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人满为患,病房里三张病床,凌屿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很挤,可凌屿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如果不是运气好,他现在还在走廊里坐着等床位。
“住院费付过了。三天的。”陆知齐抬腕看了看时间,“想来你也不需要我,我这就走了。”
“……”
凌屿的手稍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只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高档皮鞋踩过住院部地面的声音很好听,却与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凌屿没打算强留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而且就像陆知齐说的,萍水相逢的,陆知齐没责任看顾他,能垫付医药费,已经是足够善良了。
陆知齐走后,护士推着医用小车来为凌屿打吊瓶。却见少年身上的湿外套还没脱,就那样蜷在床上,低着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不换衣服?你家长呢?”
护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病号服,放在床边,催促他赶紧去换衣服,否则床单都被染潮了,容易加重病情。
“嗯。”
凌屿拿起干燥的病号服,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他一阵阵的晕眩,没人搀扶,他只能抿着唇忍了一会儿,才踩着湿鞋下地。他走到卫生间,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重新躺回了病床,短短几步路,走得不稳,呼吸紊乱,险些要栽倒在地。
护士皱眉,劝道:“这几天少下地走动,脑震荡要卧床休息。”
“...好。”
“打消炎药前要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否则会难受。”
凌屿四下扫了扫空荡的桌面,摇了摇头:“不用了。”
护士体会到了凌屿没有说出口的窘迫,于是揭过话题,说:“哝,体温计给你,来测一下。”
凌屿依言接过体温计,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发烧。他的身体还算不错,很久都没病过了,如果不是头被砸了,淋雨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
可拿出来以后,护士又皱了皱眉,感慨道:“你这孩子,发烧都没感觉的吗?38.2度。等着,给你配点药。”
“……”
凌屿想起外婆过世前那一针昂贵的退烧药,本能地想说不用,但护士已经走远了。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想看看余额,可电量早就告罄,一片黑屏,上面只映出了凌屿狼狈的神情。
大概是见高中生过于迷茫,旁边病床的奶奶侧了侧身,踩了拖鞋下地,拿了一次性纸杯,给凌屿倒了一杯温水:“发烧了多喝水。”
纸杯的温度很暖,凌屿握着,像是被外婆温暖的手捧着。大抵是生病都有些脆弱,凌屿眼窝微烫,扭开脸,仰头将水全都灌了下去,勉强忍住了泪意。
奶奶帮凌屿理好翻折的衣领,银发摇晃,声音温柔:“孩子,刚才交钱的那个小伙子呢?今晚不来陪床吗?”
“他不来。”凌屿顿了顿,帮陆知齐解释道,“他不是我家人,只是个不太熟的朋友。”
其实没必要多加这一句。
可凌屿不太想让陆知齐的好心被人误解,就像...他自己被人冤枉一样。
奶奶恍然,看向凌屿的眼睛带了慈祥和宽和。
“睡吧,需要什么跟奶奶说。”
“...谢谢。”
凌屿半靠在床上,又觉得头疼。他躺回被子里,蜷着身体,左手抵着眉头,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护士过来给他打退烧针,发现凌屿的脸色难看,问他是不是很不舒服,高中生黑发黏在额头上,只稍微摇了摇头,虚弱又倔强。
护士还想再问,却被其他床的病人叫走了。凌屿当然不会主动叫人,只是闭上了眼,昏昏醒醒,身上滚烫。
月亮完全升了起来。
走廊上的嘈杂声逐渐消失,病房里的呻吟声也慢慢归于梦境,凌屿依旧以同样的姿势窝在被子里,挂着针的左手露在外面,吊瓶里的药已经见底。
走廊上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月色映照着一身高档熨帖的黑色西装,竟是陆知齐来了。
他站在廊下,声音压得很低,偶尔看向值班护士,微微颔首,表示歉意。成熟又深邃的侧脸迷倒了护士站的小姑娘,不时偷瞄那个男人挺拔的背影。
陆知齐并不介意,继续低声回着电话。
“嗯,来看一个病人。”
“哦,不是多亲厚的朋友,只是晚上睡不着,顺路过来而已。”
“我没事,失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嗯,王叔,您先睡吧。”
就在他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陆知齐忽得想起什么,多问了一句:“王叔,病人住院,一般会需要点什么?”
电话那头似乎响起了爽朗的笑声,陆知齐也低声笑:“是,您也知道,我不太擅长照顾别人。”
听了一会儿,陆知齐微笑说:“好,我知道了。”
陆知齐按灭了屏幕,走向护士站。值班护士呼吸一滞,脸‘腾’地飞红,紧张地握笔,结结巴巴地开口:“先生,您需要什么?”
“医院里有便利店吗?卖日用品的。”
“有,有,就在二楼。”
小护士指了个方向,陆知齐很快走了。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个袋子,袋子里装满了抽纸毛巾牙刷牙膏之类的,几乎可以供给一个病房的人用一周。
陆知齐拉开病房门,里面很暗。中间床铺上侧卧着的人一动不动,月色如鹅毛被,柔软地盖在凌屿的身上,显得那人安静极了。
陆知齐走近,站在三步外,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他们二人并不熟悉的尴尬关系一样。
细究起来,他回来看凌屿,并不是出于担心或是别的什么。如果真是凌远峰设计了车祸,导致了姐姐姐夫的死亡,那凌屿就是罪魁祸首的儿子。他根本不会主动想要照看那个孩子,即使那是一个被遗弃的无辜未成年。
他来,单纯只是因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抵是下午看的尸检报告让他心悸难耐。他想泡一杯咖啡,走到窗前时,看见了纱窗上贴着的一小块整齐胶带。
他又回想起了今早晨光驱散阴霾的那一幕,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就这样出了门。
陆知齐虽不愿意承认,可独处时,他确实觉得孤单。
他想,如果凌屿在...或是什么其他的人在,都会让他的感觉好一些。
第0018章 妈?
病房桌面上有一盏极小的LED灯,陆知齐伸手拧亮,细细的一束光映亮了凌屿埋在被子里的半张脸,还有搁在被子外面的手。
凌屿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指腹有一层琴茧。手型也好看,虚虚握拳时,显得修长有力。可此刻,手背被医用贴纸贴了大半,当中扎着的吊针回了长长一串血线,吊瓶里的药已经打完了。
“这小孩,也不知道疼。”
陆知齐刚坐下,便又起身去了护士站,寻了护士帮忙拔针。
护士面对着陆知齐那张成熟温文的精英脸,还有西装诱惑,费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专业水准,没让颤抖的心影响到颤抖的手。
“先生,病人有什么需要你再叫我。”
“好。”
陆知齐微笑,又让涉世未深的小护士神魂颠倒。她磨磨蹭蹭地离开,没能如愿吸引陆知齐的注意力,稍微有点遗憾。
“小伙子来啦?”
苍老的声音响起,陆知齐抬眸,有些意外。
对面床的奶奶下床起夜,有护工扶着。她一头银发,神情和蔼,走到陆知齐面前,自来熟地把他当作了凌屿的亲人。
她指了指病床上蜷缩的高中生,有些心疼地说:“刚烧得说胡话了,喊了两声‘妈’。怪可怜的孩子,是想家了。”
“可能是吧。”
“我看他鞋也湿了,你给他带拖鞋了?拿出来给他换上吧。”
“……”
“呃...我看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没有拖鞋?那,你都买什么了?”借着昏暗的灯光,老人瞥见了床脚的一堆毛巾,神情稍微有点凝滞,“哪儿用得上这么多?小伙子,没照顾过家里人?”
面对奶奶的疑惑,陆知齐唇边的礼貌微笑稍微淡了些许,像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眼神有些暖化,带着不易察觉的一丝遗憾。
“小时候被宠坏了,这些事从来都不用我操心。现在,有能力、也有心照顾的时候...”
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饱经世事的奶奶怎么会听不懂话外音。她心疼地看着微笑的陆知齐,干脆坐在凌屿床脚处,给陆知齐仔仔细细地说起了注意事项,从饮食到卫生,唠唠叨叨,前言后语时不时地重复。
陆知齐没有表现出不耐。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神情认真,温文尔雅。见陆知齐很是受教,奶奶才放心地回床上睡了。
陆知齐终于走近,把凌屿蒙头的被子拉下来一半。
这才发现,那孩子好像又烧起来了,脸颊染上病态的红,身体不停地轻颤,手背的针孔没有人按压止血,血吸满了药棉,竟是要往外溢。
陆知齐起身离开了病房,半分钟后,他拿着一块干净柔软的棉花回来,轻轻扯过凌屿的手腕,用大拇指按压住出血点。
陆知齐的手消过毒,手指冰凉,贴在滚烫的皮肤上,让凌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了台灯前的人影。
像是在梦里,竟然会有人陪着他。
“...谁?”
“我。”
对方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的。可凌屿却觉得没来由地安心,因为,他记得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少年抬头,头发微乱,像是到处乱蹭后炸毛的狗儿。他的眼神懵懂,眼瞳湿漉漉的,迷茫中带了信赖,连平时冷硬低沉的话都显得软,让人觉得像是在撒娇。
“热。”
“那就踹了被子。”
“冷。”
“到底冷还是热?想好了再说。”
“热。”凌屿迷茫地想了一会儿,“又冷又热。”
陆知齐显然有点无奈。凌屿却在此时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陆知齐的手掌,像是要把冰凉的温度留住一般。
被子里暖和,陆知齐的手凉快。
这样就舒服了。
陆知齐:“……”
得寸进尺。
他把手抽了出来,凌屿险些没有抓住。少年抬头,深黑的瞳孔被光映得粼粼,没有一滴眼泪,但眼神却透着压抑的委屈。
陆知齐:“……”
摆这副撒娇的样子给谁看?
他又一次用力拽了拽手臂,凌屿的手指有些松动,但眉头却皱了起来,呼吸急促,喉间压抑着一个嘶哑的‘妈’。
陆知齐:“……”
长这么大,被叫‘妈’还是第一次。
新奇的体验。
陆知齐第三次拽开手臂,凌屿反而捏得更紧,连西装带衬衫一起牢牢拽住,大拇指指节骨骼紧紧顶着陆知齐的手腕皮肤,生怕面前的人跑了似的。
陆知齐本打算毫无愧疚地甩开这个包袱,可看见凌屿满头的汗与压抑着的惊惶,他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
仿佛,一瞬被子弹击中,心境蓦然明了。
陆知齐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会对凌屿网开一面了。
凌屿是被家庭排外的弃子,而他,是越不过生死的遗留者。
他们,不过都是被困在原地,无法前行的人罢了。
陆知齐纵着凌屿握着自己的衣袖,像是借那孩子一个倚靠,能渡他一夜好梦,算是感同身受后的一点仁慈。
他摘下了眼镜,轻轻搁在桌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包括凌屿肖似凌远峰的容貌轮廓,这让他稍微卸下了防备。而凌屿手指的热度刚刚好,又让他想起了今晨那缕阳光。
走廊里脚步声嘈杂、病房里仪器的电子音杂乱,还有凌屿拽着不放的袖口。这本该是兵荒马乱的一夜,可陆知齐竟然久违地觉得困了、累了。
他无声地靠坐在折叠椅上,双眸轻阖,竟然很快地进入了沉眠。
久违地,一夜无梦。
雨后天晴,晨光明粲。
病房里的窗帘不怎么隔光,凌屿被阳光吵醒,额头上虽然余一点隐隐约约的疼,却比起之前要好了许多,至少不再动不动就会觉得晕眩。
喉间滚过嘶哑的换气声,凌屿慢慢张开了眼,身上的被子带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入目四壁雪白,病床拥挤。
凌屿想起了昨天的一切,包括退学、争吵,还有倾盆大雨。
他烦闷地扒开闷热的被子,可,抽手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格外陌生。
凌屿本能地二指相揉,像摸琴弦那样,慢慢地,感受到了一块顺滑厚实的料子,他扭头看向手臂的方向,却惊愕地看见,自己的手正掐着陆知齐的西装袖口。而那人正靠在一把简陋的折叠椅上,侧脸稍微靠在椅背,睡意沉沉。他高大的身型挤在两张病床间,看上去坐得并不舒服,但睡姿却端正优雅,看着赏心悦目。
凌屿眼瞳巨颤,触电一般地缩回了手,指尖还觉得麻。可力道太大,一个收劲不及,竟直接把陆知齐方形铂金袖扣拽了下来。
“醒啦?”
耳畔传来隔壁床奶奶的笑语,凌屿还没从震惊中醒神,做贼似的藏起掌心里的袖扣,带着满目的错愕,愣愣地点了点头。
奶奶压着手指比了个‘嘘’,指了指折叠椅上的陆知齐,悄声地说:“小伙子昨晚照顾你,累了,让他多睡会吧。”
“他...照顾我?”
凌屿惊疑未定,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冷静了一阵子,他悄悄起身,动作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陆知齐的好眠。他踩了半干不湿的运动鞋下地,去厕所洗脸时,正遇上病房外送货的人。
“413病房,陆知齐是哪位?”
他穿着马甲,看了看手机单号,左手拎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快递袋子,上贴着陆知齐的名字。
凌屿关了病房门,伸出手接过:“给我吧,他在睡觉。”
“哦好。”
送货小哥说着就要走,凌屿低头看了看,发现是某高端品牌的...拖鞋。价钱贴在上面,四位数,让凌屿没忍住眼皮跳了跳。
毕竟这是陆总裁的个人品味,凌屿倒也没多加指摘。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病房,把快递放在床上,等陆知齐醒了自己换上拖鞋。
“怎么不打开穿上?”
奶奶一边吃苹果一边问。
“不是给我的。”
“怎么不是给你的?昨晚,我亲眼看见小伙子下单给你买的。”
这一连串的炸裂消息,让凌屿快要维持不住一贯沉默内敛的表情了。
昨夜,他到底对陆知齐做了什么,能让陆商人一夜之间对他这么体贴?
“唉,孩子,你去哪儿啊?”
“...去厕所冷静一下。”
满脸凌乱的凌屿在医院走廊里转了两圈,不知不觉走到窗明几净的食堂。他摸遍全身,找到了爷爷塞给他的纸币,买了两杯不加糖的豆浆,外加一袋素包子。
他也不知道陆知齐会不会吃得习惯,踌躇着捧了回去,病房里的折叠椅却已经空了。
凌屿愣了愣,心里难免失落。
他站在门口,用力捏着豆浆的提袋,忽得,有人从身后接过了手里的提袋,掌纹被不轻不重地刮过,凌屿猛地抬头,与陆知齐四目相对。
“别站在这,挡路。”
他拉着凌屿的手腕,把高中生拉回病床。陆知齐的指尖依旧是微凉的,像是刚洗完手,让凌屿猛地想起昨晚某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立刻抬起手,翻转手背,看见了青粗血管处淡淡的淤青和针孔。
没有大面积青紫,说明...昨晚真的是陆知齐替他止的血。
“为什么?”
凌屿侧坐在病床上,双手捏拳,放在膝盖上,一副防御性姿势,直直地看着陆知齐,难掩紧张,等待陆知齐提出要求。
他知道,陆商人不是做慈善的。
任何事,在他那里都是有价码的。
而成年男人要从容得多,拿出一杯豆浆,靠坐在折叠椅上,慢慢地喝,像是在品茗。
“什么为什么?嗯,味道还不错。”
“……”
“太久没喝过了,确实有点怀念。不过,我还是喜欢加糖的豆浆。”
“……”
“菜有点煮过了,偏软,包子外皮沾了水,口感很差。我吃一个,剩下的你来解决。”
“……”
“又不说话了。”陆知齐递给凌屿一杯豆浆,“喝完躺着吧,儿子。”
凌屿猛地抬眼:“...你叫我什么?!”
“觉得荒唐吗?想想你昨晚喊我什么?”
凌屿皱眉思索,努力搜索发烧时断断续续的记忆,忽得,他表情僵硬,耳根一瞬间红透了。
陆知齐又喝一口豆浆,镜片后的眼睛稍微扬起,看戏似的,像是很喜欢逗弄这个青涩的高中生。
“看来是想起来了。”
“……”
凌屿把豆浆一饮而尽,拽着被子重新躺回了床上,露出的半个耳朵依旧是红着的。
陆知齐看他,眸中的笑意更盛。
“这就睡了?需不需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抓着?”
凌屿手臂一抡,把被子彻底盖过了头,声音低闷嘶吼,似有恼羞成怒:“你离我远点。”
“真是白眼狼。”
陆知齐慢条斯理地品着豆浆,眯眼望着窗外的阳光,背靠着折叠椅,唇角稍微抬起。
或许是几个月来终于睡了个安稳觉,陆知齐觉得心里的褶皱被太阳熨平了一角,懒洋洋地,很舒服。他支着额角,从容舒适地问:“听说,有人被闷死过。凌屿,你要给医疗档案中的‘奇葩死法’添砖加瓦吗?”
凌屿抬脚一踹,被子起飞,少年坐起,扭头瞪着陆知齐。一张半生不熟的脸,眼里是青涩的无措和狠劲儿,抬眼时,黑亮的瞳孔还会闪。
“欠你多少,我还。”
“算利息吗?我的时间很贵,利息也很高。”
“……”
“所以,还不起就别在我面前龇牙。”
听着有些轻蔑的话落在凌屿耳边,又唤起了昨日令人心冷的一幕幕。
“我确实还不起。你看不起我,为什么要帮我?”
凌屿的脸色变得苍白,右手慢慢攥紧床褥,紧紧盯着陆知齐,像是在最后确认,陆知齐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样,把他当做垃圾一样的废物。
陆知齐与他视线相对,轻易读懂了高中生所有的心理活动。像是被冒犯到,他右手抬起,伸向凌屿脸侧,似乎要扇他一巴掌。
凌屿下意识格挡、护住头脸,可预想中的劲道没有落下。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发现陆知齐那只修长分明的手正温和地摊展在他面前,掌心,是一只白纱布折成的小兔子。
两只兔耳朵被食指中指托着,稍微向前弯折,似乎在跟他打招呼。
凌屿怔怔地看着陆知齐和他的兔子,稍微皱眉,侧开了脸。
“你把我当三岁孩子哄呢?”
“三岁,刚学会叫妈。也对。”
“……”
恼羞成怒的凌屿夺过兔子,攥在手里。粗粝的纱布有些硬,做成了兔子却很软。凌屿拇指轻轻抚摸着,一下,又一下,揉着揉着,破碎冷硬的一颗心好像也软成了兔子耳朵。
“陆知齐,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混混。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
“没什么理由,就是看你一个人可怜,想拉你一把。”
见少年又要竖起浑身的刺,陆知齐眼睛眯了眯,右手径直卡住了他的肩,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抵着少年尖锐的肩胛骨,力道颇重,凌屿竟一时挣脱不开。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不要这么敏感、又这么高自尊。牙齿被拔掉、指甲被剪掉也无所谓,暂时当个兔子也不丢人。放低姿态,寻求保护,等到羽翼丰满,挣脱桎梏。”陆知齐认真地看他,“凌屿,不要再做被赶来赶去的可怜兔子。要做一只狼,咬肉喝血,让每一个欺负过你的人都付出代价。一个,都别放过。”
凌屿不敢相信,这是斯文儒雅的陆知齐能说出的话。话里带着十足十的信念,又裹着势不可挡的傲意,这让凌屿产生了他们或许是同类人的错觉。
“...我,能做到吗?”
“能。”陆知齐斩钉截铁地说,“而且,必须做到。”
这段话,陆知齐不知是安慰凌屿,还是说给自己听。可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身体一震,耳畔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被短短几个字激得沸腾。
那一刻,晨曦洒了进来,陆知齐坐在光里,像是燃烧的太阳。凌屿从来没想过,原来,他的世界也可以被光眷顾。
“你养病吧。我走了。以后,别再下雨天来找我,我不喜欢湿鞋。当然,如果可以,最好以后都别来找我。”
陆知齐起身告辞,单手扣好西装,转身时,袖口又被捏住。
他讶异转身,对上了仰头的凌屿。
少年似乎心里天人交战,一瞬间辗转过无数个念头,许多话含在嘴里,却无法倾诉。最后,唇角稍微抖动,红着耳根,偏了头,低低地问了一句题外话:“有没有...充电器?”
“我手机没电了。”
“所以呢?真当我是零售物流一体的电商?自己去二楼买。”
“没带那么多钱。”凌屿右拳紧攥,坚持了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请求,“...请你,借我充电宝。”
“……”
陆知齐发誓,他刚刚那段宽慰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想让凌屿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抱歉,我们不熟。”
陆知齐挣开凌屿的钳制,可毕竟少年退了烧,力气恢复了大半,没那么好甩开。
凌屿单手转为双手,陆知齐觉得自己的西装都要裂开。
“松手。”
“……”
“凌屿,我再说一遍,放开。”
对比陆知齐的游刃有余,凌屿显得急促又青涩。他终究没能撑住死皮赖脸,蓦地松了手,跪坐在床上,脖子红得透了。
陆知齐也是好久没遇上这样的愣头小子。他抚了抚袖口,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有点想笑。
手机在此时响了。
他接起,走出病房,随手关上了病房的门,两人被一道病房门隔开。
隔壁床奶奶遛弯刚回来,正好看见凌屿双手抱着后脑靠坐在床头,头低垂着,耳根红得要滴血,一动不动。
“孩子,你怎么了?头疼了?!”
她颤巍巍地要按呼唤铃,凌屿却猛地抬起头,说‘没事’,急得呛咳起来,整个脖子都憋红了。
太尴尬了。
他刚才是不是被陆知齐那张脸蛊惑得鬼迷心窍了?
凌屿单手捂脸,冷静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平常的淡定与沉默。他利索地翻了个身,下地叠被,脱下病号服,又重新穿上了那套旧校服。
换鞋时,不经意地瞥到了陆知齐留下的那双拖鞋。他珍重地摸了摸鞋面,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包里。
有些东西,不需要拥有;原来,只是摸一摸都会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