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荀柔只能一点头。
“有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荀彧唇畔微笑依旧,只是神色却带上几分为难。
“兄长,请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荀柔硬着头皮道。
“前番,我往曹太公府上问候,夫人丁氏却道,要为其长子曹子修定下一门亲。”
不是他的事。
荀柔精神一振。
“曹子修与天水一女子,两情相好,她以为妥当,于是便告诉我一声。”
堂兄又不是曹家人,曹子修成亲,怎么还特意告知一声?
荀柔想了想,问道,“难道想请休若兄打探女子品行?”
“并非如此,”荀彧摇了摇头,才道,“此女乃天水王氏女,含光曾见过。”
他见过的天水王氏……
“啊……王”后一半名,在堂兄不赞同的目光下吞回,“是先前……与我家议过亲的那位,淑女?”
他为荀仹选的那个姑娘。
荀柔得到了一个肯定。
“丁夫人太小心了,既然未成,女郎自然可以另行聘娶。”再想起那个如朝霞灿烂的少年,他有些唏嘘。
不过就算惋惜,他也不至于不许女方另择夫婿。
“堂兄当时就可告知丁夫人,请他家自便,我家哪有那般霸道,议亲不成就不许人家女郎另嫁。”荀柔刻意地勾起唇角,“毕竟我与曹孟德有通家之谊,待曹子修成亲,我若不在长安,就请文若记得,代我送一份贺礼去。”
“啊,”他忽然又想到,“难道是伯旗阻挠么?应当不至于罢。”
当时就是荀祈自己没答应,婚事才没议成,荀祈就算知道消息,心中不快,也不至于这样做。
“当时,我亦如含光之言,告知丁氏,丁夫人也道,并非担心荀氏跋扈。”荀彧道,“伯旗之后亦未阻拦。”
荀柔好奇心着实被堂兄吊起来,“那她为何如此?”就是两家关系好,等成亲的时候,送一张喜帖也足够了,“难道想请阿兄为媒人?”
这其实不可能,且不提合不合适,就一国尚书令,能丢下工作跑千里地去做这事?
“丁夫人道,其实婚期已定明春三月,就是想请太尉东行时,转告曹兖州。”
……啊……啊?
荀柔眨眨眼。
“这……岂不是……”曹孟德赶不上儿子婚礼了?
岂止赶不上,曹子修成亲的时候,还不定能得到消息。
他未必三月时能抵达冀州。
想想曹操得知消息的心情,荀柔小有激动得搓搓手,心里开满名为幸灾乐祸的小花朵。
“丁夫人对曹孟德”他满怀八卦之心道。
荀彧并未让他失望,“丁夫人道,家中太公、叔伯皆耻曹兖州之前之不忠,故不复与之交通。”
这其中或许有自保之意,但也不妨碍荀柔心情飞扬。
曹孟德也有今日!
就为看曹操一瞬间的精彩表情,他也盼年后早些启程。
“文若明岁,咳咳,可愿随我出征?”要一起去看热闹嘛?很好看的!
荀柔居然激动咳嗽了。
荀彧短暂的愣了一愣,摇头失笑,“日晡已过,天色将暗,含光夕餐过后,早点休息罢,彧当告辞了。”
荀柔端起侍从递来的盏,慢一拍反应过来,堂兄今日来是陪他闲聊,方才似乎是有意逗他高兴?
难怪像讲故事一样。
那他是挺开心的。
……似乎忘记什么?
荀柔想了想。
也罢,大概也不重要。
自从上次病后,记忆是不如从前了。
晚膳后他下定决心,请大兄荀悦之妻大嫂邹氏帮忙探阿姊的心意,毕竟兄弟叔伯中,也就大兄没置妾。
荀襄裹挟着寒风冻雨,进入清河郡守府正院大门。
她一袭紫色氅衣,内着武将大红袍裙,头戴鹖冠簪羽,皮靴沉沉踏在门口青砖上,发出两声闷响。
武将官服果然是最方便行动的服饰,冬夏皆宜。
魏郡偏南的地理位置,不适合照顾整个冀州,再加上清河、安平两郡,是被曹操攻下的,如今虽然退回,但紧邻兖州,不得不防,故荀襄将州治所移到清河郡广川县太守府。
此府本来的主人太守张绣,丝毫没有权利被侵犯之感,倒不如说,喜从天降,求之不得。
正院门两侧廊下立墙为塾,左侧为候见官吏,右侧为太守府记室众掾属,见州牧入门,纷纷起身行礼。
“坐下罢,不必多礼。”
荀襄冲两边摆手,脚下不停,穿过中庭,迈上台阶,与得到消息,出殿相迎的张绣撞个正面。
两人彼此未待开口,先相视一笑。
“无事?”张绣先问道。
“无事。”荀襄点点头。
叔父令她镇守冀州,保一州平安稳定,她不曾治理过地方,原不知怎么做,却是阿姑给她提的建议,一道简单的办法巡察。
纵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做,巡行郡县,对于宵小之辈也能起到震慑作用,目见耳闻之后,自然也就能明了民间之疾苦。
荀襄从其言而行。
政务都在郡县,她这个州牧本来也没有具体负责的事情,兵士闲着也是闲着。
四方巡行后,她才明白,叔父为何三令五申,叮嘱她要维持安稳。
才明白,何为百姓疾苦,小吏奸猾。
之前,巡行途中,她发现冀州此地,因为水网密布,水泽充沛,县、聚皆依水而建,城中水井数少,百姓多自河流汲水。
但今年天旱,如今又是枯水的寒冬,水位下降,河面封冻,取水就需滑下堤至河上,凿穿冰层,取水,再艰难爬上堤岸。
艰难且不提,多有百姓,因为不慎踩中冰层薄弱之处,掉入冰窟,溺水而亡。
针对这一现象,荀襄想了个办法。让各县在其近河处凿几个洞,再在堤上搭建几个汲水台,指引百姓统一在堤上水台汲水,就如井上汲水一般,安全又方便。
一点小事,并不费多少人力,很容易就有益一县百姓,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带来不少麻烦。
有搭建井台,让百姓付费取水的,有借此强征百姓劳役的,有以搭建井台为名,强拆百姓屋梁、强抢财物的。
县令、太守更换,小吏却无法完全更换,县令忙着上手公务,的确抽不出时间关注这一件小事,但袁氏刚倒了,就有人如此阳奉阴违,连一时半刻装老实都不能,也是实在大胆。
然而就到此,都还不算什么。
荀襄巡行乡里,威慑住一些奸猾之吏,有些地方原本要钱或者强征的,风闻她将至,也不敢再乱来。
县令们得到传报,正要也借此处理掉一批掾吏。
但让她没想到,竟然有人,借这一点小事,就差点激起了民乱。
一个小吏,先借政令名义,征调民夫,强收杂税,毁坏屋舍,然后将事情推给上官,鼓动唇舌,以激起百姓怨愤,转头再将百姓怨言上告县衙,说百姓要造反。
若非当地县令沐并,聪慧明达,未被他一激出兵,而是悄悄调查清楚,这名小吏估计就已成功逼迫百姓造反了。
沐县令查明真相,审讯小吏,小吏当时对罪行供认不讳,并暗示自己是有人指示。
待县令上报郡府,郡中派人详查,小吏却忽然翻供。
声称自己都是按照县令行事,风闻百姓动乱,才上告县府,对朝廷一片忠心,根本是县令伙同袁氏旧族不满,故意制造动荡,煽动名义。
巨鹿太守波连看着前后不一的供状,十分头痛。
这位县令沐并,本是袁氏吏,被荀太尉亲自赦免,拔擢为县令。
而这个案子,越审越大,越来越复杂,他实在搞不明白,只好呼唤荀州牧来处理。
荀襄拿着罪状,也又惊又怕,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差点酿成民乱。
她也拿不定主意。
沐并此人如何被叔父赦免,她比波连更知原委。
袁绍幕府大吏,未受罢黜反倒升迁的,只有此一人。
先是刚上任的赵郡崔烈为袁氏旧吏求情,希望太尉宽饶,以彰仁爱,崔氏名声实高,叔父于是答应了,许其家中田宅二百亩以下,家资三十万以下,仍复原职,不必罢黜。
一个四百石吏,最多能置下的家产也就如此。
但一通统计下来,只一人脱颖而出。
沐并出身贫寒,并非巨姓,全靠才干进入袁绍幕府为曹,家中田不满百,其母其妻,布衣荆钗,亲自织布。
叔父亲自见过他,认为其才德兼备,任其廮陶令,接替崔烈原本的职位。
至于这番宽宥,却查出好几人大笔不明财产,家中田宅连陌,家中大起屋宅,仆从过百,崔公脸面如何,就不必去看。
总之,沐并没问题。
但未曾问出小吏背后支持者,荀襄一时就舍不得杀他。
直到贾文和提醒,此案不断,会逼迫冀州残存士族惶恐,甚至造反,才让她忽然醒悟。
关键并非阴谋撩拨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一直存在,真正有实力作乱的大族,其实已经被叔父处理掉,剩下的是一群惊弓之鸟。
关键是安定,眼下一切与“造反”、“作乱”相关的事,都会让他们惊惧。
在性命威胁下,他们可能做出任何事,而且一处起火,可能会引起燎原。
她立即杀掉小吏,了解案子。
却也受到深刻教训。
在这之后,她依旧巡行乡里,督查各处井台设置,但每至一地,更加仔细,更加谨慎,不止要咨询百姓,还亲自上门拜访名宿士族。
好在现在,终于渐渐平静无事了。
正堂垂帘再次撩起,走出恤孤令使荀光。
“见过州牧。”荀光亦浅浅一笑,牵起帘幕,青衣素裙,书吏装扮,温文雅致。
“阿姑也在。”荀襄回了一道家礼,低头进入殿中。
沾满泥浆的皮靴脱在堂下,堂上炭火充足的室内十分温暖,她伸展开冻僵的手臂,舒坦的喟叹一声。
长史任红昌快步上前,替她脱下冻硬又沉重的外氅,又连同自己的,一同递给候在殿门一侧的亲兵,让其拿去烤化晾干。
亲兵偷偷看她一眼,连忙红着脸将头低下。
“哪知竟有冻雨,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出门。”张绣望了望被风撩起的门帘,有雪花偷趁缝隙飘进来,化在门槛内,将门口的地面浸得泥泞。
“无妨。”荀襄搓搓手,解开皮甲铁裙,“我在外面觉得冷,就下马步行,走一走就热了。”
张绣立在一侧,动了动手指,犹豫间荀光已经伸手接去。
“好沉!”荀光惊笑,手臂坠了一坠,双手才将甲衣托稳。
“我来罢。”任红昌上前,笑着接过,转身挂在立架上去。
“听说曹子慧前来?”荀襄接着就问道。
“在西厅内。”张绣立即答道,“说有要事,观其神色,却不甚急。”
“我今日来,也是有一事想禀告州牧,”荀光笑意盈盈道,“也不甚着急。”
“如此,请阿姑与贾公,与我同去见曹太守。”荀襄先看姑母,又望向行礼过后,又低下头看简牍的贾诩。
她毕竟还是要注意一些男女之别。
贾诩被迫起身应喏。
他与张绣一般看法,认为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但大概有点麻烦。
待曹性说完,贾文和心里叹气,果然麻烦。
事情本身简单。
曹性为中山太守,中山无极县曾有一大姓“甄”氏。
之所以说曾经,盖因为甄氏宗家二子,在袁绍府为吏,抢掠财物、侵夺民田数量巨大,已经被清算,甄俨、甄尧二人斩首,家产皆没,仅留下一处宅。
就这些,甄氏不过冀州无数破家的士族之一,只是她家有一名闻名州郡的女孩甄宓。
关于这名少女,有许多传说,据说她幼年睡眠,家人就常常见有人将玉衣盖在她身上,逐渐长大,不止容貌尤其美丽,还品行优异,喜爱读书,聪慧颖悟,在灾荒年间,劝说家人拿出存粮救济百姓。
总之,是个完美无缺的女郎。
这样的女郎,袁绍自然也知道,之前曾与甄氏约为婚姻,要将她配给二子袁谭,只是婚事未成,袁绍事败了,接着甄氏就被清查。
如今,甄家一架小车把甄宓送进了太守府,声称不管他是娶,纳为妾,还是为奴为婢都可以,反正他们家现在只是罪臣。
“我为中山太守,怎么能娶这样家族的女孩。”
曹性叹了口气。
美色是一回事,但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他还想继续仕途,怎么会自找麻烦。
荀襄正想开口,被旁边荀光扯住衣袖制止。
果然曹性话并未说完。
“我原本想,代其父兄,将她嫁人了事。那女郎却道,她来嫁我,就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性命。如今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又成了罪臣,妇孺柔弱,又不能自求生计,若她不能凭借容貌,寻得一名丈夫庇佑,那一家只能俱死,以保清白若我一定要嫁她,就请将她献给太尉,否则她绝不离开太守府。”
“她说家中商议好,若是不行,就举火俱焚,性情如此,我如何敢逼迫?”曹性苦笑,无奈之色不算作假,“故而,我只好留她在府上,来请州牧援手。甄氏虽入罪,可中山无极甄氏,是前汉发迹起来的士族,亲朋故旧无数……”
甄家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度,他却不愿意受其牵连。
话说完,室中一静。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曹性坚决不娶,自然有道理,可甄氏摆出这样决绝的态度,也不能不安置,总不能真的将她送去长安太尉府。
贾文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好在因为事关女子,荀襄下意识去向姑母寻求意见了。
“甄家女郎都能读书识字?”荀光忽然问道。
“这……我并未细问,或许吧。”曹性尴尬含糊道,“听她说话似乎颇有条理。”
他当时只看了甄宓一眼,当即躲到屏风之后,一番对话完毕,他也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出门,就怕慢一步自己改变主意。
荀光含笑又看了他一眼,看得曹性低下头,却干脆道,“如今,全凭州牧做主,我……可不敢回去。”
“我正有一策,可解曹太守之忧。”荀光莞尔一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前来寻凤卿,与曹太守之事,恰有关系。”
“我正想从冀州征招女子入恤孤寺为吏,既然甄氏熟读诗书,岂不正好?”
贾文和一愣,双眼微睁,抬头望去,荀光目光不避,含笑回视,看得他只好先回避。
附近拥堵的车马,一个个探出头来。
虽非休沐日,毕竟是年底,太尉荀含光领兵归京后,又染病不往太尉府理事,留在高阳里家中休养。
故此,里巷内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幸好靠近皇城,附近居民少,否则多少要造成点民怨。
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怒向守卫,“如此跋扈!我必将告于太尉!”
“我等并未碰他,是他自己未拿稳!”双手执戟的侍卫,大声争辩。
儒生的同伴跌跪地下,打开摔落的木匣,见里面一块黄白色玉璧已断成两半,顿时捧着匣子嚎啕起来。
“我家祖传宝玉啊父亲母亲天耶地耶你们欺人太甚了”
儒生向就近侍卫冲去,侍卫执长兵器,用于威慑格挡,并不利战,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
这下顿时热闹了,拉架的、劝架的、捣乱的、想趁机偷偷入门的,搅作一团。
“何人竟敢在此作乱!”
两厢正推搡间,忽而传来一声雷霆般厉吼。
众人转头,一名年轻的青衣文官,不知何时已绕过堵塞的车驾,站在围堵大门的人群背后。
其人容貌清致,身材高大,腰悬长剑,神色威仪,让人凛然生畏。
身后四名健卒各执棍而立,凶横的盯着闹事人群。
自有人识得,忙上前见礼,“荀左监。”
于是更多人晓得,原来是威名赫赫的廷尉左监,太学祭酒荀仲豫之子,荀颢、荀景文查抄天子爱妃董氏娘家,阻拦天子亲弟的车驾的酷吏。
如今长安狱牢,一半都是被他抓进去的。
荀颢眉目肃然的拱手还了一礼,又向人群挥手呵斥,“相聚闹事,冲击里门,尔等想做什么?还不速速散去!”
众人敢逼迫守卫,是仗着法不责众,可哪敢真在廷尉府官面前争辩,讪讪躲开,露出事件中心。
“做什么?”那青年衣服头冠散乱,神情倔强,“我与我友自荆州远道而来拜见太尉,却被这几个兵奴阻拦,更将我友家传宝玉摔碎!”
捧着装玉的木匣的儒生原本已停止哭泣,又放声大哭起来。
“果如是言?”荀颢神色不动,望向守卫士卒,“伍长何在,上前回话!”
侍卫中左排一人上前,抱拳闷声道,“荀君明鉴,我等一分都不曾碰他的,匣中何物,都尚未及验查,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拿稳摔落”
“胡说!此乃我友珍爱之宝,岂会不小心,分明是你们推搡所至!”儒生正胡乱整理着衣袖,一听此言,立即停下来昂首理论。
荀颢默默打量两人一番,向身边一名侍从低语一句,侍从转身入里,他抬步款款走到捧玉者面前。
青年吓得一抖。
“你、你要做甚?大庭广众之下,岂容妄为!”一直满“声”正气的儒生,声音不免虚了一虚。
“可否交谈两句?”
荀颢放低声音,音色竟很柔和,与方才截然不同。
青年垂头沉默。
荀颢耐心地站着等待。
青年见他不言不走不催促,只能渐渐平息了心情,拭干眼泪,点了点头。
荀颢看了看摔作两半的玉璧,并不伸手,轻声先问起家氏姓名,何时至长安,住宿何处……
他声音平静温柔,并不过分亲昵,让人觉得冒犯,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循循善诱,青年不知不觉承认了匣子确实未被抢夺,是自己一时没有拿稳。
“我、我家原是楚国芈氏旁支,后来衰落,只剩这一块玉璧,如今又……”青年说着丧气,哽咽着又要哭,“是我无能,原想以此重振家门,可是连最后一件祖先遗物,都”
“你若果然珍爱,当藏之于室,而非以此为晋升之途。”
青年一噎,脸涨通红,泪水包在眼里下不来了。
“你二人自荆州来,有所不知,太尉向来受干谒。”
荀颢并非要羞辱他,确认了二人只是寻常士子,神色温和下来。
“是。”青年抱紧匣子,低下头。
“盖因太尉见知昔日察举之弊,官吏不以才是举,以其私心偏爱是举,故使有才之士,不得见用,朝廷上下,唯尚攀附阿谀之风。”
“由是,太尉广开纳士之门,但负才高者,可以才自取入仕,你若自以为有才学,何不去参考,以此入仕,岂不比以身家献权门?”
他望向四方围观者。
叔父早说过不私见人,可仍旧有人借着族中关系,妄图侥幸。
许多人聚于此,实在难免别有用心的刺客、探子混迹其中,近来已抓过两三拨人,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可仍然不由他不担忧,不小心。
如今九州之内,有太多人,欲至小叔父于死地。
“太尉贤明。”青年抱匣轻声道。
其友悄悄蹭过来,此时亦露出思索之色。
“今岁策试之期已过,明春亦有新科,你等寄居长安,可以留意消息,若是等不及,也可往尚书台吏曹下典才院单独报考,此院设于城西双凤阙外,就在道旁,很好辨认,只是要额外缴二百钱。”
“户律、田律、刑律、吏律、金律等律令各科,可自选一科,抽选二十题,另有月令、历法、数术各五题,答对超过五成即可选为吏员。”
“另外,若无钱亦可借贷参试,日后俸禄扣除,若不能,一年内还清即可。”
他如此清楚,因为关于律令的题目,是叔父尚书令荀彧让他编写的。
叔父虽赞同小叔父以试取才之法,却也担心时下难以运行。
天下尚且未定,各地消息不通,新来到长安的士子,未必能恰好赶上一年两次的试期,实不利于与高门贵戚争夺人才,亦不利于策试通行。
因此文若叔父在尚书台设下一院,专门负责考试。
小叔父要以践行实干选拔人才,考试内容不必深难,只需能识字、书写,知道民生、律令、一百内加减即可。
文若叔父要策试通行,纵不得家传的贫寒士子,亦能通过考试入仕,以免高门垄断仕途。
他依据两位叔父之意,选近于民生的律令条文,每一科各作三十题。
典才府吏每次依数,当场从各类题中抽取,应试者当场抄录作答。
就以眼下,哪怕一二应试者贿赂考官也不要紧,作小吏,其实能识字书写就足够。
荀颢心中如此,话语更充满劝诱,“考中之后,初虽为属吏,然,此是太尉欲使官吏皆知民生民意,况,锥在囊中,其末立现,宝珠于暗室,更显光华。若有才者,自可显名于民间,百姓自为其彰,岂不如阿谀豪门显贵宅前?
“昔年中试者,亦有数年而至州郡之人,二位中试后,勤谨爱民,造福一方,亦成己青史之名。”
见二人被说得一时心潮澎湃,荀颢向旁边侍从招招手。
侍从刚从高阳里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匣,虽小步趋前,面上却露出不愿。
荀颢一手拿过匣子打开,里面亦放着一块玉璧,虽只有掌心大小,却通体洁白无瑕。
若以玉质、价值论,绝不逊于那士子所有。
“此乃我冠礼时,叔父荀文若所赐,今转赠与君,’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望君子如玉,珍爱名节,清扬远闻,章章其德。”
他不以此为赔偿,只称赠送,也就没有相比。
士子双手接过,郑重感谢,立即表示自己会与友人参加策试,日后也一定保持清白,仁爱百姓。
“咔嚓”
不远处,一辆马车内,一名布衣粗服的青年,掰断了手中名刺,丢于车轮下,“文举兄,我们回去。”
“这……正平,我已同荀仲豫说好,今日带你去拜见。”孔融既为难又困惑。
“我既可以才自举,又何须拜于权门。”
“以你之大才,自可轻易通过策试入仕,只是又何必自小吏做起,案牍劳形,虚耗光阴?”孔融絮絮劝道。
“若非其弟,荀仲豫不过一白首儒生,尸呈朽立之徒尔!况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岂可为人门下走狗?”祢衡一昂首。
纵使孔融早已习惯,此时依旧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四下顾望,生恐被人听见。
“何惧之有?”祢衡朗声道,“这天下之才,我与荀含光,各执五分,文举可与德祖共为一分,余者天下之人”
他挥袖一指,“余者天下人,倒欠一分!”
“天下愚者,何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