了清水,瓶口往下五公分的位置被剪开,反着折下,口子的大小正好够放进那束白雪山——家里没有可供插花的花瓶,再买一只也是浪费,毕竟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不会闲着没事买什么花回来插着玩儿的,干脆将就将就算了,反正已经剪下来的花总有一天是要枯的。枯了,就是要扔的。
剩下的作业不多,写完,秦淮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僵得咯咯直响。他起身,拿上睡衣,准备洗澡去。
房门的门把被拧下,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那本来隔着门与墙听起来音节模糊的谈话声瞬间变得清晰许多。
徐华愤愤的低骂中掩不住哽咽:“秦家驹,我姐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
第68章 耍无赖
徐华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秦淮还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失望、愤恨、难过又不甘。这个中年男人好像总是一副能把天都撑起来的样子,生意亏了笑一笑,受了伤了笑一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先笑一笑。
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带着哭腔,如此控诉着。
“是,你是泄愤了,酒瓶子往人家肚子上一捅你是爽快了!”徐华压抑着音量,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加咬牙切齿,“可你是一点都没想过家里两个孩子啊!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你真是舍得!”
话音落下,没有人接。
徐华接着道:“我姐走了,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厂里找不到你人,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七年了,你想没想过这个家!啊?淮淮和荡荡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你就不知道心疼是吧!”
秦家驹的反驳显得很没有底气:“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徐华打断他的话,呜咽声更大了,“你要是真知道心疼,真知道责任,就该报警!打官司!让他们去吃牢饭!而不是把你自己搭进去,让淮淮和荡荡因为你这个坐了牢的爹遭人议论!你是报仇了——重情重义的英雄?呸!我阿姐要是还在,肯定第一个甩你耳光。”
听到这里,秦淮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徐华一向心疼他和秦漾,恨不能连上学的时候都跟着他们一起走,就怕两个孩子在外面受人欺负。一别七年,再和秦家驹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心里难免有点压不住的怨恨——怨恨他那时的一蹶不振,怨恨他不管不顾的一时冲动,怨恨他为了所谓的“报仇”,把这个家和陈离最后的念想都抛下了。只怕是白天时事情多,等到现在夜深人静了才有空发泄吧。
秦家驹很久不说话,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才听到他很低很低的一声“对不起”。
楼下,两个人压抑的哭声像从许多年前的一段阴暗记忆中传过来,听得秦淮心里闷痛不止。
他闭上眼,隔着眼皮用手指摁了摁发胀的眼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门出去。
楼梯是木制的,用了很多年了,踩上去都嘎吱响。秦淮走到一楼时,徐华已经整理好表情,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还没睡啊?”
秦淮举了举手里拿着的换洗衣物,说:“没洗澡呢。”
徐华笑了笑,秦淮忽然在此刻觉得他脸上的皱纹那么扎眼。徐华道:“那快去洗吧,明天还上学呢,早点弄完好休息。”
闻言,秦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也没有将目光分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秦家驹,只是自顾自别过脸去,转身进了浴室。
洗完澡,收拾好东西,秦淮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静静酝酿起睡意。他原本是很困的,可是洗完澡就清醒了,所有瞌睡虫都被热水冲走了似的,俩眼珠子在夜里瞪得像俩灯泡,精神得不得了。
许久,秦淮叹了一口气,在被窝里挪了挪,翻了个身,侧躺着,屈起一边手臂枕在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