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作者:坐定观星  录入:09-08

一声细响,一个黑点擦过尚未彻底合拢的窗棂,径直地飞到案几上,抖了抖翅膀,在檀木案上踱步。
赢秀认得这只鸱鸮,尾羽衔彩,远看是黑,细看是彩,这是属于琅琊王氏长公子的鸱鸮。
鸱鸮细细的脚踝上黏着卷成细筒的信条,不知里面是何内容。
少年刺客注视着那道细简,良久,他终于伸手去揭。
琉璃灯下,字迹隽永清晰,上面写着——永宁八年广陵道上,若是无你,某亦无今日。待你如臣属,是某之过,愿扶危原谅兄长。
薄薄的信条几乎被贴在琉璃灯罩上,帛纸泛着微光,每一个字都清晰彻骨。
赢秀看了很久,兄长二字,让他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永宁十年,他闲来无事,帮着城中的佃农锄禾,恰好撞见游历至广陵的郗谙,少年士族率众出游,在麦野上策马践踏稻谷,还要纵马踢打佃农。
为了在马蹄下救下佃农,他打伤了马的眼睛,导致郗谙被疯马踩断腿,落下了跛足。
高平郗氏大怒,要打断他的四肢报复,琅琊王氏的主公要把他交出来,平息郗氏的怒火。
彼时生母去世,势单力薄,独自留守广陵祖宅的王守真站出来,说他是他的兄长,若要问罪,只管冲着他来。
再后来,他们就成了政客与刺客。
赢秀凝视着信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鸱鸮,圆滚滚的鸱鸮把脑袋主动贴向他的手,蹭了蹭他的手心。
几重楼台水榭外,一处静室内。
一道道重帷帘栊后,一切静默无声,甚至不闻长夜里的风声鸟雀声,显得尤其威严肃穆。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连枝灯静静燃烧,在檐墙上投射出一道巨大可怖的影子,一道宽阔长案后,身影的主人独自坐在龙椅上。
高瘦,清冷似铁。
悬镜司的人来报,说是有四五只鸱鸮进了赢秀的屋子,应当是琅琊王氏的人给他传讯。
至于传了什么,暂且不得而知。
皇帝没有在意,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四大衣冠士族最新的动向。
建章谢氏身处京畿,看似隐逸世外,私下发了密函给据守方镇的谢氏子弟,命他们小心谨慎,切勿行差踏错。
居二的琅琊王氏更不必提,潜心想要争夺四洲漕运,以此垄断货殖,敛尽水上锱铢。
远在交洲的谯国桓氏,安静蛰伏,丝毫不显山露水。
高平郗氏,意欲来分一分四洲漕运,派出少公子郗谙,先行试探江州两姓的虚实。
两个黑色的字迹,静静地躺在帛书上。
皇帝指尖轻点,那道字迹微微陷了下去,显露出淡淡的阴影,在灯下蒙上一层难言的阴霾。
永宁十年,赢秀与郗谙的过节并非无迹可寻,来龙去脉在皇帝面前一览无余。
当年,郗谙要求折断赢秀的四肢,给他赔罪,王道傀原本答应了,是王守真动用了母族遗留下的势力威胁,并且告诉王道傀,赢秀武艺高强,将来会是琅琊王氏一柄无往不利的刀刃。
自此,赢秀成为了刺客。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赢秀,是什么模样?
无案可稽。
翌日一早,赢秀去见了王守真,王氏府邸静悄悄的,路过的门客神色如常,一如既往地朝他点头示意。
倒是交好的同僚神秘兮兮地凑上来,一脸好奇,小声问赢秀:
“你昨夜做了什么?那群门客吵着闹着说什么养狼为患,长公子起先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后来把吵得最厉害的两个给处置了。”
赢秀没说话,反问他:“你们把鸱鸮借给我,可曾有人置喙?”
同僚一愣,爽朗地拍了拍赢秀,“他们哪敢呀。倒是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符节?那可是使持节,往大了说,是钦差,身负皇命,有便宜处置之权。”他压低声音,神色有点严肃:“就连长公子,兴许也没见过那玩意儿。”
赢秀一下愣住了,低声问他:“……符节可以祖传吗?”
同僚被他问得怔住,随意笑了笑,“这儿我倒是不知道,如果皇帝不收回去,应当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吧。”
——倘若谢舟给他的符节不是祖传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即逝,由于太过不可思议,赢秀只当是自己多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走进中堂,一眼便能看见身着紫袍袖衫的雅正青年正在堂前等候。
恰好青檐下垂下一帘断线般的露水,滴答滴答,刺客和政客便隔着朝露,遥遥相望。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许是近来看的卷牍太多,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
王守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他抬手沏茶,如同往常一般,给赢秀沏了一壶绿阳春。
茶香氤氲,广陵的春水绿雾扑面而来,仿佛又把赢秀带回了住在琼花台那两年。
两人静默片刻,王守真终于开口劝诫:“谢舟既然能拿出天子符节,足见他不是一般门客,在他面前,切莫掉以轻心。”
他只字不提赢秀昨日公然与官署叫板,在百姓中积蓄民心之事,因为此事,那些老谋深算的门客断定赢秀有不臣之心,为了博得声望做戏。
惟有王守真知道,赢秀纯粹是不忍看见那些豪绅浪费百姓的粮食,想要替他们把粮食要回来,仅此而已。
政客最是多疑,兄长却不会怀疑自己的弟弟。
赢秀轻轻颔首,“我会注意的。”
门客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弱小,而且似乎也不需要他保护,如此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谢舟离开琅琊王氏。
琼花台共处两年,王守真最是熟悉赢秀的性子,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小心照看着。
想来,以赢秀的武艺和轻功,倘若来日他想要脱身,应当也不会太难。
提起正事,王守真面色微肃,毫不避讳地将江州如今的局势一一和赢秀讲解。
如今沅水堰口竣工,有船闸三十六道,渡口上百座,每一道船闸都对应着一段河道,来往的船舶每过一道船闸,便要缴纳相应的赋税。
再加上船舶与沿河两岸的货殖交易,渔业水利,种种市利有多重,一想便知。
明面上这是朝廷的市利,私底下,经过当地的豪强官绅之手,已然不剩多少。
“我们此行,便是要江州的漕运。”王守真道:“有了漕运之权,琅琊王氏的权柄自然由某掌枢,届时,我们便不必再受人钳制。”
赢秀似懂非懂,他大概明白,只要让王守真拿到漕运之权,他也不必再当刺客,被王道傀所用。
茶案上摆着名册,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在江州当地呼风唤雨的豪族,结垒据守,分别掌握着一道船闸。
如今没了相里氏和微生氏,远在建康的皇帝前不久还下诏书血洗过一批,剩下的也不足为惧。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变数。
高平郗氏,郗谙。
高平郗氏的主公是南朝太常,出身中原寒门,为人崇尚百家,平生广纳贤士,无视门第出身,凡是有志之士,一律扶持。
据说族中有千人负责征辟察举,家臣属僚遍布天下。
南朝士族素来以婚宦扩大影响力,势单力薄的高平郗氏之所以能跻身四大士族,靠的便是一个没有门槛的宦字。
一个宦字,能压得多少人抬不起头。
王守真往后靠去,低声对赢秀道:“不要得罪郗谙,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昨夜在堰口上,郗谙当场拦下赢秀,此事他并非不知。
然而要动郗谙,此时还不是时候。
赢秀迟疑了一下,“倘若他来找我,实在避无可避,那该如何做?”

第32章
王守真默了一默, 道:“他要做什么,切勿阻拦,等到某掌枢漕运, 自然会替你处置他。”
赢秀点了点头, 莫名有些不安, 南朝士族最在乎清誉, 而郗谙是个例外,自恃是郗太常的独孙, 天塌下来也有郗太常顶着, 行事恣睢,肆意妄为。
纵使他有意避开郗谙, 只怕对方也有的是办法逼他现身。
赢秀的预感没有错,他刚走出王氏的朱门,便听见坊市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一群游贩正在讨论着方才的见闻。
“……一群府兵在栈桥上围堵百姓, 不让他们上岸,说是要等到他们的恩人来了, 才放他们上岸。”
“什么恩人?难不成是那位容貌俊秀的小公子?”
“江州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幸好来了一位年少的持节使,帮咱们要回了粮食……若是有机会,我定要见一见他。”
三两个游贩走卒说到一半, 忽然横插进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敢问诸位, 你们说的地方可是涧下坊?”
游贩下意识应道:“你怎么知道?”再一抬头,只看见少年清癯高挑的背影,一身金裳,径直朝涧下坊的方向走去。
“他是不是就是持节使?身影瞧着很像。”一个走卒道。
“怎么可能,那些达官贵人, 必然都是乘着马车,前呼后拥出行,哪有自己走路的。你看错了吧?”有人出声反驳他。
昨日,持节使手持符节,勒令官署即刻放粮之事已经传遍江州,豪强一夜未眠,百姓既高兴,又忐忑。
沅水摇摇晃晃,水波翻覆,如同百姓高悬的心。
十六渡上,乘船打渔归来的百姓被堵在渡口外,面前,一身常服的府兵截断了登岸的栈桥。
岸上的人不能下沅水,沅水上的人不能上岸,进退不得。
局面僵持着,直到不远处出现一道金色的身影,赢秀独自走来,走在府兵面前,停下脚步。
府兵上下打量他两眼,轻轻一笑:“倒是让我家公子久等,郎君,上楼吧。”
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阙楼,说是阙楼,其实不过是两丈高的酒肆,搭着草棚,二楼的酒垆后隐约可见一道红衣身影。
赢秀道:“你先让他们上岸。”
府兵笑容不变,示意下属让道,撤去各处栈桥上的路障,赢秀看了一眼,转身走进酒肆。
二楼空荡荡,所有东西被撤了个一干二净,惟有一桌酒案上置着二两下酒菜,两只华丽耳杯,红衣少年懒懒散散地坐在杌子上,以手支颐,望着楼梯口的方向。
赢秀一登上二楼,便看见这一幕,他径直走到郗谙面前,直接问道:“何必为难他们?”
郗谙抬起下颌,示意他将耳杯中的酒喝了,“你喝完这杯,你我恩怨俱消。”
赢秀顿了顿,举起耳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如此干脆果断,就连郗谙都吓了一跳,神色复杂,“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赢秀道:“你会吗?”
为了杀人,刺客曾经学过制毒,虽然试药时险些把自己毒死,好歹现在认得出什么是毒药,什么不是。
倘若这酒有毒,他会亲手灌进郗谙嘴里。
郗谙一噎,现在的局面分明是他有心设计,但他怎么觉得,赢秀才是把控全局那一个。
他随意往后一仰,轻轻一笑,他确实没有下毒,下了点好东西。
外头围满了他从宁洲带来的府兵,无人能进来,接下来,只等着赢秀受不住,崩溃地向他求饶——
赢秀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咦?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他想了想,一脸抱歉,“看来我得赶紧回家了,暂时委屈一下你。”
郗谙:“……?”
你在说什么?
下一刻,他亲眼看着一身金裳的少年叮呤当啷地往前,那张神秀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纤细指尖在他身上轻点两下,不知点了何处的穴位,骤然让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赢秀一步步走下楼梯,单手提着红衣少年,径直路过据守在外的府兵,府兵侧眸看了一眼,眼睛陡然瞪大。
顾忌着自家少公子的安危,府兵只能步步退让,眼睁睁看着赢秀一拍少公子的后颈,少公子当即晕厥,被轻轻放在杌子上。
一群府兵当即一拥上前,围着郗谙小心查看,无人顾得上赢秀。
赢秀朝外走去,没走几步,脚步骤然一顿,四肢百骸似有热气上涌,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两斤粗酿。
他钻进小巷,在无人处用轻功跃上屋檐,在檐栱上行走。
走了半刻钟,总算走到麓山客舍,赢秀立在乌檐上,已然有些眩晕,迷迷糊糊地想,郗谙到底下了什么药,他瞧得清楚,那杯酒分明没有任何毒性。
……只是,为何会如此晕?
少年由上往下看,总算在亭台楼榭中看见了白衣门客的身影,心中一喜,从天而降,径自扑进门客怀中。
天上似乎掉下个什么东西,朝他扑来,谢舟下意识娴熟地攥住怀中人的脖颈,伸手便要扭断,垂眉看清是赢秀,动作骤然一顿,猛然卸去力道。
疼!!!
赢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谢舟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要不是熟知谢舟的性情,他甚至怀疑对方想要折断他的脖子。
他红着眼眶,往门客怀里缩了缩,蜷缩着身子,薄薄的袖衫下,肌肤正在发烫,一股难耐之感慢慢攀上骨骼,让他忍不住仰起细颈,小幅度地蹭了蹭。
熟练地钳制住怀中少年的双手,门客蹙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雪白细腻的肌肤里透出潮热,像一弯融化的雪,由内至外,带着滚烫的温度。
……这是又风寒了?
看着不像。
小心地将这捧雪抱在怀里,门客朝外吩咐了一句,旋即抱着少年走进属于自己的静室。
察觉到门客正在走动,赢秀伸手环住青年笔挺的肩膀,双脚勾住他的劲瘦有力的腰身,双手双脚都挂在谢舟身上,恨不得挂一辈子。
少年的马尾一晃一晃,金绫荡漾出一圈微光,不时扫过谢舟的肩膀,缠在雪白袍裾上,轻轻一碰,随后荡开。
赢秀伸手去够谢舟的脖颈,指尖朝上,去触碰对方皎洁的领襟,指腹贴着上面暗色的绣纹,胆大包天地描了又描。
门客有点受不住他,疾步走到床榻前,将人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小心地放在床上。
身下的触感冷硬,冻得赢秀有一瞬间清醒,怎么会有人的床榻如此冰冷硌人,硬得像是睡在大石头上面。
他不可置信地翻了翻身,试图寻找到一个相对柔软温暖的地方,翻了三个身,脑袋险些磕到墙上,赢秀老实不动了。
御床上,纱幰晃动,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个衣裳凌乱的纤细少年,金裳铺了小半张床,漆黑如墨的长发瀑布般散乱,往下能瞧见细挑雪白的脚踝,隐在如雾的薄帏后。
御医只望了一眼,迅速低下头,恭敬地跪在地上,生怕触怒了立在一旁的陛下。
他战战兢兢道:“陛……主君,下官可悬丝诊脉,如此一来,便不必接触到小郎君。”
等了片刻,终于听到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暴君开口:“诊。”
短短一字,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他悬丝诊脉。
御医如蒙大赦,小心地从药箱里取出红绳,缓缓上前一步,正欲揭开纱幰,将红绳缠在那少年的手腕上。
“等等,”头顶再次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却叫御医的手骤然一颤,险些拿不住一挑纤细红绳。
“这个,给寡人,”
头顶覆盖下一道威严可怖的阴影,压迫感十足,年轻暴戾的皇帝朝他伸手,御医不敢直视天颜,小心翼翼地将红绳放在檀木案上,看着乔装成僮客的宫人将檀木案呈给陛下。
这座深掩于葳蕤草木的庭院,不起眼的僮客是禁宫内侍,无处不在的守卫是万一挑一的禁军宿卫,庭院的主人,是当今陛下。
一群凌驾于京师所有庞大士族之上的人,来到小小山野,伪装成这幅温顺无害的模样。
可怖危险的猛兽收敛獠牙,佯装无害,往往是为了捕获心仪的猎物。
年迈的御医跪在地上,望着御床上纱幰垂下的阴影,一句话也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说。
赢秀睡得并不安稳,格外的热,从骨骼里逸散出的热,慢慢濡湿了白净匀亭的肌骨,衣裳湿漉,浮现出白馥的腰腱。
他轻轻颤动,细细地痉挛了一下,感觉自己像一盏灯,从烛芯到灯面,都被烧化了,炼得湿漉漉,慢慢蜷成一团柔软的灰烬。
……天杀的郗谙。
竟然给他下了那种药。
门客伸手揭开纱幰,如同剥开一层溟濛雾气,雾后的花清晰地映入眼帘。
少年似乎在小声地嘀咕什么,张着唇,露出洁白的细齿,谢舟俯下身,低头去听。
“郗谙……郗谙……”赢秀抱着皱巴巴的被衾,小声道。
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叫别人的名字。
门客静止不动,手中的红绳垂落下一截,不远不近地坠在少年铺散的漆发上。
——疼。
手腕骤然有点发疼,似乎有谁正在用铁钳似的手,钳住他的细腕,将青筋按得低陷。随后,细细的,长长的东西,被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腕。
赢秀在梦中蹙眉,怎么脖颈疼,手也疼?

烛光幢幢, 长夜里灯影薄薄铺了一室,隔着帷帐看不得真切。
赢秀勉强睁开水光潋滟的眸瞳,视野中一片朦胧, 隐约能听见有谁在说话, 正欲细听, 帐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手腕上传来轻微疼痛, 仿佛被什么勒住一般,赢秀抬起手, 低头一看, 纤细的手腕上勒着一根红绳,细细一挑, 压着青紫脉搏,压得脉管微陷,将近透明的白净肌肤上浮现出一道淡淡韫色。
甫一抬手,牵动了手腕上的红绳, 骤然响起一道玉铃空灵的脆响,赢秀被惊了一下, 下意识坐起身,想要解开红绳。
被衾滑落,漆黑的发霎时间披了满身。
赢秀这才后知后觉,他身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裳, 而是一件薄薄的雪白亵衣, 衿带没有系好,细细长长的两缕,垂落身前,连带着单薄亵衣也分成两片。
联想到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赢秀浑身一僵, 难不成……是谢舟把他抱到床上,还帮他脱了衣裳。
谢舟……会不会看见了他身上的疤痕,他会嫌弃吗……
赢秀面颊微红,索性一头钻进如云的被衾中,把脑袋埋在里面装死,只盼着谢舟看不见他。
“叮铃。”
清灵铃铛声再度响起。
红绳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牵力,拖着赢秀的手腕朝外滑,直接将他拉出被衾。
铃铛急响声中,牵绳那人陡然攥住赢秀的手,神色平静,与那张在被子里闷得微红的脸对视。
“你为何唤那个人的名字?”
门客嗓音低沉,分明是平和的语气,却无端让刺客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危险感。
以致于赢秀没顾得上质问为何手上多了一道红绳,下意识懵懂地回应:“哪个人?”
门客用审视的目光凝视赢秀,似乎在确认他究竟记不记得,“……郗谙。”
提起郗谙,赢秀不免来气,“他跟我说,一杯泯恩仇,我喝了……他竟然在酒里下了那种药。”
少年眼睑晕着韫色,眸瞳水洗一般的透亮,眸底的怒意不加掩饰,依稀可见几道漂亮的火星子。
原来,睡梦中唤郗谙的名字,是因为太生气了么?
门客缓缓卸去力道,俯身解去赢秀手腕上的红绳,温声解释:“方才医师为你悬丝诊脉,故而在你手上绑了红绳。”
赢秀毫不怀疑,懵懂地点头,盘腿坐在乱作一团的被浪中,一身亵衣,散着瀑发,任由对方为自己解绳。
他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很,想不明白郗谙为何会给他下药,也想不明白谢舟是如何为他解药的。
门客俯身低眉,用雪绫束缚的发丝散落在薄肩上,贴得很近,目光专注地解着他手腕上的红绳。
近距离看着门客这张清冷漂亮的脸,赢秀突然起了坏心思,他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对方的手背。
少年迅速抬头,佯装若无其事,目光在静室内飘来飘去。
门客的手骤然顿住了,指尖还攥着那挑红绳,停滞了片刻,平静地继续解绳。
赢秀莫名有点失望,目光无意落在门客耳尖上,那里泛着一点薄薄的红。
少年顿时笑了,眉眼弯弯,带着狡黠。
赢秀毫不掩饰的笑意让谢舟的指尖又是一顿,他轻轻剥开最后一个绳结,红绳散落,委落在柔软地衣上。
没了红绳遮掩,赢秀手腕上的红痕显得更加明显,两道红痕咬着细白的肉,鲜明刺眼,透着无端的色气。
赢秀虽是刺客出身,却最受不得疼,肌肤轻轻一碰便会泛起红痕,他低下头,试图抹掉那道勒痕。
一泓漆发泼墨似地倾泄在臂弯里,掩盖微敞的亵衣,发丝凌乱垂落,虚虚遮住一片雪白。
谢舟静静看着,目光极度平静,似乎有些难言的压抑。
氛围骤然黏腻沉闷。
赢秀骤然开口:“等我见了郗谙,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年声音不大,眼底的怒意很浅,显然他并不真的要教训郗谙,纯粹是没话找话,有意驱散古怪的气氛。
“不必。”谢舟轻声道。
气氛变得愈发诡谲,赢秀总觉得谢舟话外有话,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没有从谢舟那张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谢舟轻声道:“以后亥时一刻之前回来,别让我担心。”
亥时一刻,也不算很早,赢秀点了点头,答应了。
即使有事错过时间,依谢舟的好脾气,他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与此同时。
郗氏私邸一片死寂,阖府的府兵低眉垂首跪在地上,无人敢对擅闯之人置喙一句。
中堂下跪着一道双手被反剪的红衣身影,正是高平郗氏那位恣意妄为的少公子,此刻面色惨白,脖颈低垂。
身着玄色官服的商危君双腿交叠,姿态散漫地坐在首位上,眉眼带笑,“你用哪只手碰了赢秀?”
纵使骄纵如郗谙,也知道对方绝非车夫那么简单,那个坐在马车上不曾露面的青年更是深不可测,慌忙辩解:
“本公子根本没有碰过他!我是高平郗氏的嫡系血脉,是郗太常唯一的孙子!你们不能伤我!否则我阿翁会把你们碎尸万段!”
高坐在首位上的男子始终没有理会他,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端详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听说,永宁十年,你曾经亲自对赢秀施过鞭刑,是不是?”
那是经年的旧事了,除了琅琊王氏的人和赢秀,还有谁知道?
“那又如何?”郗谙浑然不惧,他笃定纵使这群人再怎么胆大包天,想来也不敢动他性命,等他回到宁洲,非得求阿翁把这些人全部解决不可。
商危君轻轻一笑,感叹道:“郗太常的独孙,竟然是这么一个货色,真是青黄不接。”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座下的红衣少年,“割去手脚,尸首送回宁洲,就当是全了陛下与郗太常君臣一场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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