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
内监总管:“……”
不是,你一个人,两条腿两条胳膊,带得了那么多吗。
帝王站起身,走到赢秀身前,极浅地笑了一下,凝眸望着他明亮的眸瞳,声线和缓温柔:
“这些都是你的。”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好耶!这么多金链子,全都是他的!
少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一股脑地抱起剩下的金链子,试图装点起自己。
一条套在脖子上,两条戴在肩膀上,还有手腕上也左右各缠两圈……
赢秀兴高采烈地缠到一半,陡然想起衣裳还没换,湿答答地黏在手臂上,已然有些干了。
湿衣裳和金链子,这样搭配一点也不漂亮。
少年哗啦一声解下所有链子,链子堆叠而落,层叠地缠在脚踝上,他抬起足尖,左脚踩右脚,努力地挣脱了金链。
还不等殿内众人反应过来,赢秀豪气地大喝一声:“我要换一件漂亮衣裳配这些链子!”
总管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郎君是个傻子,没想到是以退为进,先顺着陛下的控制欲,再徐徐图之。
郎君威武!
自始至终,帝王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赢秀,笑意平静温和。
“换。”
内殿,赢秀在一排排玉桁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觉得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他犹豫不决,问谢舟:“哪件最好看?”
谢舟随意地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玉桁,都是清一色的金色,华丽艶美。
他沉思片刻,答:“穿在你身上的最好看。”
赢秀全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傻乎乎地转了个圈,低头看自己飘扬的袖袂和衣摆,苦恼道:“现在这件吗?可是已经有点脏了。”
谢舟长睫低覆,漆黑鸦睫掩住眸底涌动的暗流,轻声道:“既然脏了,那就脱下来。”
“哦!”
赢秀听话地解下绣金腰带,这条腰带并非寻常的长条款式,而是逶迤的鹤形,鹤喙和淡金翎羽错落衔接,咬住纤细的薄腰。
尾部垂下两三道翎羽,薄如翅。
少年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对付腰带,指尖往后,摩挲着衔接处的扣襻,轻轻解开,扣襻往下垂落,连着腰带一齐曳地。
鹤形落在地上,薄薄的一片,对襟长衫立即散开,柔软地蜷在两侧。
赢秀解到一半,终于想起正经事,忙不迭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舟,不让他瞧见。
身后,帝王早已闭目,不去看他,眼帘低垂,眼形宛如两道月弧,清冷慈悲。
闭上眼睛,殿内另一道呼吸变得格外明显,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了。
下次,不能再让赢秀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赢秀哼哧哼哧地褪下旧衣裳,赤着脚走到玉珩旁边,抱起一件漂亮的衣裳,叮叮当当地往身上套。
迅速套上新衣裳,赢秀噔噔噔地跑出去,从宫人手里取过金链子,一股脑地戴在身上,蹦蹦跳跳地跑回内殿。
帝王还闭着眼睛,长身玉立,宛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玉像。
“谢舟!”赢秀高兴到似乎忘记了什么,叮呤当啷地绕着帝王转了一圈,“你快看!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缓慢掀起眼帘,光照进来,是金色的。
少年颈项上带着一挑细细的金链,双臂披着,手腕钏着,腰上也缠着,一圈一圈,高低错落。
两只赤裸的脚踝上也套着,明晃晃的金色映照着冷浸浸的白。
耳边,赢秀还在催促:“你快说呀,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垂着眼,纤细黑睫维持着往下倾斜的弧度,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惟有暗光流转。
幽深,漆黑,仿佛要择人而噬。
帝王声音暗哑, 低沉温凉,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赢秀忙着显摆,绕着他转了又转, 缠在身上的金链没有戴稳, 啪嗒散下几道。
少年急了, 手忙脚乱地捞在怀里, 连忙使唤帝王,“你快帮我带上。”
……带?
这链子本不是用来带的。
帝王抬脚, 不疾不徐地靠近, 每一步都无声。
他弯下腰,屈身, 拾起落在赢秀脚边的金链,金玉环环相扣,宛如一道锁链,落在掌心。
帝王垂眸凝视了片刻,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赢秀已经迫不及待伸出双手, 金色袍裾下,是两截如玉的皓腕。
赢秀兴高采烈地指挥他:“戴在这儿!”
帝王一手攥住金链,一手环住赢秀两只手腕,伸出指尖, 细细地将金链绕了上去, 一圈两圈……
缠到最后,他甚至细心地锁紧了卯榫,确保金链牢牢地锁在赢秀手上。
赢秀晃了晃双手,叮呤当啷地响,他一脸惊喜:“这样就不会掉了, ”说着,仰起头望向谢舟,眼眸中满是崇拜,“谢舟,你好聪明!”
帝王不咸不淡地受了这句夸奖,漆黑的眸光还锁在赢秀身上。
“对了,”赢秀张开双臂,肩膀上的金链应声滑落,“你把剩下的也给我带上吧。”
少年眨了眨眼,满怀期待,他还从未带过这么多漂亮的金子呢!
目睹了一切的内监总管:“……”
那可是陛下,残暴无道,嗜杀恣睢,郎君怎么能使唤陛下给他带链子?!
残暴无道,嗜杀恣睢的暴君俯下身,捡起滑落到少年衣摆的链子,绕过颈项,戴在他的肩膀两侧,还不忘把其余的链子也带好,一一锁上。
将链子首尾衔接时,稍微有一点费劲,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首端锁在赢秀的手脚上,尾部应当箍在龙床上。
如今首尾相连,倒真像腕饰脚镯,成了赢秀身上的点缀。
数道链子带在身上有些沉,赢秀正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笨重,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抬头再看看一身缁色衮服,身上除了冠帻冕旒以外,并无其余点饰的帝王,赢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人把金子全都戴完了,谢舟都没有东西戴了。
从头到脚缠满了金链的少年踮起脚尖,示意谢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帝王垂眉,安静地低下头。
下一刻——
一道金链绕在帝王颈后,少年的指尖带着一点温热,擦过硬挺领襟,仰着头,双手握着两侧垂下的链子,竟是将肩膀上的金链匀了一半给他。
一道金链,锁住了两个人。
“这条给你戴,”
赢秀松开手,链子首尾虽然锁在一块,他绕了两下,又给挣开了,没好意思告诉谢舟,之所以把这条给他,因为这是最丑的一条。
温热的,金链上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颈后,垂在胸膛前,随着心跳悄无声息地起伏。
帝王下意识伸手触碰链子,又看向赢秀,良久,语气低沉:“……你想把寡人锁起来么?”
赢秀奇怪地看他,“你不要么?”他再度踮起脚,伸手去够帝王颈上的链子,“那还给我吧。”
少年的指尖刚刚碰到帝王颈上的金链,骤然被按住,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扣在胸膛上。
帝王缓缓松开力道,低声道:“……寡人要。”
——这是赢秀亲手给他带上的。
不管是桎梏,是锁链,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哦,那你戴着吧。”赢秀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丑丑的金链,虽然不够好看,但是金光闪闪的,细看还是挺好看的,他都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给谢舟。
与此同时,赢秀的刺客身份已经传遍南朝。
南朝士族起先震惊陛下爱上男宠,又震惊陛下有意立男宠为后,再到如今,得知男宠竟是刺客出身,他们已然有些麻木。
这么刺激的吗?
不愧是暴君,看上的人果然大有来头。
再联想前阵子的寿春坞主案,不少人已经推出了部分真相,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戏曲,廛里阁衙,不时有人传唱。
本是将军之子,家族蒙冤沦为刺客,偶得帝王之幸,登天子殿,坐天子位。
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已经有史官准备把赢秀列入南朝佞幸传。
这一切,随着北上归朝的羌人商贾,传到了北朝。
三月春风吹呀吹,吹不去笼罩在故国上的沆砀雾气。
鸾台上,明昔鸾在唱广陵散,歌声柔美婉转,南国的水乡雾气扑面而来,唱得人心都醉了。
羌王登上高楼,立在悬梯上,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寒刀也炼作了绕指柔。
他心底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变为平静,等明昔鸾唱毕,才道:“玄武湖比试,南朝赢了。”
明昔鸾一动不动,就连眸光也未曾变化,仿佛并不在意
“你猜,使者在南朝发现了谁?”羌王不紧不慢,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笑意,仿佛有意要看明昔鸾的笑话。
红衣女子不曾看他,低眉垂首,安静地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柔弱鸟雀,被折了翼,只能静静地蛰伏在猎人手中。
得不到明昔鸾半点反应,羌王也不恼,继续道:“扶危,你和瘐明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明昔鸾骤然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羌王陡然沉默,有意要看明昔鸾求他的模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眼前的女子有何反应,他只好自说自话:“士族的刺客,南朝帝王的男宠,你的孩子,果然厉害。”
说到最后一句话,羌王尾音拉长,意味深长,从刺客到男宠,谁人不说一句好手段。
良久,明昔鸾动了,缓缓直起身,直视着羌王,“……你说什么?”
羌王笑了,平生头一次如愿,看见自己视作宿敌的女子因他的话露出一点波澜。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本王说,你与瘐明的孽种,如今是昭肃帝豢养的男宠。”
所谓男宠,能是什么好东西,以色侍人,承欢人下。
至于昭肃帝如何宠爱赢秀,甚至为他设凤椅,有意立他为男后,诸如此类的种种传闻,羌王一个也不信。
昭肃帝为何不直接立他为后,总不可能是赢秀自己不愿意吧?
明昔鸾单薄杂裾下的身躯正在轻轻颤栗,眸光颤动。
“你说谎。”
羌王无所谓地笑了笑,听闻使者在南朝被轻辱的不快骤然一扫而空。
“本王有没有说谎,等到白毦兵南下,踏平江东,你自然知道真假。”
白毦兵,是羌王手下最精锐的一支部曲,头戴白毦,面刺图腾。
明昔鸾年纪尚轻时,与其交过手,最清楚其中险恶。
她的长睫颤了颤,再次望向南朝的方向,缓缓攥紧了袍裾。
羌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语气散漫,命令道:“再给我唱一遍广陵散吧。”
此曲唱的是聂政刺韩傀,曲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杀伐之气,放眼北朝,整座明光宫内,惟有明昔鸾才能唱出来。
明昔鸾低下头,纵声吟唱,再度恢复了那副温驯麻木的模样。
歌声被长风吹向南朝,越过汤汤江水,逐渐散在雾中。
太极殿。
廊外站着一队金裳少年,队伍从廊前,一直蔓延到抱厦下。
个个皆是十七八岁,金衣鹤纹,金带束发,身量也如出一辙,不到八尺,将近七尺七寸。
远远望去,与赢秀身影相差无几。
内监总管走出殿门,瞧见廊下一堆“赢秀”,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头顶上的鸱鸮跟着一起瞪大眼,“咕咕咕咕?”
东堂内,朝臣苦口婆心,劝说陛下广开后宫,多纳几位幸臣,万不可偏宠一人。
当年元熙帝偏宠元后,元后死后,先帝一蹶不振,疯魔得不成样子,不像人皇,也不肖君父。
当年之事,还有不少人心有余悸。
帝王轻叩案几,龙案前盛着黄土的琉璃灯兀自散发着盈盈光辉。
这东西摆在森严辉煌的太极殿内着实格格不入,朝臣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难不成陛下喜欢黄土?
陛下如今的嗜好,倒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惶恐不安,生怕陛下不允,更怕陛下动怒。
漆黑垂帷后,终于传出帝王温凉的声音:“带去给赢秀。”
众人愕然抬眸,带去给谁?!
他们想要分宠,陛下怎么直接把人带到了赢秀面前?
赢秀正在研究中原的舆图,前几日和北朝羌兵打了一架,他对北朝的地势兵力越发感兴趣。
只有去到中原,才能见到母亲。
少年研究得入神,眉头苦皱,全然没注意到内监总管小步小步地挪了进来,一脸心虚,揣着手,小心翼翼道:“过来给郎君问安吧。”
天知道陛下为何会收下这些人,又为何把他们带到赢秀面前,这不是成心找事么?
倘若郎君吃醋闹起来,只怕太极殿要鸡飞狗跳。
内监总管接连暗示了两声,赢秀终于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群少年。
少年们或是神情拘束,或是大胆打量,无论是谁,心底都有些紧张,生怕赢秀出言刁难。
赢秀看了他们几眼,招手:“你们过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 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低眉顺眼,生怕惹恼了赢秀。
就连一旁的内监总管也有些紧张, 唯恐太极殿下一刻就要鸡飞狗跳。
赢秀问道:“谁会堪舆?”
……堪舆?
仰观天象, 俯察地理。
这位受宠的少年幸臣问这个做什么?
数位少年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主动上前,直直地望着赢秀, 似乎要看他耍什么把戏, “我会!”
赢秀眉眼弯弯,朗声命人上茶, 语气礼貌,眼眸亮晶晶,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可以帮我看看两朝的地势么?”
那少年一愣,手中捧着热乎乎的绿阳春, 噙了一口,甜滋滋的, 他声音放轻了不少:“……可以。”
至于其余人,赢秀想了想,命人搬来一座沙盘,将少年们各自分成两队, 一队北朝, 一队南朝,互相排兵演阵。
少年们进宫时,早已将可能发生的事在心中演练了千百回,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大大的出乎意料,他们起先还有些局促, 怀疑赢秀在戏弄他们。
斗到半酣,谁也顾不上警惕怀疑,用襻膊撸起袖子,脚踩杌子,手执旌旗,眼睛紧紧盯着沙盘。
一尊沙盘上,有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①
帝王回到太极殿时,远远便听见了少年吵作一团,口中喊着杀杀杀。
他轻轻蹙眉,抬手制止正欲通传的内监,抬脚走入殿内。
未时云敛天末,日光正好,透明疏朗的天光透过内檐槅扇,洒在一群围案而坐的少年人身上。
相似的金裳鹤纹,漆发金带,赢秀身处其中,却显得尤为鲜明。
他坐在锦杌上,一脚踩着踏牀,一脚放在地上,用一挑金链掬起袍裾,露出白皙的手腕,身子前倾,盯着沙盘。
金链松松散散地垂着,从袍裾上垂落到他纤细的脚踝,微光逶迤。
“此战我赢了!”
赢秀高声道,一把将旌旗插在起伏的沙土上,倾身,抬手,动作行云流水,往那位输了的少年脸上贴了一道白条。
“……再来!”
“这道关津是天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越过去。”
“我手底下还有三千五校尉,下一战必定是我胜!”
少年们兴致昂扬,声音起次彼伏。
帝王静静地立在殿门前,将一切收之眼底,顷刻,他终于动了,无声地走向赢秀。
赢秀还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中,目光盯着沙盘,筹划着接下来该如何排兵布阵。
谁知坐在对面的少年们骤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
赢秀不满地催促:“你们怎么不动了?不是说下一战必定要胜我么?”
一个少年替他着急,顶着满脸的白条,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看身后,赢秀满怀疑问,缓缓转头——
帝王宛如玉山,立在身后,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赢秀忙不迭站起身,站得身板笔直,贴在额头上的白条还在迎风晃动,“殷奂你下朝啦!”
少年们也连忙起身,俯身下跪,齐声道:“下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没看他们一眼,望着赢秀,“你很喜欢他们?”
赢秀不假思索道:“他们个个都生得漂亮,人也聪慧,我——”话说到一半,赢秀想起什么,连忙改口:“我还是最喜欢你。”
话罢,他趁着谢舟不注意,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脚踝,方才一直搭在踏牀上,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发麻。
帝王沉默片刻,终于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们,对内监总管道:“送他们出宫。”
言下之意,便是从哪来的送回哪去。
赢秀有些急了,他好不容易才遇见这么多同龄的友人,才见了一面他们就要走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恰好撞上帝王漆黑的眸光,昳丽冷眼的眉眼一片幽冷,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直觉告诉赢秀,殷奂此刻并不高兴。
赢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少年们一个一个走了,走至廊庑转角,几个少年转过身,回首朝他招了招手。
赢秀抬眸,快速地看了一眼帝王,发现殷奂正在凝眸注视一片狼藉的沙盘,趁机踮起脚尖,用力朝他们挥手。
帝王收回视线,垂眸,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努力挥手的赢秀。
他循着赢秀的视线望去,看见殿外廊庑尽头,几个少年磨磨蹭蹭,几步的路走了半天,甚至每走一步都要回首招手。
帝王:“……”
——觊觎赢秀的人太多了。
只不过是半日而已,甚至招惹了这么多人。
赢秀收回手,眸光还落在廊庑深处,依依不舍。
他回过头,措不及防地撞入一双幽深冰凉的眼眸,距离极近,甚至能看见对方稠艳秀丽的眼形,微微上挑的眼尾。
帝王低垂眉眼,一直在平静地俯视他。
赢秀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斟酌着,还没开口,却看见帝王伸出指尖,缓缓靠近,冰凉的指腹落在他的额头上,攥住白条,轻轻一揭。
帝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赢秀看着那几道蜷缩在帝王掌心的白条,以为他真的不知道,认真解释道:“这是白条,谁输了,就得贴一张在头上。”
说着,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膛,他输得不多,只输了两三局,其他人可就不同了,走的时候贴得满脸都是。
“那沙盘呢?”
帝王继续问道。
“这个呀,”赢秀走到沙盘面前,拿起上面的旌旗,指了指中间那条蓝线,道:“这是长江,以此为界,南北两分。各据一方,互相对敌。”
再看案几铺着的卷宗和案牍,皆是和北朝有关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有些是赢秀的字迹,有些则全然陌生。
赢秀和这些人相处得很好。
帝王:“……”
内监总管亦是不解,那些少年穿着金裳金带,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十足十的模仿,偏偏正主毫不在意,甚至还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赢秀认真地解释了规则,再看沙盘上颜色各异的旌旗,以及一旁画得乱七八糟的行军图,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发自内心地感激谢舟。
“多亏你把他们带来,感觉和他们相处可有意思啦。”
少年声音清朗,轻盈灵动,带着实打实的感激。
刺客年纪轻,甚少与同龄人来往,今日还是他生平头一次和年纪相仿的少年相处。
不仅年纪相仿,甚至连衣着打扮也差不多的,可见他们喜好相近,也是难为谢舟费尽心思给他找了一堆小伙伴。
赢秀:“(=^▽^=)”
帝王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忽觉心底一阵柔软,他压下那股罕见又陌生的情绪,声线平静无波:“你既然喜欢,我时常让他们进宫陪你 ”
“只是,”帝王话锋一转,“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抢走赢秀,觊觎他,企图侵占他。
赢秀应当学会有所防备。
赢秀使劲点点头,笑眼弯弯,语气坚定:“我明白了!”
看他如此信誓旦旦,谢舟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方才还在点头如捣蒜的赢秀陡然沉默,思索片刻,试着把谢舟的话重复了一遍:“……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舟:“……”
看来还是没明白。
赢秀为了早点岔开话题,牵上谢舟的袍裾,指着沙盘,分析道:“从南朝到北朝,一共有四条水路,从东到西分别接壤扬州下邳,荆州襄阳,宁洲巴郡和江阳。”
少年眼眸认真,眸光专注地望着这方三尺宽的沙盘,抬手用朱笔在上面画出了四条线。
既然此战非打不可,那便要尽力争取速战速决,减少伤亡。
帝王望向沙盘,方才他已经将少年们留下的战局看了一遍,再看赢秀手中捏着的旌旗,是南朝的。
“赢秀,”帝王道,赢秀甚少听见谢舟连名带姓地唤他,下意识抬起头,手里还捏着那只象征着南朝的小巧旌旗。
“我来与你对弈。”
帝王眉眼淡淡,如玉如瓷,声音也轻,湛如冰玉。
赢秀扬起笑容,一壁收拾战局,一壁将手中的旗子递给谢舟,“你当南朝,我当北朝。”
“不,”帝王将旌旗放回他手中,“寡人当北朝。”
少年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乖乖地收起旌旗,转而掏出象征着北朝的旗子递给谢舟。
沙盘不大,涵盖了中原关内,九州大地,四大水系,青碧交织,山河湖海,泱漭无疆。
与其相对的是江东六郡八十一州,横峰侧岭,山水纵横。
方才,赢秀和那群少年对敌时,已然是绞尽脑汁,一步三思,轮到和谢舟对敌,他不免更加紧张,盯着沙盘,苦苦思索。
帝王坐镇北朝,手中掌握着数万羌兵和九千白毦兵,西北毗邻雁门关,与柔然接壤。
柔然人与羌人同样出身鲜卑拓跋部,在草原上互相竞争,亦敌亦友。
赢秀有刚刚从地方收归中枢的州郡兵,以及卫戍京师的中军,还有作为皇室心腹的五校尉,数量不相上下。
帝王没有迟疑,仿佛对北朝的羌兵熟悉至极,抬手落下一步,先发制人。
赢秀盯着沙盘看了又看, 犹豫着,落下一子,坚壁清野, 以守代攻。
北朝一旦越过长江, 水路颠簸, 路途遥远, 辎重难以运送,此举称得上稳中求进。
帝王却毫不在意, 兀自征伐, 单刀直入,一路势如破竹, 不过半刻钟,赢秀已然输了三次。
帝王拾起放在一旁的白条,示意赢秀靠过来。赢秀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乖乖地仰起头。
冰凉粗粝的指腹由上至下, 擦过他的面颊,将白条贴在他的脸腮上, 左右各一,正好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