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一向拿杨思贤当父亲敬重,一看杨思贤这举动,顿时觉得很委屈,主动把头抵在杨思贤的掌心蹭了蹭。
“阁老,为何不见我。”裴怀恩双手撑在床沿,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幽声道,“我承认我最近做得有些过,我向您认错,您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吧。”
杨思贤抬首看李熙,见李熙对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老师,我不要紧,请一切如常。
裴怀恩见着杨思贤看李熙,也转头看回去,眉心微微皱着,还以为杨思贤是怪罪他不把李熙当回事,没有给到李熙应有的尊重。
裴怀恩愿意在杨思贤面前做样子,立刻就对李熙说:“站着干什么?坐啊,难道还得我请你坐下吗?”
话音刚落,杨思贤气的咳嗽,伸手虚弱地提醒裴怀恩,断续说:“裴、咳咳……裴怀恩!你该、你该喊他皇上!”
裴怀恩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把眉头皱的更紧了。
从前杨思贤喊他容卿,他不爱听,可当杨思贤真的改口喊他裴怀恩,他又觉得别扭。
最要紧的是,他凭什么认这小崽子做“皇上”,这崽子不过是他养在宫里的一个小玩意,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思贤恼得很,情急之下讲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气声,好在李熙愿意给裴怀恩递台阶,见状连忙说:“老师,裴掌印近来对我很好,您不必担忧。”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愿意主动帮他说话,闻言愣了下,但杨思贤在这时又咳嗽起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床上,倾身一下一下地帮杨思贤拍着背。
“阁老,您忒偏心了,您现在也瞧见我被他害成什么样了,怎么只张口替他说话,却不安慰一下我?您从前可不这样。”裴怀恩低声埋怨着,话里隐约带点憋屈,“您知道的,就凭我这只眼睛,他已足够死上千百回,而我如今大发慈悲,甚至还让他全须全尾地站在您面前……”
越说越没动静,因为杨思贤咳嗽的更严重了。
“你……你……”
“冤孽啊……!”杨思贤抬手揩泪,眼眶通红,拍着床板呵斥,“咳、咳咳,裴怀恩,裴怀恩,你……你有眼无珠,连谁是真心对你都看不清,你、你活该!瞎你一只眼睛算轻的,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言一出,裴怀恩骤然起身。
这短短九个字触到了裴怀恩的逆鳞,令他想起裴家被抄那日,面上一瞬变得阴狠。
“但本督什么都没做错,本督凭何要死!?”裴怀恩控制不住,抬手指着病床上的杨思贤说:“你这老匹夫,我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与你分辩几句,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学那些迂腐酸儒来教训我!”
“还说什么真心相待?你可知这小崽子当初是怎么算计我?嗯?”
“他派人杀我,将我骗出京都,他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如今他只不过是成王败寇,低头认输罢了,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相比从前的那些叛徒,我已对他格外仁慈了,甚至都没把他从那位子上踹下来!”
多年以来,裴怀恩从没这么和杨思贤据理力争过,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这话说出来,反令杨思贤想起了一年前他撞柱那日。那回他受了挑唆,一时冲动,裴怀恩便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他,面上也是这种令人难以读懂的表情。
但……但那怎么能一样?那回是他真冤枉了裴怀恩,可是现如今,京中这一桩接一桩的血案,有哪件不是裴怀恩亲自策划的?
越想越心寒,杨思贤对裴怀恩的冒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在李熙的搀扶下重新躺回去。
裴怀恩见此情景,也知自己是说错了话,忙温声找补道:“……不,不,阁老,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替杨思贤掖被角,张口说:“阁老,求您安心养病,不要再管外面那些事,我答应您,只要您早康复一日,我便少杀一个人,您看好不好?”
虽是宽慰,听着却更像威胁。裴怀恩一向不会说好话,眼看着杨思贤脸色青紫,李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咬一咬牙,忽然奋力把裴怀恩从杨思贤身边推开。
“裴怀恩,你在我面前耍狠便罢了,不可这样说老师。”李熙压着怒气瞪裴怀恩,扬声说,“老师又没害过你,又没刺瞎过你的眼睛,你冲老师凶什么,你是生怕他病得不够重吗?”
听见李熙这样说,裴怀恩原本要发脾气,可他被李熙使劲推得跌倒,等再抬头时,看见李熙这会正代替他,轻手轻脚地替杨思贤整理衣襟。
眼前这幕很温馨,反倒衬得他才像是多余的那个,裴怀恩面上一僵,忽而怔住了。
……不对,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眼前这两个明明都曾是对他最好的人,也都曾对他和颜悦色过,怎么短短数夕之间,就全变了?
要说李熙是为了权力算计,打从一开始就存了骗他的心思,可杨思贤与他无冤无仇,又与他没怨恨,怎么也表现得对他如此失望?
而且杨思贤是什么时候不愿见他的?若细细想来,好像并不是在他动手清理仇敌之后,而是在老皇帝死后不久,便逐渐的越来越冷待他了。
正出神,杨思贤恰在此时喘匀了气,转头对他沙声说:“裴怀、裴怀恩,我自问对你无愧,你若看不顺眼我这把老骨头,你就把我也杀了,何苦在此惺惺作态?你当我不知,你从前装着敬重我,是因为想拿我堵全天下文人的嘴?你……你……唉!原是我眼盲心盲,居然宁可相信你,也不肯信坊间那传闻!”
话落,裴怀恩踏上前的步子一顿,面上更茫然了。
“什……什么传闻?我没有。”裴怀恩受不住冤枉,颇急切地为自己辩白道,“阁老,我是真的敬重您,方才、方才我只是……您明明知道我这脾气的。”
杨思贤却把头转过去,一副不愿听裴怀恩多说,也不愿再与裴怀恩多说的模样。
李熙已经彻底对裴怀恩失望了,见杨思贤不开口,便转身替杨思贤对裴怀恩说道:“厂公,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与我们多解释什么,记着你早就说过要把我们大家全杀掉,而且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种话,归根结底,原是我将你看得太良善,还以为自己真能阻拦住你。”
多余的话不必说,因为裴怀恩不会承认,而他当初抓进牢里的那几个杀手,现在也都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裴怀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派人去把那几个杀手处理掉。李熙心想着,也是因此,若他此刻把话问出来,说不定还会被裴怀恩倒打一耙。
裴怀恩要借机报仇,遭他“背叛”便是个绝佳的理由,既能令他心中惭愧,继续甘心受玩弄,也能骗他放下戒心,再也兴不起什么反抗念头,直到被裴怀恩玩腻杀掉的那天。
依着裴怀恩的性子,李熙确信裴怀恩做得出这种事,毕竟如果再骗不到他的真心,裴怀恩就没乐子可看了。而他却已身心俱疲,不想再陪裴怀恩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更不想装着对裴怀恩情根深种——他宁愿舍近求远,另外再寻其他办法去对抗。
胸腔里仿佛被灌满煮沸的热油,李熙咬住舌尖,闷不吭声地转回去喂杨思贤喝药,轻声宽慰杨思贤,劝杨思贤安心养病,不要太想不开。
李熙身后,裴怀恩则满脸疑惑地立在原地,忽然福灵心至,在李熙与杨思贤的接连指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线索。
什么……什么叫你就把我也杀了,什么叫“也”?裴怀恩心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熟悉呢?
这话依稀、仿佛和李熙当初对他说的那句差不多。曾几何时,李熙好像也满脸失望地和他说过这种话,也曾大声问过他,问他“你要把我也杀了吗”。
可那时他才刚回京,他能杀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手——所以李熙那晚到底为什么会和杨思贤一样,对他说“也”字?
第128章 心思
从杨府回来后, 当天夜里,裴怀恩若有所思,虽已隐隐猜出李熙口中那个“也”字的含义, 却还因为多少长着个心眼, 没有直接开口问, 反而下定决心, 打算先悄默声地自己查。
一则是被李熙那副可怜样子骗怕了, 唯恐是自己多心, 反叫这崽子揪出破绽来, 三言两语便哄得他再倒霉。
二则也是因为考虑到若设局者另有其人,李熙恐怕也受蒙骗, 而他如今与李熙关系紧张,若只是空口白牙地跑过去问,手里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只怕会徒劳无功,反令李熙与他之间的冲突变大。
所以在事情真相还没被查清前, 因为无法分辨出到底是李熙也受了骗,还是李熙为求自保, 打从一开始就没信他会改好,而只是单纯因为惦记他从前那些杀孽,才会下意识对他说“也”字, 裴怀恩决意暂时一切如常——至少表面一切如常,尽量不对外露出任何端倪来。
话又说回来,承乾帝算无遗策,为了铲除阉党, 竟然能赶在自己驾崩前,费心布置出这种能令裴怀恩和李熙互相怀疑的死局, 再利用他们二人心中对彼此的那点猜忌,让他们都下意识认为对方才是真的布局人这招,真不可谓不高明。
只因他们俩从前的确都被对方骗过,也都对对方有隐瞒,这让他们就算哪天真瞧出点不对来,也不敢轻易放下戒心,跑过去找对方对口供。
入了夜,外面风声越来越大。裴怀恩依着约定,就算自己今天在杨府受冷待,也只看着李熙喝下那碗压内劲的药,并没再把醉花阴灌给他。
那药太苦了,李熙每回喝它都难受,浑身都冷的像被冻在冰窟里,但裴怀恩不理他,只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赶他去睡,然后独自离开寝殿,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杨思贤今天白天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上,出声喊来福顺,让福顺替他去查先前那场天牢大火的记录。
为免打草惊蛇,眼下裴怀恩谁都不信,包括对福顺也不信。也是因此,裴怀恩虽然喊福顺来帮忙,却坚持对其一口咬死自己是太好奇事故原因,想着若有人为,便喊那个替他除了心腹大患的功臣来领赏。
也是亏得裴怀恩近来对李熙确实不算好,福顺闻言没起一点疑,忙不迭就点头,恭恭敬敬地领了令退下去,殊不知这裴怀恩正在做两手准备,只等鱼儿咬上钩来。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查。裴怀恩琢磨着,就算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与承乾帝的谈话已经被李熙偷听到,可若李熙并非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他,那么能让李熙如此害怕,甚至怕到失去理智,迫不及待要先下手杀他的理由,大约也只剩淮王与李恕这两个李姓子孙的死了。
既如此,不论背后真正的布局人是谁,只要能让他揪出一条尾巴来,凭他的手段,他不信撬不开这条“尾巴”的嘴。届时孰是孰非,又是谁躲在阴沟里搅风雨,都会有论断。
这样想着,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目送福顺走远了,转身再回到寝殿内。
李熙这时还没睡,他被药劲折磨的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从榻上翻下来,蜷缩着躲在床脚。
裴怀恩想走过去抱他,步子没往前迈几步,又觉得自己可笑。
区区一个“也”字罢了,事实如何还未可知,他做什么要上赶着去哄这个小崽子?说不准真是这崽子起初就没打算放过他。
于是脾气又冲上来了,快步过去踹了李熙一脚。
“又装什么呢,不过让你喝碗药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你今天在杨府帮着阁老教训我时,不是还挺伶牙俐齿的么?”裴怀恩用靴尖碾李熙的手指,不耐烦地皱眉说,“起来,难道还指望我伸手扶你,让你趁机再捅我一刀么。”
李熙支吾着说不出话,他今晚难受的厉害,还以为是裴怀恩故意加大了他这碗药的药量,闹得他连脑子都有点不清醒了。
可谁让他从前装病装柔弱的次数太多,演技也是真好,以至于让裴怀恩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好久,居然都没想到他是真冷了。
“喂,我说——”
裴怀恩又抬脚踢他,语气比方才更差了,“你不是想杀我吗,爬起来杀啊,怎么像条死狗似的瘫在这?”
李熙当然回答不出,他太冷了,连口中呼出来的气息都冷,眼睫上甚至铺着层薄薄的白霜——他本能伸手去抱裴怀恩的靴。
实际上,自从裴怀恩回来后,李熙便不被允许在他自己的寝殿内烧地龙或是摆炭盆了。裴怀恩内劲足,可以暂且用内劲将身体催得滚烫,是以李熙每回被裴怀恩折腾的犯迷糊,都会可着劲往裴怀恩怀里钻,期待裴怀恩能稍微抱抱他,最不济,至少别抛下他离开就行。
世上最暖和的地方在裴怀恩怀里,李熙就算已经煎熬的认不清人,也深刻记着这件事,更记得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这是他曾经最喜爱的味道。
裴怀恩见李熙这样,也觉得很惊讶,他没忍住蹲下来查看,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李熙是真有点挨不住冷了。
但怎么会这样?这药劲怎么好像还一次比一次更大了?都是一样的药方子,怎么过去十八年能吃得,如今却说什么都吃不下了?
没准是这个小骗子在故意做手脚,引他上当。
只是虽然在心里想到了这一层,裴怀恩踌躇片刻,还是把李熙打横抱起来,尚算客气地把他丢回了床上。
面对着脑子迷糊的李熙,裴怀恩一向愿意多给他些耐心,甚至愿意像从前那样顺着他哄着他,一刻不离地守着他。
因为这崽子清醒时不好弄,处处都得防着,病得傻呆呆的时候倒可爱,竟然还知道使劲搂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要走。
罢了,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横竖人是不能放的。
如水夜色中,裴怀恩一面用被子把李熙揉成条春卷,一面在心里计划着,左右他对李熙的处置是不甘心放又舍不得杀,不如就先等等,看福顺最后到底能查出什么来。
要是查出误会了,那皆大欢喜。
可要是查出来没误会,确定李熙是真的一直都在利用他,那他就干脆再逼着柳四有帮他配点药,真把这崽子毒傻养着算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 李熙这次发作的比以往都厉害,被迫数日卧床不起。
裴怀恩为此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态度温和又体贴, 似乎很喜爱他现在这个迷糊着的软和样子。
期间福顺果真领了人来, 裴怀恩面上犒赏他, 转头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扣下, 吩咐十七去审。
其实裴怀恩此举并非怀疑福顺, 也不是觉得福顺有问题。实际上, 裴怀恩从前待在宫里的时间多, 相比起常年守在宫外的十七,裴怀恩显然更倚重福顺些。
只是经历过那次刺杀事件后, 裴怀恩越发觉得十七好用,渐渐的也就更愿意把“脏活儿”交给十七干。
撬开纵火人的嘴不难,裴怀恩一边耐心等着, 一边衣不解带地守在李熙身边,每夜都抱着他睡, 用自己的内劲为他驱除寒冷,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静。
只是李熙这次病得异常重, 就算裴怀恩愿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也不怎么折腾他了,他还是不见好。
直到第四天夜里, 李熙病得实在严重了,不仅已经变得彻底认不出人,手脚还不老实,像是不满意被裴怀恩裹进被子里, 非得把两只手从被子卷里挣出来,费劲地抓裴怀恩头发, 小声嘟囔着让裴怀恩别不理自己。
李熙抓裴怀恩抓得紧,让裴怀恩连翻个身都难。
裴怀恩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睡不舒服就想骂,可当他低下头,瞧见凝在李熙眼睫上的白霜时,还是认输了,鬼使神差地没真骂出来。
尽管如此,大约是被骗怕了,裴怀恩在把李熙重新塞进被子里前,仍然照例仔细检查过这崽子的指甲,里衣袖口,舌头底下,还有头发里。
这些都是最容易藏兵器的地方,李熙不是头回装病了,裴怀恩在刚回京那阵子,隔三差五就会上他的当。
但李熙如今真病了,每次都对检查表现得格外配合,不仅不反抗,反还时常搂着裴怀恩的脖子乱喊人。
今夜也是如此,李熙伸手把裴怀恩抱得紧紧的,一时说舅舅我好冷,一时又说阿兄我想吃果子,心智仿佛回到了幼时,仗着自个难受对裴怀恩又撒娇又耍赖,把裴怀恩气的直笑,连点办事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顺势抱着人哄。
寝殿内很冷,裴怀恩在把李熙抱进怀里前,没忘像往常一样,先用内劲将自己身上催得滚烫。
须臾十指交扣着,裴怀恩叹声气,阖眼听李熙在那嘀咕着说胡话,自个则随口一声接一声的应。
李熙说:“阿兄、阿兄……你别偷我的小零嘴,我攒了好久。”
裴怀恩就应他,说:“嗯,不偷。”
李熙又说:“舅母,我不学武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回京,我……我不吃药。”
裴怀恩又应他,说:“好,不吃。”
“……”
李熙得着满意答复,暂时没动静了,他把脑袋使劲往裴怀恩胸前拱,闭着眼皱眉头。
良久,就在裴怀恩以为李熙睡着了,想着翻个身时,却被李熙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
“……舅舅,带我走。”李熙喘息很重,急切地央求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在大沧快坚持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裴怀恩:“……”
抬起来的手僵住,裴怀恩沉吟片刻,又再侧身躺回去,轻轻拍李熙的脸。
“喂,醒醒,你想让邵毅轩把你带哪去?阴曹地府么?”裴怀恩有点无奈地叫他,说,“睁眼看清楚我是谁,若再乱喊人,我就把你舌头割下去。”
李熙这会哪听得懂,他还喊,他在病中冷得难熬,越喊越像个小孩儿,一点不消停。
其实自从回京来,李熙就很少和人说起他以前的事儿,一是不爱说,二是觉着多说起祸端。
毕竟他这武是悄悄练的,药也是悄悄吃的。他在大沧有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半梦半醒间,都看见邵毅轩冷着脸推开他,说什么都不带他走。
邵毅轩让他回京去,回去见他母妃,也见承乾帝,堂堂一国皇嗣,断然没有客死他乡的道理。
可他有时真是累,柳四有给他开那药带毒,一旦吃进肚里,就不能再吃其他的药了,所以他在大沧伤筋动骨,都不敢吃药治。
偏偏裴怀恩最近嫌只喝一碗不保险,又灌给他好多别的药,误打误撞地使他中毒更深。
再加上那最可恶的醉花阴,几乎逼得他夜夜动情,身体就更虚弱了,发病自是一次比一次更重,前些天不过是因为有醉花阴顶着,方才没显症状。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前些天浑身都疼,疼得快死了。他企图和裴怀恩解释清楚,让裴怀恩别再喂他喝那么些药,但裴怀恩不信。
裴怀恩原本就是多疑之人,最知人心难测。现如今,李熙因为利用过一次裴怀恩的信任,便已永远失去这个人的信任了。
说白了,若非李熙在从杨府回来那晚,阴差阳错地只喝下了一碗药,体温没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烘上去,他以后就得继续把那些东西喝到死。
毒发起来总是难受的,渐渐的李熙撑不住了,体温下降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精神状态也很糟糕了。可就算看见李熙难受成这样,裴怀恩考虑到这里面可能有诈,也没敢给李熙找御医。
倒不是因为别的,裴怀恩不想李熙死,但他如今却不大喜欢放李熙出去见人,就算是见他自己的心腹也不成。
谁让李熙这小骗子撒谎不眨眼,对称病装哭什么的手到擒来,裴怀恩唯恐那些人也会像他当初一样,一头热的被李熙骗了去,或是干脆就被李熙使计收买了,转过头来对付他。
就譬如说这几日,裴怀恩犯愁地看着李熙闷头往他怀里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李熙生病,而是李熙在以自身做饵,想方设法绕过他联系外面的人。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从前在各处都骗他,唯独在用药忌讳这方面没骗他。
所以他虽然隐约知道李熙这会是真病,却不知李熙到底病得有多重——他以为李熙这多半是在故意催着毒发,用来圆自己前阵子对他的种种暗示,以便彻底吓唬住他,让他觉得对方快死了,好不得不立刻去为其请御医。
裴怀恩不想找御医来,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李熙,让李熙自己熬,就像他几个月前中毒时那样——他觉得李熙不会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肯定能熬过去。
再说眼下事情真相还没查清楚,莫说或许根本没误会,就算退一万步讲,李熙是真被算计了才恨他,可无论如何,李熙先前对他的欺骗是真,想杀他的心也是真,这让他不得不防。
这样想着,裴怀恩下意识把李熙抱得更紧些,力道大得仿佛要把李熙融进他自己的骨血里。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没用,我不训你了还不成,你别吵我了。”
因为察觉到李熙这会有点吃软不吃硬,更听不懂教训,裴怀恩没办法,只得重新软下态度来,语气温和地安慰着李熙,凑近细细吻他打颤的眼睫。
“你乖一点,自己运内劲挺过来,只要你挺过来,就算你这次真在和我耍心眼,我也不计较。”
李熙闻言像个半大孩童似的点头又摇头,脑袋昏昏沉沉,连眼睛也不睁,完全想不起怎么运内劲。
好难受,记不清今夕何夕,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脑袋疼的快要炸开了。
“……我不练功了,我不练了。”裴怀恩抱的实在太紧了,李熙挣脱不开禁锢,最终只能恹恹地挂在他身上,脸色时青时白,垂头丧气地哀求他,“舅舅,我练不会……”
越说越委屈,忽然发泄似的用头狠撞一下裴怀恩,把裴怀恩直接撞愣了。
“……”
落针可闻。
“喂,我说小崽子,你可真是够了,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了——”
胸口被撞得又闷又疼,裴怀恩下意识往后退,一时以为李熙又想算计他,正要出言发作。
然而下一刻,李熙得了自由,却又用力扑过来,两只手抓着裴怀恩的肩膀摇啊摇,只用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就把裴怀恩嗓子眼里那几句骂娘的话,全噎回去了。
这……这不对,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这眼神至多八岁,不能再多了。
正愣着,李熙又开始闹他,不知怎么的,看着精神倒比方才变好了,脑子却不好了。
“你……你是谁啊?我都已经这么疼了,我好疼,你怎么还不给我找大夫。”李熙可怜巴巴地大睁着眼,愤怒地控诉,“你……你……我不要你了,我不和你好了,不和你玩儿了!我舅舅呢?我舅舅在哪里?他刚还在这的。”
“我要、我要找舅舅去,我要和舅舅告状去。”李熙奋力挣扎,像个走路还不稳当的小童似的,一把推开裴怀恩,踉踉跄跄地扑下床,口中还在嘀咕着埋怨他,“脸蛋越漂亮的人越坏,呜呜,舅舅你在哪呀,原来你没骗我呀,我这里有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坏蛋,我打不过他,你快来帮我打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