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循声看去,第一时间没看见人,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脚下的小不点。
他伸手摸了摸小长安的脑袋,“你娘呢?我派你送你回家,以后这么危险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方才,一众百姓都没有出头,倒是她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率先出头,怒斥官兵,质问他们为何要把粮食倒进江中。
这是个好孩子,不能让她再掺和这种事了。
小长安没了在官兵面前的神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恩人:“娘亲不让我来,我悄悄地来,想看看他们拿我们家的粮食做什么。”
这孩子像是有些不满赢秀不让她出头,大声反驳:“这么危险的事,恩人您也做了,怎么就不许我做?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女孩么?”
赢秀没有接触过小孩,对这种年幼弱小,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生物无力招架,犹豫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和你娘说去。”
不过多时,小长安的娘亲姗姗来迟,一把抱住小长安,对着赢秀连连道谢。
赢秀不怕冷言冷语,却有点怕别人的称赞,敛在袖筒下的手捏住一角布料,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耳尖有点发烫,许是红了,所幸有两侧鬓发遮掩,应当没人能瞧出来。
远处,副官正在焦急地搓手,等着前去通报州牧的僮客归来,等了小半天,终于等到垂头丧气的僮客。
“回禀大人,属下几个跑遍了都尉府和郡守府以及州牧府,三位大人的门僮都说,他们主公病了,起不了身,一切交由您二位做主。”僮客顿了顿,继续道:“州牧府的门僮说了,要好好伺候持节使。”
言下之意,便是万事都由着这个持节使,两位副官没了撤,只得连声催促豪族一车车地搬出粮食。
在江州府横行了几十年的豪族,头一回吃瘪,还是在百姓身上吃了瘪,难免不忿,但谁也不敢去试探那位远在建康的暴君的手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一直等到戍时,接近宵禁时分,官绅终于派完粮食。
百姓肩上驮着属于自己的二石粮食,怀里抱着官署发的二石米面,高兴之余,又有点胆怯。
他们弯下腰,对赢秀深深鞠了一躬,赢秀吓了一跳,想要叫他们起身,百姓却纹丝不动,坚定不移地鞠完了这一躬。
“多谢恩人,若是没有您,我们的粮食可就要被他们白白糟蹋了。”一个老翁对赢秀道。
赢秀一连听了许多称赞他的话,眼前掠过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连带着他自己也有些无措。
“这些粮食本该就是你们的,我不过是替你们要回来罢了。”
百姓连连摇头,争着要把粮食送给赢秀,他们不知道持节使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知道赢秀是他们的恩人,粮食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都想把粮食送给恩人。
赢秀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拒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摆出一副冷脸:“倘若你们不要,我便叫官署收回去。”
然而百姓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团团围着赢秀,哀求着,想要他收下自家的米面。
迫于无奈,赢秀只好用上轻功,趁着百姓不注意,迅速钻出人群,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直喘气。
好多人……
吓死他了!
与此同时,沅水附近的高楼上,最高处的静室窗棂敞开,有人静坐在其间,将一切收之眼底。
中领军随侍在天子左右,此时立在窗侧,朝下眺望。
他看见少年刺客据理力争,意图借鬼神之说回击官绅,看见他迫于无奈,拿出符节,看似镇定,实则无措地接受千人跪拜。
甚至能依稀听见,那群百姓要跪他时,少年刺客疾声说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起来!”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这少年,好威风。
他手中的符节再来几个,甚至能把他——皇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也杀了。
先斩后奏,先取性命,后奏天子。
陛下将符节给了赢秀,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毕竟,古书有云,权者,人莫离也。
人一旦尝过手握权柄,执掌生杀的滋味,便再也离不开权势。
寻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常年屈居人下,俯仰由人的士族刺客。今日他手握符节,受千人跪拜,怎会甘心在明日,变回那个势微的刺客,继续被人利用。
看来,赢秀应当是不会将符节还给陛下的。
电光火石间,商危君骤然意识到了圣心所在,陛下有意要用权势绑住刺客,要他主动沉沦,受困于权欲,再也不能脱身。
世间向往权欲的人多了,像赢秀这般赤忱天真的少,几乎是万一挑一。
等赢秀变成前者,陛下玩厌了,便会……
商危君无端有点同情赢秀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为民伸张,扶危济困。
——对得起他的小字,扶危。
商危君微微侧首,看向皇帝。
年仅二十四岁,暴君之名却已经传遍天下的皇帝一身皎洁白衣,宛如仙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堤坝上那道秀气高瘦的少年身影。
莫名的,似乎有一道视线正在居高临下地射来,不含恶意,却让向来敏锐警惕的刺客有点不舒服。
赢秀骤然转身,仰头往高处看去。
沅水附近矗立着一道道闳宇崇楼,临水而立,楼台水榭,无不透着江左风流。
赢秀张望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异常,直觉告诉他,方才高楼上有人在端详他,某种温和、淡漠的审视。
身边有人靠近,赢秀骤然看去,那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万万想不到区区少年,竟然如此敏锐谨慎。
“持节使大人,下官已经分发完粮食,至于那些在家中、田垄上务农、在外作业的百姓,下官也派了人前去送粮。”副官硬着头皮道。
不知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上沾过血的人,和清清白白的百姓是不一样的,气质天差地别,眼前这个少年……持节使,显然是沾过人命的。
对方杀过人,而且随身带着天子御赐的符节,对俸禄二千石以下先奏后斩,可以一口气斩四个他这样品阶的小官。
他焉能不惧。
“有劳两位大人。”赢秀礼貌地和他们道谢。
两位副官一下愣住了,足足怔愣一息,年轻的副官下意识道:“不客气。”年长的副官则道:“这是下官份内之事。”
亥时将至,堤坝上的百姓陆续离去,豪族立在原地,一脸菜色,方士有意无意地盯着赢秀看,目光中满是探究。
赢秀来时没有雇车,如今要走路回麓山客舍,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身后那些贵族神色错愕,想不到持节使竟然徒步归程。
心思活络的人,早已蠢蠢欲动,打算上前邀请赢秀乘坐自家的马车。
几辆士族的马车停在赢秀面前,赢秀正要一一谢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凌厉的少年声音:“是你?!住在琼花台的赢秀。”
循声望去,是一座四人抬的人辇,四面僮客提着角灯,照出微光,漆红的檀木轿辇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衣袍朱红,衣摆漆黑,眉眼颓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看。
建元年间,中原四大衣冠士族随少帝南下江左,再立新朝,定都建邺,与元熙帝共治天下。
四大衣冠,谢王桓郗,高平郗氏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高平郗氏嫡系的少公子,郗谙。
因为他,赢秀才会成为刺客,由琅琊王氏的恩人,变成隐姓埋名,任人调遣的刺客。
赢秀这段时间没有用易容,用的都是自己的脸,所以郗谙才会认出他。
赢秀轻轻一笑,“嗯,是我。”
“你怎么敢用真容示人?又是从何得来的符节?”郗谙懒洋洋地以手支颐,尾音上扬,语气轻慢,“哦,该不会是你爬上了琅琊王氏主公的暖帐,那个老头子把王氏的符节给了你?”
如今四大士族手中的符节,都是先帝所赠,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那位年轻暴君赏赐的符节。
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似笑非笑:“恭喜你呀,这张脸总算派上了合适的用场。”
众目睽睽之下,高平郗氏的少公子对持节使出言不逊,坐在马车中的豪族只庆幸自己没有下车,不至于被殃及无辜。
赢秀有点腼腆,道:“多谢少公子夸赞。”
他知道郗谙在变着法地夸他长得好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好看,每天出门他都会照照问心剑,欣赏一下自己。
郗谙:“……”
怎么两年不见,他更想打死这个闷葫芦了。
赢秀道完谢,准备走路回家,身后却传来少年阴鸷古怪的声音。
“怎么?你一个人走路回去?”郗谙道:“不如坐我郗家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话音甫落,高平郗氏的府兵自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团团围拢过来,将赢秀围在垓心,黑暗中,依稀可见每人皆身着武衣,袖中执剑,杀气凛然。
旁观的江州豪族连忙驱动马车,悄无声息地退出包围,只留赢秀一人,独自面对上百位精悍府兵。
远处沅水潮起潮涌,浪涛声渺远空灵。
赢秀来时没有带剑,他叹息一声,慢慢回过头,一双眸瞳清澈锐利,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非要送我一程么?”
刺客漂亮,却又危险,构成一种极致的、令人心醉的美。
望着这张脸,郗谙痴痴地出神,骤然笑了,笑容越扩越大,他正要吩咐府兵将赢秀拿下,在无人之处打断筋骨,用红绳五花大绑,送到私邸。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等一等,”
寂静长夜里响起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可想而知,说话的青年必定性情温润,心底良善。
循声看去,一辆低调的马车一直静静屹立在不远处,马车内的主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赢秀骤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不由微微蹙眉,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筋骨,顺带将系在高马尾上的发带扎紧了。
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不耐烦地收回视线,正要抬手,却听马车内的人继续道:“我来接赢秀归家,就不劳烦你了。”
面对数百府兵,独自坐在车轼上的年轻车夫好似全然没有看见,神色平静,眉眼甚至带着淡淡笑意。
莫名的,那抹散漫轻慢的笑意让郗谙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忽略掉心中的不安,任由座下的僮客对那人解释道:“我们主君是高平郗氏少公子,郗谙。”
放在平时,一听到高平郗氏少公子的名号,无论是巨贾,世吏,乃至地方豪强,两姓士族都会前来逢迎,自觉将他们少公子想要的东西奉上。
然而——
一片寂静。
就连那车夫脸上轻慢从容的笑意都不曾消失。
马车内的青年没有再开口,对于享名江左的衣冠士族毫无反应,那年轻俊美的车夫甚至好整以暇地叩了叩车轼。
“我家主上是来接人的,麻烦你们少公子让让。”
郗氏僮客一时无言,难不成天底下真有如此孤陋寡闻的人,竟然连与天子共治江左的四大士族也不知晓。
倘若知晓,又怎会是如此态度?
郗谙脸上残留的笑意慢慢褪去,能在江州遇见赢秀,实属意外之喜。这两年来,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对付赢秀,在此之前,得先把这个挡路的人解决掉。
赢秀身有天子御赐的符节,明面上不好伤他,至于马车内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谢舟!”
赢秀朝那辆熟悉的马车喊道,车夫朝他看来,却见少年抬头一掷,一个闪着粲然白光的东西如流星掷来,“接住!”少年喊道,车夫下意识伸出手臂,长臂一捞,将那东西握在手里。
借着车檐下的琉璃灯一看,躺在他手心里的,赫然是那道天子符节。
车夫脸上散漫的笑意缓缓褪去,褪成一片平静,恭敬地将符节递给马车内的青年。
郗谙先是一愣,意识到那是什么,陡然大笑,那张年轻俊丽的少年面孔满是阴沉沉的笑意。
“赢秀,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幅性子。”红衣少年笑得畅快,“你把符节给了他,你还算是持节使么?我纵使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一句话。”
四面重围。
少年刺客孤身一人,没了最大的依仗,却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你可以试试。”
他甚至偏过头,朝马车内一直静默的人喊道:
“谢舟!你先回家,我等会儿就来!”
第30章
黑漆漆的堤坝骤然被照亮, 出自官署的铜灯横扫堰口,马上提灯的副官急转返回,身后跟着数百士卒。
“持节使大人, 下官送你归程。”副官翻身下马, 行至包围圈外, 隔着府兵, 语气恭敬地对赢秀道。
赢秀按下了袍裾内薄薄的刀刃,没有作声。
披甲的士卒和身着武衣的府兵隔着两丈之远, 不远不近地对峙。
副官一手提灯, 一手牵马,盯着散漫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公子。
高平郗氏故籍中原衮洲, 如今位于江左宁洲。
宁洲与江州相隔甚远,郗谙在宁洲是霸王,到了江州,多少也得顾及当地官署的面子。
郗谙往后一仰, 双手搭在漆红圈椅上,轻轻睨了赢秀一眼, 随后闭了闭眼,府兵察言观色,缓缓让开一条道。
赢秀朝副官道了一声谢,走了出来, 径直走向谢舟的马车。
坐在车轼的车夫是陌生的面孔, 倒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让赢秀莫名有些熟悉之感。
……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也不纠结,看见车夫温和中透着恭敬的笑容,赢秀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
少年登上车轼, 弯着腰,伸手撩开雪色绣月的车帷,茶雾扑面而来,一时间朦胧了视线。
视野中,白衣门客静坐在其间。
谢舟手里握着那枚符节,正低头端详,长睫低覆,眸底情绪显得有些莫测,闻声抬眸,朝赢秀看来。
赢秀挨着他坐下,小声道:“我今日用了你的符节。”
早知道此物如此贵重,他说什么也不用。
“你……”见谢舟没有说话,少年犹犹豫豫道:“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的?”
他向来有话直说,既有疑窦,便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道执掌生杀大权的符节静静地躺在门客指尖,赢秀目光微移,注意到那只手骨节明晰,根根分明,青筋在灯下显得有点……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赢秀下意识垂眸,细睫扑闪一下,盯着马车地面,安静不动了。
“倘若我说,这就是我的东西,”
谢舟顿了顿,低眉,乜着少年漆黑的发旋,两缕金色发带顺着鬓边垂落,拂着白净秀气的脸,贴着下颌。
不知怎么,少年似乎成心低着头,有点不敢看他。
“——你会如何想?”门客问出了这句话。
刺客没有动静,仿佛骤然僵住了,高瘦的脊背僵直,过了半响,他终于抬起头。
赢秀先是一脸不可置信,慢慢地,震惊化为感动,清澈明亮的眸瞳睁得圆圆的,像极了麋鹿的眼睛。
他张开嘴,声音干涩,还沉浸在震惊中,从喉咙里发出一道声音:
“祖传之物,怎么能随便借给我?”
谢舟:“……”
下一刻,少年扑了过来,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脑袋拱在他怀里,一口气叮嘱:“谢舟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借给别人万一别人拿了就跑你找谁说理去幸好这次是我下次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少年刺客一口气说完,抬起头,下颌顶着门客的胸膛,眼睛有点湿润,闪着一点晶莹的细光,细看满是感动。
……在说什么呢?
谢舟有点困惑,随手将符节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停在半空,试探着,轻轻摸了摸少年圆润的脑袋。
他甚至仔细地拨开发丝仔细瞧了瞧,嗯,没受伤。
赢秀在谢舟怀里左右张望,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伸向矮案,门客不动声色,静静地凝视着怀中人的小动作。
那只纤细漂亮,横陈着些许伤疤的手碰到了符节一角,顿住了,随后五指合拢,一把抓住。
少年双手握住符节,郑重地递给谢舟,满脸凝重:“祖传之物一定要收好,不要随便放在一边,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他语气里满是痛心,对谢舟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痛心疾首。
“祖传之物……?”
门客很困惑。
见他不接,少年捧着符节的手开始作祟,钻进门客雪白广阔的广袖内,摸索着贴身暗囊的位置。
不知碰到了哪里,门客骤然闷哼了一声,单手攥住了赢秀一双手,牢牢钳制住两只纤细的手腕,少年的手肌骨匀亭,覆盖着薄薄一层纤韧的肌肉,在手指下溢出一点雪白。
两人就这般胶着,任由那抹符节从指尖贴合处,往下滑落。
“咚。”
冰凉白玉坠在地衣上。
赢秀大为心疼,扭头看了谢舟一眼,眼中写着“你真是个败家子”,勉强抽出手,弯腰便要去拾。
隔着衣裳,依稀可见赢秀清癯细瘦的腰身,弓着腰,垂首低头,发丝散落几缕,浓墨般的黑,细细柔柔的一线,在灯下并不分明,轻轻扫到谢舟手上。
“捡到了!”
赢秀兴高采烈直起身,手里托着那枚符节,硬是塞到了谢舟手里。
“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大臣将军对皇帝有很大的功劳,皇帝赏赐了他们免死金牌,过了好久好久,大臣的后人犯了错,拿出免死金牌,皇帝就会放过他们。”
赢秀喋喋不休,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全部说了出来,末了,眼睛亮亮的,问谢舟:“你这个符节也是这样得来的吗?”
赢秀满心崇拜地看着谢舟。
谢舟握着那枚带着淡淡温度的符节,怔了一会儿,心想那些人都往海匮阁里送了什么书,在少年满眼期待地注视下,只道:“嗯。”
勉强也算是祖传的吧。
赢秀问完了,便到他问了。
“方才那个人,与你有何关系?”门客语气温凉平静,看不出异样。
赢秀被转移注意力,无暇追问符节的来历,骤然沉默下来,故作轻松道:“勉强算是一个故人。”
回想他和郗谙的过节,那真是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只是,高平郗氏如今盘踞宁洲,郗谙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他是为何而来?
……故人么?
看起来他们似乎有点龃龉。
那个郗氏子弟喜欢赢秀,赢秀却浑然不觉。
谢舟眸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平静漠然,他示意赢秀靠过来,随后慢悠悠地抚摸着赢秀柔软的发丝,指尖穿插,替他解开发带。
门客细致地替刺客整理好一头漆发,养了一段时间,赢秀的头发宛如一帘光滑的绸缎,仿佛天底下最柔软的墨,流水般贴在他的掌心。
很漂亮,尤其是他清澈的眼眸中闪动着,那种名为信赖仰慕的情愫。
剑锋上的冷光,如今轻柔温顺地落到他手里。
赢秀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靠在谢舟怀里,享受着对方给他打理头发。
想来谢舟消息灵通,应当也知道了今日在堰口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知为何,竟是只字未提。
他有点担忧谢舟会责怪他多管闲事,如同上回长公子不能理解他为何执着于一个白丁的死,思及此处,赢秀小心地解释:
“那些粮食倒进沅水里好浪费,我之前饿过肚子,所以不想让他们也饿肚子。”
赢秀顿了顿,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脸上有点歉意,“我不知道水神会不会饿肚子,应该不会吧,书上不是说,神都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吗。”
倘若水神真的要靠五谷为生,那它应该自己下地锄禾,而不是拿百姓的粮食。
“你做得没错,”头顶传来谢舟低沉的声音,“任何时候,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
青年温和平静的语调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慢慢让赢秀也平静下来,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揣在胸膛里。
少年高兴起来,轻轻地在谢舟怀里拱了拱,差点把谢舟刚刚梳理好的头发打乱。
谢舟握着金色绫绡的手一滞,停在半空,等到少年平静了,才继续以手为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赢秀漆黑的发丝。
至于那枚符节,趁着赢秀不注意,谢舟随手放进了他的袍裾里。
应当打一个绺子,系在赢秀腰间。
旁人看了,都知道赢秀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天子,如此一来,赢秀要做什么,谁也不敢来阻扰他。
合该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让他一路坦途,无事不利。
符节轻轻地坠落袖内,赢秀怎会不知。
他无端想要偏过头,看一看正在为他梳头的谢舟,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应当是眉眼低垂,眼睫微覆,漆黑幽深的眸底倒映着他的影子。
少年想要回头,又生怕一个扭头,导致谢舟功亏一篑,只能静静坐着,心怦怦地跳。
琉璃色的灯罩内,一抹火焰缓缓燃烧,烛光向上,灯影在下,车壁上两道人影,像画一样。
一线烛光,几道黑影惊起归巢的鸟雀,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彻琅琊王氏的私邸。
几位王氏门客挑着长灯,快步疾行在长廊上。
长公子门下的刺客,居然手握天子符节,光明正大地现身在沅水祭典上。
不知是不是长公子授意,倘若不是,那刺客瞒着长公子,擅自妄为,公然与江州官署叫板,为长公子招惹祸端。
——何谈忠心二字?
既然没了忠心,留他性命,那便是养狼为患。
“笃笃——”
鸱鸮用鸟喙轻轻叩击窗牖,响过两声, 窗棂骤然被拉开, 穿着雪白亵衣的少年赤脚站在窗前, 伸出手, 任由鸱鸮落在他的手背上。
还不等落下支摘窗,又一只鸱鸮疾飞而来, 化作一个黑点径直射入窗内, 后面紧跟着一只新的黑点。
瞬息之间,赢秀肩膀上, 手背上站满了鸱鸮,他愣了片刻,确认不再有新的鸱鸮飞来,迅速合上了支摘窗。
少年披着及腰的漆发, 跽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茶几上立着一盏昏黄琉璃灯。
借着烛光, 赢秀将一只只鸱鸮上的信条解下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剑眉微微蹙起。
这些都是交好的同僚给他发的,提醒他琅琊王氏已经知晓今日沅水祭典之事, 有几位门客怀疑他的忠心, 提议让长公子除掉他。
眼下有两条路,一是逃,二是佯装不知,找机会向长公子表明忠心。
烛影晃动,蜡泪一寸寸往下, 宛如赢秀缓缓下沉的心。
他静坐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打开窗子,悄悄放飞鸱鸮,少年披发坐在窗前,看着一个个黑点飞向远处一片高远的无边墨色中。
这些鸱鸮尚有归路,而他却前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