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不成的。裴怀恩不怕死,但他不想去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把那群人真的吓破胆,那么就算现在没了一个裴怀恩,日后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怀恩”爬上来。而他一旦背离了那群人的利益,不能再为他们提供任何好处,对于他们而言,他裴怀恩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他的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除非能有一个比他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人,亲手将他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鬼头子,当在所有牛鬼蛇神面前挫骨扬灰,他们才能真的树倒猢狲散。
裴怀恩对面,福顺不知裴怀恩心中作何想,他眼看着裴怀恩面上变化,还以为裴怀恩是不想他死的太容易,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口中支支吾吾地求饶,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怀恩只是冷淡地看着福顺,随手摸出一条干净帕子来,仔仔细细地为福顺擦去脸上血污。
既然弃暗不行,就在方才短短的一刻钟内,裴怀恩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他和李熙好不成了。裴怀恩想,李熙心里喜欢他,他很高兴,可是万幸李熙现在对他的这份感情,还远远没有他对李熙的多。
李熙还能毫不犹豫的对他下杀手,而他却不能。既然如此,他就送李熙一份大礼,以此弥补他前些日子折掉李熙的那些寿。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变暖些,出声对福顺说:“……别怕,小福顺,多亏你的提醒,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福顺全身都在抖,却不敢躲裴怀恩手里的帕子,急得泪都流下来。
可裴怀恩却像是看不见他这反应似的,依旧在他面前自言自语着,语气温温柔柔的。
“小福顺,虽说叛徒一定要死,可你若不是叛徒呢?”裴怀恩弯下腰,直直看向福顺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缓缓扬唇说,“若你所做这一切,皆是由我授意——你又何必急着去死?”
福顺不是傻子,一听裴怀恩这样说,心中已猜到大半,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眼泪流的更凶了。
“呜呜……呜呜呜……”
福顺一边哭一边喊,想对裴怀恩说自己这种人不值得被放过,可裴怀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下巴重新按回来,眼里亮得渗人。
“你别哭,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裴怀恩越说越快,脸上艳色逼人,“小福顺,你听着,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我要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
“今日之事不要再提,等到再入夜,我会悄悄地把你送到别处养伤,对外只说你是回家看你弟弟成婚去了。”
裴怀恩说到这,眼里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昭示着他此刻到底有多兴奋——他想通了,他已不再麻木,他满身的血在沸腾,他要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去殉他自己的道,他要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去换他幼时梦中的海晏河清。
“大约半个月后,等你将将养好了伤,你就带人去粟城,却不是为了把李琢和李恕接回。”
福顺听得连气也不敢出,小脸儿煞白一片。
但裴怀恩不愿放过他,面上渐渐由兴奋转为极度的癫狂。
“小福顺,我要你一直是我的心腹!”裴怀恩高声说,“我要你带着我的令,去把李琢和李恕杀了,我要你帮我圆这个谎,我要你依旧风风光光的掌这大印……!!!”
李琢和李恕是威胁,横竖裴怀恩早就想杀,从前不过是因为顾忌着李熙的心情,方才没动手。
至于福顺,裴怀恩太清楚这崽子的性子,知道他胆小如鼠,就算日后跟在李熙身边做了掌印,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小福顺,除了李琢和李恕之外,我还会另外再给你一份名单,我要你帮我把他们全杀掉。”裴怀恩笑声说,“我那小团子身子骨弱,合该把精力放在更值得做的事情上,而不是用来铲除这些乱七八糟的臭东西。不够,不够……那老皇帝杀的还不够多,凡是一切看似站在他身旁与我作对,却又对他有异心的人,我全部都要杀,我要这朝堂上再也无人能撼动他,要他能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君王!”
福顺被吓坏了,连声说:“可是督主……!我刚才与您说那些,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就让我去死,您说的这些,来日都可徐徐图之,您莫要再钻牛角尖,您与皇上之间,分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啊!!!”
裴怀恩不接福顺的话,他的脸颊浮现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红,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尽心竭力地谋划着他自己的死亡。
“至于……至于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小团子事后自己会清算,他也有那个本事去清算。”裴怀恩在刑房里踱步,一圈又一圈,越走越快。
“对……老皇帝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事到如今,阉党势必要除,而且还要快快的除,因为我们这些生在暗处的人,其实都早已完成了我们自己的任务,实在不该再苟活。”裴怀恩垂首喃喃,“杀……杀,就是要全都杀光了才好,谁说我杀不干净了?我已得到了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我已得到了帝王的一颗心,我死而无憾。”
福顺没想到自己临死前的一番善意提醒,会引得裴怀恩这般,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裴怀恩重复说:“督主,要么您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做这种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已不能一错再错……”
裴怀恩见福顺不肯,脚下步子倏地停住了,无言地扭头望过来。
想通一件很难想通的事,原本就靠顿悟。裴怀恩昨天整整想了一夜,都没想通自己这一生,然而就在方才,就在福顺对他说出“对于我们这种人,您早已杀不干净”这句话时,裴怀恩却忽然觉得自己变通透了。
是了,是了,本来也该如此,他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如今与他最初的设想不过是殊途同归,实在没什么好计较。
更别提他如今已经得到了李熙的爱,尽管就连李熙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怀恩曾听人说过这句话。
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团子,那么会做戏的一个人,若非心里真装着他,又怎么可能在承乾帝那样仓促的布局之前,愣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为什么没看出破绽来?因为归根结底,李熙其实就和他当初一样,在那一瞬间,理智已经被那股遭到背叛的怒火完全吞噬掉。
经年累月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遇着了一丁点的爱,便会甘心为了这爱粉身碎骨。阴湿刑房内,裴怀恩已下定了决心赴死。
“先别急着拒绝,先听本督说,小福顺,你做这些不是错,而是在帮本督的忙啊。”半晌,不顾福顺的劝阻,裴怀恩又提着油灯走回福顺身边,对着他循循善诱,“你只要按本督说的做,待本督死后,你大可去投奔皇上,对皇上一口咬死自己是受了本督的胁迫,求他对你高抬贵手。”
顿了顿,眉眼在光晕的笼罩下更显柔意。
“另外姚家那边也不必你管,从今以后,姚元靳喜欢偷着投奔谁就投奔谁,与我没有干系,我就是收了假账才好呢,因为只有姚元靳做的是假账,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真能带人打胜仗的元帅,而非什么漠北的蛀虫。”
福顺闻言还是摇头,铁了心不答应,只管哭着求死,甚至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地求裴怀恩把他丢进老虎笼子里。
然而,福顺迟来的这份坚持和忠心,却只换来裴怀恩不耐烦的皱眉。
和裴怀恩一样,福顺也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做出抉择,他如今也算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已不愿再做那个背信弃义、贪财滥杀的叛徒了。
“……怎么?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想做么?”
又过了好一会,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裴怀恩见状眯眼,把油灯拿的离福顺更近些。
“小福顺,你可别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很重要的玩意,我今天就直白些告诉你,就算你不去做这些事,也有的是人愿意替本督做,而本督之所以命你做,也只不过因为你是做这些事最合适的人选,你明白么?”
光影交错中,福顺畏惧地看着裴怀恩那张艳鬼似的脸,忍不住拼命向后仰,背后紧贴刑架。
却见裴怀恩忽而对他笑了下,紧接着又再说道:
“罢了,不明白也没什么的,小福顺,横竖生路已经给你了,你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的弟弟也弄进宫来,将他切成细细碎碎的肉沫子,再让你亲手把他丢进油锅里炸。你猜——我究竟做不做得出呢?”
从刑房出来后, 裴怀恩没立刻回高阳殿去。
裴怀恩想起李熙曾说他——若他往后被人杀,多半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忽然深以为然。
经此事后, 裴怀恩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见李熙, 只好先掉头去御医院, 命方廷立刻改正治疗的法子, 越快治愈李熙越好。
裴怀恩要临时反悔, 这逼得方廷不得不重新写药方备药材, 连懒都偷不成了。
之后又寻了个清净地方小睡片刻, 稍稍养足精神。等到再回宫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裴怀恩故意让自己在人前又做回了那个翻手云雨的大恶人,面上再看不出半点憔悴。
离开三日,裴怀恩原本以为李熙不会再想见到他, 却不料门刚推开,李熙见他回来了, 立马就高兴得仿佛投石机上的石头一样,奋力朝他撞过来, 险些把他撞倒。
裴怀恩被李熙这举动闹得有点懵,本能伸手去接,须臾就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好人!你怎么才回来!团团好饿呜……”
下一刻, 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已抱着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恨不能把自己这两天受的委屈全化成眼泪流出来,再蹭到裴怀恩身上。
“团团、团团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 要喝小甜汤。”李熙一边使劲抓住裴怀恩的衣袖,一边抹着眼泪抽噎, “吃不饱!根本吃不饱呜呜……”
裴怀恩:“……”
裴怀恩:“……等等,你方才喊我什么?”
李熙闻言哭声一停,眨巴着眼抬头,小小声地说:“好、好人啊。”
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了,像是有点心虚,“对不起,之前不该喊你坏蛋,你别不要我,我好饿。”
李熙这副模样实在好可怜,裴怀恩看得愣住半晌,暂且倒也顾不得什么苦大仇深了,连忙出声哄他。
“好端端的怎么会觉得饿?他们没给你饭吃么?”裴怀恩轻轻拍李熙的背,皱眉说,“应当不会呀,你是皇上,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饿着你。”
李熙却只是坚持地黏在裴怀恩身上,好像生怕裴怀恩又跑了。
“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要喝小甜汤!”李熙皱巴着脸向裴怀恩控诉,偏偏越急越说不明白,“有饭,可不爱吃,不好吃,团团不吃肉!”
裴怀恩听见这话,还以为李熙是挑食,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他带着李熙几步又走回殿内,转身把门关上。
“想不到你小时候舌头还挺刁,真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裴怀恩叹声气,因为看出李熙现在能跑能跳,并没有真的被亏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随口打趣了句。
裴怀恩本来还想劝李熙不要哭,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在低头瞧见李熙右脚踝上拴着的金链时,倏地沉默了。
这东西是裴怀恩在三天前亲手给李熙扣上的,长度刚好足够李熙在高阳殿内自由行走。李熙起初讨厌它,偏要使劲挣,把脚踝都挣破了。
裴怀恩一声不吭地蹲下来,帮李熙开锁链。
“闹什么脾气,难道你舅舅没有教过你,小孩子不可以挑食?”裴怀恩把李熙抱回床上,又仔细地给他脚踝抹药膏,头也不抬地说,“……无论是菜呀,肉呀,还是蛋呀,你都要吃的,不吃就不是好孩子。”
谢天谢地,幸好李熙如今还傻着,否则他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团子了。裴怀恩想。
裴怀恩身旁,李熙已经好久没被这么温柔对待过,以往裴怀恩就算哄他,也总是说不过三句就发脾气,让他觉得很害怕。
忽然得着这种好待遇,李熙忍不住偷偷地拿眼尾余光去偷瞄裴怀恩,眼睛亮亮的,似是正在用他那个还不太好使的小脑袋瓜,认真思考这会到底能不能和裴怀恩耍赖。
“可是就要吃虾饺。”李熙凑近亲亲裴怀恩的脸,眉毛耷拉着,试探地晃着裴怀恩胳膊说,“羊肉锅,不好吃,吃了肚子打呼噜,轰隆隆,睡不着。”
裴怀恩很无奈,头次觉得哄孩子这么麻烦,完全听不懂李熙想表达什么。
然而不等他再细想,午膳时间一到,殿门又被人恭恭敬敬地从外面打开了。
眨眼间,十几个小宫女托着美味菜肴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七,手里捧着个已经烧开了的陶锅,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面去,先照例扯开嗓子开始喊。
“皇上?皇上你在哪呢?吃饭了吃饭了,快出来吃饭!”十七话里带着点小把戏得逞的笑腔,故意咳嗽两声清嗓子,“别躲着了,这回真是好吃的,骗你是小狗。”
结果话音刚落,李熙就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想要往床底下钻。
十七这一嗓子比恶鬼索命还管用,裴怀恩眼疾手快地抓住李熙,却被李熙误会成裴怀恩也想让他吃十七手里那个羊肉锅,顿时又开始嚎。
“不!不!团团不要吃!”李熙边哭边喊,指着屏风那侧的十七瞪眼睛,“傻子才信你,不好吃!不好吃!”
裴怀恩被李熙吵得耳朵疼,正要开口问十七话,未料十七在真绕过屏风,打眼瞧见他回来了之后,嘴巴立刻就张大了。
“督、督主啊,您查的这么快,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十七端着陶锅在屏风前站得板正,面上尴尬地说,“唉不是,您这动作也太快,您……您……要是换成我,起码还得再查三天呢……”
跟在十七后面进殿的小宫女们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按照这几日十七定下的规矩,手脚麻利地摆好备菜,恭敬退出去。
呛人的辣味转瞬飘荡在殿内,裴怀恩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小桌。
从左到右,足足二十四个小碟,鲜肉蔬菜应有尽有,准备的非常丰盛——但都是生的。
再稍稍抬点头,十七正捧着锅子跪下来,眼观鼻鼻观心,自觉面桌思过。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裴怀恩总觉着十七在下跪时明明能稳住,却故意当在他面前小小的踉跄了下,差点让锅里热油烫着手。
裴怀恩:“……”
行,瘸子对傻子,知道了看见了,不要再演了。
李熙受不了辣,眼下只是稍微闻着点辣味,就已经开始不停的打喷嚏。
“你——你自己吃。”李熙指着跪在地上的十七哀嚎,“我就是死,也不跟你一起吃,你给我的牛乳里都加辣椒了!你是小狗!”
十七一言不发,裴怀恩嘴角一抽。
甜牛乳里撒辣椒,那得是什么味?亏得十七这小子能想出来。
幼稚……!
如果是别的欺负法子就算了,偏是这么幼稚的,让裴怀恩想发火都难。
不是没想过十七会不听话,但是真没想到十七会每天按着李熙吃火锅。
……嗯,该说不说的,营养搭配还挺均衡。
裴怀恩无言扶额,李熙见裴怀恩没训他,立马就知道裴怀恩今天是站在他这边的,气得拉着裴怀恩嘟嘟囔囔地告状。
“容卿哥哥,他这人可坏。”李熙气鼓鼓地指着十七说,“他灌团团辣椒水。”
虽然脑子还不太好,但已天赋异禀地学会了添油加醋,把十七听得立马就摔下锅,滕的站起来。
“啧,我说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啥时候灌过你辣椒水?啊?我这不就是给你吃了点辣锅么?”十七也很不服气地指着李熙,眼睛瞪溜圆,“你——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干什么了?你自己吃不了辣怪谁?你个瓜娃子,老子一个巴蜀人,你莫要污老子清白,老子给你吃的可是巴蜀第一红油锅!老子自己吃着可香!”
李熙:“……”
李熙扭头看裴怀恩,眼泪又要决堤。
“容卿哥哥,你听到了。”李熙抱住裴怀恩的肩膀摇啊摇,“他自己在我眼前吃肉,不给我饭吃。”
裴怀恩:“……”
裴怀恩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鸡飞狗跳的,本来还愁回来该怎么办,谁成想回来第一件事是劝架。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红油锅确实挺辣,看着红通通的一片,把裴怀恩也呛得咳嗽。
“十、十七。”裴怀恩捂着嘴摆手,“咳咳,咳咳咳,去换别的吃食来,要有虾饺和小甜水,还要桂花果子。”
裴怀恩此言一出,李熙顿时就像只斗胜了的小公鸡一样,骄傲地朝十七高高扬起脖子。
十七却还是觉着不服气,脚底下没动,只管哀怨地盯着裴怀恩看。
“督主,不至于吧。”十七委委屈屈地反驳说,“您到底查着啥了,就算这里面有误会,可他当初对您下死手那事,可是板上钉钉……”
裴怀恩出声打断他,刚把手放下来,就止不住的又咳嗽。
无奈,裴怀恩只好又抬手捂住嘴,连连摇头说:“少、少废话,咳咳,红油锅这事下不为例,趁我还没发火,快去吩咐御膳房煮虾饺。”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成,不成,我凭什么不发火?这一个两个的胆子都大了,气死我了,简直是气死我了。”
“好你个小混账,让你好好照顾他,你干什么要把他腌成块辣肉?你——你且快退下,本督要罚你三十天不能吃辣椒!”
第137章 纵容
哄傻子是个劳心费力的活儿, 裴怀恩却做得高兴。他每天不止与李熙同吃同睡,还亲自喂李熙喝药。
只是李熙的病情反复,又过了几日, 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好起来, 还没来得及高兴, 隔天一大早, 就见李熙又傻回去了, 并且还变本加厉, 连药也不肯乖乖喝了。
裴怀恩为此大动肝火, 着人把方廷从御医院里提出来训了顿,闹得方廷也很纳闷, 特意跑回去把自己开的药方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
可那药方真没错。方廷通宵逐字逐句地做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最后只得在下回再面见裴怀恩时, 面色古怪且委婉地提醒他,让他夜里暂且不要把李熙折腾的太狠。
这样说话的下场可想而知, 方廷又被裴怀恩指着鼻子骂了顿,还挨了踹。
方廷哪里知道裴怀恩近来别说是折腾李熙, 就连和李熙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李熙吓着,已经很久没再和李熙做那事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三日后。彼时天才刚亮, 裴怀恩照例喂李熙吃药,连哄带骗地才让李熙勉强吃进去小半碗。
药吃到一半,赶上已经养好了伤的福顺来向裴怀恩辞行。裴怀恩听见门外有问安声,便利落放下药碗, 起身去见。
离开前还不忘温温和和地教李熙自己吃药,并承诺说只要李熙能在他回来前把这碗药吃完, 就给李熙带盘甜果子。
李熙对此没异议。裴怀恩出门前,还看见李熙正捏着鼻子气鼓鼓地闷头吃药。
然而片刻后,当裴怀恩送走福顺,折身再返回高阳殿门前,却听见殿内有动静。
李熙变傻后挺有趣,常常会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举动。鬼使神差的,裴怀恩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悄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眼下时候尚早,裴怀恩本来是想看看李熙有没有安分吃药,如果李熙把药倒了,他或许还能赶在早饭前,命人重新再去为李熙熬一碗新的。
结果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无比清明的眼。
应方廷所言,此时此刻,这个早就应该恢复神智的“小傻子”,正趴在床头用手使劲抠喉咙,看着就像是想把裴怀恩方才喂给他的那几勺苦药,全都一点不剩的吐出来。
“小傻子”身旁不远处,药碗是空的,但那碗里的药究竟去了哪,现下可就真不好说了。
原来这鬼灵精的小崽子是在和他装傻——当这念头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裴怀恩微微愣了下,本能就想推门,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欢喜。
可是手才抬起来,要继续做戏的理智回笼,裴怀恩稍作迟疑,最后索性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施施然地转身往御医院方向去了。
也罢,既然这崽子要装傻,那就继续装吧。裴怀恩想着,横竖他也还没想好,究竟该以何种面目去对待神智清醒的李熙。
再说做“傻子”才方便行事,裴怀恩思忖着,约摸李熙也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方才会这么干。
万幸他这几日做事都小心,也没当在李熙面前乱说什么,否则这谎还真有点圆不下去了。
方廷医术不错,对李熙身体恢复的速度预计很准。实际上,早在数日前,李熙便已头脑清醒。
只是因为顾忌着有裴怀恩在身边,考虑到裴怀恩这阵子对他的态度,方才故意没显露。
李熙不信裴怀恩给他那药,他已察觉到了,他如今内里变得空空,无论怎么努力,也聚不起一点内劲来,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内劲的存在。
大病一场后,李熙时常觉得疲惫,连稍微重点儿的东西都拿不起来。
李熙把这种变化归因于裴怀恩喂他喝那药,认为裴怀恩是找到了新的法子压制他。
所以李熙决定姑且以不变应万变,对着裴怀恩继续装傻充愣,再找机会联络到外面的人。
今天也是如此,李熙趁裴怀恩离开时,偷偷把碗里的药汤倒进花盆,又想办法把刚吃进去的药全吐了。
李熙又哪里会知道,这药其实早就被裴怀恩下令换成了补身体的药?他对自己变傻时发生的事记得零零碎碎,真正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天以前,断在毒发那晚。
李熙还记得那晚很难熬,他又冷又痛,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被马蹄子踩过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痛得快死了,无论他怎么哀求,裴怀恩都只会居高临下地冷着脸瞧他,似乎只拿他的痛苦当个笑话看,甚至还抬脚踹他。
记忆中的裴怀恩面目可憎,李熙不敢赌,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夜都被当狗锁着的倒霉日子,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头疼地琢磨着应对法。
要是能送消息出去就好了,李熙想。
裴怀恩当初回来得猝不及防,看他又看得紧,令他被迫在各方面都矮了一头。
可是在裴怀恩离京养伤的那些天里,他明明也认真做了许多布置。
首先戎西的封家就是一步棋。李熙敲着自己困到胀疼的脑袋,心想封时誉欠他人情,如今又掌帅印,若一旦知道他受困,大概不会再像封疆那样袖手旁观。
东边和南边的兵暂且不能动,眼下只要能想办法说服姚家中立,再传消息给西边,统领京军的吴宸是个聪明人,一旦见着他能赢,知道自己不会再白白牺牲,那么说什么也会来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