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得着保证,也没心思管,一心想着福顺很有可能已经背叛他,心里烦躁,只随口答了声好,人已踏出殿外去。
与此同时,漠北。
与京都相比,漠北的天总是更高更蓝些,回暖得也慢些,这时仍然得穿棉衣。
临近傍晚,姚元靳从练武场回来,边走边解臂缚,随手把一杆红樱长枪递给跟在他身边的姚连。
“家里怎么样,他还吵着要走?”姚元靳步履匆匆,目不斜视,眉头却皱得紧,“母亲那边怎么说?”
姚连是姚元靳的亲兵,与姚元靳一同长大,做人很周到,也懂得看姚元靳脸色,闻言就点头说:“听说还是想走,老夫人那边被气得不行,也派了人去劝。”
姚元靳嗯了声,扭头看眼不远处正列队操练的士兵,挥手赶他们回去吃饭。
“喂!别练了别练了!都给老子滚回去先吃饭,粮草不是已经给你们借来了么,咱现在又不是没饭吃!”姚元靳高喊。
姚元靳嗓门大,大伙儿听罢朝他行礼,摸着后脑勺冲他笑,他也懒得理,又面无表情地转回脸来看姚连。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才送走一个不省心的,这才消停几天呢,母亲就又给我捡回来一个更不省心的。”姚元靳低声自言自语着,转瞬又再问,“罢了,先不说他想什么时候回京这事,我问你姚连,这回这个查清楚了么?可别又稀里糊涂的给我弄错了。”
姚连听见姚元靳这么问他,犹豫片刻后,十分谨慎地点头。
“回元帅,已经仔细查过了,也滴血验了。”姚连面色古怪地说,“起码就目前来看,这回这个不止是岁数和胎记能对上,模样也比先前那位长得更像老夫人,手里甚至还有您家传的酒壶做信物,看着倒比您从京里带回来那个更真,毕竟想当年,记着先前那位刚被找回来那会,手里可没酒壶呢。”
姚元靳听得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
都说老天爷爱和人开玩笑,这话真不假。年前姚元靳进京去,好不容易才从福顺嘴里套出姚元里尸体的下落,想着能把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带回来给老娘交差。
然而谁成想,姚元靳前脚刚带着棺材回来,连葬礼都还没准备好,他那老娘后脚就又从东边的深山林子里,给他捡回来个迷了路的大活人,而且还一口咬定他带回来那尸首是假的,自己从林子里捡回来这个活的才是真姚二,要怪就怪他们从前找人心切,一时受了人伢子的骗,眼拙认错了。
第133章 姚家
姚家老二幼时曾走失这事, 放在整个漠北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姚老夫人爱子如命,当年发告示四处寻找时,也曾遇见过几个贪富贵的冒牌货, 直到姚元里回来。
姚元里的血和姚家老夫人能融, 背后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年纪也能对上, 虽说生得有些瘦, 模样也偏文弱些, 但这都不打紧。
要说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 就是姚元里身上没酒壶。
说起这小酒壶也是个稀罕玩意,里面还有段趣事儿。据传当年姚家二公子抓周, 不抓兵器不抓书,唯独使劲抱着这个小酒壶不放,谁和他抢他就哭, 把姚老夫人气得直拍桌子,最后索性喊人来, 花重金给这玩意穿了条只有上好刀剑才能斩断的链儿,仔细调整过长度后, 咔嚓一下就挂姚老二脖子上了,有心叫他日夜都带着这壶,什么时候带烦才算完。
也是因为这, 当年姚元里回来时不过七岁,按理脖子还没长那么粗,不至于特意找人去把那链子弄断,可他偏偏一问三不知, 对姚老夫人只一口咬死说自己生过病,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更不记得啥酒壶,想是之前沿街乞讨时弄丢了。
碰巧那姚元里还真生过病,嘴里说的也都是实话,比之前那几个结伴跑过来胡说八道的冒牌货强多了,弄得姚老夫人关心则乱,一时只顾怜惜自家小儿子多年乞讨的辛苦,对此也就没追究,甚至还顺手给了送姚元里回来那人伢子很多赏钱,只道是为了谢谢人家在看见姚家寻亲的告示后,立刻就出手把姚元里从老乞丐那买下来,殷切送回府中。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大个事,他们姚家居然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说的再难听点,他们姚家寻亲这事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若非姚老夫人如今又意外从林子里捡着个大活人,而且这活人还碰巧记着点自己小时候的事,譬如幼时总因为脖子上挂着个酒壶被家中兄弟们嘲笑之类的,莫说姚老夫人想不到这层,恐怕就连那个已经死了的姚元里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假的。
至于那个被姚老夫人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大活人本人,也就是当初差点死在山崖底下的玄鹄——
话分两头说,和姚老夫人的笃定,以及姚元靳的怀疑都不同,玄鹄这货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爹娘不是亲生,更别提认祖归宗。
不就是生在北边,后来才随老爹跑去东边当兵么?这有什么的,反正当年东北二部都姓邵,从北边跑去东边当兵的人多了,从东边被调来北边的人也多。
不就是个连年头都看不出来的小酒壶么,这事他老爹也给他说了,他老爹说那小酒壶是古董,教他一定随身携带,还说是看在他最孝顺的份上才给他,让他千万别弄丢了,就算长大后从脖子上拆下来,也得留它打酒喝。
所以玄鹄自打来到漠北后,就没一天是不想走的。
玄鹄想回京去,他前阵子刺杀失败,又从姚老夫人口中得知裴怀恩已囫囵个的回了京,心中实在担忧李熙的处境,以至愁得连伤也养不好。
可惜人在屋檐下,他现下吃住都在姚家,不仅姚老夫人不想让他再冒风险回京都,姚元靳也因为顾忌着他和李熙间的关系,拦着不许他回。
姚元靳和李熙接触不多,不信李熙会赢,是以在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姚元靳更偏向于押宝裴怀恩,害怕玄鹄回去送死。
但是话又说回来,姚元靳和玄鹄其实不熟悉,眼下之所以会拦着玄鹄不让他回,倒不是因为怕玄鹄遇害,而是单纯顾忌着姚老夫人的心情,不想让姚老夫人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罢了。
今日也是一样。当玄鹄不知第多少次想翻墙逃,一只脚刚落地,迎面就撞见从练武场回来的姚元靳,被姚元靳顺手又弄回屋里。
其实玄鹄的功夫很高,从前军中鲜有对手,只是不知怎么的,自打他进京来,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每天都在碰见对手”。
无论怎么都跑不出去,玄鹄很沮丧,连带着周身伤口也在同姚元靳的打斗中裂开,疼得他倒吸气。
玄鹄比十七受伤重,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容易,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就挨揍,根本养不好。
姚老夫人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年轻时也曾随丈夫策马出征,见状又冲上来“劝”,手里拐杖往上一提,便成了抽人用的闷棍,脸不红气不喘地追着姚元靳满院跑。
姚老夫人这身病,是因姚元里远在京都的死讯而起,现如今真正的小儿子找着了,而且看着还比那个已经死了的蠢货更争气,姚老夫人自是不药而愈,欣慰的每天都能吃能睡,面庞红润。
“我打你、我打你个不孝子!”大红灯笼底下,姚老夫人边骂边朝姚元靳抽拐杖,怒得眉毛都竖起来,“姚元靳我告诉你!这回这个可是你亲弟!是从老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竟敢当着老娘的面儿打他?!”
姚元靳有口难言,堂堂一镇北将军,被迫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陪姚老夫人在自家院里一圈圈绕柱。
姚元靳就是这么个性子,出门进门两个人,从不把脑子和稳重这俩玩意往家带,当然最主要也是因为有这么个娘,想带也带不进来。
院门口不远处,姚连眼睁睁看着姚老夫人和姚元靳打,想劝又劝不动,急得直叹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这会正悄悄往墙根底下挪的玄鹄,顿时急中生智,冲天大喊一声“别打了,人又要跑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嗓子,比战前的军鼓还管用,让姚老夫人和姚元靳立刻停脚,双双扭头往墙根底下望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姚老夫人手中还抓着只鞋。
原本是打算拿它扔姚元靳的,眼下看见玄鹄想跑,转手奔着玄鹄就扔出去了。
“老娘、老娘也打你这个小鳖孙!”姚老夫人虎目圆瞪,十几斤重的手杖重重往地上一磕,中气十足地朝玄鹄喊,“你这没眼力的小鳖孙!老娘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么?你还闹什么?你自己瞧瞧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让你大哥省点心!”
玄鹄挨了训,只觉自己比姚元靳还有口难言,憋屈的蹲下来扯头发,两只拳头捏得梆硬。
玄鹄身旁,又一次劝架成功的姚连左看右看,伸手拍了拍玄鹄肩膀,暗自在心里下结论。
得了,这回这个没跑了,肯定是真的。姚连抬头望天,很有点苦恼地想,莫说模样长得就像,这回这个可是连姚家家风都传承下来了,甭管在外多有本事的人,一旦进了这个院子,就只剩下学猴儿了。
就这么又闹了小半时辰,闹到大伙都累了,玄鹄因为旧伤复发,被姚连送回屋里换伤药。姚老夫人和姚元靳也终于面对着面坐下来,可以和气说话。
“我的老娘啊,你可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小子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在两三月前还给我写过信,要你进京去。”姚元靳喘着粗气劝姚老夫人,急得啪啪拍桌子,“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么,就敢把他往家带?是,就算退一万步说,先前找回来那姚二是假的,这个就一定真么!”
姚老夫人不甘示弱,闻言也拍桌子,并且比姚元靳拍得更响。
“怎么着?横竖你老娘说他是真!他就是真!”姚老夫人满脸通红地坚持道,“再说各方各面都已经查过了,脸也生的和老娘年轻时一样俊,真的假不了!”
顿了顿,又抬手指着姚元靳的鼻子骂:
“还有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我姚家世代忠的是君,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上赶着去忠个没把的死太监!”
姚元靳解释不通,和玄鹄一样痛苦地抓头发。
“我姚元靳只忠该忠的君,忠能给咱姚家带来好处的君,现在皇位上坐着的这个算什么?眼睛叫黄土迷了,一心只想和太监打擂台,连军费都不记着给我,还真就得我拉下脸皮,低眉顺眼地去问个太监借。”
姚元靳离京多日,不知李熙如今已经毒发,病得连脑子都不清楚了,言辞间仍然很生气。
“再说我也不是真不忠,我只是在观望。”姚元靳皱眉说,“如果皇帝连这个坎都迈不过来,我以后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所以我得等他们斗。漠北的军需不是个小数目,谁最后能帮我平这笔账,我就跟谁好。”
姚老夫人对此很不赞同,高声反驳说:“可我最近听你弟弟说起皇帝那些事,倒觉得皇帝有本事。我想着如今京中局势乱,不放你弟弟回去便罢,可咱家总得适时地表个态,别让皇帝寒心。”
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抡拐杖。
“还有你方才放的那叫什么屁?啥叫谁帮你平账你就跟谁好?依老娘看,恐怕你那脑子也就只有松果那么大。”
“元靳啊,你真是好糊涂,莫说这个一定是真,就算不是真,你管他是真是假?旁的咱都先不说,就单凭着他与皇帝这一层,你若在这时对皇帝出手相助,这就是雪中送炭,是救皇帝于水火,那皇帝日后还会对你不好、对姚家不好么?倒是那个姓裴的,我瞧着他和你也不是什么真心,你当心日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叫那姓裴的得着机会卸了你的权,换人来守北边,届时你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三日后,裴怀恩得着证据,独自在静室内沉默地坐了很久。
福顺是最早跟着裴怀恩那批人, 比十七还早, 平素办事一向周到。
裴怀恩原本以为福顺这次是出了差错, 却不想, 这小王八蛋竟真的早就转投他人了。
裴怀恩自问对福顺不薄, 他想不通福顺为何要这样做。
从始至终, 从头到尾, 不仅姚家的账是假,天牢里那场大火也是假。
另外还有……那日在宫中, 李熙早就把他对承乾帝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全听去了。
其实裴怀恩自认与李熙很有些默契在,承乾帝在临死前设计的这些, 若分开来看,明明哪一样都不能使他们离心。
可也就是这些破绽百出的零碎小事, 彼此缠啊绕啊的,最后竟织成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将他与李熙全罩在里面,令他们再也脱不开身。
除此之外,裴怀恩还经过福顺这条线, 意外查到了许多旧事。
譬如那张让他时刻恨得牙痒的名册——那名册上的许多名字,居然也是假的。
听闻东西二厂办案,虽然历来都是严刑酷法,可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换句话言之, 只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只要是能花心思打点好一切, 那么有罪也是无罪,无罪,也是有罪。
至于“罪名由头”什么的,那可就太好编了,诸如什么某某当年虽然没上折子,可他在朝堂上帮腔了,好些人都能作证这种话,实际都能用。托裴怀恩早年间急于报仇的福,只要是银子给到了,自会有人帮忙做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有求之人做掉他们的仇家。
苦心经营十年,裴怀恩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最高,以为自己终于从刀做到了执刀人,结果不成想,他原来还是一把刀——因为他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刀是他的宿命。
他……原来不止是杀过他的仇人,还亲手杀过好些无辜的人,他以为他的刀下没有冤魂,可他没做到。
说起来挺可笑,裴怀恩原以为自己对外已是铁腕铁拳,御下有方。可是到头来,裴怀恩却忽然发现,原来他这些年过得似乎和承乾帝没两样,也不能真约束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
整整十年了,裴怀恩以为自己养的是爪牙,是对他言听计从的狗,却不知那些爪牙也个个都有着数不清的私心和算计,甚至联合起来欺骗他、利用他,让他成为他们行恶凌弱时最大的依仗。
原来他早就做不成好人了,一直都没做成。裴怀恩在黑暗的深夜中沉思,仔细琢磨着,原来他如今失掉的这只眼睛,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眼无珠,而是罪有应得。
一夜未眠,等到天又亮时,裴怀恩方才起身,面上看着没悲没喜,脚底却没忍住轻微的踉跄了下。
裴怀恩没有招福顺来见他,而是亲自去了刑房,又命人搬来一把小椅子,打算和福顺面对面的细细理顺这些破烂事。
东厂的手段人尽皆知,福顺从前常常坐在这里审别人,此刻情势倒转,换了他自己上刑架,好像也没多坚强,不到三天就被鞭子抽成张烂皮,连咳嗽都带了血。
福顺原本想逃来着,并且也真的有机会逃。福顺先前在情急之下犯了错,不小心把铜盆打翻,这听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福顺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事后又错上加错,不仅没能镇静地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反而立马脚底抹油,让裴怀恩顺势摸着了他的尾巴,抢先派人将他看管起来。
须臾主仆二人相对,裴怀恩神色疲惫地屏退旁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和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暴怒不同,眼下证据确凿,裴怀恩抬首望着此时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的福顺,面上竟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困惑来。
“福顺,你那弟弟生了病,为何不来找我。”裴怀恩不解地问,“你已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信我会帮你想办法么。”
福顺这会浑身都疼,闻言费力地睁大眼,寻声望向隐在阴影里的那抹红,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却只是摇头笑了下。
“督主,我弟弟没生病,他是成瘾了,他只要一天不吃那种奇怪的药,就会痛的生不如死。”福顺自嘲地垂下眼,虚弱地说,“督主,我其实没想背叛您的,我起初试着自己买,可我买不起,那东西珍贵得有价无市,原是用来给病重之人减轻痛苦,吊活气儿用的。”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福顺,觉得福顺好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每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后来……后来姚元靳不知从哪弄来了药方,我实在没办法,才答应帮他传消息,也帮他时刻关注着这京中变动。”福顺整个人被铁链捆在架子上,垂头丧气的,“可是、可是督主,我从没想过要害您,我虽然暗自传了消息给姚家,却也是真心帮您,您……您还记着么?当初钱庸那条线,还是我跟您提起来。”
裴怀恩听见这话就点头,下意识倾身向前。
“我知道,我没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裴怀恩一手支着下巴,斟酌再三,终于下决心问出自己的疑惑,“福顺啊,我其实只是有些想不通,你说姚元靳能给你源源不断地供着那药,所以你要听他的,可老皇帝能给你什么,也值得你为了他这么背叛我,做局害我去死?”
裴怀恩把话说的和气,语调甚至还有点温柔,福顺听罢愣了下,连忙摇头否认。
“督主!原是我一时昏了头!可我真的没想害死您!”福顺大口喘气,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以为您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我以为先帝只是想逼着您卸权,而新帝与您的关系又那么好,总会给您留活路。我……我……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您对我好,我不该帮着先帝算计您……”
裴怀恩摆手打断他,皱眉说:“你想坐我这位子?”
话音刚落,福顺立刻就把眼睛睁的更大——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条快要窒息的金鱼。
“不……不!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很害怕!我好怕……!”福顺没来由地开始挣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连连摇头说,“督主,我……我需要钱,我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我已知错了,自从您回来后,我就已经没再和姚家联系过,我、我又开始自己买药,我需要好多、好多、好多的钱!”
裴怀恩隐有所感,后知后觉听出了福顺话里的畏惧,诧异地扬眉。
“你怕什么,怕我?”裴怀恩不觉将眉皱得更紧,出声继续问,“你怕被我知道你私下联络姚家?”
福顺几乎没犹豫,立刻就点头。
“我怕、我怕!”福顺疯狂挣扎着,摇头说,“我做了叛徒,我会被丢进老虎笼子里,我会死无全尸,我……我弟弟也会死,要是没有我,我弟弟就也活不下去了。”
裴怀恩这回没接话。
是了,他对待叛徒一向不留情,这么多年了,凡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不论被迫还是自愿,只要是背叛过他的,就总难逃一死。
可他也是没办法,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忽然很倦怠,老皇帝这是利用了他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裴怀恩觉得有点头疼了,他并指揉着额角,半晌说:“好吧,名册那事又怎么说。”
福顺渐渐挣不动了,扭头去看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
“……督主,我适才与您说过,我需要钱。”福顺艰难地咽着唾沫,血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可……可尽管如此,那些也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些我、我也不知道。”
任谁也不能真的一手遮天,蚂蚁多了就能咬死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事到如今,两个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裴怀恩站起身来,面上麻木,转身往刑房外面走。
“……这么多年的规矩不能坏,福顺,你是知道我这性子的,你已害我失掉了一只眼睛,我虽不舍得杀你,可你既然背着我做出这些事,你就一定要死,并且还会死得很惨。”裴怀恩头也不回,“不过么,看在你曾经帮我找出了钱庸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照顾你弟弟,让他开开心心地成家。”
福顺在刑架上断断续续地笑。
“死吧,死了吧,哈哈。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只儆猴的鸡。可是督主啊,我知道我的命,您又知道您的命么?您知道您手底下到底收着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您真的知道么?!”
裴怀恩扶着门回头,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
裴怀恩道:“继续。”
福顺却是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因为自知必死无疑,反倒再也没了往日的怯懦。
“督主,我的督主啊,哈哈。”福顺在刑房里笑得咳嗽,牵着他身上那锁链叮当响,“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您早就杀不干、杀不干净了。”
“您可知,像我这样虽然做了叛徒,却还想真心对您好的人,在这个厂子里已是凤毛麟角,外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是想杀您,是想将您取而代之啊……!”
“本就是一群重权重利之人聚在一起,能长出个什么好来?督主啊,我实在怕疼,也实在不想被老虎吃,今日就先去了。”
“至于……至于我弟弟。”
越说气息越弱,竟还需要裴怀恩快步走回他身边,方才勉强听清。
福顺这时满身是血,他向来胆小,不愿葬身在虎笼,便想咬舌自尽。
只是在合齿前,福顺眼睁睁看着那抹曾经把他从老太监手里救下来的红,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小小声地说:
“督、督主,害您失了一只眼睛,我也不想的,您待我好,我一直都想和您说——现在淮王殿下、淮王殿下与安王殿下其实都没死,就在距离京都三百里远的粟城住着,您……您将他们接回来,您说的话,皇上、皇上他能信。”
福顺没能咬下去, 关键时刻,裴怀恩出手卸了他的下巴。
其实裴怀恩原本是想福顺死的,他昨夜脑子里一团乱。
从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恼怒, 到回京后明明大权独揽, 却时常觉得夜不能寐的空虚, 再到查出真相, 得知自己遭到心腹背叛的失望, 以及期盼一切还能回头, 妄想与李熙重修旧好的欢喜。
兜兜转转, 大喜大悲过后,最终却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 不能用言语形容的麻木。
回不去了,李熙是天子,他把天子折腾得再也不能有子嗣。
还有……还有福顺方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福顺说得对, 他杀不完。他一旦选择与李熙站在一处,一旦要杀那些人, 结局要么是被那些人所杀,要么是受到另一些人的蒙蔽和利用——就像他当年想报仇时那样。
将近三十年了, 裴怀恩已经不想再走进这个循环,他思来想去,忽然就觉得承乾帝说得对, 阉党不除,长澹哪有宁日啊?
可这阉党究竟该怎么除呢?
若要他自此弃暗投明,跑过去与李熙合作,那么他就将彻底失去在这些亡命徒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彻底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种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暴露,等到了那时, 他就从庇护那些人的长生仙,变成了能害得他们永不超生的修罗鬼,日夜都要受他们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