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昀:“你为他求情?”
“就当卖我个人情,”天机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色小瓶,赔笑说道,“你那徒弟在筑基许久了吧,最近我那的丹药房才炼制出一批新药,有助于**根基的,他用正正好……”
大家同在朝华宗数百年,纵使戚长昀修为境界更高,多少也有些情分。
薛应挽固然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想依靠他人,尤其是处于中间难做的师尊。
此事若真的闹大,不仅朝华宗面上无光,自己也再一次陷入讨论旋涡中。
狼狈的人变成了宁倾衡,屋内弟子目光带着诸多情绪,有鄙夷有嘲谑,不住窥探这位习惯身处高位的宁小公子,如同刚才这般看着薛应挽。
让一个高傲的人失去自尊,鞭子虽未真正落到他身上,却已经足够侮辱之意。
薛应挽出声劝道:“师尊,算了。”
空中灵流有一瞬停滞。
薛应挽心思太过细腻,甚至在这件事中算得上有些懦弱,下唇抿得发白,脸蛋也侧过一处。
一是向来知道不能将人真正逼死这一说法。
二则是,不想自己这副样子,再继续被这样多的人看在眼里,再继续这一场闹剧。
更加不想,让其他弟子觉得,戚长昀仗着权势修为,为护短而去欺负一个外宗弟子。
天机也道:“好了好了,我方才与宗主得沧玄阁传音,说等法器制成,便能在一城范围内精确探测出曾与魔气有过接触之人,宁小公子也是为了照夜珠,一时着急才犯了错。”
他说道:“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
被灵力操控在半空的鞭子落地,戚长昀放下手掌,剑光收敛,声色清沉:“刑罚堂所有弟子,自去面壁三月。”
松了桎梏的宁倾衡跪趴在地,他仰起头,发丝乱在额前,瞳珠深黑,带着一股寒意十足,阴戾摄人的森然,死死盯着薛应挽,像一条阴冷的蛇,用毒牙啃咬在血肉间,令薛应挽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戚长昀临去前,瞥到被越辞护在身后的薛应挽。
“学艺不精,被一个金丹期欺辱至此,”他说道,目光冰冷,“到如今,还与这种人厮混一起,当真无可救药。”
越辞脸色陡然一变,眉头蹙紧:“你说什么?”
戚长昀只一抬眼,一股极强的灵力便几乎穿过他胸膛。越辞被灵流带着后退数步,直直撞上刑罚堂中朱柱,后背剧痛传来,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第17章 表白(一)
薛应挽瞳孔缩紧,眼见戚长昀还要动手,顾不得身躯酸软,三两步挡在越辞面前,喊道:“师尊!”
二人虽相处时间不多,可薛应挽还是多多少少了解戚长昀,他极少会这般生气,甚至对一个筑基期弟子下如此狠手。
越辞讲不出话,唇边溢出鲜血,薛应挽手忙脚乱去替越辞抚平伤势。天机长老也蹲下身子,往他口中喂入丹药。
薛应挽发问:“师尊,你在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
戚长昀沉下眼,收回手,不再言语,拂袖转身,大步走出刑罚堂。
天机道:“今日屋中弟子,皆需立下灵誓,此事不许对外传扬。”
屋内弟子皆松一口气,以术立誓为证后,密麻人流顷刻如潮水般慌不择路离去。
很快,便只余下仍旧待在原地的越辞与薛应挽。
天机替代薛应挽替越辞疗伤,戚长昀虽看起来下手重,实际却并非真正要伤他根基,反而更近乎于教育或威胁,或是表达不满。
灵力灌注其内,很快,越辞便呼吸顺畅,恢复些许力气,勉强撑起身子,想说什么,却只咳嗽几声,又吐出口血沫子。
“好了好了,你别讲话了,”天机嘟囔道,“霁尘大概是觉着你带坏他徒弟了,加上宁倾衡的事,才将气撒你头上,想着给你个教训的。”
越辞皱紧眉头,讲不出话,被天机抛了瓶丹药:“回去每天晨起吃上一颗,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
言罢,便再不管越辞,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目光转向正替越辞擦拭唇边血迹的薛应挽,想了想,还是说道:“应挽啊,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错不在我,”薛应挽道,“是宁倾衡看不惯我特意找茬,长老也看得明白,不是吗?”
“我不是讲这个,”天机摆摆手,显然对薛应挽在朝华宗内被宁倾衡一个外人联合弟子这一倒反天罡之事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有关霁尘的事。”
他将方才在戚长昀面前展示的那只碧玉瓶塞进薛应挽手里:“我和霁尘相处也不短时间了,很少见到他这样用心待一个弟子,还特意来为你出头。这些年你在相忘峰里,我都以为他不再管你了。”
又道:“他说的话一向有点伤人,别放在心上。”还作势拍了拍薛应挽肩膀,这是他与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学的,说能拉近距离,令自己更平近和蔼些。
薛应挽犹豫一下,还是收下药瓶,说道:“我知道的,师尊做事一向有他的缘由。”
天机:“说起来,你们两个人要照夜珠做什么,这可是能做探测魔气法器的重要材料,要真的没了,这事还真不好办。”
“只是想试着打造一下武器,后来发现不成,便归还了,”薛应挽知道越辞做的事不能让他人知晓,主动撒谎敷衍过去,意识到什么,趁此机会问出心中疑惑,“如今还不知道最先接触魔气的人吗?”
“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要在各地布下法器法阵,一个个查探,”天机道,“接触过的人,都有与魔共通的嫌疑,何况此事太过突然,总得找到魔气最开始诞生处。”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声音也苍哑不少,“何况……我们朝华宗,应该是排查的重要场所。”
薛应挽握着药瓶的手臂短暂地僵了一下,极快恢复自然。
戚长昀并没有将他释放魔气的事告知宗门。
既然师尊决定不说,那就是有他的理由,薛应挽反倒松一口气,并不打算将自己接触过魔气之事再说与他人,纵使对方是师门长老。
“辛苦长老了,”薛应挽扶起此刻尚在虚弱的越辞,温声道,“之后我来照顾他就好,今天的事,多谢长老了。”
天机点头,算是作答,临别嘱咐:“我方才给你的丹药可记得服用啊,对你修为增进有益,一直在筑基期,也不怪大家觉得霁尘对你……唉。”
余下的话也就不用讲了。
薛应挽道:“我明白的,多谢长老。”
等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才扶着调理恢复得差不多的越辞走出刑罚堂。
此处算是内门弟子常来修炼的侧峰,离峰要经行一条近山小道,山道开辟出了习武场,时常有弟子在此切磋比试。
越辞比薛应挽高了一个头,却半个身子倚靠他身上,引来不少来往弟子好奇视线。
相比朝华宗其他处,相忘峰虽地方小了不少,设施也算不上完备,可在薛应挽多年打理下,不光灵植生长更好,连小竹林与大片桂花树都长势喜人。
得益于朝华宗灵气充裕,而后又陆陆续续种下不少需要特殊天气地理环境才能存活的品种花草树木,原本除了灵植园外荒芜一片的相忘峰,如今草木茂盛,一季可赏四季之花。
越辞靠在他肩头,两人坐在小院石阶上,清风袭过,吹动一地桂花,馥香幽然钻入鼻息。
戚长昀确实没下重手,喂了丹药,辅以灵力舒缓,小半个时辰后,微弱鼻息渐渐变得粗重,热气长长呼在薛应挽脖颈处。
薛应挽解了越辞一半衣物,替他在胸口上药,觉察变化,问道:“好些了吗?”
越辞闭着眼睛,点头。
一声长长叹息。
“……其实,师尊也没有坏心,”指尖沾染着黏稠晶莹的透明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处,膏体被软化染上温热,黏黏糊糊的,“是我太久不修炼了,师尊觉得我不上进,才迁怒你的。”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与他的事,也跟你无关。”片刻,又问,“不过,这么说来,你拜了他为师,为什么不喜欢修行?”
薛应挽声音轻细:“有一段时间是修行过的,可是也许真的没什么天赋,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同门。”
“后来我去借阅藏书,发现自己也许对炼丹药草更感兴趣,这些年待在相忘峰,也一直在学习……这件事,师尊也是不介意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去刑罚堂找你?”越辞问。
“听到了传言?”宁倾衡在宗内有一段时间了,与他走得近的弟子不少,消息传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差不多吧,”因着忍痛,越辞喉间偶会溢出哑音,“弟子峰有人在偷偷讨论,被我听到了。他们觉得戚长昀早就不管你了,把你丢到相忘峰自生自灭,所以怎么对待也没事,还说宁倾衡以后就是少宗主夫人,跟着他,灵丹灵石都少不了。”
薛应挽听着,手上动作慢下许多,沉默着不发一语。
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年已经确实不太像一对正常师徒。不是戚长昀对他不好,反而是给了他太多的自由和选择,在有“剑神”之名的戚长昀座下不习剑,那真是平白浪费。
怪不得宁倾衡敢在朝华宗做这样的事,怕是觉得戚长昀顾于面子不能解除师徒关系,实则将他当个累赘,恨不得早日丢弃,所以也定不会管薛应挽被侮辱欺凌,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宗门。
越辞没有发现他表情变化:“我既然来了,就有把握能带你全身而退,也看不惯他的模样,想着先教训一顿……没想到,你师尊也会来。”
伤口敷了药便不觉疼痛,体力也能恢复七八,虽说先前靠在薛应挽肩头,可后来,便习惯性地将这副消瘦单薄的身体往掌中揽。
他气息灼烫,带着不容拒绝的悍然,说话时,尽数扑洒在薛应挽颈间。
薛应挽有些不自在,越辞散漫惯了,笑他:“怎么,哪里都这么不禁碰?”
相忘峰吹来一阵很大的山风,卷着满院的桂花落叶往外飘,沙沙地响。抬头一看,日头都往下落了,鹊鸟从屋檐上往外扑棱着翅膀飞走。
薛应挽的满头青丝也被吹得纷乱,几缕刮到越辞面前,被一只手掌握住。
顺着发丝看向主人,这才看到那张温然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落了泪,泪痕被风干一点,更多的,水晶一样聚在薄红的眼眶里,润盈盈的要往下掉。
这张脸总是写满故事的遗憾与不甘,他什么话也不用说,淌下一滴泪,便能让人心口被紧攥般闷重生疼。
第18章 表白(二)
“怎么哭了?”越辞身上没带巾帕,只能随手撕扯下自己一截衣物,要去替薛应挽擦拭。
薛应挽也反应过来自己出了丑,挡住越辞手腕,用手背胡乱擦过眼下,将湿润一并抹去,余下一点眼眶霞色的红。
“我……”
他想说什么,越辞阻止:“没事,想哭就哭,人之常情。”
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微垂着头,一绺碎发从耳边落下。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他很轻地吸了吸鼻子,鼻尖好像也泛着一点粉,“我就是一时,一时太乱了……”
“我知道。”平日都是薛应挽是那个稳定的人,如今突然调换了身份,一时有些不习惯。
越辞惯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想来想去,从纳戒里取出竹制机关蜻蜓,自己做的魔方,九连环华容道等等等等,噼里啪啦,尽数堆在了二人脚下。
薛应挽这回才是真愣住了。
“啊?”
“本来是打算一天送你一个养好感度的,可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越辞替他将发丝别至耳后,温热的指腹擦过眼下一点薄薄皮肉,“我共情能力不是很高,也不能和你感同身受,不过这些都送你,开心一点。”
薛应挽转过头,怔怔地看他,真的没有继续掉眼泪。
一点泪意再次被擦去,肌肤相触间,带来一点细微酥麻。
“你哭起来也很漂亮,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哭,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后还有机会,会让宁倾衡付出代价。”
薛应挽握上越辞手腕,摇头示意,阻止了他的话语。
浓长眼睫沾了水意,几缕黏结在一起,低低垂着,琥珀色瞳珠被洗濯得剔透,在盈满水的眼眶中轻微地晃动。
“我其实,不是因为那件事难过才哭的。”薛应挽喉中塞堵一般沉,极力克制后,才慢慢恢复平日温和清润。
越辞:“嗯?”
“我七岁被带上的朝华宗,算下来,有一百二十年还多了,”薛应挽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声音也轻了很多,“我认识的人不多,师尊严苟,几个师兄也对我以礼相待,但是我也很明白,大家的关系就止步于此。”
“我时常觉得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待在相忘峰,陪着这些灵植草木,没什么真正亲近的人……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就是有的时候,会觉得惋惜。”
薛应挽的头垂得更低,手指在堆了满地的新奇事物上摆弄,抓着竹蜻蜓一只翅膀,指尖无规律地上下刮蹭。
“直到你来了相忘峰,来送我这些东西,愿意吃我做的糕点,每天陪着我,”他逐渐声如蚊蝇,耳朵也泛起一片潮红,“在你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愿意挡在我面前,愿意这样相信我。”
他咬着唇,问道:“我看过话本的,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喜欢我?
可这句话没能问出口,越辞已经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把手从薛应挽掌中挣脱。
本就松松抓着,一用力,便极快地分离。
一阵不合时宜的山风吹来,脚下堆积的手制器物打了个滚,咕咚一声,打破两人间的僵持氛围。
薛应挽的手停留在半空,呼吸滞了一下,瞳孔微缩,有些发愣,另一手还捉着那只竹蜻蜓,指腹在翅膀上按得发白。
他猛然抬起头,眼中无措,脖颈一片通红,似是不可思议,又对于自己方才讲了什么而无地自容。
“我、你……”
他本来想说,他们可以试一试,试一试真的去互相了解对方,再慢慢地发展。
薛应挽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讲出这些话已经费了浑身力气。
在相忘峰消磨时间的这些年,他看过不少师兄从山下带来的话本,都说,倘若一个人每天都陪着你做你喜欢的事,送你礼物,照顾你的感受,愿意帮助信任你,那他便是对你有意思,想和你在一起。
薛应挽想了又想,这些越辞好像都对他做过。
一次一次地为自己出头,甚至不顾安危,宁愿受伤也要保护他,会送给自己不一样的礼物,说要带他下山,见世间万千景象。
他不想辜负那双总是充满期冀,闪闪发光的双眼,所以,在今日越辞再一次挡在他面前时,选择了主动挑明。
可答案似乎与薛应挽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的确对于情爱一事知之甚少,便是百年前与萧远潮走得近些,也多是当作总角之交。
可越辞不一样,早在一日日相处,一句句交谈间,薛应挽便逐渐觉察了自己的心意。
靠近他会心脏怦怦跳动,会升腾喜悦,会期待见面,期待今日越辞为自己带了怎样的礼物,会想去学习更多糕点式样,每一样都做给他品尝。
照理算来,这应当才是薛应挽的第一次动心。
他以为他们会是两情相悦的。
他以为少年会志得意满,眉间飞朗,忘却胸口伤痛,去握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认真庄重地应上那句话,回他:“好,我们试一试。”
然后,在落叶飞卷与最后一抹夕阳落下的昏黄间,薛应挽看到了越辞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反倒眉心微敛,薄唇抿紧的表情。
像是有人生生浇了一桶凉水,让他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怦怦跳动的胸膛变得平静。
“……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这样对你,”越辞沉了沉眼神,身体本能在往后躲靠,“我以为这是个修仙游戏,没有想过npc也能有这种感情……”
他略不自然起身:“薛师兄,我还没通关,我的剑还没有铸好,主线,boss,还有很多事……”
一个又一个陌生词语从越辞口中冒出,有的薛应挽听过,有的没有,可那些新奇的话语,现在好像变得都不再重要。
没有说出明明白白拒绝,可每一个字,都在告诉薛应挽他的态度和回答。
他又一厢情愿了,和那些弟子说的一样,说出一些引人发笑的话语,将越辞对自己的示好当成爱慕。
而事实则是——越辞急于摆脱他,摆脱他口中一次次称呼为“npc”的自己。
那为什么要牵他的手,为什么要抱他,要每日准时送他礼物,无条件理由地相信他,一次次挡在他身前呢?
为什么要做那些亲密之人才能做的事,讲那些暧昧的话,要跟他承诺有以后呢?
他太笨了,他想不通,他想不明白。
一时间,“自作多情”这几个字眼淹没了一切,薛应挽只觉难堪不已,头昏脑涨,反呕的恶心感从胃部滚上喉咙。
他嘴唇发干,须臾,很勉强地,扯起一个和平日没有差别的笑,“对不起啊。”
“是我误会了。”他说。
薛应挽觉察两人中间被生生隔开的距离,偏开眼神,很慢很慢地望向最远处,要看不见枝叶的小路尽头。
那里种满了桂花树,方才还在想,明日要做桂花酿,越辞去年来的时候吃的第一顿便是这个,当时他说“很好吃,要是能每日都吃到就好了”。
薛应挽当真了。
只有他一个人当真了。
“你走吧,”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嗓音沙哑,强作毫不在意,“就当我没说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越辞好像如释重负。
薛应挽眨了眨眼睛,帘睫垂落,他的衣摆袖口被吹起,灌入冷风,又凉又渗人。
越辞比以往每次离开的速度都要快,说得难听一点,倒像慌不择路地退避,怕他继续说什么,或是做什么。
可薛应挽只是坐在原地,抱着双腿,在院落前的白色石阶上,埋下的脸蛋抬起,看到变得昏暗的天色。桂花树被吹落一地浅黄的花,用完的药瓶还留在身侧,药膏挖得空空如也。
直到对上那双常年带着一点凶意的眼神,才发现目中的鄙弃,和那些曾经嘲笑他,讽刺过他的弟子那样相像。
原来越辞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要是没有自作多情就好了,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受,这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稠密乌黑的长发浸没在夜色,被吹得纷扬起来,如一捧舀乱的细墨肆意挥洒。指尖触到发间银簪,碧玉珠凉冷如冰,紧紧贴在指腹间。
又是独自一人,草木萧疏,夜色寂寥,唯闪烁的星子与山风青草相伴。
与百年间的每一日都没有差别。
“别难过,”他像安慰孩童一样安慰自己,“很快就会好的,像以前一样,反正,都……”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咬字也不清晰,像是有些发哽,许久,才慢慢念出了余下几个字眼。
“都习惯了。”
一地狼藉,阒夜无声。
薛应挽很安静,很乖巧地坐着,双手搭在膝上,没有焦距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有些黏连。
第19章 表白(三)
相忘峰那间独自伫立的小屋外堆着越辞取出的精致小玩意,七七八八地散落一地,显得乱七八糟的。
薛应挽喜爱干净,每天晨起都会将院中打扫一遍,扫花扫叶子,扫偶尔经过的鸟雀留下的羽毛。如今却逃避似的不想去看,随这堆东西足足堆了三日有余,在午后得了空闲,一件件去收拾起来。
他蹲在地上,指腹抚过一件件精致制品器物。这些有的是从长溪街头货郎推车或者街边铺面上买的,有的则是越辞闲得无聊时自己做的。他好像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带来给薛应挽时,也享受他吃惊的赞叹。
这些东西,是他口中送给自己积攒好感的礼物,每日一件,都快成了习惯,薛应挽屋中也有一处专门装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晚上无事,便会摸出来赏玩。
越辞也三日没有来过相忘峰了。
换作从前,大概每日午时不到,便会满头大汗赶来相忘峰,一面嫌弃朝华宗给金丹以下准备的弟子食堂太过敷衍,一面笑嘻嘻地等着薛应挽今日做的饭食糕点。
大概是自己真的吓到了他。
既是种植灵植之处,尘土便不会少,东西堆放三日,不免染上泥沙。薛应挽没有擦拭,只是将他们挪了个位置,放到院子角落的一处木箱中,合上盖子,平日便不再扰他双眼了。
相忘峰恢复了清静。
忙完每日事务,薛应挽便独自坐在石桌边,烧了一壶茶,慢慢吃自己做好的点心,一手捧着医书端看。
清风会吹落树叶桂花,也会招来贪食的狸奴。小猫绕着脚边转,来了兴致,便往下丢点米糕,猫儿便蹦蹦跳跳叼着米糕跑走,落下一路碎屑。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多一人少一人没有差别,或者说是习惯了事与愿违,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拾好自己,只当冒头的感情错付,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一切如从。
期间二师兄顾扬来看过一次他,戚长昀门下五个弟子,他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亲传弟子。大师兄常年在外游历,其余几个每日在凌霄峰修行,二师兄脾气不好,待人没个好脸色。
顾扬对剑术追求也是他们几个弟子中最高的,为了锻体,还常年背着一把乌陨玄尺重剑,戚长昀也对他最是严厉,剑招使不到位就会挨罚,薛应挽见他可怜,偷偷给他送过几次糕点。
“二师兄,”薛应挽道,“你怎么来了。”
顾扬板着脸没说话,丢给他一本书册,便御剑离去了,还顺便不屑地看了一眼这间薛应挽花费数年精心打造摆设的小院。
显然是对于这种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的行为十分嫌弃。
打开书册,是一本他想看很久的罕见草药辨识。作者是个在炼药一道得了大成之人,这套书册都遗失了近百年,如今到手的可称之为孤品了。
薛应挽轻笑出声。
能有本事搞到这本药籍的人,整个朝华宗能有几人,还不愿意拉下脸面主动寻他,托了顾扬来送。
他合上书页,将药籍小心放好,起身去了凌霄峰霁尘殿。
霁尘殿常年灯火通明,少人打搅,薛应挽特意带了糕点入内。梁楹朱漆被火光照得泛起釉一般亮色,御案上摆放着几本堆叠剑谱。
戚长昀靠在主座上,单手支额,发冠下银发如泄,似在闭目冥思。
地上是厚而绵软的羊毛毯,有术法作用,能常年整洁如新,从踏入大殿的第一步,薛应挽便知道戚长昀已经觉察了自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