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在讲些复杂的专业名词,整个客厅静得只能听见这个声音。枭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眼镜,慢悠悠扯着袖口擦了擦已被摔出裂痕的镜片,再若无其事地戴上。
“我上楼了。”他平静地报备了一声,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完,他便转身,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打开又关上,不开灯,他的卧室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能够照亮视野。身后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枭遥像是终于累了,扶着墙靠着门,无力地瘫坐下来。
天气暖了,地板还是凉的。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烦闷一并带走,还他一具轻快的身体。
“嗡——”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震,枭遥缓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消息是一个备注叫做“猫大王”的人发来的,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到家了吗?”
枭遥怔了怔。
“嗡——”
手机又是一震,“猫大王”又给他发来了新的消息:“到家了衣服别直接扔洗衣机,记得摸摸口袋。”
枭遥动了动手指,片刻,才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折成小方块的纸条。
展开,就着月光,能勉强看清这纸条上写着的一行潦草的小字——“一个愿望券”。
手机一震,“猫大王”说:“保管好,丢了我不补。”
手机屏幕的亮光将这房间的昏暗撕出一道裂口,所有挤压鼓胀的情绪再也无法被理性包裹,疯狂涌出,将一切淹没。
他的呜咽藏进夜里,谁也听不见。
周三,枭遥还是没来上学。
秦淮托腮,听着讲台上的谢老头声情并茂地讲解着考卷上的易错题,心思却不知不觉飘远去,最终落在他旁边那个空了三天的位置上。星期天的时候,枭遥还跟他插科打诨,在他家吃了两大碗米饭,怎么突然就不来学校了——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真那么急吗……
“秦淮。”
秦淮出神地想着,觉得枭遥应该不太可能是生病请假。
“秦淮——”
秦淮抿了抿唇,无意识地摁动手里圆珠笔尾部的弹簧开关,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秦淮!”
秦淮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那最爱穿条纹衬衫的中年男教师已走到他课桌前,正瞪圆了眼瞅着他。秦淮吓一哆嗦,“腾”一下站起身来,磕磕巴巴地应了句:“到……到!”
“怎么个事情?啊?怎么个事情啊?上课诶,上课诶!你的这个心思飞到哪里去了啊!啊?喊了你三遍了!你以为你是诸葛亮是伐?啊?还要我三顾茅庐一下,对伐?”老师用卷成筒状的卷子敲了敲秦淮的桌沿,道,“板上那道题,你上去做!做不好给我站着上课!”
本来就是自己上课开小差,秦淮此刻也有些心虚,低着头走到讲台边,从讲台上的收纳盒里取了一只粉笔。
他做题有个要在题干上圈圈划划的习惯,但粉笔是不能在多媒体智能白板上写的,因此他大概扫了一眼例题,将关键词和数据在一旁的黑板上记下来,这才终于正式动笔。
这个题型他有点儿印象,依稀记得枭遥以前教过他一个巧妙的思路,解起来效率更高。秦淮照着模糊的记忆一边梳理一边演算,居然真的将逻辑理顺了,很快就在作答处标出了答案。
秦淮转身将粉笔丢进收纳盒,拍掉袖子上的粉笔灰,退到黑板旁边,抬眼看向老师。
谢老头正眯着眼打量他写的板书,半晌,终于开口道:“不错啊,有进步,这个想法还是很好的。”
秦淮正要松一口气,就又听得对方道:“就是这个过程啊,写写清楚,好伐?”谢老头说着,走上台去,用红色的粉笔在秦淮的演算过程里圈出了几个数字,说道:“上一步答案是算对的,代到下一步里给我抄错,啊?粗心大意!等期中考试卷子改完,我倒要检查检查你的,啊……低级错误!都是低级错误!”
秦淮目视前方不说话。
“行了,回你位置上去!再开小差,就站到老师旁边来听!”谢老头招了招手,继而对学生们讲道,“这一题,我再给你们讲一遍……”
一堂课结束,秦淮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教室,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是谢老头。
谢老头走近,低声问他:“秦淮啊,枭遥这个星期三天没来上课了,我看你跟他关系好,你晓不晓得怎么回事啊?”
闻言,秦淮一愣,如实答道:“不好意思老师,我也不知道。”
“唉,落下这么多课怎么行呢……”谢老头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抬手拍了拍秦淮的肩膀,接着对他说,“有不会的来问老师啊,自习课什么我都在办公室的。粗心大意的错误不要再犯了,以后做题要细心一点噢!”
秦淮点头,应了声:“知道了老师。”
这天中午,秦淮陪吕一哲去了一趟小卖部,回到教室时,离铃声打响只剩两分钟不到,时含沙也早已站在门口,背着手作出一副威严老教师的模样,准备抓迟到的学生。所幸秦淮虽然晚了点儿,但好歹是赶在铃声前到了,时含沙就没说什么,只让他赶紧回去坐好。
铃声打响,教学楼里吵嚷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时含沙走到讲台旁,胳膊撑在讲台边边,说道:“期中考考完了,不出意外明天就能出成绩了哈……”
话音落下,学生们哀嚎一片。
“嚎什么嚎!自己考出来的,自己担着吧!”时含沙摆摆手,接着道,“还有,这周六下午开家长会,你们这些小朋友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噢!丁斯润——下课来我办公室拿家长会的告家长书,放学前发下去哈,明天早上收。”
她说着,眯起眼,夸张地竖起一根手指,笑道:“这次家长会是你们高三前的最后一场,非常重要,每个家长都要到!一位都不许缺!特殊情况家长不能到的,你们自己坐下面听,总之不准错过!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了!”时含沙一拍手,终于宣布,“众爱卿们!熄灯,睡觉!”
教室里的光线暗下来,秦淮随手将摊满了书和卷子的桌面整理干净。他一只胳膊弯曲着搭在课桌边缘,额头枕上去,另一只胳膊伸向挂在课桌边的书包,从侧兜里掏出手机。
微信的聊天列表中没有一条新消息,他点开那个漆黑头像的聊天框,映入眼帘的大多都是他发出去的消息,却没有得到回复——
“你不来上学,谢老头课上骂你了。”
“你什么时候把你的笔记本拿回去?我这儿没地方放。”
“今天北食堂一楼有蛋挞。”
秦淮手指微动,似乎是想点开输入框打字,可动作一顿,他抿了抿唇,最终摁熄屏幕,将手机放回了书包侧边的口袋。
气温回升的日子里,趴在桌上睡觉尤其容易出汗。秦淮困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了开来。可这法子并不奏效,再过一会儿,又闷出一头细汗,他便只好眯瞪着将外套脱下,随手往椅背上一挂,这才终于凉快了些。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连铃声都没听见,直到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喊了声“上课”,他才蹭了蹭脸,跟着班长的一声“起立”站了起来。
直起身的一瞬间,秦淮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肩头滑了下去。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是他的校服外套。
不是……他什么时候把衣服披在身上的?
秦淮心中有些疑惑,却没多想,以为只是自己还没醒透,记不起来而已。他弯下腰,拾起外套抖了抖灰,重新将它穿好——睡醒了还是有点儿冷的。
学生们齐齐鞠躬,拖着调子问好:“老师好——”
“同学们好,”英语老师点开PPT,点了点头,道,“坐吧坐吧……都醒醒啊,还困的出去洗把脸。”
秦淮揉了揉眼睛,坐下,拧开水杯,仰头喝了一小口水。
“大家先把期中考的卷子拿出来,”英语老师说道,“讲新课前,咱们把上节课留下来的完形填空讲完。”
闻言,秦淮抓了抓脑袋,在桌面左上角垒得高高的书山里翻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出要讲的那张卷子。他把被压得折了角的卷子摊平,正要伸手去笔筒里拿订正用的红笔时,视线忽然定在了一处——他的笔筒底部有一个很小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折过的或者没折过的方形彩纸,平时都是关上的,此刻却拉开一半,小抽屉的缝隙中插着一张对半叠起的便签纸。
这便签纸是灰白色的,上面划着黑色的横线,与他小抽屉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片放在一起,显得相当违和。秦淮将它拿起,展开,看清了上面的字——“小心着凉”。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看得他胸腔猛地一震,连呼吸都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这字他认得的,是枭遥写的,绝对是枭遥写的,他看过无数次了……从枭遥的笔记本里,从他们上课偷偷传阅的纸条里,秦淮看过无数次了。
所以枭遥是来学校了?中午才到?他午睡时侯身上的衣服也是枭遥给他盖上的?不知道……但既然能来学校那为什么不能回他消息?这三天跟死了似的。
秦淮磨了磨后槽牙,心想,等傍晚放学他就去堵人!他又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小狗,凭什么枭遥能单方面玩儿消失?
越想越憋屈。秦淮摩拳擦掌,已经开始思考那怨怼的一拳该落到枭遥脸上的哪里才够解气了。
第74章 光斑
下午的课都是文科,甚至还有两节连着上的英语课。秦淮听老师讲那些弯弯绕绕的知识点简直就像孙悟空听唐玄奘念紧箍咒,脑袋疼不说,还晕得眼冒金星。
可这课一旦听不进去,老师的声音和催眠曲就没什么两样了。秦淮一边掐自己的胳膊,一边瞪着两只难以聚焦的眼睛,硬是逼着自己清醒,这才终于撑到下课。
傍晚,看不见太阳,一整片天幕的光柔和得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纸。秦淮跟吕一哲打了声招呼,叫他今天和罗京她们一起吃。吕一哲也没多问什么,“哦”了一声,就跟着罗京和丁斯润走了。
教学楼里的学生们活像一群饿死鬼,推推搡搡顺着楼道涌下来,跑的跑喊的喊,十秒钟里能听见至少三种菜名。秦淮挤也挤不进去,就只好靠在走廊边的栏杆上等,待人少了,他再上楼。
耳边闹哄哄的,好几分钟以后,才静下来。秦淮动身向楼上去,刚走过一个拐角,就碰见了他要找的人。
枭遥穿着一身成套的干净整洁的校服,没有戴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学友超市”四个大字,是学校小卖部的LOGO。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外套的拉链只松松垮垮拉了一半,不如从前那样一丝不苟,倒显得有点儿懒散了。秦淮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道斜着的浅褐色伤痕,不明显,似乎是不小心剐蹭破了皮,已经结了一层痂。
在这里见到秦淮,枭遥的表情有些意外,紧接着,又变得有些复杂——秦淮看不懂,但他觉得,枭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跟他讲。可是等了一会儿,枭遥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耐,主动问道:“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枭遥的眼神有些躲闪,却并不让人觉得退缩。他垂着眼,低声回答:“在家。”
秦淮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答案。他张了张口,差些就脱口而出要追问他“在家干什么”,但他还是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拐弯抹角的方式,不自觉连语气也轻下来,道:“生病了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都没有。”枭遥说。
得到这个答案,秦淮扁了扁嘴,看起来颇为不满。他又有些强硬起来,没好气地说:“那你还不回我消息,我以为你多忙呢。”
枭遥一愣,而后有些尴尬地揪了揪自己身上校服外套的下摆,道:“手机坏了。”
“坏得真是时候。”
秦淮嘀咕了一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灰色便签纸,用食指与中指夹起,在枭遥眼前晃了一下,问道:“这个是你留给我的?”
枭遥点了点头。
“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你盖的?”
“嗯,”枭遥又点了点头,回答道,“你们教室北面的最后一扇窗没关,有风。你容易出汗,我怕你出了汗再吹风,会着凉。”
秦淮问:“我记得下周才轮到你检查高二吧?”
“我跟这周负责检查高二的学长换了一下,这样我今天中午就可以见到你了,”枭遥说,“我不声不响这么多天没来学校,我猜你会不高兴,所以才想偷偷来看看你。”
秦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别开脸去,低声嘟囔:“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虽然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但秦淮的语气并不尖锐。枭遥连着走下几节台阶,把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秦淮的怀里,说道:“不管你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些都是要给你的。”
秦淮抱着一大袋东西,没明白他话里的前后逻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枭遥解释道:“本来想着,你要是不高兴,这些零食就是给你赔罪用的。”
“我没有不高兴。”秦淮说。
“那也是给你的。”枭遥说。
秦淮移开眼,道:“无功不受禄。”
枭遥歪歪身子,跟着闯进他视线里,道:“那就是我乐意。”
秦淮不说话了。
傍晚的饭点,教学楼里空得比深夜的卧室还安静。细风掠过紧挨着教学楼的花坛,细竹子的叶“沙沙”地响,磨蹭着楼道里的封闭的玻璃窗,将外头照进来的光也掩得晃晃悠悠。那些碎片样的光斑投射在枭遥的脸上,像一个个缺口。
半晌,秦淮再次抬眼看向他。他站在背光的位置,那些摇晃的光影透过他薄薄的耳骨,将一些藏不住的东西一块儿映得通红。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似是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话给逼着咽下。可他咽不下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句话,被他咽下一次又一次的这一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从刚认识就说要和他做朋友,到后来又时不时给他塞点糖和小物件,现在怕他不高兴,就买一大袋好吃的,不管他到底生没生气,都想给他……为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秦淮想,总是有所图吧。可是枭遥能图他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也没有优异到人人夸奖的好成绩,更没有什么优点,长得丑,还连唱歌都跑调……他说话难听,脾气不好,这些枭遥都是知道的呀。
那为什么还对他这样好?
他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好像只要听到这个答案,他就也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安静良久,枭遥低下头去,闷声说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竟然说他不知道!
秦淮微微一愣,接着有些恼火起来。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在恼火什么,总之憋屈极了。
“那我不要!”他将手里的那一大袋东西怼进枭遥手里,愤愤地道,“你自己留着吃吧!”
他转过身,闷头往楼下走。楼道里回荡着他一个人重重的脚步声。
枭遥没跟上来。
几秒钟以后,秦淮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接着,他调转方向,大步向上走去。
回到枭遥的身边时,他听见这个人吸了一下鼻子,似在哽咽。秦淮的脑袋乱哄哄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走回来,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枭遥留给他的那张灰色便签,被他一抓,捏成了一根细细的条儿,跟腐竹似的——他把这纸条粗暴地塞进枭遥的口袋里,而后一把将那还回去的大塑料袋又夺回来。
秦淮绷着脸抬起手,扯着袖子在枭遥脸上抹了一把,道:“你怎么又哭?”
话音落下,他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被抓着手腕扯过去,跌进枭遥怀里。
这个人像抓着一片快随风飘走的树叶般用力地抓住秦淮,把他圈在臂弯里。秦淮愣住了,紧接着耳朵烫起来,连着脑袋一块儿发昏。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这挣扎压根儿没使劲——他道:“怎么了?”
枭遥没说话,只是哭声渐渐大起来,慢慢有些压抑不住了,像个孩子般不管不顾。他埋在秦淮的肩窝里,有些偏长的头发贴在秦淮的侧颈,颤抖着,蹭得很痒。
秦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很快被枭遥摁回去了。
他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仰起头,声音不住轻下来,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枭遥的话被眼泪噎得断断续续,模糊得快要听不清:“你……走……”
秦淮真的没听清,小声确认:“什么?”
“吃的……都、都给你……我挑了……很久……的,”枭遥没有重复那句话,只是继续抽抽嗒嗒地道,“别不要……”
秦淮一怔,忍俊不禁道:“就因为这个?”
枭遥不说话了。
玻璃窗外的细竹颤动摇晃,那些从叶片的缝中溜进来的光在他的脸上留下细碎的影子。他偏开泪湿的脸,斜刻在上的那一条如发丝般的浅褐色伤痕被游移的光斑描摹着——
描摹着。
第75章 太阳下山了
枭遥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埋在秦淮的肩头哭了很久,直到听到其他学生们的打闹声,才终于捂着脸退开。秦淮起初还很想刨根问底,可到后来,他看见枭遥红而湿润的那双眼时,却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大概真的是什么很难过的事,他想,等枭遥愿意主动告诉他,他再听吧。
这天晚自习,秦淮难得没心思写作业。他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窗外的天从无趣的灰白一点点变换成火烧般的金橙,又暗淡下去,铺开一片墨蓝。秦淮在网上看到过,落日前后天空呈现类似花青色的这几分钟,叫做“蓝调时刻”。
不过秦淮并不怎么关心这种大家都觉得很浪漫的现象,他只是想:“太阳下山了,要降温。”
降温了,就会冷。冷了,就要着凉。
枭遥今天穿得很薄……会不会感冒?
秦淮抓了抓耳朵,低下头去,盯着桌上摊开的作业本,手指一下一下地摁圆珠笔上的弹簧件。课桌旁还挂着枭遥送他的那一大袋零食,到现在连结都没解开,仍原封不动地待着。
哦,他差点忘记了,枭遥不怕冷。
/////
周六上午的补课结束以后,时含沙安排了几个学生留下来,为傍晚的家长会布置教室。因为有额外的德育分可以加,所以秦淮想了想,主动请缨帮忙。
要做的工作其实不多,无非就是打扫一下基本卫生,擦擦黑板摆摆椅子之类的。秦淮跟其他几个同学一块儿干,二十分钟都不到就收拾完了。
时含沙敲敲教室的前门,问到:“都弄好了吗?”
“弄好了——”
“辛苦大家,来我办公室拿饮料啊!”
时含沙说完,笑着摆了摆手,几个学生就推推搡搡跟上去,还围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地问,求她提前透露一下家长会的内容。时含沙闭口不言,还很神秘地晃了晃手指,表示“天机不可泄露”。
几人之中,只有秦淮是要留到晚上,负责家长会的签到和材料分发的。因此时含沙多给他点了一份外卖,叫他五点钟去拿,到时候坐她办公室里吃就可以。
秦淮乖顺地点点头,道:“谢谢老师。”
时含沙点的外卖是新区一家人气很高的炸鸡,光是配送费就要七块钱。大概人气高是真的有人气高的道理,餐盒都没打开,香味就扑鼻而来,秦淮本来还没那么饿的,一闻到这个味道,肚子居然立马就叫出了声。时含沙就坐在他旁边,一下就听见了,忍不住笑起来。
秦淮搭在大腿上的手尴尬地挠了挠裤腿,就听得时含沙先开口道:“唉——饿了吧!快吃!我点了两份,绝对够吃!”
秦淮应了声,别扭了一会儿,感觉肚子又要叫第二回,这才终于开动。
家长会六点半开始。时含沙提前半个小时整理好要讲的东西,把一份名单交给秦淮,动身去各科老师的办公室拿成绩分析。秦淮则将办公室收拾干净,提着外卖袋下楼,准备丢到学校的垃圾房去。
这时候校园里没什么人,偶尔能碰见几个已经到学校了的家长站在路边打电话,讲着各式各样的方言,秦淮听不懂。他也不多看,反正把垃圾丢了就走。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时含沙还没回来。秦淮偷偷从书包里摸出手机,打算给徐华发消息,告诉他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可刚一动作,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秦家驹回家了,他爸可以来参加他的家长会了。
想到这里,秦淮的心情有点儿微妙。他点开输入框,打字发送道:“我的位置靠后门,桌沿有块木板烂了的那个就是。”
很快,秦家驹回复了他一个“好的”,还附加了一个比“OK”的手势表情。
六点半,家长会准时开始。秦淮坐在教室门口的签到桌旁,一手捏着名单扇风,一手拖着下巴,发呆似的望着教学楼对面的河。
又是黄昏。
身后,教室里,老师正在分析这次期中考试和高考的题型相似之处,并积极地分享一些提高孩子学习兴趣的小妙招。秦淮左耳进右耳出,嘴里含着一颗荔枝味的夹心硬糖——是枭遥给他的那种荔枝糖。
火烧云暗淡下去,天色彻底黑了。
“你他妈神经病啊!”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怒骂,接着一阵叮铃咣啷的动静,听着像是桌子倒了。秦淮的思绪被拉回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从他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花板。
吵闹还在继续,但骂声听不太见了,其他的撞击声倒是变得更加清晰。一阵骚乱之中,秦淮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谁准你骂他的!!”
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哑。
秦淮瞬时浑身一凉,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流走了,再回神时,他已经冲了出去,一步跨两节台阶地往楼上跑。
那颗压在舌尖的荔枝糖,“嘎嘣”一声,被咬碎了。
“别打了——”
“快拉开——拉开呀!”
吵嚷声越来越清晰,秦淮抓着楼梯的扶手借力越跑越快,一步也不敢停。
不会吧……
不会吧?
“冷静点——枭遥!”
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秦淮如坠冰窖,脚下一个不注意,猛一踉跄,膝盖磕到台阶上,摔了一大跤。所幸已经到了枭遥班级的楼层,他连裤腿都没掸,就慌忙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