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楼船十万兵,登高阅武阵云生。②
阅武台上两朝臣子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从高台跃下,瞳孔陡然缩紧,这少年是要寻死不成?!
他们纵横官场,从未见过如此鲁莽之人,不由地提心吊胆,下意识倾身靠近台下,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
湖光水色,一碧万顷。
那抹金色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衣袂翻飞如落花,置身奇湖,却如履平地,踩着水,缓缓走向那位满身血腥的羌人。
“你不是问,还有谁么?”
少年停在他面前,脚下水波不动,流风萦绕,“我,南朝赢秀,来与你一战。”
湖面空旷,两朝舰船泊在不远处,少年的话传遍玄武湖,一直传到阅武台上。
羌人使者不以为意,虽然这少年出场方式着实玄乎,但是那又怎样,这些年奇兵诡诈的花架子他们见得多了,这算什么?
金陵富贵乡的少年,高门士族的刺客,帝王的男宠……管他是谁,就这体格身形,不出一招,便会死在羌兵的手下。
帝王指尖微微收紧,轻轻抬眸,看了一眼隐匿在暗处的暗卫,缓缓移目,眸光落在使者身上,视线森冷,隐约透出淡淡的杀意。
有道是,两国开战,不斩来使。
……那又如何?
玄武湖上,体壮如山的羌兵歪头,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打量着眼前精致秀气的少年,咧开嘴,桀桀笑了两声,善意地询问道:“就你?”
他颇有善心,转头看向阅武台,伸手指了指赢秀,用羌语问道:“他?”
这个少年,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相比一脸不屑,半个身子淹没在湖水中的羌兵,赢秀立在水面,翩如惊鸿,两人对比鲜明,前者像是一座巍巍小山,后者显得很是渺小。
“可以开始了么?”
赢秀轻声问道,他用的南朝的语言,羌兵听不懂,看他神色,察觉出此人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原本的不屑骤然变成了愤懑。
羌兵冷笑,指了指赢秀的脑袋,又抬高了些,指了指自己,那意思不言自明,这是在嘲笑赢秀的身高。
赢秀最不喜欢别人嘲笑他矮,七尺七寸,放在正常人中,怎么也不算矮。
都怪他们长得太高了,少年抬眸,不咸不淡地打量了羌兵一眼。
这是他悄悄从谢舟身上学来,用这种眼神看人,宛如看狗。
羌兵果然勃然大怒,五指攥成拳,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赢秀。
号角吹响,搏斗开始。
羌兵故技重施,一拳砸中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趁着水花遮挡阅武台的视线,正要举起手,露出套在十指上的虎爪匕首,就像曲掌砸破前两个士兵的颈项一般,砸断这个金裳少年的颈项——
谁知,一眨眼功夫,那少年便不见了,羌兵困惑不已,转身环顾左右,他刚转过头,身后陡然出现了一道清癯的身影。
阅武台上,眼看着湖面上再次迸溅水花,沆砀水雾掩住两道一高一瘦身影,看不清情势究竟如何。
羌人使者老神在在,一脸淡然,甚至还有闲心劝说南朝众臣稍安勿躁。
南朝臣子冷冷地望着他,那个刺客再不济,出身再卑贱,也是南朝的人,是陛下的人,倘若真的死在了羌兵手下……
只怕,羌人使团得把脑袋留下来。
众人各有想法,目光紧紧盯着玄武湖,不约而同地在心内默数,一息,两息……
前两次,只要等到第三息,水花就会平息。
羌兵会胜出,那个少年会死去。
谁知,一直等到第三息过后,也不见湖面上水花平息,反而激起越来越高的江水,一重重,仿佛有人正在用力挣扎,竭力拍打湖面。
帝王走下高台,无视众人的目光,靠近玉阑,垂眉俯视着湖水,他看了片刻,伸出手,禁军统领察言观色,解下弓弩,小心翼翼地用双手递给他。
弓弩很沉,称得上万里挑一的千钧弩,箭镞冰冷寒凉,森然可怖。
被执掌在一双骨节明晰,修长匀称的手中,帝王搭上利箭,绷紧了弓弩,朝向湖面,蓄势待发。
众臣悚然,陛下这是要杀了那位羌兵,还是要杀了那个不中用的刺客?!
还不等他们想出应对的法子,水花稍微平息,隐约露出两道身影,帝王按弓的指骨缓缓用力,骤然松手——
箭镞呼啸而出,刺破浩荡江风,由上至下,穿透了水花。
“砰——”
一声巨响,砸起更大的浪花。
似乎是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在湖面上,羌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笑得淡然,甚至出声宽慰:“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愿赌服输——”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玄武湖渐渐平息,金裳少年袍裾微湿,静静地屹立在广阔镜面上。
至于那位羌兵,已经沉入湖水,只剩半个脑袋浮在水面。
日光下,少年伸手,举着一个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告状:“殷奂,他耍诈!”
那是一对锋利的虎爪指套。
看清那是什么,羌人使团惊疑不定的脸色骤然一变,连忙走下高台,打算出声辩解,正欲开口,却对上了对面南朝众臣的目光。
在座的无一不是南朝权要,久经官场,城府深沉,他们自认已经泰山崩于前自岿然不动,平生头一次在人前瞪目结舌。
不怪他们,谁能想到,赢秀,一个帝王的男宠,一介少年刺客,竟然能赢下身强体壮的羌兵。
甚至,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呼陛下的本名。
此为大不敬。
看陛下神色,似乎已经习惯了,甚至眉眼间还透着隐隐的愉悦。
是他们的错觉么?众臣面面相觑。
帝王放下弓弩,紧绷的面色微微一松,朝赢秀勾手。
少年手举着虎爪,礼貌地朝驱船上前嘘寒问暖的舰船笑了笑,脚下凌波,越过万顷江波,径直飞上丹犀。
三步作两步,疾步跳上层层台阶,赢秀奔到谢舟面前,朝他示意手上的虎爪,明亮的眼眸有星子般的怒意,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他们耍诈!”
想不到这个少年说话如此直接,丝毫不给人面子,竟然直接了然地揭穿了他们。
方才还兴致高昂的羌人使团顿时无地自容,低下头,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使者强装镇定,听完手下的禀报,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陛下,您中途射箭,一箭穿心,杀了我们的士兵,这于理不合吧?”
帝王全然没有理会他,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专注地望着赢秀,剥开他被鲜血浸染的袍裾,就要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疼吗?”
赢秀何曾见过谢舟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缩了缩手,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的血,是那个羌人的……”
仔细检查完他的手臂,再三确认他确实没有受伤,谢舟这才放下心,神色愈发冰冷,背对着众人,将赢秀圈在自己怀里,低声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提起这个,赢秀不免心虚,他已经答应谢舟不会来玄武湖参加两朝演兵,但是……说来话长。
他顾及阅武台上还有许多人在场,连忙挣脱谢舟的怀抱,扬起下颌,看向那位使者。
“我赢了,愿赌服输,您该给我一样东西。”少年掷地有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分明只是个不足九尺高的弱冠少年,使者却浑身一凉,额头冒汗,心底寒津津,试探着问一句:“你要什么?”
无非是金银财宝,最过分的就是要他的使者符节,让北朝颜面扫地……
刹那间,使者思绪万千。
却看见少年转身问帝王,献宝似的,一脸期盼,“殷奂,你想要什么?”
殷奂,南朝帝王的名字。
使者脑袋骤然轰鸣,后知后觉地想起,帝王是出了名的暴君,残忍暴虐,根本不是他一个使者可以言语轻慢的。
天清气朗, 阅武台上一片寂阒,惟有旌旗猎猎晃动。
帝王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低眉垂首, 不敢直视天颜, 那笑容只有赢秀一人看见了, 他骤然怔住, 下意识捂住心口,不让胸膛内的心脏跳出来。
“寡人要他的眼睛。”
帝王语气轻飘飘的, 却如惊雷在羌人使团耳边炸响。
眼睛, 他竟然要使者的眼睛。
使者率众出使南朝,代表的是北朝皇室的颜面。
此举这是在明晃晃地打北朝的脸!
羌人使团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少年男宠, 瞧着不过绮纨之岁,总不至于如此残忍……
不止是他们,南朝的王公大臣也是这般作想,那少年应当会拒绝, 劝陛下改要别的东西,亦或者, 为了保住盛宠,会战战兢兢地答应。
两朝臣子心思千回百转,赢秀转身面朝那位羌人使者,笑道:“既然如此, 还请使者大人愿赌服输, 遵守诺言。”
既然殷奂想要,他会给他讨来。
少年眉眼略弯,髯发微湿,细细的几缕,凌乱搭在耳后, 眼眸乌黑湿润,水洗般的明亮,带着认真,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南朝权贵彼此递了个眼色,这少年,说他残忍,倒也不像,甚至气质里浑无一丝戾气,有的只是一片清澈。
说他天真良善,竟然当真附和了陛下的话,讨要使者的眼睛。
面对种种暗含审视的复杂视线,赢秀倒是没什么反应,愿赌服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更何况,使者说了,只要是他身上有的,都可以给他。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羌人使团面色涨红,此等奇耻大辱,南朝欺人太甚!
南朝大臣在暴君底下讨生活,早就看惯了这种事,即便对赢秀的反应有些诧异,却不妨碍他们出言揶揄:“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北朝这是要言而无信?”
羌人使者自然不肯答应,没了眼睛,与要他性命何异,甚至还比要他性命更加残忍。
“叽里呱啦……”
使者急声道,他来时没有用心学习南语,说得磕磕绊绊,如今一着急,说话更加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译令史沉默片刻,急得髯须都要冒汗了,艰难地把话翻译了过来:“启禀陛下,使者说,您方才拉弓射箭,帮了赢秀,违反了两人力搏,不许他人相助的规矩。”
他紧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此局不算南朝赢。”
赢秀再度举起手中的虎爪,据理力争:“前两局他们耍诈,这又怎么算?”
使者耍无赖道:“这是我们北朝的东西么?说不定是你自己带来的,用这个伤了我们北朝的勇士。”
赢秀气得面颊微红,细细密密的薄汗洇湿了鬓发,他还想说些什么,头顶骤然一凉,似乎是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直安静不动的帝王用软帕轻轻擦净少年的湿发,轻声夸奖他:“赢秀,你真厉害。”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赢秀熊熊燃烧的怒火,他高兴得眼眸亮晶晶的,习惯性地蹭蹭谢舟,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谢舟的衣裳。
只能虚虚靠近,维持着约摸一指的距离。
帝王俯身,毫不在意衮服上沾染血迹,一壁给少年擦汗,一壁轻声道:“把他拖下去,剜了他的眼睛。”
声音很轻,却无人胆敢不从。
使者的叫嚷被堵在口中,北朝的使团眼睁睁看着披甲的禁军带走了他们的主心骨,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南朝宿卫的煞气所震慑。
他们奉旨来到南朝帝王乡,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无道的昏君,软绵的兵力,怯懦的的朝臣。
预想中,再过几月,北朝的铁蹄会来到这座六朝古都,烟雨中的亭台楼阁会向他们敞开,金帛珠玉,水乡佳丽,任他们随意攫取。
谁能想到……
使团脸色苍白,望着玄武湖上森罗密布的舰船,磅礴的野心忽然变成了不安。
雪白的软帕细细擦过赢秀的发梢,赢秀仰起头,莫名有些难捱,他总觉得,谢舟的触碰让他……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去拿谢舟手里的帕子,顺势抬眸看了谢舟一眼,慌乱解释道:“……我自己来。”
帝王没有反抗,任由赢秀从他指尖取下软帕,少年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鬓发,小心地叠好帕子,悄悄揣进袍裾里。
动作勉强称得上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看上去很忙,却不知在忙什么。
看出赢秀在心虚,帝王伸出手,骤然攥住他缩进袍裾中的左手,果不其然,左手指尖上有些细小的伤口。
方才检查的时候,赢秀便一直刻意避着不让他看这里。
手被攥住,细细查看那一刻,赢秀说不出的慌乱,说来说去,都怪那位羌兵暗藏虎爪,虎爪锋利,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尖锐寒刃,实在防不胜防。
不过,这点小小的伤口,谢舟应当不会在意。
“来人,传御医。”
帝王捉住赢秀的十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最终道。
赢秀:“……”
真的没必要麻烦御医……
他刚想开口,一抬头,却被谢舟冰凉的视线惊住,心虚得垂下眼,不敢吭声。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侯在一旁,他们方才协助仵作检查过两位长水的尸首,得知陛下的男宠参与了第三局搏斗,本以为他必定重伤,兴许已经死了。
一群白发老翁健步如飞,急匆匆地带着仵作冲了上来。
看清少年身上的伤势后。
仵作:“……”
太医:“……”
外界传闻这位郎君是出身士族的刺客,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果真能打,你别说,倒是与陛下挺般配的。
赢秀坐在阅兵台最高处的黼座之上,谢舟立在黼扆前,俯身看他,太医战战兢兢地给赢秀诊脉。
众人看似平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可是陛下专属的黼座,普天之下,也只有帝王能坐,陛下竟然让给了那位男宠……
这是……这是……
他们惊骇不已,就连对南朝习俗一窍不通的北朝人也察觉了些许端倪,在北朝,无论羌王如何宠爱阿依,都不可能把龙椅让给阿依坐。
这是权柄的象征,不能让任何人沾染,哪怕是注定践祚的太子,没到继位那一日,胆敢多看龙椅一眼,都是天大的罪过。
帝主位居尊极,无人能与共登临。
这是横贯千秋的无言铁律。
两朝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敌意被震惊取代。
赢秀只觉身下的椅子还挺大,足够他和谢舟一起坐,他热情地招呼谢舟:“这是你的椅子,你和我一起坐吧。”
谢舟似乎笑了一下,摈退太医,亲自接过膏药,立在赢秀面前,不露痕迹地挡住了身后那些人望向赢秀的视线。
帝王没有回应少年的话,缓缓晕开在掌心膏药,攥住少年肿胀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不答反问:“赢秀,还记得寡人说过什么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赢秀视死如归,小声回答:“记得。你让我不要来玄武湖,这几日也不要离开太极殿。”
话音甫落,少年忍不住嘶了一声,就在方才,帝王揉捏的力度骤然加重,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仿佛只是不小心。
赢秀犯了错,也不敢说谢舟,低着头,默默受着。
帝王终于开口,声线冰冷如玉:“既然记得,”他居高临下问道:“为什么不听话?”
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有话说了,小声辩解道:“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好好待在太极殿,可是那个讨厌的人捡到了我的鸟,说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赢秀极力胡扯,以规避重点,在谢舟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还是说到了关键:“我偶然听见宫人说,羌人有意让我出面比试,我想着给你出口气,狠狠打他们一顿……”
说到最后,赢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他不是傻子,两个时辰前在太极殿撞见面生的宫人议论,便察觉出了些许不妥。
但是他想要替谢舟出气,这才急匆匆赶来。
赢秀自知犯错,眼巴巴地看着帝王,没等到帝王的反应,心一横,小声道:“那你罚我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不能再蒙住我的眼睛了。”看不出谢舟此刻的喜怒,少年委屈巴巴地退了一步,道:“……得给我一盏琉璃灯。”
这次他不会再摔坏了。
谢舟半响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年凌乱的漆发,低眉,附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出了气,我很高兴。”
那道声音温凉平静,磁性清润,戛玉敲冰般,轻轻穿过耳膜。
赢秀险些昏了头,眼眸睁得圆圆的,星子似的亮光在眸底乱撞。
谢舟说他高兴,因为他帮他出了气,所以高兴……
少年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呆了一会儿,仰起头,颈项绷紧,弯得像一截曲线灵秀的玉,轻轻碰了一下谢舟的下颌。
谢舟身后,是两朝的权要。
他们正在仰视着他们。
赢秀不敢多亲,只是浅浅地亲了一下,低头,又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揉开早已融化的药膏,很忙的样子。
谢舟伸手,指尖轻触下颌,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短暂的温热。
他低垂眉眼,眸光晦暗。
高台下, 两朝臣子屏声敛息,不敢言语,有人大胆抬眸, 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向黼座。
却只看见帝王高挺颀长的背影, 看不见坐在黼座上的少年。
——陛下刻意把那位男宠挡了个严严实实。
臣子一惊, 迅速低下头, 生怕被陛下察觉。
气氛沉凝,无人胆敢开口, 忽闻两声咕咕声, 仿佛是谁的肚子在叫。
赢秀捂住肚子,眨巴眨巴眼睛, 对谢舟道:“我饿了。”
他来时太过匆忙,连午膳也没吃几口。
谢舟:“……”
他轻轻笑了一下,冷艳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声道:“我们现在回去用膳。”
当着百官的面, 帝王俯下身,拉起赢秀的手, 与他一同走下层层丹犀。
朝臣躬身下跪,高声山呼万岁,声音排山倒海,几欲震耳欲聋。
垂眸望去, 两侧皆是弯如拱桥的脊梁, 紫朱朝衣,高冠长笄,赢秀没有在意,挂心着御膳房的膳食,径直从中央走过。
直到陛下和那位刺客男宠离开后, 朝臣们才敢抬起头,敲着酸软发麻的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眼底皆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陛下竟然……
他们今日被震惊了许多次,甚至有些麻木。
还有人在心底思量着,回去得写一本登临之幸,皇帝把龙椅让给受伤的男宠,这一听就会风靡京畿。
心思活络的,想到陛下多年来不近孑然一身,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突然栽在一个刺客身上。
难不成……陛下就好这口?
更有聪慧者,想起前不久禁军统领称呼男宠为皇后,因此得了赏赐之事,顿时开始思索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好赢秀。
太极殿。
内监总管急得团团转,郎君要出去,他不敢违背,生怕会得罪未来皇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朝玄武湖而去。
他遣了人去禀报陛下,眼下,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依陛下对赢秀的宠爱,只怕也不会如何。
待在笼子里吃饱喝足的鸱鸮歪头打量他,忽而振翅飞出笼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脑袋上。
鸱鸮:“咕,咕咕!呜呜呜!”
内监总管欲哭无泪,哎呦小祖宗,这个时候您可别添乱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脑袋上的鸟揪下来,便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陛下回来了!
赢秀一踏进殿门,一眼便看见了头顶鸱鸮,急匆匆上前相迎的内监总管。
内监总管瞧了瞧赢秀袍裾上的血迹,险些昏过去,心想莫不是陛下折腾出来,他刚要开口,措不及防看见陛下从赢秀身后走出。
高峻巍然,宛如玉山,漆黑秀丽的冠帻,黼衣方领的衮服,下摆缁韨绣着一圈黢色,逶迤曳地。
黑,极具压迫感的黑红色衮服,服帖地擐在帝王身上,浑然天成,就连袍裾上流溢的金色鹤纹也显得冰凉危险。
之所以没有第一眼看见昭肃帝,全因赢秀走在前头,金裳鹤衣,灵秀粲然,少年朝气扑面而来,鲜活动人。
内监总管一脸惶恐,连忙低头,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此刻心情应当还不错。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该惶恐的时候还是得惶恐。
御膳房时刻都备着膳食,宫人无声地鱼贯而入,呈上佳肴。
赢秀一面埋头用膳,一面心想,谢舟还是太好哄了。
亲他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旁,帝王静静地望着少年,目光幽深莫测,轻声道:“寡人给你换一条金链,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正在嚼嚼嚼的赢秀骤然抬头,湿漉漉的鬓发下,一双眼眸圆溜溜的,明亮懵懂,手里的玉箸砰地一声,轻轻坠落在地衣上。
不等少年开口,数位宫人已经端上了玉案,每一方玉案上都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粗细不一,雕工精致,卯榫复杂,看得出并非一日之功。
赢秀:“……”
金裳少年艰难地咽下梗在喉间的食物,脸上有些呆滞,眸底倒映着一道道亮光,仿佛被吓到了。
内监总管不忍地闭上眼睛,唉,好好的少年,迟早要被陛下磋磨得变成笼子里的鸟雀。
此时此刻,端坐在他脑袋上的鸟歪了歪头:“咕咕?”
内监总管一把摁住了鸱鸮,继续在心内长吁短叹,唉。
宫人亦有些不忍,从前在太极殿当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自从赢秀来了,这太极殿甚少死人,就连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心里都盼着赢秀好,盼着他在宫里自由自在的,一直和陛下好好的。
没想到……
唉,暴君还是那个暴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倘若有人会读心,便会在太极殿内听取一片唉声。
赢秀无知无觉,继续嚼嚼嚼,直到吃得肚子浑圆,这才站起身,走到金链子面前,挨个挑拣。
他要挑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还得够沉够结实。
少年挑挑拣拣,一时犯了难,这些新的链子都很好看,华丽精致,配以璎珞珷琨,还有小铃铛,叮当响动。
哪个才是最好看的呢?
帝王耐心地等待着,倘若赢秀不挑,他会亲自替赢秀挑。
华灯高列,烛光相映。
少年转过身,怀里已经搭了两三条链子,从臂弯垂到地衣上,金灿灿,像银河披落。
“谢舟,”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都要吗?”
这三条是最好看的,他挑花了眼,实在难以取舍。
只怕谢舟不肯给他那么多。
赢秀很苦恼。
谢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