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因为他担心景宁的安危,同时他也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景宁出了什么事情,纪温庭该怎么办?
在看似短暂,实则比凌迟漫长的三个小时后,纪温庭才终于得知了孟黎的行踪。
他没有坐公共交通工具,而是自己租了车踏上了未知的行程。
所以监控才调了那么久,他们一路追踪景宁的车,最终发现他居然是去了加利福尼亚州。
纪温庭没有耽搁,当即便借了美国一位友人的私人飞机,飞往加利福尼亚,直奔一片礁石滩。
找到景宁时,已经夜深了,礁石滩只有零星的行人,而景宁就坐在一块礁石上,双手撑在背后,抬眸看向夜色下的海浪。
汹涌的浪花撞在他所坐的那块礁石上,激起一阵水花,溅到了他身上,他也混不在意。
纪温庭缓慢靠近时,看到景宁那平静而清澈的眸色,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一天都没有区别,甚至神情也是放松且柔和的。
“宁宁,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纪温庭知道他早就看到了自己,不远不近的站在一块礁石时,轻轻开口。
景宁没有回头,只是笑着说:“那天你带我来看的日落真的很美。”
纪温庭的喉咙滚动一瞬,低声问:“是觉得好看,才一个人来吗?如果你想看,我可以随时陪你来,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做什么。”
景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纪先生,我们分开吧。”
猝不及防的一句让纪温庭登时僵在了原地,身后匆匆赶来的许清妍和周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也止住了脚步,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景宁明明那样柔和松缓的侧脸。
纪温庭没有慌乱,只是心脏跳的很快,干涩的吞了吞蔓延的苦涩,定定看着景宁,问:“宁宁,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景宁终于扭头看向他,那面容仍是平静的可怕,可越是这样冷静,却反而越加令人心底不安。
“没有,你一直做的很好,是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纪温庭说:“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很难相信你的话。”
景宁又转过头,轻笑了一声,飘渺的让人心底不安,仿佛一眨眼,面前的人就要被夜晚的巨浪卷走,带去海底的深处。
在只听得见浪潮和沉重呼吸的静默里,他们听到景宁说:“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分不清你是真的假的,也没有办法和从前一样当作若无其事和你在一起,我好矛盾,我想结束这种被自己的情绪支配的痛苦。”
纪温庭听出了景宁的言外之意,胸口传来一阵拗痛,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看着血往下流,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旁边的周启一句话不敢多说,而许清妍已经红了眼。
她一直都知道景宁仍然活在过去的痛苦里,幼年时苦苦挣扎在肮脏豪门的生活已经让他疲累之际,后来母亲又去世,纪温庭把他一个人送到了国外……
许清妍到后来才明白,景宁对自己的保护有多好,让她甚至都不理解景宁的痛苦。
因为过往许多年,她虽然活得也有些辛苦,但到底是不愁吃喝,也有看到前路光明的希望。
可是景宁呢?现在的这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建筑设计是他想学的吗?来到美国是他想来的吗?当年和傅峥订婚,被送到纪家又是他能决定得了的吗?
他永远在被推着走,没有哪一刻真的站在自己人生的选择点,因为总有人替他做出选择。
所以他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他想结束这样的生活,想要哪怕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
而他的人生里唯一能让他决定的,竟是生死。
许清妍泪如泉涌。
周启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在听到景宁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也高高提了起来,他的生活优渥,精神物质都充足不已,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将面前的青年压迫至此。
就在周启以为纪温庭会说服景宁的时候。
半晌,纪温庭却只是深深吐出口气,目光再次柔和的和面前的青年对视:“好。”
周启和许清妍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以为纪温庭是答应了景宁口中所说的分开。
真的分开了,景宁还有活下去的意志吗?
但下一刻,纪温庭又笑着对景宁说:“那就让我陪你一起结束痛苦,好吗?”
景宁愣了下,扭头和纪温庭呆呆对视。
纪温庭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直到走到他面前,随后景宁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他轻轻握住。
在极短距离的对视里,纪温庭笑的温润平常,他轻轻摩挲着景宁的手腕内侧,在那温热麻痒间,温声说:“宁宁,我说过,你要做什么,去哪里,我都陪你。”
纪温庭在说:景宁,我陪你一起死,一起结束痛苦。
旁边的周启许清妍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想到纪温庭这样一个巨大的上位者居然能为景宁做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周启原本也对纪温庭和景宁的感情存疑,在了解到景宁的身世后。
可现在, 此时此刻, 他们没有在纪温庭的面上看到一星半点的犹豫,那双眼眸沉重而认真的注视着景宁, 像是在和他诉说着他愿意和他一起走的决心。
纪温庭说:“你离开后, 我虽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更想要想要把事情好好了解,完整的来到你面前。”
“宁宁,是你才让我现在站在你面前, 所以你去哪里,我也去你哪里。以后就让我追着你走吧。”
玻璃般的双眸被纪温庭的话针刺般扎出无数裂痕,铛地一声砸碎了景宁眼中凝结的冰。
没有什么比“是你才让我现在站在你面前”这句话要更令人动容了。
景宁别过视线, 想要把手腕挣脱出来的瞬间却被纪温庭紧紧抓住。
纪温庭在他面前一直温柔又耐心,除了让他出国那一次之外, 几乎没有怎么在景宁面前强硬过,似乎对他总有着无限的耐心。
但此刻, 却罕见的表现出了些许强硬,不允许景宁从他掌心中再挣脱
景宁抿了抿唇,心脏跳的平稳,可是每一下却又十分沉重,咚咚声响搅得他头晕。
在纪温庭执着而直白的注视中, 他垂下眼, 低声说:“我的过去,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来到景家之前,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日子,狼狈又难过,原本他和纪温庭之间应该隔着天堑。
纪温庭说:“是,早知道了。”
景宁抿了抿唇,看了眼许清妍和周启,欲言又止的样子,纪温庭像是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含义。
有些事情,他不想让许清妍知道。
纪温庭便扭头对两人说:“你们先找个地方坐会儿。”
许清妍有些不放心:“可是……”
周启拉过她,笑道:“没事的,有纪先生在你担心什么?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好好聊。”
许清妍尽管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被周启拉走了。
景宁看到两人的身影远去后,才再次望进纪温庭眼底,沉声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曾经在一家地下拳馆兼职……”
“我知道。”
景宁的心内有忐忑起来,嗓音有些哑的问:“你知道的时候……不会觉得我很、很……”
他找不出形容词。
他没法在纪温庭面前说出卑贱、低微这种词语。
可纪温庭却毫不犹豫的说:“我只觉得,那些年,你肯定过的很不容易。”
景宁的眼眶又红了。
加利福尼亚州的夏日晚风没有那么凉,吹过来时带着海的咸涩。
可感受到腕上那令人安心的温度之后,景宁的身心莫名跟着放松了下来,他望着翻涌的海面,像纪温庭娓娓道来自己的从前。
在那种黑暗的地方工作,往能看见诸多血腥的而现实的事情。
配合打假拳,为了给上位者们看表演,扮演肉食者和弱势者。有时候他会把别人揍的体无完肤,有时候别人把他打的遍体鳞伤。
正因为他年纪小,所以不免有些特殊癖好的人想要从拳馆老板那里见他一面,或者得到他的个人信息。
好在拳馆老板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对景宁这样为了讨生活在这里工作的孩子还是有几分怜悯心的,除了偶尔让他上台打假拳外,没有让他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那里虽然辛苦、狼狈,但是赚的钱却很多,足够景宁供妹妹读书,也足够他给母亲治病。
其实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命,偶尔被打得起不来,听着耳边观众台上传来的欢呼和呐喊时,会想:不如就这么死了吧,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或许他还能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赔偿款,足够妹妹和母亲至少度过眼下这段难关。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命是不值钱的,是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被舍弃的。
那些不堪的、肮脏的,让他费尽心思隐藏的过去,在这一天他却毫无保留的向他爱的人展露出来,像是揭开了那些烙印在他身上的血淋淋的伤疤。
纪温庭沉默不语的听着他的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分外平静而麻木的说起那些过去,每一个让景宁磕绊说起的坎坷,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插进他的心脏。
半晌,纪温庭抬手,轻轻抚摸过景宁被夜风吹的苍白冰凉的面颊,一字一句的说:“宁宁,都过去了。”
景宁租的车周启联系了租车公司的人来开走了,回去的时候坐的是周启开过来的这辆。
周启在前面开车,许清妍坐在副驾驶,车内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但是谁也没敢开口说话。
回去的路上,景宁在车上睡着了,纪温庭将他抱在怀里,面色紧绷着,眉眼间仍有尚未融化的霜
凌晨时,车总算到了家楼下。
景宁似乎真的累了,被纪温庭抱起来时也没有醒来。
在确定景宁心态稳下来了以后周启也放心走了,一回到家,许清妍就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把空间留给了纪温庭和景宁。
这一晚,纪温庭一直守在景宁身边,为他抚平时不时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哄他安睡,而他自己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纪温庭发现景宁的面颊泛起红,呼吸也急促起来,迟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一量体温,居然已经到了39度。
纪温庭没有犹豫,立马驱车带着景宁去了最近的医院。
好在医生验过血做过一系列检查之后说景宁只是普通风寒,纪温庭不放心,抱着景宁开了一个单人休息病房打针,纪温庭也趁机眯了会儿,不过算着景宁的输液时间,定了两个小时的闹钟。
直到闹钟响起,他才从睡梦中醒来,立马撑起身去看景宁的输液袋,却发现输液架上早就没有了输液袋。
“护士来拔掉了。”
这时,身后响起景宁低哑的嗓音。
纪温庭愣了下,这才发现景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他面上烧红未退,此刻正目光沉静的看着他。
回过神,纪温庭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景宁笑了下,又说:“量过了体温,只有一点点烧了,护士说可以回去了。”
拔了针,景宁和护士还说了话,纪温庭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纪温庭有些懊恼的皱了下眉,问景宁:“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景宁摇摇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有些恳求似的:“纪温庭,我们回家吧。”
纪温庭一怔,在青年那双沉静如海的双眸中看到了一丝依恋。
“好。”
景宁在医院吃过了药,又打了针,在回来的路上就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回来的路上状态也不错,拿着纪温庭的手机拍路边的柏树。
但纪温庭看到景宁这样反差极大的状态,却疑心景宁或许又是在迷惑他,一颗心一直悬着,面上有多么惬意故作轻松,心里就有多么担忧。
纪秉臣在纪温庭和景宁去医院后不久就到家里,两个人进门时就听到了放的很大声的电视声音,许清妍不怎么看电视剧,那肯定就是纪秉臣了。
听见开门的声响,电视的声音立马按停了,紧接着许清妍就立马跑到了门口来迎接他们。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许清妍的眼睛有些肿,明显是昨天晚上偷偷哭过的样子。
景宁笑了笑说:“没事,已经好了。吃饭了吗?”
许清妍摇摇头说:“吃过了早饭,午饭等你和纪大哥回来吃呢。”
“别废话了,快点过来吃饭,等下菜都凉了!”
纪秉臣站在餐厅招呼着,一副主人家的模样。
饭菜应该是纪秉臣喊厨师过来做的,色香味俱全,景宁因为打针吃药又昏睡,一上午和纪温庭一点东西都没吃,现在确实有些饿了,拉着纪温庭坐下。
餐桌上,纪秉臣和许清妍一如既往的就哪道菜好吃,哪道菜谁先吃开始贫嘴,纪温庭也难得没有训斥纪秉臣没规矩,一切仿佛还是从前的模样,昨天的事情也好像没有发生过,谁也没有提起。
吃过午饭,纪秉臣就拉纪温庭去客厅阳台谈公事了,景宁则和许清妍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
电视剧里播放着中午档的狗血争家产大戏,景宁看的心不在焉,因为他能感受到纪温庭从阳台外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哥。”
许清妍不知道什么时候挨近了景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景宁收回飘远的思绪,问:“怎么了?”
许清妍垂下眼,抿了抿唇,好几秒,才哑声吐出一句:“对不起。”
景宁愣了下,沉声说:“为什么道歉?”
许清妍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之前,我因为你不愿意把我接到你身边和你闹脾气……哥,我不知道你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对不起。”
景宁那个时候已经步履维艰,当时要是真的把星期一接到身边,不但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软肋,许清妍也会遭遇到许多未知的危险,这也是当初母亲去世的时候都嘱咐景宁要好好保护她的原因。
景宁神色有些无奈,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后脑,慰声说:“倾倾,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想在我身边而已。”
许清妍的眼泪最终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肿着双眼满眼委屈的看着他,哽咽道:“那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能在一起,也再没有危险,你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哥,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如果连你也不要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了。”
景宁有些无措地捏了下衣角,嘴微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时好时坏,所以他现在也不能肯定的和女孩保证。
景宁也怕自己有一天神智不清……
“哭什么了?多大的人了还对着你哥哭,羞不羞?”
纪秉臣调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许清妍连忙擦了擦眼泪,匆忙瞪向身后人:“关你什么事!”
纪秉臣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么凶啊,我认输了好吧!”
许清妍撇过头擦干眼泪,但有纪秉臣这么一打岔,也很快忘记了刚才的难过。
许清妍是临时请了假过来了,景宁怕她耽误学业,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再做出昨天那种吓人的事情之后,她才同意回学校,纪秉臣主动提出送她去机场。
他们一走,家里的空间再次留给了景宁和纪温庭。
纪温庭又给景宁亮了一次体温,确定他退烧之后心才放下来,又问他:“下午想做点什么?”
学校哪里纪温庭给景宁暂请了三天的假。
景宁没有犹豫的说:“没有睡好,想补个觉,你陪我,可以吗?”
纪温庭自然很快答应了。
换了睡衣躺到床上后,景宁其实没什么睡意,他提出想要补觉,是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景宁就看出来了纪温庭昨晚没有睡好,在医院里面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所以景宁想他再睡一觉。
可是纪温庭却始终没有要睡的意思,侧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景宁假寐。
但半个小时过去后,景宁实在有些装不下去了,不由也侧过身,而后用手心盖住了纪温庭明明已经耷拉下来的眼。
“你睡觉。”
景宁能感觉到纪温庭拿鸦羽般的长睫在自己手心扎了两下,带着一种酥麻的痒意。
纪温庭沉声说:“不敢睡。”
景宁说:“我不会离开,保证。”
纪温庭沉默了片刻,似乎还是有些不相信,抬手将景宁覆盖在自己眼皮上的手拿了下来。
漆黑的眼眸中满是疲惫和担忧,沉沉落在景宁身上,他叹道:“宁宁,我不是神,我会害怕。”
景宁和他静默对视片刻,而后深吸口气,抬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男人结实强悍的胸口,听着那有力的令人心安的心跳,有些依赖的蹭了蹭。
他知道纪温庭不会需要他的道歉,所以只是向他再次保证:“我保证,等你醒来,我还在身边。”
纪温庭静默半晌,随后落败般伸手将他紧紧揽在怀中,无奈道:“那好吧。”
景宁抬眸看着他,说:“那你闭上眼睛。”
纪温庭扯了下唇角,闭上了眼睛。
怀中的躯体一直紧贴在自己身旁,带给人温暖心安的味道,纪温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睡过去前,他还在想。
景宁已经有多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呢?
他还是后悔,当年不该擅自把他送来美国,所以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让景宁一个人。
他将永远做他的影子,做渡他的舟,托举他的树,连接他与天光的桥梁,形影相随,生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