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是立秋,如今已是秋末,转眼便是冬至。
少年暗地里使劲,想要缩回手,不等他继续用力,谢舟骤然松开手,视线落在赢秀手腕上一圈红印子上,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赢秀连忙放下袍裾,将手臂掩得结结实实的,流金袖袂垂落,彻底遮住微微泛红的手腕。
他在心里嘀咕,谢舟的手劲怎么这么大,比他这个刺客还要有力。
看来也是当刺客的好料子。
沅水上三三两两泊着白鹭,水面如镜,下一刻骤然泛开一圈细微涟漪——
少年轻捷地越过船头艗首,足尖点在水波之上,金色袖衫飘逸如流风回雪。
行在江面上,竟也如履平地。
天地间横着一条大江,江上一个少年来去自如。
船头撑船的艄公惊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张大了口,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门客屹立在艗首前,看着江上白鹭与鸳鸯扑翅四散,泛着波光的江水上缓缓起伏,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
他骤然想起了这句诗。
长风吹起谢舟雪白冰冷的袍裾,吹袖如雪,吹得乱云层叠。
他依旧静静地立在舟中,立在天地波光水色之中,岿然不动。
俯身将吓得乱游的小白鹭放在大白鹭的背上,赢秀满意地拍了拍手,回首朝蚱蜢舟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立在舟首的门客,清冷,萧肃,孤身静立舟中,像是一抹亘古的明月。
赢秀越过水波,径直朝他的明月而来。
少年再度踏上轻舟,身姿轻盈,束发的金绫晃动,一摇一摇的,漾出金光,很是晃眼。
“谢舟!”赢秀眼睛亮亮地叫他,在谢舟面前转了个圈,衣摆像花散开,叮呤当啷地响。
漂亮,骄傲,像一只昂首挺胸的金鹤,向人展示自己的羽毛。
“方才你可曾看清楚了?我在江面上飞来飞去,这轻功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赢秀念叨着,脸上都是骄傲。
少年灵秀青涩,骄傲自豪,满心满眼等着对方夸赞自己。
目睹了这一切的艄公默默低头,小恩公年少意气,在喜欢的人面前来了一回轻功水上漂,横渡江水,只盼着对方夸他一句。
那个清冷淡漠的白衣郎君方才静静看了小恩公许久,几乎是目不转睛。
两人显得既亲近,又疏离客气,氛围极其古怪,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又似乎相隔万水千山。
情之一字,他们还不曾开悟。
“很厉害,我从未见过如此卓绝的轻功。”谢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响在耳边,却叫赢秀骤然红了脸。
他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只知道面颊微微发烫,烫得他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明明心里想要谢舟夸他,但是真的听见对方开口赞许,他又觉得好难为情,羞得不敢直视谢舟的目光。
“——真的吗?”话一说出口,赢秀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掀起长睫,偷偷摸摸地观察谢舟的反应。
“自然是真的,”谢舟声音很轻,评价道:“像一只鹤。”
一只灵秀的鹤,生于江波浪涛之中,无拘无束。
分明没有系绳,却甘愿飞回他的手中。
想起那两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白鹭,赢秀只当谢舟在夸他,他犹豫片刻,主动谈起生平事:“我从前在山野长大,轻功是爹爹教我的,从小爹爹就告诉我,遇到危险要跑得够快,不可停留。”
说来好笑,他当初学习轻功,只是为了遇险时逃得更快。
他记得小时候一直在逃,从一座山逃到另一座山,但凡附近出现一点人烟,爹爹便会背着他搬家,搬进更深的大山里。
悬镜司查到的消息,赢秀是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救下王守真,此后暂住在徐州广陵琅琊王氏的府邸两年之久,再后来便成为刺客。
至于永宁八年之前,赢秀究竟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无迹可寻。
见他主动提起,谢舟眸光闪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询问:“令尊如今身在何方?”
赢秀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黯然,当年他为了救下鉴心,用木剑伤了人,被爹爹撞见,骂他不该救这些士族子弟,更不该接触世外的人,将他赶下了山。
那年他才十三岁而已。
谢舟没有再问。
一时间,两人静静地坐在蚱蜢舟上,聆听沅水上的涛声水声风声,以及天穹上白鹭拍翅声。
远处飘来深深浅浅的云翳,慢慢遮住晴空,一滴雨点落在江面上,激起一圈水波。
风吹来,轻轻地振响蚱蜢舟上的尖角檐,细雨绵绵如丝,轻轻刮过小舟。
秋雨轻柔绵密,肉眼甚至看不见有雨,只能看到江面上雾气沆砀,天地间骤然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雨点顺着少年清秀的面颊往领襟里淌,打得领襟湿软地垂落,贴在锁骨上,勾勒出一点起伏的肌骨。
他终于如梦初醒,披着雨钻进船篷里,招呼谢舟也进来。
船篷不算大,坐着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赢秀与谢舟面对面而坐,忽而往外探头,招呼艄公也进来避雨。
艄公已经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面对赢秀的邀请摆了摆手,坚决地拒绝。
两个有情人在一块,他怎好挡在他们中间。
见艄公怎么也不肯进来,赢秀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坐回船篷里。
船篷昏暗,两侧的雨丝细细地斜进来,落在脚下,湿漉漉的。
一片寂阒中,雨声淅沥。
“啪嗒——”
一个东西骤然从赢秀袍裾里滑落,是一册卷牍,滑落在湿漉的船舱底下,滑到了谢舟面前。
赢秀连忙俯身去捡,谢舟已经将其拾起,正要递还给赢秀,动作骤然一顿,目光落在简牍上方的书名上。
——禁谈风月。
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而且赢秀还随身携带。
谢舟握着卷牍,当着少年的面缓缓解开了捆带,卷牍一节节散开,露出上面的图案。
气氛骤然凝固。
赢秀浑然不觉,伸手就要拿回去,还不忘解释道:“这是我在海匮阁发现的,似乎是传授剑招的,只不过上面都是双人剑招,没有单人的。”
自然没有单人的,若是单人,那该叫作……
谢舟牢牢攥着卷牍一角,全然没有还给赢秀的意思,居高临下地审问他:“你为何随身带着?”
到底是和谁学的?又是谁妄图想要带坏赢秀?
倘若被他发现——
门客暴虐的思绪被少年的清亮的声音打断,“说起这个卷牍,我有一处不解想要问你,”
赢秀下意识朝谢舟这边探身,脸上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指尖攥着卷牍一角,细白的手指挡住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样。
“这书上讲的是一对少年相知相许的故事,从年少到耋老,他们每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用膳,一起切磋……”
少年的声音紧张得发抖,他虽然对这本禁谈风月不解其意,也能隐约意识到即将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书上说,”赢秀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这样叫做眷侣,”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似乎有意看一看谢舟的反应,倘若对方给出一点不好的反应,他便会立马退缩,从此再也不提。
谢舟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也许过了一瞬间,又或许整整一刻钟,天地间,风声雨声都停歇了。
赢秀终于听到谢舟轻声道:“继续说。”
第23章
谢舟要他继续说下去, 赢秀却住了口,明亮清澈的眸瞳倒映着谢舟的影子,看得有些失神。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 用膳, 同宿, 拆招……”赢秀鼓起勇气, 问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眷侣?
谢舟低眉, 一目十行地扫过卷牍上面的内容, 果真看见上面有眷侣二字。
少年忐忑地等待着,紧张让他喉咙干涩, 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默默等着对方的回应。
直觉告诉他,他和谢舟与书上那对少年是不一样的,是他主动求谢舟收留, 缠着谢舟一同出游……
他骤然想起小秦淮的说书人在闲谈风月时提到一个词,叫做一厢情愿。
什么叫一厢情愿, 是不是一个人独自坐在厢房里,心里有无限的情感和愿望?
赢秀正在胡思乱想,思绪已经来到那个人从厢房里走出去,走到另一个人的厢房, 把情和愿都诉说出来。
脑海中的小小人正在说话, 说着一厢情愿,耳边陡然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嗯。”
赢秀睁大了眼看谢舟,心想“嗯”是什么意思,那道声音太短,转瞬即逝, 他又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半天都没再等到第二句话,他只得黯然地坐了回去,决定回去就搬出麓山客舍。
手腕遽然被攥住,赢秀眼露错愕,抬起头,却发现谢舟正在垂眸凝视着他,细长冷肃的睫轻轻垂着,长而不狭的眸瞳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
赢秀在谢舟眸底看清了自己的脸,少年的脸泛着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慌乱无措。
赢秀:“……”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更红了。
谢舟的目光像剑锋上淬着的幽光,一寸寸地片过他的面颊,是在审视,犹豫,还是别的什么,赢秀不知道。
“按照书上的说法,”谢天谢地,谢舟终于开口了,他依旧攥住赢秀的手腕,不容置喙地要少年直视着他,声音温凉,比往常多了一丝低哑:“我们确实是眷侣。”
船舱逼仄昏暗,罩在湿漉漉的水汽中,连呼吸都黏腻起来。
赢秀差点忘了怎么呼吸,他耳边止不住地回响谢舟说的话——
我们确实是眷侣。
确实是眷侣。
浑身都在发烫,发烧,不知从哪里蹿起一把火,烧得他晕乎乎的,就像整个人被泡进了一缸温暖的烈酒中。
赢秀骤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谢舟:“可是,我之前也和鉴心同宿同膳,我和他……”
他还没来得及把后面那句“我和他是不是也是眷侣”问出来,陡然被人捂住了嘴,对方修长冰冷的手指笼着,指腹摩挲着他的腮帮子,掌心强硬地按着他的唇。
让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一味地在那人掌心下发颤。
忽略带着强制性的动作,对方堪称好心地为他解释:“你和他,不是。”青年的声音冰冷温柔,“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答应和一个刺客做眷侣。
纵使荒谬,那又如何。
门客攥着刺客的手,几乎是将他抵在船篷上,在他掌下,少年像一只金鹤,困宥在他怀里,白净秀气的脸颊闷出潮红,鬓边发丝湿漉漉,细细地呼吸。
四面昏暗,少年眼睛明亮,细睫一眨不眨,用一个几乎是虔诚的姿态,欣喜地注视着他。
“谢舟,”赢秀冷不丁地说:“我好高兴。”
他高兴得恨不得在外面转上几个圈,来来回回地横渡沅水,还要放声高歌一曲。
谢舟又“嗯”了一声,赢秀很喜欢他这幅皮囊,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他察觉到腰间一沉,低头一看,少年空出来的那只手悄悄抱上他的腰,虚虚环着,不小心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并不敢靠近,像是想抱他,又害怕亵渎。
“……你可以抱着。”谢舟提醒他。
出乎意料,赢秀小心翼翼的触碰,试探,对他来说并不恶心,反倒很新奇。
上一个敢这么碰他的人,已经死了,死在十二年前。
但是赢秀是个例外,他暂时舍不得他死。
赢秀犹豫,迟疑着,伸出指尖,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谢舟腰间的蹀躞带。
蹀躞带是玉制的,雪白温润,足有九个连环,赢秀轻轻拨弄了一下,听到一阵清幽的璁珑细响。
让他抱,他怎么玩起自己的腰带来了?
谢舟很是无奈,只得松开手,让赢秀腾出两只手来玩他的腰带。
拨弄了两下,赢秀似乎失了兴趣,大胆地抱上谢舟的腰腹,手下的触感冰冷坚硬,隔着薄薄的白袍,依稀能感受到底下的肌理线条,分明如块垒,健硕精瘦。
赢秀从来没抱过别人的腰,小心地贴着,脑袋虚虚靠在谢舟胸膛前,好奇地听着他的心跳。
狭窄逼仄的船篷内,两道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赢秀晕乎乎的,觉得心底好像有很多泡泡扑通扑通地冒出来,他怀疑自己快要醉倒了,好想就这么倒在谢舟怀里,一辈子不醒来。
蚱蜢舟外风雨如晦,舟内二人相拥,不远不近地贴着彼此。
戍时,黄昏将至,风雨已歇。
艄公撑船靠岸,一根竹竿横插在江水中,在黄昏下目送着小恩公和那位白衣郎君离去。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金色那道身影显得尤其活泼,一蹦一跳地围绕着白色转圈,白色时不时低头看他一眼。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浮现在赢秀心中。
既然已经成为眷侣,那是不是要和之前有点区别?
这样想着,赢秀悄悄摸摸地牵上了谢舟的广袖,沿着广袖摸到了对方的指尖,轻轻一碰,在对方看过来之前迅速收手,若无其事地背着手,甚至还对谢舟报以疑惑的目光。
谢舟:“……”
他不容抗拒地拉起赢秀的手,微凉的手指穿插过指缝,十指缓缓相扣。
冰凉的温度传到赢秀手心,猛的传遍四肢百骸,他瞪大了眼睛,看看一脸平静的谢舟,又看看底下十指相扣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扣紧了对方的手。
谢舟主动和他牵手了耶。
少年刺客悄悄地朝门客靠拢,先是靠近半步,一步,两步,直到他们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谢舟只当没看见,等到少年停下,他不露痕迹地往少年那边靠拢了一点。
彼时云开雨霁,红霞正好,满地铺金,江面闪着粼粼的霞光,两人并肩在在黄昏下走着。
赢秀的金绫发带不时扫过谢舟的肩膀,在风中起起落落。
谢舟停下脚步,俯下身,替赢秀将混入发间的金绫挑了出来,轻轻放在他背后。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不曾松开。
这一日是永宁十二年九月廿一,赢秀记得无比真切。
那年刺客才十七岁,全然不知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恐怖的人物,还沉浸在满心雀跃中。
少年脸上的欢喜和雀跃不加掩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包括小秦淮那十五个儒生。
“你是说,你有了一位,眷侣?”
小酒肆内,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把赢秀围在中间,薛镐率先发问。
“是,”赢秀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全然不明白为何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一位年迈的儒生抚摸着须髯,老神在在道:“某倒是对情爱二字颇有见解,依某之见,小娘子最在意的是——”
他卖了个关子,果真看见众人探头朝他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倒是坐在最中间的赢秀,不知怎么有些走神。
“咳咳,”老儒生清了清嗓子,满意地看见赢秀朝他看来,“要说江左的女娘最在意的 ,便是郎君的心意,郎君要做到心中有她,时时牵挂事事惦念,见到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买来。”
赢秀托着腮,听得认真。
虽然说谢舟不是女子,但是男子应当也差不多。
“某且问你,”儒生一本正经地拷问赢秀:“那女郎身在何方,年方几何,出身如何,性情如何,何时在何处结识?”
赢秀一一作答:“他故籍建康,年方……”说到年龄,他一下卡了壳,顿了顿,继续说道:“出身……出身也是极好的,”给当今国相当门客,确实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至于性情,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来了精神:“他是个极好的人,性情温柔良善,从来不会拒绝我。”
儒生们没有忽略赢秀言语间的停顿,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怀疑。
不知道那位小娘子的年龄,也不清楚出身,也不说是在何处结识的。
难不成是……
“赢秀,你不妨把那位娘子请出来,我们帮你把把关,”儒生说道。
赢秀陷入了犹豫,谢舟不是女娘,虽说南朝不禁南风,但是若是让谢舟受到异样的目光……他果断摇了摇头。
见此,十五个儒生不约而同地想道,难不成是金屋藏娇?想不到赢秀小小年纪,竟然连这个都会。
薛镐轻轻拍了拍赢秀,低声道:“你那位眷侣,是那个男子,对吗?”
他早就察觉赢秀不对劲了,自从之前带赢秀去沅水雅集,僮仆邀请赢秀登上二楼,赢秀上楼后一夜不归,他便隐隐约约咂摸出了一些端倪。
赢秀的眷侣是位男子,还是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
赢秀惊得侧眸看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南朝尚男风,多的是士族豢养娈童,赢秀和男子交好,倒也不算什么。
最要紧的是对方权势恐怕远胜于赢秀,赢秀还傻乎乎地说对方是个好人,殊不知在士族高门眼中,庶民充其量只是玩.物而已。
兴致来了就逗一逗,兴致没了,就抛在一边。
“……他对你好吗?可曾提过让你出仕?”薛镐低声追问,金银财物,皆是身外之物,真正的爱重是扶持和提携赢秀,让他在士族中有立锥之地。
“有,”赢秀道:“但是我没有答应。”
他知道出仕为官,是南朝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夙愿,难得有察举征辟的机会,他应该迫不及待地答应。
但他是一个刺客,最擅潜藏在暗处,提剑刺杀。
出仕,这意味着他要走到人前,走到明面上,这极有可能暴露身份。更何况,即使他同意,琅琊王氏也不会同意。
他是寄籍在琅琊王氏的僮客,长公子麾下的刺客。
赢秀从前从未想过要摆脱这个身份,如今却有些动摇,刺客的身份意味着危险,若是孤身一人,这危险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他身边有了谢舟。
若是有仇家寻仇,寻到谢舟头上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门客,身边没有多少守卫,若是因为他遇到危险……
赢秀神色骤然凝重。
倘若要让他在琅琊王氏和谢舟之间选择一个,他会——
选择谢舟。
长公子有很多个僮客暗卫,没了赢秀还能找到很多刺客,可谢舟只有一个赢秀而已。
他要想法子金盆洗手了。
薛镐错愕地看着赢秀面色变幻,时而犹豫,时而凝重,时而释然,倏忽腾地站起身,朝他们辞别。
望着赢秀的背影,儒生们笑了笑,热恋中的少年就是不一样,怕是着急回家找他那位眷侣去了。
“你要离开琅琊王氏?”
王守真惊疑不定地看着赢秀,方才僮客向他通传赢秀急匆匆地登门,他还以为赢秀是来见他的,心里有些高兴,忙不迭命人备茶。
如今檀木案上摆着热腾腾的绿杨春,上面升腾起袅袅白雾,朦胧了视线,隔着雾气看去,少年的面庞青涩秀气,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决绝。
王守真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赢秀了。
是因为那位谢氏门客么?
上次前去门客私邸要人,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本想硬闯,谁料过了不到半刻钟,王誉奉王道傀之命把他请了回来,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便是威胁。
就连他的父亲,南朝尚书令,琅琊王氏主公,也惧他三分,那位谢舟究竟是什么人?
……真的只是区区门客吗?
赢秀如今鬼迷心窍,为了他要离开琅琊王氏。
日后没了依仗,岂不容易沦落为门客股掌中任意亵玩的物件……
“赢秀,”王守真淡淡看他,“若是你坚持如此,那你今日不妨留下来,直到想清楚为止。”
面前的石壁冰冷幽暗, 四面无光,有雨点从罅隙里滴落,一条断线, 砸在水洼中。
许是外面又下雨了。
赢秀抱膝坐在斗室内, 方才王守真将他引进了这间斗室, 说是要让他待在里面思过, 直到想清楚了再出来。
他听过士族豢养的暗卫刺客不听主公的命令,就会被主公关进斗室幽禁, 但是他从未被关过, 这还是头一遭。
黑暗,寂阒。
赢秀低头张开五指, 却看不清形状,浓稠的黑仿佛无边墨色,慢慢蚕食他的身影,直到彻底将他吞没。
恍惚间, 朦胧遥远的记忆一闪而过,漫天火光, 被捂住的嘴,密闭的箱笼,黑暗颠簸……
分不清是臆想还是尘封的记忆,惟有恐惧无比真实, 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赢秀的脊梁, 冷汗湿漉了鬓边,衣裳内一片冰冷黏腻。
少年刺客再也坐不住了,他喜欢阳光,受不了黑暗与死寂,他要出去, 他要出去!
“放我出去!”
赢秀用手拍打着石壁,金裳上的玉饰叮呤当啷响得剧烈,然而斗室的石门已经关上,只能从外打开,里面的人无法撼动分毫。
外面没有半点回应,只有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斗室内不断回响。
他再也不要和鉴心做朋友了!
再也不会把高高在上的士族公子当做自己的至交了。
赢秀无比冷静地想,他又想起谢舟,今日黄昏才和谢舟在十六渡泛舟,晚上就没了踪迹,也不知谢舟会不会来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赢秀靠着石门快要睡着了,石门骤然被人从外打开,他猛的惊醒,懵懂地睁开眼。
石门外,同样带着覆面的同僚手中提着角灯,蹲下身拍了拍赢秀的肩膀:“公子让你出去,府外有人要见你。”
……什么?
赢秀眨了眨眼,在烛火映照下,秀气的五官被分割出错落柔和的阴影,朦胧秀美,眸瞳中隐约泛着水光,像是世外的鹤,不慎被缚在笼中。
他慢慢起身,蜷缩久了,膝盖自脚踝一片酸麻,险些踉跄了一下,谢绝同僚相助,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赢秀素日与人和善,身旁的人多半受到他有意无意的帮助,这位同僚也不例外,看他如今这幅模样,有些唏嘘,有意提点他一句:
“你呀,不要仗着当年的恩情,真的把主公当成朋友,他们是主子,我们是奴婢,主子和奴婢是永远做不了朋友的。”
向来待人有礼的赢秀没有理会他,低着头,默默朝前走去,看着地上的灯影飘忽,一抹微弱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
他从前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这一夜之间却有了很多。
讨厌黑暗,讨厌幽禁,讨厌鉴心。
斗室地道的尽头,一道青色身影立在那里,是王守真。
“如今江州运河竣工,只待十月祭神后便开放漕运,他是谢氏门客,焉知不会翻脸争夺漕运货殖。”王守真徐徐道:“我放你出去,你要小心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