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们趴跪在地上,痛得面目狰狞,使尽浑身解数朝殿门爬去,艰难地叩响铜环,语气虚弱,满是恐惧:“放我们出去吧!求求你们了!”
守在殿外防止赢秀逃出去的暗棋冷笑一声,他怎么可能会放人出去。
不过,这人的声音未免也太多样了,就像是有很多人在哀求,而且还有点粗矿,难道陛下就好这口?
陛下的嗜好,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理解的。
太极殿正殿。
垂帷后的帝王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垂眸,冷眼看向不远处的太皇太后。
后者眉眼慈悲,端坐上首,一副观音面容,
“太皇太后,”帝王语气冰凉,言语中毫无半点对长辈的尊敬,“你把寡人的珍宝,窃到何处了?”
谢氏不紧不慢地举起金樽,饮下一口茶,缓缓放下金樽,慢条斯理地用软帕拭口,“陛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帝王笑了一下,昳丽冰冷的眉眼变得无比危险。
下一刻,满殿朝臣瞬间撩摆跪下,原本热闹的年宴顿时鸦雀无声,王侯将相俯身跪拜,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一片死寂中,人人屏息,只听见上首遥遥传来帝王冰冷平静的声音:“谢相年纪大了。”
国相谢岿,太皇太后的嫡亲兄长,早逝元后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国舅。
帝王好似只是随口一句感慨,却叫跪坐在人群中的谢岿头顶生汗,朗声道:
“陛下,臣自知年迈,只愿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氏脸色微妙,她倒是没想到,皇帝竟然能为那个人做到这个份上,看起来,倒像是要对建章谢氏下手。
她嘴唇翕动,真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内监总管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帝骤然站起身,起身离去。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那人的下落了。
谢氏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轻轻牵了一下唇,旁人或许不知道,她最清楚,那个地方对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禁忌,是暴君的逆鳞,无论是谁,一触即死。
——面容诡丽,弑父弑君的怪物,怎么配被人爱?
他就该永生永世,都活在地狱中。
好冷,这里是地狱吗?
赢秀打了个喷嚏,不远处,是害怕地抱成一团的轿夫,轿夫个个脸色惊恐,用看洪水猛兽的眼神看着赢秀。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金裳少年皱了一下眉,不就是把他们打了一顿,客气地问了问为何把他送到这里,他们不说就算了,何至于露出这幅表情。
怪难看的。
他不喜欢难看的东西。
轿夫们更加害怕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秀气少年下手竟然这么狠,比他们还像练家子的。
早知道,早知道他那么能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来……好想回家。
轿夫们眼泪汪汪,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忍不住放声大哭:“呜呜我们要死了!”他们还不忘好心地提醒赢秀:“你也要死了!这里是宫闱禁地!是丹鼎阁!”
赢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哭,忍不住问道:“丹鼎阁是什么地方?”
一个轿夫含糊地回答:“是先帝元后身前的寝殿。”
先帝元后?谢舟的母亲?
赢秀还想继续追问,那群轿夫却惊恐地闭上嘴,就连呼吸也不敢,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即将到来。
下一刻,煌煌烛光骤然倾斜进殿,刺得他忍不住闭上眼。
勉强睁开眼,赢秀看见原本紧闭的殿门大开,黑压压的禁军庄严地立在殿外,杀气磅礴,排山倒海。
为首之人,赫然是衮服缁冠,气势冰冷的帝王。
赢秀眼睛一亮,撇下一旁的零嘴,径直朝谢舟扑去:“你来啦!”
谢舟垂眸,目光一寸寸舔舐少年,随后缓缓收回。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待会得叫太医院来检查一番。
赢秀抱住谢舟的腰腹,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这座殿内昏黄无光,他怕得要死,幸好还有几个轿夫供他解闷。
“让你受惊了,”谢舟低声道,伸出手,轻轻回抱赢秀。
那几个缩在角落的轿夫瞬间瞪大了眼睛,不是,您也不看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是谁?您见过谁受惊会把人打得爬不起来?
轿夫还未出声,便被禁军强硬捂住嘴,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
商危君朝禁军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问出来龙去脉,将剩余的细作连根拔出,全部就地处决,最后将尸首送回慈宁宫。
吩咐完毕,商危君小心地看了一眼陛下,以及他怀里的少年,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了赢秀和谢舟,赢秀慢慢松开双手,低声问道:“谢舟,这是谁的宫殿?”
他当然知道这是谢舟母亲的宫殿,但他不好直接问,若是触碰到谢舟的伤心事,那可如何是好。
他先旁敲侧击一下,倘若谢舟想说,自然会告诉他,若是他不想说,此事就此揭过。
帝王抬首,望向悬挂在高处的宝幢风帘,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座宫殿内发生的事全然与他无关。
“这是我母后生前的宫殿。”
谢舟没有瞒他,平静地陈述着:“当年羌人犯禁,长安之乱导致我母后体弱多病,建元十一年,她死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一年,他十岁。
元熙帝痛失挚爱,加上常年在朝堂上受到士族辖制,郁结于心,性情大变,沉迷修仙问道,只求故人归来。
自称来自蓬莱的方士说,只需寻找一个与元后相貌相似的人,日夜服用还魂丹,便可召回元后,借尸还魂。
元熙帝寻找了数月,觉得那些人有皮相无神韵,不配成为元后的替身,他终日怏怏,直到看见元后留下的太子——
昭肃帝始终记得那一日,先帝看他的眼神,明亮,粲然,盛满了喜悦,欢喜。
他走了过去,怯怯地喊了一声:“父皇。”
水中求月,镜中求花,有花无月恨绵绵,有月无花恨转长。
昭肃帝看见赢秀的第一眼,便想起了先帝那日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截然不同。
同样是喜欢,赢秀的眼神纯粹,干净。
原来,天底下也有这种不会让他感到恶心的喜欢。
赢秀本能地察觉出些许异样,他忍着没有动作,任凭谢舟冰冷粗粝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的眼睫,阴影落在眼前,连带着对方昳丽诡丽的眉眼也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令人毛骨悚然的触碰过后,谢舟忽然开口,轻声问赢秀:“你想去看看她吗?”
……谁?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他很快反应过来,谢舟口中的“她”指的是逝去的元后。
他没有拒绝,亦步亦趋地跟着谢舟。
谢舟取下一盏长明灯,手上秉烛,拨开自穹顶垂落的风帘,缓缓走进大殿深处。
佛火微茫,一点渺茫星光,照亮四面苍白的陈设,用白纱罩住的矮塌胡床,宫灯玉器,仿佛隐没在雾中,屹立在十几载春秋前。
赢秀一步步走近,看见案牍上还摆着帛书,上面是写到一半的字帖,砚台上笔墨已经凝结如石,依稀可以想象出,年轻的先帝元后坐在案前,提笔临帖的模样。
他抬起头,看见谢舟已经停下,驻足在一副画像面前,画像上有三个人,携手的帝后,以及一个带笑的孩童。
那是小时候的谢舟……
赢秀忍不住看了又看,看看画像,又看看身侧的谢舟,谢舟任由他打量,眉眼平静冷漠,仿佛画像上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年轻的帝王手中秉烛,一身衮服,立在漆黑的宫殿中,脸上面无表情。
袍裾上流转冰冷烛影,像一樽亘古的琉璃像。
赢秀没忍住,悄悄从后面抱住了谢舟,脑袋靠着谢舟的肩膀。
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少年的体温传到谢舟身上,驱散了一身萧索的冰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凭赢秀倚靠着他。
帝王手中的长明灯幽幽晃动,烛火飘忽,微弱的长芒虚虚拂过二人交叠的衣袂,照得衮服和金裳齐辉。
良久之后。
“走吧,”谢舟往外走去,赢秀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今日宴会有什么好吃的?”
谢舟倒是不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注意过宴席上的菜肴,他顿了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两人朝外走去,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被四面幽缈烛光拉得纤长,身后,画像上的元后凝望着他们,眼眸温柔。
太极殿正殿。
陛下还未回来,王公贵族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心有余悸,低着头,谁都不敢说话。
方才,陛下带着禁军离殿,那气势着实把他们吓得够呛,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随时都会毁天灭地。
暴君,千古暴君。
谁又惹他了?!
他们一面在心底念叨,一面抬眸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国相,数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最终汇聚在谢岿身上。
如芒在背的谢岿:“?”
他抬起眼眸,望向上首的谢氏,眼神里赫然写着:“不是,你都干了什么?”
谢氏避开自家兄长的视线,举起金樽,故作镇定,皇帝去了那么长时间,想必已经杀了那个人,她可真期待……
殿外传来整齐庄严的脚步声,暴君回来了!
朝臣连忙低下头,跪在地上当鹌鹑。
有几个年老耳背的大臣没听见,还傻傻地抬着头,被身旁的同僚拍了一巴掌,朝他努了努嘴,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众人便越来越恐惧,惟有谢氏气定神闲,细眉微挑,慢悠悠地品茶。
下一刻,她骤然睁大了眼,眼神微变,皇帝……皇帝竟然带着一个少年回来了。
帝王身侧跟着一个金裳少年,那少年神秀无俦,漂亮夺目,尤其是那双清澈眼眸,让人移不开眼。
最前排的朝臣们跪在地上,低着头,余光中只看见两道衣袂从眼前飘过,察觉到异样,不免在暗暗琢磨,怎么感觉好像多了一个人?
似乎和陛下靠得很挺近,是他们的错觉么?
赢秀一路跟着谢舟走到龙椅附近,他微微睁大了眼,发现龙椅旁多了一道椅子,雕琢凤凰,华丽灵动。
这是谁的椅子?
赢秀猜想着,还不等他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帝王对他说:“坐。”
言简意赅,清晰了然。
“哦!”赢秀乖乖坐下。
谢舟笑了一下,在他身旁的龙椅上落座,内监总管察言观色,温声对底下众臣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是年节,何必跪在地上?”
有了这声号令,朝臣们才缓缓站起身,正要归席,冷不丁一抬眼,越过层层丹犀,透过垂帷,龙椅旁似乎多了一个人?!
跪太久,眼花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忍不住抬眸细看,面露震惊,陛下身边,竟然真的多了一个金裳少年。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正坐在凤椅上!
众人心中惊骇万分,南朝有皇后了?他们的皇后竟然是个男子!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陛下竟然喜欢男子!
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时间,竟不知该震惊哪一个好。
他们迅速归席,忙不迭地坐下,或是举起酒盅,或是埋头吃菜肴,谁也不敢抬起头,生怕被陛下拿来开刀。
谢氏此刻亦是惊诧不已,怪物,果然是怪物,竟然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年宴上,当着朝野上下的面,让男宠坐凤椅,拿南朝的礼法规矩置于何地?!
那男宠明明擅闯禁地,皇帝不仅没拿他怎么样,还如此礼遇,足见那个男宠的重要性。
谢氏隔着珠帘,遥遥地打量赢秀,赢秀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因为,现在明里暗里偷看他的人着实太多了。
他有点想捂脸,一想到用手捂着脸,就没有空余的手用来吃东西了,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帝王倒是毫不在意底下那些目光,他提起银箸,慢悠悠地给赢秀布菜。
他一边夹,赢秀一边吃,把满殿权贵看呆了眼,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暴君给男宠布菜?
这男宠上辈子是救过陛下吗?
有几个老古板大臣受不了了,他们能接受陛下杀人,却不能接受陛下给男宠布菜,天家威严何在?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一位大臣颤巍巍地说,他声音不大,小心翼翼的,在还算寂静的大殿里勉强能让人听清。
“寡人记得你,”
帝王顺手给赢秀布好最后一道菜,冰冷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人身上。
大臣听见这句话,涨红了脸,受宠若惊,听到陛下说的下一句,脸色骤然煞白。
“你是建章谢氏的家臣?”
“……回陛下,微臣不是建章谢氏的家臣,微臣只有一个家,生于南朝,长于南朝,而且,微臣只会是陛下的臣。”
那位大臣浑身哆嗦,颤巍巍地离席,跪在空地上,朝天子再三叩首。
谢舟轻轻笑了,笑声令在场之人不寒而栗,“当年审理寿春坞主案的人,是你,是不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赢秀放下银箸,越过疏朗的垂帷,目光由上而下,依次扫过一张张神色复杂的面孔。
第61章
殿内众臣或老或少, 神色各异,年轻的臣子没有听过寿春坞主案,一脸迷茫, 年长的臣子讳莫如深, 不敢妄言。
那位跪在大殿中央的朝臣脸色微微一变, 他当年在尚书台任职三公曹, 此案不仅由他经手,他还是主审官。
左思右想, 想不通陛下为何会提起此案, 他压低头颅,语气谨慎:“陛下, 此案确是微臣审理,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微臣也不记得细枝末节了。”
漆黑垂帷后,帝王非笑似笑, 眼眸冰冷淡漠,“此案疑点重重, 以爱卿之见,该如何是好?”
那位尚书面色骤然苍白,鬓边冷汗津津,他勉强镇定下来, 重重磕了个头, “陛下,微臣愿重审此案!”
话音甫落,众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波澜,陛下要重审寿春坞主案?都过去多少年了?瘐家人都死绝了, 即使翻了案,人死万事空,何必白费功夫。
圣心难测,他们也不敢开口,只能默默低头,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煌煌大殿里,片刻死寂。
尚书以头触地,四肢百骸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未知的恐惧压弯了他的脊柱。
“此案确实要重审,”
高处遥遥传来帝王的声音,很轻,漫不经心,蕴含着生杀只在一念之间的残忍,“来人,把他拖下来,好好审问。”
那位尚书骤然抬起脑袋,鬓发被汗水湿透了,脸颊惨白一片,像是没了魂似的,身体瘫软,被守殿的禁军拖了下去。
天子堂前,白日还是珍饰盈列的权要,夜晚人头落地,举族被抄,这是常有的事,谁也不觉得稀奇。
他们只是愈发低下颈项,屏住呼吸,试图降低存在感。
愈是寂静,玉碟碰撞声便愈加明显。
年轻的臣子忍不住好奇地抬眼望去,想看看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这个关头大喇喇地用膳。
透过垂帷,隐约能看见坐在凤椅上的少年正在专心地对付一道菜肴,看不出一丝一毫畏惧。
他不怕陛下,甚至还指挥陛下给他布菜。
这般娇纵,陛下如此宠爱他,着实出人意料。
那大臣还想细看,冷不丁对上了陛下冰凉漆黑的目光,心中一寒,迅速低下头,有些悚然。
“陛下,寿春坞主案过去多少年了,尘埃落定,何必再查?”谢氏隐在苍老眉眼间的微笑已经彻底消失,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
不远处,谢岿举起金樽,慢慢地抿了一口清水,身为建章谢氏的主公,他素来安贫乐道,素退为业、处贵遗权,身处京畿,如寄身山林。
再过几年,他也要乞骸骨,功成身退了,隐居南山。谁能想到,陛下竟然突然提起寿春坞主案……
帝王听到谢氏的话,冕旒下,昳丽冰冷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与其插手寡人的太极殿,怎么不管管您的慈宁宫?”
言下之意,便是在指责她不该论政,插手朝堂。
谢氏脸上仅剩的一点笑意也快要消失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心腹立在她身后,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那张慈悲面容再也维持不住,她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疯子!”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思安插在太极殿的细作,全部被揪了出来,皇帝把他们的尸首送到了慈宁宫,不仅如此,甚至还把她培养的羽翼一并剪除了!
简直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皇祖母!毫无尊敬,残暴无礼!
谢氏敛在袖下的手颤巍巍地举起金樽,噙了一口茶,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用余光乜了一眼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唇畔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用膳的赢秀:欸,谁在看我?
他望了一圈,发现是不远处一个华丽雍容的老妇人正在盯着他看,忍不住问谢舟:“她是谁?”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神色淡淡,仿佛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言简意赅:“太皇太后。”
南朝的太皇太后……
那不就是谢舟的祖母?
对于谢舟的长辈,赢秀很有好感,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嘴,扬起头,朝谢氏礼貌笑了笑。
谢氏:“……”
这是哪来的傻子。
谢舟察觉他的动作,侧眸,冷眼睨了谢氏一眼,继续往赢秀碗里布菜,轻声道:“今夜把你关在丹鼎阁的,是她。”
赢秀吃了一口谢舟夹的菜,嚼嚼嚼,问道:“她为什么要关我?”
谢舟一顿,神色依旧平静,用只有他和赢秀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厌恶我。”
谢氏厌恶他,连带着厌恶赢秀。
他血缘上的祖母,从前一直在想方设法毁掉他,现在甚至妄图毁掉他的至爱……
他不会再继续隐忍下去。
赢秀不知道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为何会厌恶自己的亲孙子,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舟的脊背,还不忘往谢舟碗里夹了几道自己不太爱吃的菜。
“既然她讨厌你,那我也讨厌她,”赢秀思索了一下骂人的词汇,努力想了半天,小小声地说:“她真坏。”
谢舟哑然失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差点被赢秀瞪了一眼,他瞬间收敛笑容,严肃道:“嗯,确实坏。”
自从那位尚书当众被拖下去后,再也没有人敢对赢秀提出异议,甚至还有心思活络的朝臣委婉地夸赞赢秀,用了不少晦涩的典故,赢秀一个也没听明白。
他疑惑地看看底下叽里咕噜的朝臣,又看看谢舟,“他在说什么?”
谢舟转过头,为他解释:“他说你适合当南朝的皇后,”语气认真,煞有其事。
赢秀有点不信,看着谢舟平静淡漠的神色,不免有些动摇,朝臣也想让他当皇后?
少年思索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故作深沉:“时候还未到。”
他完全没有想象过当皇后是怎样的光景,更何况,还是给以暴虐无道而闻名天下的昭肃帝当皇后。
谢舟是暴君,他是什么?妖后?
赢秀想象了一下被人叫做妖后的场景,不由一默。
不管怎样,只要待在谢舟身边就很好。
帝王长睫低覆,看着少年一会儿神色苦恼,一会儿豁然开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再逼赢秀,抬手往他碗里夹菜:“吃饭吧。”
年宴一结束,残忍暴虐的昭肃帝,竟然在太极殿豢养男宠,还让男宠坐在属于皇后的凤椅上,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京畿。
有人说,那男宠貌美非常,远胜王嫱楚女,所以陛下才宠爱他。
又有人说,男宠是仙子托生,前来普渡暴君,救万民于水火。
还有一则小道消息,谁也不信,只因那消息着实荒谬,竟然说那位男宠是刺客,还是刺杀皇帝的刺客。
——怎么可能?
以暴君的性情,早就把刺客拖出去凌迟处死了,怎会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把他当做男宠,百般宠爱,千般娇纵。
瞧那架势,俨然是要他当皇后,南朝虽然盛行南风,何尝有过男皇后的先例?着实惊世骇俗。
外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以致于尚书台传出即将重审寿春坞主案的消息时,一时竟无人问津。
除了建章谢氏和琅琊王氏。
京郊南山,谢岿正在打理新种的菊花,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国相,此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他动作缓慢地浇花,走两步便要停一步。
扎着垂髫的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主公,王道傀来了。”
从徐州广陵到建康京师,三千里路,只用了寥寥数日,足见王道傀对重审寿春坞主案一事有多忌惮。
谢岿没有说话,静静地浇花,童子明白他的意思,亲自走出去,推开最外面紧闭的柴扉。
王道傀走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一身青衣,提壶浇花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屹立在原地,看着对方步履蹒跚,慢慢地走动。
等到谢岿倾尽了壶中水,他才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寿春坞主案,而是——
“你也老了。”
谢岿回眸,淡淡一笑,一代政客的气度尽显无余:“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他朝王道傀身后看了一眼,“你那个中原冠冕的长子呢?”
王守真,明公正道,温润而泽,少时便有中原冠冕之称。
王道傀脸色微沉,没有回答,单刀直入:“这次的事,该如何转圜?”
如今陛下有心调查寿春坞主案,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剪除士族羽翼,王谢两家的门庭,只怕有些不稳了。
“什么如何转圜?”谢岿笑了,“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此案与我们有何关系?”
人人都知道国相谢岿,近几年越来越沉迷清谈,不问国事,一个通敌叛国的将军的案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道傀心里清楚,谢岿既然要见他,必定不会置他不理,他思索了片刻,心一横,说出手头上最大的底牌:“羌族王妃近来思念故国,羌王说,要带她回来。”
如何归来,只有一种办法,南下征战。
第62章
谢岿眼神一肃, 静默不语,袖手朝北边望去,仰头看了片刻, 朝王道傀略微颔首, 随后转过身, 朝深处的月洞门走去。
王道傀上前几步, 还想说什么,童子已经笑吟吟地上前, 恭敬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俨然是要送客。
王道傀咬了咬牙,当年那桩案子, 由琅琊王氏全权负责,建章谢氏行便宜之权。
倘若真要彻查出个子丑卯寅来,倒的只是他们王氏的门庭,谢氏依旧可以端坐高台, 好好地做隐世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