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和羌族皇室共商大计的人是他, 谢岿虽然应允,却没有参与其中。
来日被陛下发现,他们王氏九族人头不保,谢氏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他眼眸微变, 站在原地, 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慢慢走出了这座小院。
天子有令,寿春坞主案由廷尉,尚书台, 御史台三司并审,如此重视,让这座京畿都为之侧目。
这桩案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细究起来,当年给瘐明定罪的关键在一个羌人身上。
瘐明出身翼州,翼州毗邻雁门关,关外便是草原,羌族生活的地方。
彼时住在边疆的汉人会和关外的羌人通婚,后来羌人南下征伐,两族势同水火,汉羌通婚留下的血脉也不容于两族,被溺死,被丢弃的婴孩数不胜数。
瘐明有一个养弟,是他少年时从路边捡来的弃婴,具有两族血脉。
尽管那时候,瘐明已经和养弟水火不容,互相厌恶。但丝毫不妨碍这件事成为江左贵族攻讦他的理由,成为了他通羌最大的罪证。
南朝的将军,怎么能有一个流着羌族血统的弟弟?
瘐明当年想要破局,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召回养弟瘐安,当众杀了他,以表与羌族势不两立的决心,便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他没有,他死在了建康,直到他临死前的前几日,因为和兄长不和、外出游历的瘐安才得到他的消息。
京畿裹着暖香的长风迎面吹来,瘐安走下大舶,眯着眼仰头看向隐在雾中的楼台。
恍惚想起了十七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得知兄长满门被定罪,一匹马,带月行,披星走。
三天两夜,急驰一万三千里。
只要够快,就能献上他的头颅,就能保住兄长一家。
可还是晚了。
他只来得及救下年仅三岁的侄儿,给他取名叫赢秀,带着他隐居山林,躲避追杀。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踏入建康。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赢秀在太极殿走来走去,翘首以望,不知爹爹究竟什么时候进宫,忍不住开口问不远处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暗自抹了一把汗,未来皇后和自己搭话,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忠心?
他迈着小碎步上前,毕恭毕敬道:“郎君,陛下已经派人去接瘐大人了,估摸着时辰,应当快到了。”
赢秀乖乖地“哦”了一声,搬来一只小杌子,坐在殿门前,眼巴巴地瞧着。
瞧着瞧着,思绪渐渐飘远,爹爹一直不喜欢士族,虽然谢舟不是士族,但是他好像比士族还要厉害……
他和谢舟在一起,爹爹会不会生气?
赢秀搓了搓手,不冷,他心虚的时候就会多出一些小动作。
太极殿前面月台下的层层丹犀上,远远出现了几道身影,几个宦官簇拥着一道九尺高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赢秀腾地站了起来,高兴地朝爹爹挥手。
宫城肃穆威严,瘐安还是生平头一次进宫。
此次进京,是为了给兄长一家平反昭雪,他从未想到还会进宫,谁知三司那群官员一脸讨好,小心翼翼记录他的证词,末了,又有人说,赢秀在宫里等他。
赢秀,在宫里?
他心里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远远地看见巍峨大殿里有人朝他招手,瘐安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加强烈。
走近一看,果然是赢秀。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忽略身旁宦官的存在,瘐安走进大殿,低声问赢秀。
赢秀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因为谢舟在这里。”
瘐安似乎意识到什么,抬头环视宫殿一圈,脸色微微一变,“谢舟,是当今陛下?”
赢秀还没来得及点头夸赞爹爹的反应力,爹爹已经拉着他长吁短叹:“殷家都不是……”
话刚说了个开头,瘐安警惕地左右张望,发现这座大殿里,明里暗里都埋伏了不少人手。
听那细微的呼吸声,这些人都是万一挑一的高手。
赢秀啊赢秀,你究竟惹上了一个什么人?
看赢秀一脸清澈的傻样,瘐安在心里直叹气,他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能低声叮嘱赢秀:“你和殷家人相处,可得多小心一点,实在不行,悄悄用轻功溜走,爹自然会来接应你。”
殷是南朝帝姓,赢秀倒是知道,他思考了一会儿,郑重点了点头:“嗯!”
他其实想说,爹,我已经很小心了,晚上睡觉都不会主动扯谢舟的被子,也不会把他踢下床。
但是看着瘐安一脸深沉,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赢秀想想,还是不说了。
仿佛想到什么,瘐安再次开口,尽管十分克制,语气里还是透露出些许震惊:“外头说的那个男后,是你?”
赢秀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不远处默默观望的内监总管连忙出声:“瘐大人,别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吧。”
说着,内监总管连忙命人给他们上茶,不仅如此,还一口气把御膳房所有的糕点都送了上来,放在圆案上摆了满满一桌。
但凡赢秀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内监总管便会贴心地往瘐安的耳杯中倒茶,瘐安久居山林,不好婉拒别人的好意,倒满了便喝一口。
“你知不知道外头都是怎么说那位……我怎么能放心你和他……”瘐安一边说,一边吨吨吨地喝茶。
内监总管倒茶,瘐安不断地吨吨吨,赢秀慢慢地嚼嚼嚼。
场面一时很和谐。
“……不要了,”瘐安抱紧了空荡荡的耳杯,誓死不肯让内监总管继续倒茶。
说起来,他倒是没想到,统管内廷,万人之上的大内总管,竟然会对赢秀如此尊敬礼遇。
那位暴君对赢秀的态度,可见一斑。
主子上心,奴才也不敢欺辱。
只是,圣心难测,这种恩宠能维持多久?
瘐安为赢秀的前途感到十分发愁,赢秀浑然不知,直到察觉到瘐安不知何时沉默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爹,你怎么了?”
瘐安瞪了他一眼,还我怎么了,我怕你被暴君折磨死。
绕来绕去,勉强绕回重点,问清赢秀原来是琅琊王氏的刺客,瘐安不发一言,良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赢秀十分熟悉这个笑容,一般他爹这么笑,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殿内一老一少,一个阴恻恻地微笑,一个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殿外,宫人正要开口通报,帝王轻轻摆手,制止了他。
望着陛下的身影,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他怎么觉得,今日陛下穿得比以往还要威严庄重,仿佛要去见什么大人物似的。
瘐安正要再提点赢秀几句,谁知赢秀骤然起身,眉眼弯弯,径直朝某个方向扑去:“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伸手,熟练地接住朝他扑来的少年,低眉看了赢秀好一会儿,这才抬眸望向 瘐安。
瘐安也跟着站起身,望着这一幕,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
赢秀没有关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他却记得无比清楚,先帝阴晴不定,多疑善变,前脚还给得胜归来的兄长封了爵位,后脚便借由将他满门抄斩。
流着先帝血脉的昭肃帝,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年来民间骂他暴君的人数不胜数,那些士族高官,王侯将相的头颅滚滚落下,足以砌成一座高耸入云的京观。
他只怕……
瘐安仰起头,明晃晃地直视帝王,脸上没有表情。
高峻巍然的帝王怀里揽着赢秀,眼眸岑寂,威仪清淡,倒像是收敛了气势,平静地俯视他,神色淡淡,带着久居上位的寡淡厌倦,仿佛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蝼蚁。
而他,与那些蝼蚁没什么区别,能出现在帝王面前,全是看在赢秀的面子上。
高傲,冰冷,甚至连一丝厌恶也没有,仅仅是轻轻睨了他一眼。
瘐安心头震悚,他不是傻子,来时宫人教了他面圣的礼仪,他当即下跪,朝帝王磕头:“草民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爹爹下跪,赢秀连忙挣脱谢舟的怀抱,上前搀扶爹爹,然而任他如何搀扶,瘐安也不肯起身。
帝王的视线落在赢秀的手上,不露痕迹地蹙了一下眉,轻声道:“瘐公请起。”
瘐安这才起身,安静地站在一旁,赢秀的手还搀扶着他,被他小心挣脱了。
赢秀或许看不出来,他这个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楚,响名天下的暴君,对赢秀的占有欲强得难以言喻。
唉,知道赢秀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没想到他长大后招惹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日晷上的光影指向酉时,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依次呈上膳食。
一方长案, 分别坐着三个人, 赢秀挨着帝王, 瘐安坐在对面, 脸上有些拘谨和意外。
他倒是没想到,帝王竟然会和他们同桌用膳, 看不出一丝属于暴君的行事作风, 单看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倒像是个温润端方的文人。
真是好演技, 难怪能骗得了他家赢秀,瘐安有点不忿,望着眼前精致华丽的膳食,半天下不去口。
赢秀见不得爹爹拘束, 抬手给他布菜,热情地介绍:“爹, 这些都是我特意让御膳房做的,你尝尝,可好吃了。”
御膳房做的膳食很好吃,是这宫里他第二喜欢的东西。
瘐安咬了一口, 只觉味如嚼蜡, 看着自家孩子坐在皇帝身边,怎么看都刺眼。
唉,他家赢秀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皇帝都不知道多少岁了,瞧着至少有二十了。
虽然长得还可以, 勉强也算个美人,但是年纪比赢秀大这么多……
他越想越愁,无心用膳,赢秀看爹爹这样,难免有点焦急,忍不住起身,凑近了给他夹菜。
帝王低眉,安静地用膳,眸光却一直落在赢秀身上,仿佛赢秀身上系了一根透明的线,随时牵动着他的视线。
赢秀回头一看,一眼便看见了谢舟正在望着他,冷艳的眼眸微微低覆,昳丽动人,他一下晃了神,手里还在一个劲地给爹爹夹菜。
望着碗中堆得跟小山似的菜肴,瘐安陷入了沉默。
赢秀还想继续夹,却被谢舟唤了一声:“赢秀,”自始至终十分平静的帝王对他说道:“过来。”
赢秀乖乖地走了回去,在谢舟身旁落座。
瘐安似乎想说什么,谢舟没有看他一眼,侧眸望着赢秀,“寡人会把你爹爹安置在建康,时常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做好决定,没有人能更改,至于瘐安的意见,那更加不重要。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自己要在建康定居的瘐安:“……”
赢秀迟疑了一下,看向爹爹,刚想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在此定居,却见瘐安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少年露出浅浅笑靥,眸如净水,笑眼弯弯,连最爱吃的糕点也顾不上吃了,仰头看着谢舟,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顾及着爹爹在场,赢秀亲得很克制,唇略略擦过谢舟的颊边,轻轻触碰微凉的肌肤,迅速分开,低下头,埋头用膳,装作很忙的样子。
谢舟眉眼淡淡,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有长眸轻轻弯了弯,极浅的弧度,就连笑,也透着霜雪似的幽寂。
下一刻,他抬眸朝瘐安看来,那一眼冰冷淡漠,看得瘐安下意识浑身紧绷,这些年在山峦中,他遇见猛禽便会不由自主地警惕。
而皇帝带给他的危险感,尤胜那些嗜血好杀的猛禽。
短短的一个对视,气氛紧绷肃杀,几乎要在半空中撞击出金石之鸣。
不过一息,皇帝淡淡地移开目光,视线笼罩在身旁的金裳少年身上,原本冰冷的眼眸总算有了些温度。
赢秀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用膳。
这顿饭吃得瘐安浑身难受,他看不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甚至还随时有性命之虞,只要对方一句话,便能要了赢秀的性命。
甚至,会比死亡更加恐怖。
赢秀根本不知道他徘徊在一个怎样危险的悬崖边,乐呵呵地吃着谢舟剥的葡萄,听闻爹爹就要出宫,他连忙起身相送。
谢舟剥好的葡萄递到一半,少年已经起身追到殿门,他的指尖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葡萄搁在冰碟中。
“不必送我了,”瘐安低声对赢秀说。
从他这个视角,可以清晰地看见赢秀身后的帝王,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赢秀,占有,喜爱……
一种堪称冷静的疯魔。
赢秀已经习惯了谢舟粘人的性子,随便他怎么看,照样站在殿门和爹爹说话:“爹,寿春坞主案,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赢秀知道,他只要开口问谢舟,谢舟便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是,他更想听爹爹说。
毕竟,这桩案子对于爹爹来说意义非凡。
这关乎着瘐家,以及当年随着瘐家南迁江左的流民,成百上千个人的清白。
瘐家人含冤而死,几十年来无人问津,不能让忠魂世世代代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
闻言,瘐安顿时心情复杂,当年给瘐家定罪的,是殷家人,如今给瘐家翻案的,也是殷家人。
元熙帝和昭肃帝,前者软弱,被士族掣肘,安于现状,不辨是非,昭肃帝倒是手段刚硬,杀伐果断,虽有暴君之名,却从不对百姓出手。
说起来,他确实要感激陛下,若没有陛下出手翻案,只怕瘐家永无昭雪之日。
赢秀歪了歪头,在爹爹面前伸出手晃了晃,也不知爹爹究竟在想什么,立在殿门外,久久没有回神。
他挥了好几下手,爹爹终于如梦初醒,低头,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人。
“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句话,瘐安对赢秀道。
来日方长,谁能保证皇帝永远这么爱重赢秀?即使他真的能做到,南朝风云诡谲,也不知他能在皇位上坐多久。
一旦皇帝死了,赢秀作为男后,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去。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看着爹爹一脸深沉,赢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重点头,神色认真,他会的!
即使谢舟养不起他,他也可以靠自己养活谢舟和他。
他的剑很快,一切问题都会在剑下迎刃而解。
瘐安没有说话,心想,大概傻人也有傻福,希望赢秀可以一直这样傻下去。
远处宫道早已点起了琉璃灯,铺开一片剔透光晕,照亮了归者的前路。
赢秀立在殿前,望着爹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似乎想起什么,噔噔噔地跑回殿中,“谢舟,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少年得知他的身份以来,第一次开口问他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赢秀其实愿意试着接纳真实的他?
彻底成为帝王的眷侣,而非门客谢舟的。
少年一句话,牵动他思绪万千。
帝王不动声色地剥着葡萄,葡萄圆润青绿,被剥开纤薄表皮,露出柔软细腻的果肉,汁水在指尖绽开。
在那双修长昳丽的手上,晕开一点淡青色泽。
“我的名字?”帝王声音低沉缓和,语速放得比平日还要慢一些,似乎刻意想让赢秀听得更清楚。
“殷奂,”他说。
赢秀听得认真,刚想说些什么,对方的指尖捏着葡萄,递到他唇边。
他下意识微微张开口,咬住葡萄,正要合上齿关,探进他口中的指尖却没有退出来。
少年恼了,一口下去,不仅咬碎葡萄,还在那截指尖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齿印。
帝王抽出手,神色淡淡,丝毫不见吃痛,反倒让赢秀后悔自己没咬得更重一点。
赢秀思绪被打断,险些没想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苦思冥想了一番,总算记起,迫不及待地问道:“奂,是不是美丽,盛大的意思?”
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美丽,盛大,当时也不知究竟何人何景,才能担得起这个字。现在倒觉得,皇帝和这个字很是相衬。
帝王安静不语,慢慢地摩挲指腹上的齿痕,眼睫低覆,记忆有一瞬间的溯洄。
钧天广乐,奇丽之观。
帝室皇居,非常之宝。
建元元年,恩爱不渝的帝后为他们刚出生的皇长子取下了这个名字,一个奂字,寄托了无尽宠爱。
比起这些久远的过往,殷奂更喜欢赢秀说的话。
美丽,盛大。
听起来,就对赢秀有致命的吸引力。
少年慕艾,他天生就会为这些东西驻足,一步步靠近,一步步沉沦。
皇帝轻轻颔首,表示赢秀的猜想是对的。
赢秀眼眸亮晶晶的,发自内心地夸奖:“这个名字好适合你,”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美人就该配美名,如此才算相得益彰。
帝王轻轻一笑,唇边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很淡,如同三月春风,冰雪初霁。
赢秀忍不住也跟着弯唇,星星眼望着帝王,少年循着本能,忍不住靠近,距离渐渐越拉越近。
帝王适时闭上了眼,薄薄的眼帘阖着,静静地等待一个吻。
“噗嗤——”
殿内骤然响起一阵鸟翅扑掕的声响。
赢秀忍不住循声望去,距离又被迅速拉远,察觉到眼前人已经走远,帝王缓缓睁开眼,漆黑眼眸毫无情绪,冷冷地盯着不知何时飞进来的鸱鸮。
鸱鸮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鸱鸮,有大有小,排在它身后,俨然已经奉它为老大。
赢秀一眼便认出这些鸱鸮都是属于同僚的,他有几位相熟的同僚没有参加刺杀,如今应当还在琅琊王氏府邸中当刺客。
他走过去,当着帝王的面,毫不避讳地挨个解下那群鸱鸮脚上的信条。
一个个将信条摊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
第64章
每一张信条上面都在问赢秀的安危, 问他还活着吗,如今身在何处,字里行间, 看得出他们有多么期盼他还活着。
他们还说, 长公子不顾阻拦, 为他置办了葬仪, 十具棺椁,分不清哪一个是他, 便全部下葬, 身披麻衣,长街相送。
主公因此勃然大怒, 认为长公子此举是在诅咒他,父子决裂,长公子办完丧仪后便离家远走,不知去向。
赢秀指尖捏着信条, 心情无比复杂,他虽然有所猜测, 却没想到,鉴心竟然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士族高门未来的继承人,抛弃出身, 与家族割席, 孤身远走他乡。
太极殿刺杀过后,他只向爹爹和鉴心报了平安,没有告诉交好的同僚自己还活着。
想来那时鉴心早已远走,恰好错过了他的信条。
要不是鸟带来了同僚养的鸱鸮,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 对此一无所知。
谢舟那日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为了给他下葬,才会和主公闹掰。
赢秀立在原地,一脸愣怔,细眉微微蹙着,清澈眼眸中满是懊悔。
他想把鉴心找回来,至少,要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少年心思简单,一眼便能看穿,帝王放下手中的葡萄,用帕子慢慢擦拭指尖,朝他走来。
他停下脚步没有开口,只是屹立在赢秀不远处,静静地俯视赢秀,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赢秀向他开口,求他把王守真找回来。
赢秀求他,他不会拒绝。
他只希望,自己能忍住不杀王守真。
他耐心等了片刻,少年还是没有开口。
赢秀虽然年纪轻,出世不久,但是他性情敏锐,能够辨别喜恶。
他知道谢舟本来就不喜欢鉴心,他表现得越在意鉴心,谢舟就会越讨厌鉴心。
赢秀装作若无其事,叠好信条,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们回信。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等到寿春坞主案翻案,再和他们相会也不迟。
一排鸱鸮蹲在角落,眼巴巴地望着最前面那只圆滚滚的鸱鸮,鸟偏头看了一旁的内监总管一眼,总管见势上前,挨个给它们递上鸟粮。
赢秀望着鸱鸮排排蹲着吃粮,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一瞬间的晃神。
一个修长冰冷的东西擦过他的面颊,拣起一缕细长的发丝,就要别到他耳后。
赢秀下意识偏头,避开那东西,看清是谢舟的指尖,他弯唇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心不在焉。
“谢——”
赢秀连忙改口:“殷奂,”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道:“你去忙你的吧。”
这个时辰不是该上晚朝了吗?
据他所知,大臣还有休沐,皇帝没有。
帝王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如镜的目光几乎要摄住他的魂魄,洞察他的心底,“你不想把王守真找回来么?”
分明是想的。
既然想,为什么不告诉他?
赢秀原本好好安放在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种熟悉的危险感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压下不停叫嚣危险的直觉,对谢舟道:
“可是你不喜欢。”
因为谢舟不喜欢这样做,所以赢秀不会逼他。
哪怕这件事对谢舟来说轻而易举。
赢秀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天真。
没有人能逼迫南朝的帝王,除非他自己愿意。
帝王深深地凝视赢秀,目光一寸寸,细致地,舔舐。
凉如冷玉的纤长指尖轻轻捧起少年的下颌,抬起他的颈项,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是你的至交,是你心目中的兄长,”帝王慢条斯理,不容置喙:“寡人会把他接回来。”
如此一来,赢秀的养父,赢秀的至交,都在建康京师,天子脚下。
赢秀,也只能待在这里。
这些人,都是网,能够帮他牢牢地捕住赢秀。
谢舟还是这么善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甚至愿意帮他把鉴心接回来。
赢秀心里的小人已经眼泪汪汪,他眼眸亮晶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谢舟的腰腹,脑袋顺势靠住对方胸膛蹭了蹭,发自内心道:
“谢舟,你真好!”
话刚说出口,少年猛然意识到什么,他又嘴瓢了,连忙改口:“殷奂,你真好。”
帝王没有说话,他知道,赢秀心里还是想着谢舟,没关系,没关系的。
只要赢秀在他身边,唤他什么有何要紧,哪怕就是骂他暴君,骂他桀纣,亦是无妨。
“唤我什么,随你开心。”帝王语气淡淡,看起来并不在意。
无论是他的本名,还是化名,无论是门客谢舟,还是帝王殷奂,都是赢秀唯一的眷侣。
他何必在意赢秀唤他什么,何必。
赢秀闻言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已经习惯了唤他为谢舟,一时改口,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刺客抱着帝王,抱了半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找到鉴心,告诉他我还活着,就可以了。”
至于把鉴心接到建康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