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捡的?”
“昨儿搁门诊大厅,保安说这孩儿没人管。我给做了点基础检查,是个小女孩儿,稍微有点脑积水。”曹利掀开一角被单,“瞅瞅,烂得跟死孩子似的。看不出什么病。”
加倍浓重的腐臭扑面而来,跟陈小小的屁味有的一拼。陈熙南别开脸,用手指摁住半边鼻孔:“报警没有啊?”
“报了又能咋地。”曹利盖回被单,深叹了口气,“这小烫手山芋,瞅着头都大呦。”
在急诊里,出现孩子是揪心的事。要是被遗弃的孩子,那就变成闹心的事。这种弃孩有一个特殊名词:准孤儿。
既不能送去福利院,也不能被认养。缺少相关部门的前期介入,寻找父母被列入医疗纠纷。公安只负责移送认领,其余的归医院保卫科管。
但就像那句话说的,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很难找到一个刻意逃跑的人。一天找不到,孩子一天赖在医院。
治疗欠款由医院承担,医院让科室承担,科室扣医护奖金。怨气与怜悯纠缠,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无奈的‘头都大呦。’
俩医生对着沉默了会儿,各自苦笑了下。陈熙南挥手扇了扇味儿:“曹姐,我看看那三个好的吧。”
那三个‘好的’,的确很好。病情明确,治愈率高。陈熙南挑了一个相对紧急的,准备叫家属谈话。往外走的路上,鼻端又飘过若有若无的腐臭。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然而就是这一回头,他动了恻隐之心。
孩子已经醒了,望着面前来回走动的大人。客观来讲,这孩子长得不招人耐。黑皮肤,单眼皮,宽鼻子。满脸就一个好地方:一对儿精神的大浓眉。
但她不哭也不闹,乖得像是假的。坐在薄薄的被单上,就那么瞪大眼睛瞅。大人们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从她面前奔走过来,奔走过去。吵着,叫着,招呼着。
嘈杂拥挤的抢救室里,她就像个小烂香瓜。没人看见,亦没人想要。
陈熙南走出门,定定地站了会儿。嘴张了又张,终究没叫家属。攥着那唯一的空床名额,默默地回到病房。点开急诊病历系统,盯着名单末尾那个‘无名氏’看。
他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正相反,他冷静得近乎冷血。
打心底里,他讨厌麻烦,也不想管闲事。但看着她那对眉毛,他会想起段立轩。想他流着一头的鲜血,等不到家属签字。想他术后偏瘫,护理垫脏了也不肯吱声。想他趴在孤岛似的病床上,小声嘟囔‘活也得有人要’。想他满大街管闲事,吃个油条都能花掉一千五百块。
陈熙南从领口拎出翡翠无事牌,轻轻摁在嘴唇上。直觉自己该迈一步,却也需要被推一把。想来又想去,犹豫又犹豫,到底还是拨了‘二哥哥’的电话。
第46章 葛蔓纠缠-46
溪原市郊的乡下,有一家饭店。说是饭店,更像是普通的农家大院。双开的锻铁栅栏门,当间两块金莲镂花。旁边戳了块木匾,雕了四个黑字:慈怀素斋。
足能停六台车的青砖大院,种了几颗李子树。两间白砖大平房,挂着稻草色的枣核门帘。
一撩帘子,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香炉,供奉着各路神仙菩萨。佛堂上摆着红砖念佛机,嘈嘈地播着梵语大悲咒:南無阿利耶,婆卢结帝…
在烟雾和唱经里,传来阵阵高声叫嚷:“没这么霸道的啊!都在道儿上混的,咋就你吃不得亏?今儿二爷搁这儿听着,我赵老大要有一句扒瞎,他妈出门就让车创死!”
走廊后的包间里,八个老爷们正在谈判。炕上架着红木矮桌,摆着冷掉的大盘素菜。段立轩盘腿坐在炕头,茶晶眼镜掉在鼻尖。转着拇指上的紫檀扳指,表情似笑非笑。
炕梢坐着一肥脸汉子,正拍着桌案叫唤。地上摆了几张梨花木椅,靠墙坐着一个瘦男人。嘴又紫又长,锋利地豁在脸上。
“我霸道?我的人差点没让你给打死!”
“别扯那些个!俩小孩儿打架,可他妈让你揪着由头了!”肥脸汉子激动起来,菜盘子被震得哐哐作响,“李老四那河道沙工程,本就不是好道儿来的!现在二爷出面了,说正经招标,不样垄断了。就你认识人儿!就你有手段!合着二爷说话,跟别人儿好使,跟你狼嘴子不好使是吧!”
“赵老大,你别搁这拿话挤兑我!二爷说招标,我没走正经路子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个瘸腿儿的王八,还赖上兔子会跑了!”
“哎!过了啊。”段立轩刚开口,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噌地下了炕,“你俩先给嘴捏上,别吵吵。”
他趿拉上鞋小跑出门,找了个清净地方。鬼鬼祟祟看了一圈,捂着嘴小声道:“又干哈啊?不说了一个月,一天打八百个电话!”
“要不要宝马X3?新车,五万块卖你。”
“啧。你裸贷还不上,上4S店偷车去了?”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要不要嘛,别人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好事总得先想着二哥。”
“谁送的!”段立轩嗓门嗷地上来了,“陈乐乐我告你嗷,天下没有免费的米饭!你要稀罕车二哥给你买,别搁外边扯几把淡!”
“诶,不生气啊。疯狗送的。”
“屁吃多了闲得发齁,他送你车干啥!”
“这我就要问二哥了。”陈熙南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质问,“六月初,你是不是找疯狗打架了?左胳膊又折一回罢?”
这话一出,段立轩瞬间从油炸变清蒸。心虚地抠着胡茬,脚尖一下一下踢着树干:“妹有。你瞅着了咋的。”
“人体不是机器,坏了总有办法修。这不是手腕手指的小骨折。肘关节长不好,会留下很多后遗症。比如肌肉萎缩、神经损伤、血管断裂。就算重做二级手术,也不会有很好的临床效果。将来要是愈合畸形,别说耍双节棍,咱俩姿势都受限。诶,说来最近我有练平板支撑。昨天撑了五分钟呢,厉不厉害?”
陈熙南的话像树上掉的小蜘蛛,满身乱爬。爬得段立轩浑身刺挠、头皮发麻、脸蛰得通红。
“行了行了,”他鞋尖都要踢秃皮了,“你找我要钱啊?要多少?”
陈熙南终于收了神通。用一种软乎乎、小心翼翼的口吻问道:“借我五万块,好不好?”
“草!这俩B子儿你磨叽我半天!咋了,摊上事儿了?”
“有一点点。”
“搁哪儿呢?”
“二院。”
“现在过去!”
“倒也没那么…”
不等陈熙南说完,段立轩嘟地挂了电话。风风火火地窜进屋,拎起手包就要走:“赵老大,你先给内小子医药费垫上,几个钱啊叽叽歪歪的。狼嘴子你也别嘚瑟,我说不给垄断了,别他妈当我放屁。采区重划,这事儿后边再谈。河是溪原的,不是谁家的。没有下一个李老四,这话都给我记住了。”他说罢拎起手包,扭头就往外走。
赵老大讪笑了下,附和了几声是。狼嘴子没说话,斜睨着段立轩背影冷笑。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小直刀破空而来。铛的一声,扎进他裆下的椅面。
“把你内嘴叉子给我收回去!”段立轩腿都迈出去了,头却还在门帘里抻着。茶色镜片后看不清眼睛,只能看到尸鬼似的两片黑,“别会拉个屎就当自个儿化肥厂,上称约约(yāo)多少斤两。再搁我背后扯里格楞,低头数数长了几个篮子!”
说罢冷哼一声,摔门走了。枣核帘啪地拍在木门上,屋子地震似的晃了晃。
狼嘴子看了会儿裆下的刀,咬着牙上手拔。可俩胳膊抖得厉害,掌心汗涔涔地握不住。一只手拔不出。两手齐上也拔不出。
他这边拔着刀,赵老大已经下了炕。穿上鞋跺了两下脚,揣着裤兜凑到他脸前:“挺能嘚瑟啊,跟二爷犯照。你当李老四进去就完事儿了?”
狼嘴子抬头看他。眼神凶恶,嘴唇却在哆嗦。
“你啊,得空去趟笆篱子吧。让李老四把裤衩子蜕下来,给你数数还剩几个篮子。”赵老大说完,他身后的小弟就凑上来起哄,“大哥,剩几个啊?”
“二爷说了,左边儿篮子呢,是哄抬米价、垄断河沙。右边儿篮子呢,是打媳妇儿骂妈。”赵老大俩手使劲一拍,“一个没给剩啊!”说罢大笑起来,手一勾,领着几个小弟扬长而去。
院里的轿车一辆辆地走,最后只剩下两颗大李子树。一阵风起,树叶飒飒。不闻人声,只有断断续续的唱经: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
如果在溪原市里,还有个地方段立轩进不去。那不是女澡堂,就是二院的停车场。
转了半天,别说相邻的俩车位,是半个车位也没。最后只能花了一百块,跟着‘停车黄牛’进了个破小区。
这小区不能说有点远,只能说相当远。他下了车,还得打个高德地图。一路往二院小跑,生怕陈乐乐又赶上医闹。
刚进二院大门,就看见陈熙南在台阶上等他。穿着白大褂,怀里抱个小孩。本来呆着脸走神,看到他又立马回魂。笑吟吟地迎上来:“踩筋斗云来的?累成这样。”
“草,你们内停车场,车都摞起来了。”段立轩大喘着气,随手往后一比划,“我停后边儿那个,老小区。”
“幸福小区啊?”
“幸福个der,满地死蛤蟆狗粑粑。下午还得去洗个车,太几把埋汰了。”段立轩冲小孩弹了个响舌,“哎你谁啊?陈乐乐儿子?”
“我们是小女孩儿。”
“哦,你闺女?”
“我闺女,”陈熙南颠了下胳膊,对小孩笑道,“看妈妈今天的小耳环,俊不俊啊(zùn)?”
“滚一边儿闪着去!”段立轩脸一红,抬膝就要踢他屁股。还没等踢准,忽然闻到一股臭味。他扩着鼻孔,咻咻地四下闻找,“啥味儿啊?这耗崽子拉裤兜了?”
陈熙南扯出小孩儿的手:“皮肤溃烂。”
那双烂手实在太小了,像被车轮碾过的猫爪。段立轩不忍多看,又打量起孩子的脸。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亲妈抱着都得闹腾。可在陌生人的怀里,竟然乖得像个破娃娃。
“这丑丫蛋子,咋苶(nié)呵的?不能是痴呆啊?”
“不像。她手脚灵活度不错,也听得懂话。”陈熙南用眼神示意他,两人并肩走下台阶。
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段立轩左转,去小超市买吃的。陈熙南右转,去小花园找地方。
小孩肚子饿得直响,却不肯吃干粮,只嘬一点牛奶。
段立轩撕开面包袋:“吃点儿小饼,别净喝那稀了咣当的。”
“可能是吃不了。”陈熙南掐住小孩的嘴,打手电筒往里照,“二哥,你瞧瞧。”
段立轩凑上来一看,就见嗓子里都是红黄黑的糜烂。凹凸的创面挂着牛奶,像盖了层蛆。臭鱼烂虾的热腥,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
视觉嗅觉的双重暴击下,他拄着长椅干哕起来:“呕!哎我,呕!草你大爷的陈乐乐,呕!别他妈啥都让我瞧!”
“二哥,我知道你心软。”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在干哕的间隙里插着话,“我想你推我一把,但不希望咱俩都掉进去。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冷静一点听,不要着急结论。”
“是我着急,还是你墨迹啊?”段立轩擦了两把嘴。刚想顺手摸烟,又硬生生忍住了。转而薅了一把草叶撕碎,堵着鼻孔呼吸:“说罢,捡大块儿说,别嘟嘟囔囔的。”
“这孩子昨儿被扔在医院,还没确诊是什么病。如果要治,必定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她没有身份,更没有医保。现在科室接收准孤儿压力很大,况且还是疑难杂症。治得好麻烦,治不好更麻烦。遭埋怨还是其次,主要是怕沾染官司。我拿不定主意,也不好意思太麻烦二哥。想着要不就先治个五万块的…”
“操!说得什么吊话!充话费啊三块五块的。”
“诶!说好了不着急的。你先听我讲完。”陈熙南攥住他的手,凑在他脸畔耳语,“治病是没数的,但善心是有度的。早划出底线,对谁都好,以免在沉没成本里变成怨。我出半个月时间,你出五万块费用。你要多出,我也不同意。”
俩人头抵着头,用小孩儿听不见的声音叽叽咕咕地吵。
“那等五万块花完了,还喘气儿咋整?给扔楼后垃圾桶?”
“那要五十万花完了,没救回来怎么整?或者救回来了,监护人又横空出现。好心当作驴肝肺,反披一身虱子袄,到那时又怎么整?二哥的心也是肉长的,二哥的钱也不是风刮的。要为别人的闲事伤害你,那这滥好人我不当。”
“拉倒去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溪原这么大我都管了,还差她个耗崽子!”段立轩伸手抱过孩子,恢复了正常音量,“治好了呢,咱俩都积德。没救活呢,良心也过得去。二哥搁你后边儿站着,还啥这那那这的。该咋治咋治,甭合计钱的事。”
陈熙南的心重重一跳。红着脸呆了半晌,凑上来想亲他。还没等碰上,段立轩蓦地捂住鼻子,偏头又干哕了一声。
“yue!哎我草了这味儿!”他推开陈熙南,夹着孩子咯吱窝举开,“臭王八蛋,你叫啥名儿啊。”
小孩瞪大眼睛瞅他,没吱声。
“哎。还他妈是个哑巴。瞅你啊,估摸也就三四岁儿。四岁儿都说多了。陈乐乐说你不一定能活,要不你就叫保活吧。段保活。往后我就是你爹,你长大了得给我养老。听着没啊?”
作者有话说:
扒瞎:说谎,胡诌。
约约(yāo):称一称重。
扯里格楞:扯没用的,扯花哨。
苶呵:不精神,萎靡。
第47章 葛蔓纠缠-47
“把按小时收费的项目都少记些。”陈熙南拄着桌子,小声跟值班医生交代,“监护费,吸氧费,护理费,这些都象征性的记一点点。还有这个小儿科和血液科会诊的费用,划掉。备注到神外统一收费。”
值班医生看这大刀阔斧的砍价,肝儿都跟着颤了:“学长,你这风险太大了。病人一天吸氧24小时,你记个4小时。要是出了事,家属闹你为什么不给全天供氧,你上哪儿说理去?”
“不会闹的,孩儿他爹是我家里头的。”陈熙南拍了拍值班医生肩膀,“你尽管帮我把费用压低,不用担心太多。”
说罢抬腕看了眼表,准备趁着午休再去看看。晃荡到门口,又回头粲然一笑:“诶,那我先走了,剩下的拜托了啊。”
“行,你走吧。”值班医生拿笔戳着额头,低声嘟囔着捋,“孩儿他爹。男的。他家里头的…他老婆??”
靠窗铺了三排泡沫地垫,摆放着玩具货架。保活脸上贴着鼻导管,在收银台后接待来客——带着活性炭口罩的段立轩。
他一手划手机,一手随便拿了瓶果汁:“咋卖的啊这个?”
保活伸出一个指头。
“一块啊。啧,再拿点水果儿吧。我上贡用,你挑点贵的啊,别整那老破香蕉橘子的。”
保活在货架上寻觅了半天,拿了个塑料哈密瓜。
“哦,这个贵啊?多钱?”
保活伸出两个指头。
“草,你家哈密瓜两块啊。这店儿让你看的,赶他妈村口救助站了。”
正说着话,门开了。陈熙南笑眯眯地探头进来:“呦,玩儿上了?”
“这会儿稍微退点烧,下地玩会儿。”段立轩招招手,“你说保活脑子进水了,我瞅还行啊,能听懂人话。”
“是轻度脑积水,不是脑子进水。”陈熙南戴上口罩进来,拖着椅子坐到他旁边,“嫌臭可以开窗。”
“可别给吹死了。臭着吧,反正都腌入味儿了。”段立轩看他捏了一沓化验单,抻脖子凑上来瞅,“查出来啥病没?”
“没有。”陈熙南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应教授还在法国出差,连个能问的人都不衬。”
段立轩听到这话笑了:“哎,我听周大筋说你高材生儿,还有你看不出来的病啊?”
“高材生也得摸着石头过河。”陈熙南拉过段立轩的手,用保活听不到的音量道,“住院费用我尽可能压低,但估计也是杯水车薪。她这个情况不太好,大概率要取活检。脑积水要是持续严重,后续还要做个外引流手术。咱们毕竟不是她亲属,到时候签字又是个难题…”
“哎哎哎,你先别嘟囔了。”段立轩瞟了眼手机,挥手打断他,“大腚把监控要来了。”
巴掌大的屏幕上,是门诊大厅的监控画面。最近正值流感高峰季,大厅的铁椅上全是输液的人。画面里一个老头子,蓝工服,灰帽子。背个黄秋衣的小孩,缓缓坐到了空位上。
没一会儿小孩开始抽搐。旁边的年轻人看了两眼,举着输液瓶走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走,最后只剩下这一老一小。老人前后看了一圈,也起身离去。
一段速放后,右下角时间显示夜里十一点。几个保安反复进入画面,最后一个女医生把孩子抱走了。
电视里的遗弃,总是热闹的。电闪雷鸣,无奈不忍,还会有点‘贴身物件’。一张字条,一块信物,或者一些食物。
但现实里的遗弃,往往什么也没。可能一个襁褓,随便放在楼梯口。可能说去筹钱,却从此杳无音讯。也可能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老人卸下背带,再也没回头。
小孩通身什么都没有。她懂一点事,却又不懂很多。病歪歪的,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除了怀抱什么都不敢要,甚至连哭也不敢哭。
还不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已经骂翻了天。
“就这老毕登,你瞅着,我他妈要不给他削拉裤兜子,都算他吃得少。”
“周围这老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草,搁门诊放一天啊?内保安干啥吃的,过来瞅一眼就走?用他几把瞅一眼!这保安就你说的关系户啊?”
“一帮老爷们儿缩得像王八!都赶不上一个好老娘们儿利索!”
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的活性炭口罩都要骂出黑灰了。陈熙南攥着他的手,揣在肚子上安慰:“你先别着急。至少做出遗弃行为的是老人,亲生父母有可能不知情。我们做点寻人启事,还是有希望的。”
两人正说着话,段保活扶着墙蹭过来。她右下肢没有力量,往右歪斜着。好不容易扒到段立轩的膝盖,抬腿就要往上爬。
段立轩抱起她往腿上一撂。那熟稔的劲头,还真像是亲爹。
陈熙南颇为惊奇:“这么亲你?”
“那咋整。除了我也没别人儿了。你就瞅外间那仨,瘦猴儿,大亮,刘大腚。哪个有人样儿。”段立轩给她抻下后腰的睡衣,又抽纸给她擦鼻涕,“我一天就跟内唐三藏似的,队伍里又猪又猴儿的。啧,这大鼻嘎巴。”
他戴着口罩,但陈熙南知道他一定在嫌弃地撇嘴。
段立轩平日招猫逗狗,但不太喜欢小孩。所谓同类相斥,他自己闹腾,还总嫌别人闹腾。段鸡屎闹腾,小孩子闹腾。老娘们闹腾,老爷们儿也闹腾。甚至他倒不进车,后边多摁下喇叭都闹腾。
只是恻隐之心,向来和个人喜好没关系。轮胎下压死个小猫,可怜。玻璃上撞死只燕子,也可怜。段立轩后备箱有一柄兵工铲,瞅见动物尸体就铲走埋路边。用他的话说,这叫‘气归于天,肉归于土’。
陈熙南一直觉得,他二哥是老式的英雄,属于跨时代的稀有品种。
在当今社会,英雄主义已经和圣诞老人差不多玄幻了。网络上充斥着冷漠的言论,很多人自豪于同情心的失去,优越于抖机灵的嘲讽。
「家暴不也没离婚么,祝锁死」。「说养儿防老的,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吧」。「还是饮食习惯不好,要不能得这病」。「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真是服了」……
因为害怕沦为弱者,所以率先丑化弱者。把别人客观存在的不幸,归结于当事人的错误行为。无非只是想得到一种保证——不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只要我不那么做,就不会变得不幸。
可有些不幸,它是客观存在的。在命运的捉弄下,谁又能比谁聪明?
分析,揣测,辱骂,嘲笑,统统都没有力量。在不幸的段保活面前,只有善良与怜悯有力量。
陈熙南爱段立轩的古朴式英雄主义。只要看着段立轩,他就还能再爱人类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便足以支撑他坚守本心,不沦为某一类的溺血怪医。
“二哥,我说真的。期限不能商量了?”他凑上来黏糊糊地撒娇,“我好馋你啊。”
“你还知道有期限啊?不说了一个月清净,为啥还得天天瞅你啊?”段立轩把鼻涕纸掷进垃圾桶,冷哼了一声,“狗皮膏药,啥‘借我五万块~好不好~’,都他妈的借口!”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指尖顺着他后腰往里伸:“那你不也来了。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上啥钩,腚钩啊!手拿出去!再摸削你。”
“诶,先让我验验房嘛。”陈熙南嘴上慢悠,手倒是挺快。出其不意地往里抓了一把,抿着指尖回味,“光滑弹嫩,还香香的。”
“草,你他妈变态!”段立轩刚想走人,怀里的保活忽然打起挺。身子绷得直直的,眼珠向右侧凝视。俩只烂手在空中机械地挥舞,嘴里冒起白沫。
段立轩打眼一看,脸都吓白了:“陈乐乐!喂!陈乐乐!!”
陈熙南淡定地接过来,平放到床上。松开衣领,摁下床头铃。
没一会儿,四五个医护鱼贯而入,把病床团团围住。给药的,抽血的,塞防咬胶条的,接心电监护的。
江湖是战场,救援同样。不过那是不属于段立轩的战场。他只能一路退到墙根,呆看着人影憧憧。
陈熙南站在人群里,有条不紊地做事。简述患者情况,交代用药剂量,查看监护仪数据。
往常段立轩总骂他磨叽。说话,走路,吃饭,甚至连呼吸,都要比别人慢。但当下那个磨叽的陈乐乐,在他的专属战场上,忽然变得高大威严、光芒四射。
段立轩几次想问问情况,都没敢上前。只能在后面抻脖乱看,无能狂急。
抢救过程不过五分钟,却漫长得像五小时。情况稳定后,医护陆续往外撤,只留下一个满身管线的段保活。
段立轩这才上前:“这鼻嘎是开关儿咋的?一擦就抽抽。”
陈熙南凑到他后面,摸了两把后脑勺:“摸摸毛,吓不着啊。”
“滚几把蛋去!”段立轩挥开他,又凑到保活脸前观察,“不能死吧?”
“情况很糟糕。”陈熙南坐上床边的陪护椅,又拿起CT片看,“毫无头绪,也没有线索。”
“哎,你昨儿不说摇人儿吗?”
“摇了啊。”陈熙南交叠起腿,掰着手指数,“神内科,放射科,感染科,呼吸科,免疫科,病理科,都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