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阿蛮那如意郎君来娶她了,那是好事儿!劳烦鸨母同我讲讲,那是何等俊俏郎君能娶到阿蛮这般姑娘!这良人家住何处?哪日本王好去贺喜!”
老鸨闻言只觉鼻子一酸,她知晓永宁王把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当亲人看,此刻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王爷,别寻了,那苦命的阿蛮姑娘,已香消玉殒了!”
她哽咽地攥着永宁王的衣袍,瞧着傅良夜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震惊地颤动着。
“鸨母,是不是本王酒喝得多了,听不大清了,你重新同我讲一遍,她怎么了?本王为何就寻不到她了?”
“王爷,她死了,被歹人糟蹋,像是被短刀扎进了心口,胸前好多口子,血都流干了!她死啦!”
“死了?阿蛮死了,被人杀死的!”
傅良夜一下子泄了力,扶额靠在桌案前。他难以置信地扶着桌案喘息着,瞳孔中攀上了红色的血丝。
“本王只离开了三日,她怎么会死呢!你在骗我是不是?”
“老身怎敢骗你,就是在三日前,夜里老身去唤她,便瞧见了满屋子的鲜血。她穿着那件血红色的罗裙,衣衫凌乱,就那样,那样歪躺在榻上!”
老鸨一边回忆着,眼睛随之惊恐地睁大,“发现时已是死了许久,身子早就僵了,血也干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那么小的一个姑娘!阿蛮才比晏甄大上三岁,她才十八岁。
傅良夜闭着眼睛,他忽然间想起了同斗笠客争斗那日,斗笠客腰间短刃上的鲜血,和被自己打断的那句话——
“是你,害死了梅娘。对了,也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谢……”
谢……他要说的是谢阿蛮?
斗笠客分明要说的,就是谢阿蛮呐!
“怎么会,怎么会!你们都在骗本王,你们怎么敢骗本王!阿蛮她怎么能死呢?”
傅良夜神色恍惚,将桌案上的杯盏扫落于地,不顾老鸨的阻拦拨开人群,奔将至二楼。行至谢阿蛮的门前,他却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人安眠一般。
他朝那扇熟悉的、紧闭的雕花木门徐徐伸出手去,他仿佛听见了谢阿蛮正在卧房里头咯咯地笑他,没大没小地唤他小月牙儿;瞧见谢阿蛮正挥着水袖,落了泪,唱着那曲她最爱的《牡丹亭》——
“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世间何物似情浓?小月牙儿,你总不爱我唱《牡丹亭》,可本姑娘就爱这出戏。那杜丽娘可真是世间至情之人,柳梦梅也不负丽娘情深,两人真真是对儿绝配!”
“我也爱听这出《牡丹亭》,可我不爱看你哭。谁让你唱唱就哭啊!”
“那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爱还魂,你不感动?”
“自然感动。可那梦中之情,何必当真呢?傻丫头!”傅良夜摇扇轻笑,“《牡丹亭》那是戏本子,世人皆追求圆满,在戏里圆了现实中圆不了的美梦。可你想想啊?人若真是死了,怎可复生?死了就是死了,剩下一把枯烂骨头,若是叫情郎见到这般模样,早吓跑了!你若是死了,还能同那杜丽娘一般还魂么?”
“若是丽娘就此身死,那柳梦梅,会怎样还说不定呢!这戏文又该怎么写下去?那也是未知数。”
“呸呸呸!小月牙儿,你咒谁呢?我看你,就是今儿个心情不好故意杠我,真是讨打!”
“是,本王瞧见你哭,就是不爽!没大没小,以下犯上的傻丫头!”
傅良夜泪眼朦胧,他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扇,阿蛮忽然在眼前渐渐消散,魂魄幽幽地化在了风里。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床榻上的被褥、案上放的铜镜,都不知去了何处。仿佛谢阿蛮这个人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傅良夜的泪水终是禁不住一颗一颗地落下,他颓然倾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影交错间,他望见青砖上淌满了鲜血,那是阿蛮的、梅娘的、母妃的。而他,跪在这满地鲜血中懦弱地痛哭,只能瞧着她们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干,渐渐地失去生机。
“人死怎可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若是像戏本子里写得那般该多好,阿蛮、母妃、梅娘都能活过来,该多好。
老鸨战战兢兢地跪在傅良夜身后,环视着阿蛮生前住过的这间卧房,眼前浮现阿蛮死时的场景,只觉四处鬼影重重,森寒刺骨。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一串儿阿弥陀佛。
“王爷,阿蛮死时犯了血祭,此处阴气太盛,还是不要久留才好,阿弥陀佛。”
傅良夜对鸨母的话置若罔闻,呆呆地跪在一处,如同人偶一般让人瞧不出半分生机。
鸨母哆嗦着手,“阿蛮啊阿蛮,鸨母生前待你不薄,你死后万万不要再来寻鸨母。汝横死于此,鸨母也伤心欲绝,可最后也算给你寻了个好归宿,你从此脱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再也不必日日垂泪。”
她是在这卧房再也待不住,敛裙起身便要朝门外逃去。
傅良夜眼珠微动,突然张口问道:“阿蛮的尸身呢?你将她葬在了何处?”
鸨母脚尖儿微顿,蓦然有些心虚气短,“老身不知……离阿蛮死时还未出头七,沈郎君……沈郎君或许还未葬罢。便是那琳琅阁的沈卿,替…替阿蛮赎了身。”
鸨母越往后声音越弱,到最后竟有些吞吞吐吐。
傅良夜闻言冷笑一声,这鸨母,竟是连阿蛮的尸身都给卖了。
谢阿蛮死后,鸨母畏惧恐慌,本想将人草草于乱葬岗埋了了事,却于挽月楼后门树下,碰见了一位姓沈的郎君。
那沈郎君终是替阿蛮赎了身,还带走了阿蛮房内所剩无几的遗物。
遗物也没什么,分明就是些小物件,阿蛮靠卖唱得来的那些金银细软,早就被楼内的姑娘们哄抢一空了。
思及此处,鸨母想起了自己手腕上带着的从阿蛮抽屉里搜罗出的玉镯子,忙着往袖子里撸了撸。
尽管往日千般好,可等到人死灯灭,往事成烟,世人也是要榨干死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儿价值才甘心。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长叹声薄命红颜,悲哭声月坠花折!
傅良夜忽然想起了以前瞧着阿蛮日日垂泪,气得他想要替人赎身,却被谢阿蛮推拒:
“在外头儿人眼里,我同你之间便不清白,若是再叫你替我赎身,那本姑娘可真是洗不清了!永宁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儿,阿蛮可高攀不上!”
“你这般是阴阳怪气地损我,‘光风霁月’?本王在那外人嘴里,怕只剩下了‘风月’。”
“总之,要等,也要等着我的心上人救我出去,关王爷什么事儿呢?”
自那以后,阿蛮几乎每日,都要在窗前坐上半日。
想必那时,她便日日盼着的,便是沈卿吧。
“沈卿,琳琅阁……”
傅良夜额发凌乱,目光灰败无神,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脚步虚浮朝卧房外走去。
他仿佛失了魂魄,往日里风流轻佻,眉间唇角都是张扬笑意的浪荡子傅良夜,如今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楼内的热闹喧哗本就不属于他,他沉醉于风尘脂粉的香气里麻痹自己,不过是要寻一个此心安处。现如今,挚友因他而死,他又能逃向何处呢?
他的手上沾满了罪恶的、属于自己亲近之人的淋漓鲜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傅良夜举目望见了天幕中将圆的月亮,才知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出了挽月楼。
四处皆黑,唯有几盏昏黄枯灯随风曳动,他将喧闹繁华抛之于身后,终是醉倒在这茫茫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说: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
“这琳琅阁门扉紧掩,沈郎君当是不在。”
将军府的小厮又趴在门缝儿处朝阁内细细瞧了瞧,只见平日里放置珠宝玉器的摆架上空无一物,地面上还零零散散铺着些碎瓷片。
小厮挠了挠后脑勺儿,端着手中的红匣子回到晏西楼身侧,一本正经地猜测:
“将军,这是你看不见!琳琅阁内可是乱了套了,怕不是遭了贼了!”
小厮越想越觉得怕人,眼珠转了转,忙道:
“不如咱们去找人探听探听,问问这琳琅阁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晏西楼颔首,小厮便扶着人坐进了旁侧一家茶馆儿问询。
原同沈卿约定三日后来取扇,可中途变故突生,这说好要送来的银子也一直未来得及送过来。今日晏西楼亲自前来,一为取扇,二为赔礼。
茶馆儿的掌柜许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瞧着晏西楼眼睛上覆着的玄带,便主动送了壶明目护眼的龙井菊花茶上来,帮人烫了烫茶盏,倒了茶,奉到人手中。
晏西楼道了声谢,双手接过茶盏,茶盖子轻叩几下杯沿儿,揭开盖子吹了吹,细细地品咂着喝完。
“将军要问那琳琅阁的沈郎君?近几日都未见着过,沈郎君向来脾气古怪,同我们也不甚相熟,怎么今日都来寻他,早些时候永宁王也曾急匆匆地来过,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茶馆掌柜有些纳闷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晏西楼落下茶盏,指尖停在半空中顿了顿。
“永宁王也来过?”
傅良夜为何要寻沈卿?
“他都问了些什么?”
茶馆掌柜托着下巴沉思,缓缓回忆道:
“也没问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了问沈卿的住处。只是瞧着王爷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掌柜忽然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我晓得了。晏将军,谢姑娘——挽月楼的花魁谢阿蛮,你很熟悉罢!就在四天前,横死在挽月楼了!”
“四天前?”
四天前,正是二人出京那一日。晏西楼下意识地联想起斗笠客腰间刀刃上的血迹,微微一愣。
“对,就是几天前的事儿。唉,这谢阿蛮同永宁王之间啊……王爷准是因此伤怀,晏将军你……你也请节哀罢。”
想起坊间传闻和话本子里杜撰的晏将军、永宁王与谢阿蛮的爱恨情仇,掌柜再看向晏西楼的目光便带了点儿探究的意味。
晏西楼闻言惊诧非常,以至于并未注意到掌柜话里的不妥。
他同那谢阿蛮只有过一面之缘,剩下的只是耳闻,可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和傅良夜对她的看重,也能猜到谢阿蛮应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唉,要说那谢姑娘,也真是苦命人啊!听说啊,早年也是那富商之女,穿金戴银的大小姐。谁料得家道中落,又是家中次女,不到十岁就被卖去了那挽月楼。到了那魔窟,到了年纪便要叫老鸨拉出去接客的,多亏遇见了永宁王,也算是拉了她一把。”
掌柜顿了顿,观瞧着晏西楼的神色,又接着道:
“要我看啊,王爷同谢姑娘之间,倒不像是话本子里讲的那般男女之情,可惜世人皆迷恋那美娇娘,事事便都要杜撰意淫一番。”
掌柜摇摇头叹息,索性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可惜啊可惜!那谢姑娘如今不过一十八岁,便就……唉!”
晏西楼指腹摩挲着杯沿儿,只是沉默着,心底也随之郁郁不结,竟是开始担心起傅良夜的情绪。
小猫儿总是焦躁偏执,如今谢姑娘身死,难免伤怀,怕是要生事。
掌柜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可是王爷寻沈卿做什么呢?难不成,王爷以为这人是他杀的?那绝对不可能!沈郎君虽然性子冷了些,可绝对不会做出这般事情,而且也并未听说他同谢姑娘有什么交集啊。”
“糟了,我还真把沈卿住处告知王爷了,按王爷那脾气,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想到这儿,掌柜猛地从凳子上窜起来,急切道。
“莫急,你先告诉我沈卿住在何处?”
晏西楼起身,语气沉稳有力,掌柜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从那边的小巷子里向里走,门前有一株银杏树,很好找。”掌柜顺着他说的方向指了指道。
“若是将军不嫌,小人带你们去!”
“这倒不必麻烦,晏某自行去寻沈郎君便可。”
晏西楼从怀里摸了锭银子出来,起身拱手道了声谢,朝门外走去。
小厮引着晏西楼来到茶馆儿掌柜所言之处,在门外,遇见了傅良夜。
他额发凌乱,此刻正倚着门坐着,直到晏西楼走到了眼前,才呆呆地仰起了头:
“沈郎君不在?”
晏西楼轻声问询,像是怕吓到他一般。
傅良夜只是将头低低地埋在膝弯里,闷闷道:
“沈卿不愿意见我。他心悦之人因我而死,他不愿见我,是人之常情。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阿蛮。”
谢阿蛮因他而死?晏西楼不知晓傅良夜为何会这般想,但他并没有直接问他,再问一遍也无济于事,只会在人的伤口上再添上一刀。
晏西楼吩咐小厮先回府,他掀起衣袍,陪着人在门口儿坐下。
他看不见傅良夜的神色,却也能从沉默中感受到人的悲戚,连带着自己心里也闷闷堵堵得像是塞了块儿棉花。
“你为何来这儿?是来寻我的么?”
傅良夜抬起头,望着晏西楼。
“嗯,我来寻你。”晏西楼想了想,颔首回答。
晏西楼只是静静地陪着傅良夜坐着,也不多问,只是坐着。
街上忽然落了小雨,渐渐地,雨点儿落得愈来愈大,小商贩们推着车子急匆匆地朝家中跑去,一时间街上脚步声纷纷,乱成了一片。
可傅良夜仿佛长在了地上,埋着头一动不动。
晏西楼微微叹了口气,只解了外袍,褪下来撑开,帮人遮着些雨,可布帛经不起雨水泡,不过一会儿便被浇了个透,滴滴答答地落下硕大的雨点。
他只好站起来,向人身侧凑了凑,轻轻俯身,用身体为人遮挡着雨水。
手忙脚乱的,笨拙得很。
“王爷伤口还未愈合,被雨水一浇,好得便慢。动一动罢,臣陪王爷去哪儿避一避,待会儿再来好么?”
晏西楼话音刚落,只闻得门扉吱呀一声响。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沈卿撑着一把油纸伞,立于院内。
沈卿眸中的光彩尽失,几日之内便瘦削得不成样子。他撑着伞走在雨中,如同走肉行尸。他眼珠动了动,低头瞧了一眼傅良夜,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
“二位不进来避避雨么?”
傅良夜闻言即刻站起了身,望着沈卿唇瓣翕动,终是未能说出什么。
阴云密布,天色漆黑,屋子内也阴沉沉没有光亮。
沈卿收了伞,将伞立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面滑下来,在地面上淌出一条水痕。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里屋的素色布帘,阿蛮便躺在榻上,眼皮上带着微微的浅粉色,身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卿的目光如同着了魔,黏在谢阿蛮的身上,他踮着脚坐到榻前,指尖划过阿蛮的脸侧,将人凌乱的长发掩到耳后。
傅良夜就这般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沈卿蹙着眉,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脚步放轻些,不要扰人安眠。”
沈卿笑了笑,眸中却闪过了一片晶莹。
傅良夜跪倒在榻前,“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
沈卿摇了摇头,目光飘忽,不知看向何处。
“沈卿思前想后,觉错不在你。之前阻拦王爷进来,只是沈某自己实在不愿见王爷,可是阿蛮,她或许会想见你。如她有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
沈卿背着身,合目垂泪,颤抖着声音道:
“阿蛮同我讲过,她的命是你救的,如今,她已把命还了回去,她已对你,毫无亏欠。”
“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沈卿握着阿蛮僵硬冰凉的手,却怎么都不能捂暖,“再也见不到了。”
沈卿还是来晚了。
彼时正值黄昏,他怀里抱着一具小木箱,站在与阿蛮约定的树下等着她。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他几日前托人将信送予阿蛮。她回信中约在今日黄昏之时相见。
信纸上似有泪痕,她定是很欣喜罢!
他忐忑地猜度着,今日阿蛮会穿着什么衣裳来见他?或许是那条红罗裙,那是他送予阿蛮的裙子,她特别喜欢。
不过无论穿什么,只要能见到阿蛮,都是一样的欢喜。
今日他又出手了几件玉器,金银攒得足够多了。他要牵着阿蛮的手,去鸨母那儿为她赎身。然后风风光光地成亲,让阿蛮成为他的妻。
他在树下等了许久,从黄昏等到月上柳梢。
可阿蛮从不会食言,他仍旧耐心地等着,还想着阿蛮来时定要先嘲笑她一番,梳妆打扮竟用了这么久。
他还想着要问问阿蛮,那柄桃花扇为何要赠给别人,却不赠给自己。
阿蛮定会笑着骂他小心眼儿,然后也为自己画一扇吧。阿蛮若是不给,他便要硬抢!
远处有人提着荧荧灯火靠近,他踮起脚尖去望,却是挽月楼内的护院。
护院黑布里不知裹着什么,他好奇地望去。
颠簸中一条袖子从布中滑落出来,他仿佛被那血红的颜色烫了一般,小木箱从沈卿怀里跌落,里头散落出无数金银细软。
她的确穿了这身红罗裙,他猜得没错。
阿蛮也从未食过言,她已然赴了约,只是从今往后,却是天人两隔。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王爷,沈卿请你,今日以后,别再来了。”沈卿语气淡淡道。
沈卿从傅良夜身边走过,此刻雨后初霁,藏在乌云后的日光渐渐将人间照亮。
晏西楼负手站在门外,他身上的白袍尽湿,却叫人瞧不出一丝窘态。沈卿想,或许没有什么事情能叫眼前人不安与慌乱。
他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强大又温和,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冷静而不冷漠,看似薄情实则有情。
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其实从四日前晏西楼踏入琳琅阁送扇的那一刻起,沈卿便猜到了晏西楼的身份,只是不曾说破。此刻,沈卿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他这般自命清高,蔑视权贵,不甘屈居人下,可还是空有一身傲骨,竟是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沈郎君?”
晏西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头。
“风雨已停,已经放晴了。”
沈卿走到晏西楼身侧,望着云后躲藏的太阳,突然轻声笑了笑:
“晏将军,可否答应沈某一件事。”
晏西楼闻言微愣,“沈郎君尽管说,晏某必将尽力而为。”
沈卿眸色黯沉,向远方望去。
“四日后,晏将军来取那柄桃花扇吧。到那时,沈卿必当告知将军所求之事为何,烦请将军按时赴约。”
作者有话说: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出自 清 洪昇《桃花扇》第三十七出 尸解
PS:大家国庆快乐呦~
百收了,感谢每一位读者
(一只发刀的无情喵喵)
第31章 拜天地
油灯上一豆火焰挣扎窜动着,忽然“砰”地一声爆裂,伴着一阵风穿过,终是熄了火,从灯草上漫出一线白烟。
沈卿拢着灯盏,重新点燃了灯芯。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圈儿,像是阴雨时天幕中的乌云。他重新提起笔,笔尖跃过墨水氤氲的宣纸,接着纸上那朵乌云,徐徐向下勾写。
狼毫与宣纸摩擦,沙沙作响,最后一笔落定,笔尖上的墨已干涸,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挽起水袖,将宣纸腾起来,将墨轻轻吹干。而后转身,将匣子中那把补好的桃花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尖留恋地抚摸着那雕花儿的黑檀木扇骨,最终仍旧将扇子收回木匣,又将那布满字迹的宣纸压在木匣子之下。
今日是阿蛮离去的第七日,正值回煞之期。
沈卿曾零星听得老一辈人讲过,在人死去的第七日,离去之人的魂魄会重返人间探望亲故,此时阴气大盛,阴阳相隔,人需避出,以防阴阳相扰。
可沈卿不想避出,他总想着,要再同阿蛮见上一面。还有许多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儿,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里屋的新换上的艳红珠帘,案上摆着花烛与两盏清酒,阿蛮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静静地靠在案侧的椅子中。
而沈卿面上傅着粉,身着一裳青衣,端地是一副戏中柳梦梅的扮相。
烛火摇摇曳曳,映着阿蛮的细长的眉眼明明灭灭,透过光影跃动,阿蛮仿佛仍旧活着,似乎立刻便能醒来,再像从前那般娇笑着扑入自己的怀中。
沈卿移了椅子,坐至阿蛮身侧,伸手抚上人的侧脸,阿蛮凤冠上的金步摇便轻轻晃动起来,晃得他的目中含泪,不自觉便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问问谢姑娘,可否真的愿嫁予沈卿这个呆子。”
沈卿喃喃低语,痴痴地望着阿蛮的面容。
谢阿蛮总爱唤他“沈呆子”,说他痴痴傻傻,别看着长了个一表人才的模样,实际上做事儿一条筋,不知变通。
阿蛮日日盼着与他相见,他却时常羞怯,拐弯抹角,没少让她发脾气。
他并没有很多金银,只得慢慢地攒着。
他同阿蛮约定,待到来年桃花夭夭之时,定会八抬大轿将她迎回家。而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蛮就在挽月楼里一直盼啊盼,好不容易熬到了沈卿攒够了金银,终于要来娶她。
可苍天不怜有情人。
忽然烛光猛然跃动,案上双烛青焰荧荧,燃出“噗噗”火声,烛焰高高蹿升。
“谢姑娘,是你来了罢,你果然来看我了。”
沈卿望着跃动的烛光,唇畔漾出一抹笑意。他捞了案上的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水袖一掷,哼唱起《牡丹亭》来。
这是阿蛮最爱的一出戏。
却不知何故,有一日阿蛮忽然问他,如果《牡丹亭》中杜丽娘并没有还魂回生,魂魄飘荡无依,那这戏文该怎样唱下去呢?柳梦梅又会怎么做呢?是只当那夜是一场春梦,娶妻生子么?
当时沈卿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他仍旧不知道戏中的柳梦梅会怎样选择;可是,他知晓沈卿会怎样选择。
朦胧间,沈卿似乎瞧见了谢阿蛮,她笑靥如花,柳腰一晃,细着嗓子同他一起哼唱——
“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
沈卿声音渐弱,脚步愈乱。在天旋地转之际,泪眼朦胧之中,终是如愿以偿地望见了谢阿蛮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