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跑得太着急,撞到了柱子上,关太子皇兄什么事儿呢,母妃总是多想。”
“又在胡说了,好好儿的人怎会往柱子上撞呢。”
傅良夜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慌乱地想岔开话题,只好捧着手里的食盒,掀开盖子捏了一块儿月饼递给母妃。
“席上的五仁月饼极好吃,父皇吩咐儿臣带回了一些。母妃,你快尝尝。”
第36章 长恨歌(二)
“我后来回忆过,那食盒是坤宁宫的宫女递来的。可那时我想也没想,只当是御膳房备下的寻常糕点,宴席散了后,也早晚总要送到各个宫里去,我也只是,只是想让母妃早些吃到而已。”
傅良夜垂着脑袋不安地搓着手,直将手腕揉弄得泛了薄薄的红,带着些自虐的意味,凌乱的发丝此刻也乖巧地贴在了额头上。
晏西楼沉默地听着傅良夜讲述那些古旧得泛黄的陈年往事,听及此处,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傅良夜被人瞧得不自在,余光瞥到余下的一坛桃花酿,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晏西楼垂眸弯唇,知晓傅良夜想喝,却又爱面子不愿意开口朝自己要,便主动揭开酒坛子给人递过去。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从晏西楼手里接过酒,反手猛灌了一口,呛得他捂住唇咳嗽了许久。晏西楼凑过身去,拿捏着力度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人的后背,直到傅良夜渐渐平复下来,才伸手用帕子揩去人唇畔呛咳出的酒水。
傅良夜的睫毛上挂了泪珠,此刻湿漉漉地抬眼望着他。晏西楼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来不及收回的手却被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傅良夜抓着晏西楼的手指,如同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将这只温暖的手珍惜地抱进怀里,贴在他冰冰凉凉的脸上,低着头喃喃着,声音很小很小。晏西楼俯身贴近他,几乎要将人圈进了怀里,方才听清了傅良夜说的话。
他明显是很醉了,只委屈地喃喃: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晏西楼,你说,你说如若我没有把那食盒里的糕点带给母妃吃,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害死她了。”
食盒里的五仁月饼和桂花糕零零散散地滚落在青砖上。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是惨白惨白的,远处望月楼的笙歌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飘进殿里,明明是靡靡的欢快舞曲,此刻却如同丧歌,让人听了只觉肝肠寸断。
太医来得极为缓慢,那骨瘦嶙峋的老头儿乍一看不像医者,倒像是来索命的骷髅恶鬼。他捋着那把干巴巴的胡子,隔着帷幔蹙着眉头捏着母妃的腕子为她把脉,最终装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跪在地上请罪,哭着说贵妃突发恶疾,拖到此时已无力回天。
傅良夜木然地跪在榻侧,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
是在做梦吧,他今夜准是太累了,还偷偷地喝了几杯酒,母妃早就叮嘱过自己不要贪杯,可他还是不听话多饮了几杯甜酒,那西域来的酒甜腻腻的,喝完叫人迷迷糊糊得找不着北。对了,今儿个是八月十五,圆月之夜总是会让人精神恍惚的,他一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正在做一个非常可怖的噩梦。
是梦吧,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是的,只是在做梦而已,明日就醒过来了。
傅良夜一遍遍自我麻痹着,全身却哆嗦得不成样子。他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咬得渗出鲜血,嘴里蔓延开血的锈腥味儿,恨不得咬下一块儿肉去。可痛楚也没让他从这噩梦中逃离,反而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梦魇,而是血淋淋的真实。
不是梦魇,母妃……母妃咳了好多血,母妃要,要……
“胡说!怎么会治不了呢,你这个庸医!滚开,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母妃!”傅良夜抬脚将那太医踹开,发狂一般掀开榻前的帷幔,失魂落魄地“噗通”一声跪在榻边,仰着头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母妃。他浑身抖得像筛糠,探身去握母妃渐渐冰凉僵硬的手,把那只手贴在面上、又捂在怀里,拼命地想让她的手捂得再度温热起来,可是捂不暖了,怎么捂也不暖了。
太监拉长了嗓子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他的耳朵里阵阵嗡鸣,什么也听不真切。是父皇来了嘛?哦,还有那头戴凤冠的女人,他们都来了。
“父皇,父皇你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而已……”傅良夜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已经顾不得母妃为何会突然咳血晕厥,只将一双充血的眸子望向他的父皇。他匍匐着身子,无助地抱住父皇的腿哀哀地恳求,把额头在青砖墙磕出了血,从小到大,他从未向他的父皇求过什么。
“你是朕的儿子,这般跪着哆哆嗦嗦的像什么样子,还不滚起来!”父皇的瞳孔中汹涌着让他读不懂的情绪,可傅良夜却能明显地感受到父皇对自己的厌恶。果然,像是怕自己脏兮兮的、染了鲜血的额头弄脏了他黄袍上的五爪金龙,父皇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开。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像话,求求父皇开恩,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那庸医是误诊,她不会死的!”傅良夜卑微地,放下了所有尊严去求他的父亲,面对绝对的强权,何来尊严可言?
“陛下,该让人给淑妃妹妹净身了,小殿下还年幼不懂事儿……你们几个,还不扶小殿下回去歇息!”
“儿臣不要,求求你父皇!母妃方才还好好的,仅仅吃了块儿我从宴席上带回来的月饼而已。对了,对了,那方食盒是坤宁宫的翠碧递给我的,说是父皇您留母妃吃的……父皇,母妃是被人害死的!”
傅良夜疯了般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只满身伤痕的小兽一般,将前来欲架着自己的宫人死命地推开。
“你们这些奴才都算什么,别动我!”
他猛地扑上前去,伸手去扼住皇后那细长丑陋的脖子,单薄的背脊却猛地接了重重一脚,狼狈地趴伏在青砖上,颤抖着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傅良夜从未如此绝望过,他惊恐地望着那身着龙袍的帝王散发出的冷漠与疏离的气息,瞳孔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了下来。他勉强抬手擦去唇角的血,从胸腔里发出声冷笑,“你们,原来是一伙儿的。”
“那方食盒的确是妾身托人送予妹妹的。妾知晓陛下您惦念着妹妹的病体,便吩咐翠碧给了小殿下。”皇后惊魂方定,靠在门边儿上舒了口气,厉声道:“来人呐,把翠碧那贱蹄子带上来,竟敢谋害嫔妃,乱杖打死!”
父皇沉沉地瞥了王皇后一眼,那女人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掩饰似的踮着脚挪到母妃榻前,闭着眼睛捻着帷幔掀开,演戏似的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哭喊了几声“好妹妹”,竟然伤怀到晕厥过去,被身侧的宫人七手八脚抬回了坤宁宫。
而他的好父皇,只是叹了口气,还夸赞了一句“皇后贤德”,从迈入绯烟宫那一刻起,连看都没有看过母妃一眼。而此刻,许是觉得中秋佳节遇到这等事儿甚是晦气,连一刻钟都呆不住了,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绯烟宫。
父皇什么都清楚,只是他不想那样做罢了。
王皇后是当今丞相长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妃子与大泱权势滔天的王相相比,算什么呢?而如今,为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去同王丞相掰腕子,皇帝懒得去,觉得不值得。
他厌弃了母妃,因为母妃不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女人。碎掉一个心爱的花瓶,也许会心疼一阵儿,可也只会是一阵儿。
傅良夜震惊地发现,原来深情这种东西,竟也是能装出来的。帝王的喜爱算不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收回。
说什么帝妃传奇,提什么绝世爱情,不过是粉饰过的虚情假意罢了。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傅良夜盯着皇帝的背影,收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手掌里。
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父皇,因为他的父皇,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懦夫;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恨不得去死。
可是他不能死,他要为母妃报仇。
母妃从小告诉他,让他学会忍耐。可忍耐是没有尽头的,忍耐只会让人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为母妃守灵之时,傅良夜跪在母妃灵前,问傅良轩,你当不当皇帝?
这话问得当真是大逆不道。
傅良轩沉默着,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傅良夜笑着说了声“好”,那从此之后,他便再无顾忌了。
傅良夜越来越明白,忍耐就能活下去这句话就是句千古流传的狗屁废话!越规矩的人便越要受这世道蹂躏,傅良夜要反抗,要学会愤怒,要学会张扬。母妃已经死了,他要杀掉太子傅良辰,杀掉那恶心的头戴凤冠的女人,要替皇兄清除一切阻碍他前行的障碍。
傅良夜开始没日没夜的习武,以前从晏老头那儿学来的招数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可如今他不敢再偷懒,手上日日摸刀摸枪,磨出了粗粝的茧子。
那一次,他只差了一点点,就能杀了傅良辰了。
他把太子傅良辰骗出宫去,将人打晕绑在树上,抽得傅良辰皮开肉绽,疼得直叫娘。
傅良辰的双眼被黑色的布带紧紧蒙着,吱哇乱叫着,惹得他烦躁极了,索性把那张嘴也堵了上。
傅良夜将锋利的刀刃贴在傅良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要一寸一寸割开人的皮肤,将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以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死去,然后再把尸体送给那杀害她母妃的女人,让她尝受这失去亲人的痛苦,然后再找机会把那女人也杀掉。
可很遗憾,坤宁宫的人还是发现了他,纵使他将身份隐藏的很好,也侥幸逃脱了,可那女人还是灵敏地发觉了,回宫后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儿。
王皇后甚至不顾及自己大泱皇子的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绑了他。
那女人早就想杀自己了,从中秋那夜起,或许更早。
那一次,他险些被宫人用乱棍打死。
真是窝囊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死掉也好,他知道自己没甚能耐,其实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甚至还设想了好几种死法,被王皇后打死是最好的死法了,总比被亲生父亲赐死要好受得多。
只是他死了也要化成厉鬼,去索那害死母妃的人的命。
死了也不错,还能见到母妃,他还没有跟母妃道歉呢。
“小月牙儿!”
是谁在唤他?
哦,是皇兄啊!
皇兄怒闯坤宁宫,握着刀别着太子傅良辰的脖子,带着盛怀瑜直接踢飞了守卫,将只剩一口气的自己抱进了怀里。
“哥……你来啦……”
傅良轩瞳眸中猩红一片,抱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自己。他呆呆地注视着皇兄的眸子,落下了母妃死后第一滴泪水。
好没用啊,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哭得好厉害,他把头埋进皇兄的怀里,哭出了声音,真的好没用啊。
皇兄背着遍体鳞伤的他回殿,他在皇兄的背上哭,泪水湿透了人背后的衣衫,晕出个深色湿乎乎的大水圈儿。
皇兄边走边笑他,说自己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哭鼻子,渐渐地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皇兄的眼睛红透了,咬着牙忍着哽咽,托着自己的屁股,向上颠了颠,颤声道:
“小月牙儿,哥的笨蛋心肝小宝贝,别哭了,哥带你回家。”
是皇兄在父皇面前替自己领了罚,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他那父皇良心发现,突生怜悯之心,纵然是如此大的罪过,哥哥也只挨了五十多个板子。
皇兄在榻上躺了一个月有余,他便守了皇兄一个多月。
傅良夜想着傅良轩挨打的那段儿日子,有笑意攀上了唇角。他一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嘴唇也轻轻撅起来,看得晏西楼微微愣了愣,也跟着回忆起许多年前的经历来。
印象里确实有一次,傅良轩被打得很惨,撅着屁股趴在榻上,他那时进宫来送些伤药,顺便还被傅良轩使唤着照顾弟弟。
傅良夜眉眼中浮上一层温柔,乖乖地陷在晏西楼怀里,把玩儿着晏西楼的手指头,嗤嗤笑出了声:
“五十板子,皇兄屁股都被打肿了,被握瑾背回来的。他挨完打就晕过去了,醒来后第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呢,他说‘小月牙儿不怕,早晚有一天,哥哥杀了她。我会做到父皇的位置上,哥一定会成为皇帝。’”傅良夜眸子里滚动着泪水,模仿傅良轩的语气念叨着。
“的确,陛下没有食言。”晏西楼也跟着人弯弯唇角,“他把你保护得很好。”
“是啊,皇兄是个好皇帝,也是我的好兄长。他仰不愧于天,府不怍于人,唯独愧对的,就是他自己了罢!而那个人……”傅良夜啜饮了一口桃花酿,摇摇头笑着叹道,“而我的父皇,他上不配做一国之君,下不配做我的父亲。他对不起母妃,更对不起同他出生入死的大泱将士,更对不住大泱百姓。”
“我恨他,我也恨自己。可是我同样对不起很多人,我更憎恶我自己。”
第37章 长恨歌(三)
“父皇晚年重文抑武,以致文臣于朝中势力渐重,从王丞相权势滔天便可见一斑,可武将却是人人自危。”傅良夜晃了晃坛子里的酒,目光望向远处的阑珊灯火,蹙着眉回忆着。
“可奈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父皇那种人,薄情寡义,可与共患难,却不可与其共乐。”傅良夜敛目叹息,“将军贺镇,忠肝义胆,却被父皇以莫须有的谋逆罪论处。贺家……被满门抄斩……若不是你爹当时镇守北境,怕也逃不过那一劫。”
“皇兄从那时暗中凝聚武将余部,笼络人心,渐渐显露锋芒,后来…父皇想是也有所察觉,对皇兄竟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那时凤阕初立,四处搜罗江湖异士,招揽门客,人才济济。自然,论军中威望,还有你们晏家……”
傅良夜靠在晏西楼肩膀上,握着人的手絮絮叨叨地念叨,时不时喝上一口桃花酿。
晏西楼默默地听着,望着人抬起又落下的手抿了抿唇,拆开用油纸紧紧包着的点心,挑出人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糕,细心地掰成几半儿,将一小块儿糕点抵到人唇边儿:
“少吃些垫垫,省着肚腹中空落落的,待会儿该被酒辣得难受了。”
傅良夜眯了眯眼睛,汗湿的指尖捏住了晏西楼的手腕儿,乖巧地将桂花糕叼进嘴里,随即又从纸包里捡出一块儿,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
“喔,我想起来了。杜衡,王皇后在那盒糕点中多加了杜衡。呵,母妃风寒所用之药她可真是熟记于心,杜衡入药不可食入太多的,她竟想出这般阴险的毒计。”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将那脆弱的糕点在手心里碾成齑粉,“不过那女人最后死得很惨,和她那条狗一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庸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临死前匍匐着身子求我饶了她,你说,她怎么敢求饶呢?”
傅良夜一双眼睛看向晏西楼,指尖深深陷进手心的皮肉里,颤抖着唇勾起了一抹戚然的笑:
“害死母妃的罪人都该死,也包括我。”
傅良夜漆黑澄澈的眸子里烧起了小小一束仇恨的火焰,他或许真的恨透了自己。
晏西楼被那目光狠狠烫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紧紧拥住眼前支离破碎的人,又或者,轻轻地揉揉傅良夜因悲伤而弯曲的背脊,让人忘记这些痛苦绝望的过往,重新露出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的笑。
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看起来又那么悲伤。
“出血了,乖,松一松。”晏西楼扯住傅良夜的手腕儿,看着人掌心缓缓渗出的血珠,一颗心紧紧地揪紧成一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他犹豫着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别这样。”
“你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可怜我吗?”傅良夜呆呆地看着晏西楼,“晏清鹤,你竟然还觉得我清白无辜?真是…真是笑话啊!”
傅良夜扯唇笑了笑,甩开了晏西楼的手,捧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几步,垂头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地面,“你还不走么?”
“又要撵我了,臣能走哪儿去?”
温热的掌心搭上了他的发顶,那是傅良夜贪恋的温暖。
“世间遗憾甚多,万事少有圆满,不要总是纠结于过往无法挽回的种种,这世间没有‘如若’,你不要总是乱想,好么?”晏西楼眸中温柔,指腹贴上傅良夜的面颊,将泪痕抹去,“逝者已逝,他们怎么会怨你?如若她们在天有灵,也只会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傅良夜听着,倏忽间,有滚烫的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我怎么知道她们怎么想呢?我只知道我好想她们,真的,好想啊,晏西楼。”
他仰头饮尽坛子里剩下的桃花酿,将泪水和烈酒通通吞进口中,辛辣混着苦涩入喉,心口灼烧得疼。
他死死地抱着酒坛子,突然狂笑出声,笑得撕心裂肺,笑得状若癫狂。
他扬手将空坛子朝着天边那明晃晃的月亮丢了过去。许是手上用力过猛,本就迷迷糊糊的人早就稳不住身形,忽地一个趔趄,只见他膝盖一软,身子便向前倾倒。
晏西楼眼疾手快,只长臂一揽,便将人拦腰抱进怀里。
睡着了么?
晏西楼揽着傅良夜的膝弯,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顺手捞起旁边的兔儿灯,跳下了殿顶。
他凝眸望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心底早已经柔软成了一团棉花。
小猫儿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小疙瘩,准是又梦见难过的事儿了;小猫儿的唇瓣翕动,在醉梦中喃喃个不停。
于是,晏西楼把脸贴过去,细细地听着小猫儿的呓语:
对—不—起
他哽咽地说着这三个字,反反又复复。
第38章 意乱情迷
晏西楼用肩膀轻轻地撞开了门扇,将怀中软踏踏的小醉鬼放上床榻,又耐心地替人解了外袍、脱下靴子,用锦被将傅良夜裹成一只圆滚滚的蚕蛹,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露出个脑袋瓜。
他顺手把拎着的兔儿灯放在旁侧的案几上,斜斜靠坐在榻边儿。
兔子灯肚子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透过淡黄的灯笼纸,发出暖暖的光,于是墙上出现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小兔子的影子。
傅良夜的眼睫轻轻抖动着,看来是睡得很浅。
借着那昏黄的暖光,晏西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傅良夜哭得红红肿肿的眼睛,探出指尖心疼地摸了又摸。
“嗯哼,好痒~”
傅良夜拧眉咬唇地哼唧了一声,“小蚕蛹”在榻上蠕动了几下,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又乖乖地躺平,没了动静。
晏西楼被人哼得一怔,心窝儿某处被这软糯糯的声音戳得酸酸软软,忍不住故意伸手拍了拍“小蚕蛹”的肚肚。
果不其然,小蚕蛹又哼唧了几下,随即烦躁地翻了个个儿,脸朝下趴在了榻上,连脑袋也缩进了锦被里。
晏西楼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尽管他还没听够这动静,但为了让小猫儿睡个安稳觉,也只好克制着自己脑子里的怪念头。
他弯腰把傅良夜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免得人时间久了憋闷,又给人摆了个舒服的睡觉姿势。而后,捞起墙角架子上放着的鱼洗银盆,转身到外头打了盆井水,将帕子浸湿,细细地叠成长条形的方块儿,欲给人敷到眼睛上消消肿。
他怕井水太凉把人冰着,把冷帕子在手心捂了好一会儿,这才端着盆重新踱回殿内。却未料刚刚绕过屏风,便被眼前的情形骇了一跳——
仅这一会儿功夫,只见榻上那小蚕蛹竟坐直了身子,将那案几上放着的小兔儿灯不管不顾地抱进了怀里,伸手揪着灯上的兔耳朵,鼓捣得正欢。
晏西楼眉尾一阵抽搐……
那兔儿灯里的蜡烛歪歪斜斜,估摸着马上就要倾倒,滚烫的蜡油摇摇欲坠,怕是再过一会儿便要滴到人手背上,准会烫出个水灵灵的大泡。
晏西楼放下鱼洗盆,托着手上的湿帕子,额头上登时冒了汗。他几步走到床榻旁边,伸手就去夺傅良夜手上的灯:
“把灯给我,乖乖地躺着。臣帮你把眼睛敷上,不然明日怕是要肿成小馒头。”
傅良夜脸蛋儿红扑扑的,闻言眨了眨眼睛,烦躁地将晏西楼伸过来的手推开:
“想抢我的兔子啊?没门儿!别以为本王会上你的当!卑鄙!小人……”
平日小猫儿就刁蛮成性,如今跟这小醉猫儿更是讲不了道理!
“是是是,我卑鄙,可小兔子的耳朵都要被你捏扁了……臣不抢兔子,你放下就成!”
晏西楼紧张地盯着灯肚子里的蜡烛,柔声哄道。
“不放,你休想碰它一下!”
傅良夜迷迷瞪瞪地在榻上摆出一副防御姿势,怕人抢自己的兔子,忙着褪了身上的锦被,转手就把兔儿灯塞进了被窝里……
晏西楼眼瞧着傅良夜把燃着蜡烛的灯塞进了被子,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嗅到了一股子锦缎被烧着的糊巴味儿,而后,从傅良夜背后忽地窜起一股白烟儿来!
“咦,怎么一股烤肉的味儿?”
傅良夜耸着鼻头在榻上转着圈儿嗅着味道的来源,纳闷儿地伸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边跪在榻上在锦被里翻来翻去,一边鼓着腮帮子冲着晏西楼怒吼道:
“他娘的,我兔子呐?是不是你把我兔子烤熟啦!”
刚吼完,他自己的屁股上就冒了烟……
屁股着火了?!
晏西楼瞳孔紧缩,惊得他连忙将榻上懵懵的傅良夜拽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案上一壶茶水泼到人着火的屁股上。
所幸火苗烧得不大,一浇便浇灭,只是从人的屁股后面隐隐约约飘出了一股龙井茶的香味儿……
傅良夜被人浇愣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委委屈屈地伸手摸着湿哒哒的屁股,摸到了一个被火烧出来的窟窿……
“这怎回事儿?”傅良夜气得唇瓣都颤抖起来。
晏西楼端着鱼洗奔过来,一把将站在中间儿碍事儿的小醉鬼扛上了肩,将盆里的水尽数泼上了床榻,这才总算是有惊无险,把火彻底给灭了。
傅良夜猛然间乾坤倒置,天旋地转,脑袋沉沉的,他恍恍惚惚的盯着被火烧得一片狼藉的床榻,惊讶地拍手喜道:
“哎呦!哈哈哈?这兔子竟然会喷火!把床都烧了?不愧是从月亮上跑下来的玉兔儿!”
晏西楼:这猫儿怎么想一茬是一茬呢……
晏西楼把肩上扛着的人按在靠椅里,给人披上外袍。
而后,他耐着性子将湿了的锦被撤下榻,又到外间儿取了套干净的被褥铺好,等他折腾完再想起傅良夜,往靠椅那儿一瞟,不出所料,这人又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