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一条,帝王思索片刻,贴在少年发上, 鬒黑如墨, 浑无雕饰,纤细单薄的白条贴在上面,时不时随风蜷起,像一只白蝶擎在鬓边。
赢秀瞧不见,只能依稀感觉到脸上和脑袋上都被贴了白条。三条, 一条也不少,他瘪了瘪嘴,心想谢舟也忒较真了些。
好不容易赢秀胜了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玉案上的白条,拎在手里,耀武扬威地晃了晃,朝帝王勾手,要他低头。
帝王安静地垂首,冠帻低覆,琉玉随之轻晃。
赢秀手里捏着白条,恨不得贴得谢舟满脸都是,碍于只有一条,不得不慎重些。
他左思右想,仰头,抬手,一把贴在了谢舟的下颌上,为了防止它掉下来,还用力按了按。
帝王威仪清淡,仙姿佚貌,一身缁色绛纱袍,皂缘中衣,袖口绣鹤纹,极其庄重威严。
贴在他下颌的白条显得格格不入,却不减威仪。
赢秀努力地压住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一道小小的弧度,白条在下颌上,就像一道雪白的髯须。
看起来,就像是谢舟长胡子了。
窗光疏淡,少年顶着三张白条,笑得乐不可支,弯弯眉眼间皆是得逞的笑意。
帝王:“……”
春风吹过,几欲掀起帝王下颌的白条,他伸出指尖,轻轻按住,将白条牢牢按住原地,轻声道:“继续。”
输赢还未见分晓。
赢秀端正神色,谨慎地盯着沙盘,每一步都思索良久。
赢秀:“(?ì _ í?)”
等了两息,还不见他动,帝王率先落子,赢秀瞪大眼睛,提醒道:“我还没出呢!”
帝王轻笑,言简意赅:“兵贵神速。”
疆场上,刀光剑影,不会留给你思索的余地。
望着被划入北朝的城池,赢秀咬牙,发誓一定要赢下谢舟。
一炷香功夫后,赢秀脸上贴满了白条,只露出一双明亮眸瞳,圆圆的,盛满了星星怒火。
他第一次发现,谢舟竟然是一个如此诡诈的人!
心眼子比太极殿筛窗上的格子还要多。
赢秀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周旋良久,眼睁睁看着沙盘上插遍了北朝的旌旗,两眼一黑,端起绿杨春大喝一口,仿佛喝的不是茶水,而是某位可恶的君王。
帝王笑了,笑容清浅平和,眼见时辰不早,正欲命人收起沙盘。
赢秀连忙阻止:“再来!”他抢过帝王手中的旌旗,“这回我要当北朝!”
北朝多平原,地势平坦,便于骑兵机动,南朝多丘陵湖泊,不便行动。
总之,一定是地势问题。
赢秀总结完原因,取过案上的帛书,用狼毫对照着沙盘画起来。
本以为他马上就要新开一局的帝王:“……”
他默了一默,垂眉去看少年在画什么。
随着赢秀挥毫落墨,帛书上面逐渐出现一团鬼画符,他蘸了三种墨,一色为黑,一色为青,黑为北朝,青为南朝。
至于剩下的朱色,看起来像是沙盘上的行军路线。
赢秀画得尽兴,不时用朱笔在空白处画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笔锋潇洒,走势灵动。
对着铺在帛书上面,横竖曲直一团鬼画符,帝王辨别了半天,勉强看出那是赢秀在记录感悟。
虽然画得飘逸了些,但是上面写的内容倒是很有意思。
“好了!”
赢秀豪气万丈地落下最后一笔,抬手掷笔,一声细响,狼毫准确无误地落入笔山上,连一滴墨也没有溅出来。
少年低头吹干帛书上的字迹,得意洋洋地递给谢舟,“你瞧瞧,还有什么可以添改之处?”
帝王没有接过,就着赢秀的手,俯视着那张帛书,眸光一一掠过,用紫毫添改了几处,一一为赢秀讲解。
赢秀似懂非懂,边听边点头,见他一知半解,帝王示意他看向悬在中堂的剑。
长剑倒悬在穹顶上,剑鞘朝上,剑尖朝下,如月光清湛,敛在鞘中,寒光不减。
——那是赢秀的问心剑。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帝王轻声道。
身为君王,他习惯了用计谋杀人,引导士族权要互相攻讦,自相残杀。
至于攻城略池,手段要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赢秀点了点头,自信道:“我记住了!”
收好帛书,拔掉旌旗,取走象征部曲的棋子,清理好战局。
赢秀忽而朝谢舟趋身,轻轻触碰他的掌心,又迅速收回。
少年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心,帝王低头,发现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南朝王旗。
他慢慢攥紧那枚王旗,力道很轻,不至于折损。
第二局,赢秀望着插遍了沙盘的南朝旌旗陷入沉默,似乎不是地势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抽出一张新的帛书,埋头对着沙盘写写画画。
日晷上的光影已经指向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内监总管早已命御膳房备好了晚膳,却迟迟不见陛下传膳,不由有些疑惑,悄悄走进殿门,立在门前,往内张望。
余霞成绮,春光淡沲,照得大殿一片淡淡金辉,金裳少年正在埋头挥笔,帝王坐在他身侧,安静地注视他。
两人脸上都贴着白条,赢秀只露出眼睛,帝王下颌一道白,说不出谁更滑稽。
内监总管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鸱鸮冷不丁从金笼中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头上,在它发出咕咕叫之前,内监总管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它的嘴。
鸟只来得及发出:“呜呜呜……”随后便被手动噤了声。
一人一鸟安静地立在黄昏中,望着殿内的帝王和刺客。
赢秀近来沉迷于沙盘,时常让谢舟叫少年们进宫陪他,一群人窝在太极殿,对着沙盘抓耳挠腮。
殿内时常能听见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内监总管深感无奈,这回是真的鸡飞狗跳了。
那日主动站出来帮赢秀堪舆的少年唤作封胥,年纪轻,性子活泼,喜好和性情与赢秀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和赢秀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狐朋狗友。
“这三洲是我的了!”
封胥插上旌旗,笑得有些欠扁,其余少年支肘撞了他一下,调侃道:“就你和赢秀两个最厉害。”
闻言,赢秀和封胥相视一笑。
一直斗到日落时分,宫漏遥遥响起,几位少年该出宫了。
赢秀立在殿门前相送,本该跟着宫侍们离开的封胥站在门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有一只白狼,你想不想看?”
白狼,属猛禽,在京畿内极为罕见。
赢秀犹豫了一下,同样低声问道:“要怎么才能看见?你带进宫里吗?”
“你出去不就能看见了?”
封胥扬起剑眉,朝赢秀眨了眨眼,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只白狼可大了,很漂亮,白得像一团雪。你跟我出去,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们,咱们看完就回来。”
赢秀小弧度地点头,封胥笑了,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少年叫住他,轻声问了一句:“封胥,你为什么对北朝的地势如此了解?”
封胥一愣,摆了摆手,没有回头,语气大大咧咧:“纸上谈兵罢了。”
赢秀望着封胥,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墙下,这才回过身,一转头就看见了身后立在暗处的帝王。
“殷奂?”赢秀走入殿内,伸手在帝王面前挥了挥,帝王漆黑冷凝的眸光微微转动,最终停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赢秀直觉对方现在有些不对劲,想起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生怕他又犯了病,连忙拉过帝王的手,捧在手心里搓了搓。
帝王的手有点冷,冰凉如玉,骨节强硬得凸起,根根分明,透着上位者专属的强势。
赢秀双手捧着,试图捂热他的手。
帝王没有动,任由他捂着,不经意问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赢秀不假思索:“封胥,他说他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狼,问我想不想看。”
“你想去么。”
帝王用的是陈述句,平静澹然。
赢秀点点头,满眼期待,一双星星眼望着帝王。
“那你去吧,”出乎意料,殷奂很痛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剑。”他意味深长地提醒。
赢秀毫不怀疑,松开帝王的手,噔噔噔地跑到那面宫墙边,取下悬在穹顶的问心剑。
摩挲着剑鞘,少年后知后觉:“咦?为什么要带上剑?”
帝王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解释:“他是北朝的人,想绑架你交换世子。”
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
赢秀:“(⊙o⊙)”
他愣了愣,问道:“那他真的有一头漂亮的白狼吗?”
帝王沉默,“你想看白狼?”
赢秀纠正道:“不是白狼,是漂亮的白狼。”他平等地喜爱一切漂亮的生灵。
帝王道:“……你想看漂亮的白狼?”
赢秀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很想,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他从小到大在山峦中见到的猛禽多了去了,但是没有白狼。
不再想关于白狼的事,赢秀神神秘秘地扯了扯帝王的袍裾,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帝王眉头微蹙,有些不赞同,刚要拒绝,赢秀很不高兴:“不是你说的,上者伐谋,其次伐交么?”
看着一脸兴致勃勃要学以致用的赢秀,帝王:“……”
赢秀做好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一转念,想起对方冰凉的手,放好问心剑,连忙问道:“你冷吗?不会是又犯病了?要不要请御医来?”
少年喋喋不休地追问,生怕他出事。
帝王轻声解释道:“……不冷,寡人向来体寒。”
其实是冷的,每逢寒日,疼痛寒凉便会深入骨髓,宛如针刺,昼夜不歇。
去年冬日,他安置好京师事宜,前往气候相对温暖的江州,一方面是为了避寒,一方面是亲自督工运河,从地方收归洲郡兵,削弱士族豪强,集中皇权。
“你骗人,”赢秀直接戳穿了他,“你的手都是冰的。”少年眉眼间写满了“你又不珍惜自己”,拉着帝王径直往殿内走去。
一口气叫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赢秀神色严肃,命令帝王在矮塌上坐好,把烧好的汤婆子往他怀里一塞。
尤嫌不够,又挑了两个小的暖炉,确保里面的碳火不会掉出来,放在帝王的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还有地龙,斗篷,被衾……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属于帝王的斗篷,赢秀索性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由于身高差距,帝王坐在胡床上,金色斗篷刚好直到他小腿,下面还差一大截,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
他缁色的袍裾里冒着袅袅雾气,手中的汤婆子也冒着气,衬着那张如冰如玉的眉眼,宛如神仙腾云驾雾。
太医满头大汗赶来,下意识在殿内寻找那位金裳少年,却发现对方正好好地站着,反倒是陛下,居然裹着金色小斗篷,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床上。
袖里还冒着烟雾,映得威严可怖的脸都显得有些温润。
太医不约而同地抿嘴,强压笑意,哎呦,真的……
一点也不好笑。
他们脸色严肃,不停回想着毕生最难过的事,严肃地诊脉,严肃地沉思,严肃地严肃。
看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赢秀忍不住了,紧张兮兮地问道:“各位大人,殷奂不会有事吧?”
“不会,陛下身子……”太医话说到一半,骤然看见裹着金色小斗篷里的帝王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太医瞬间改口,换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唉,郎君珍重……陛下身子骨本就不好,又逢三月春寒,只怕……”
赢秀瞪大眼,靠近太医,“什么?!”
意识到自己编过头了,太医额头汗津津的,抬头抹汗,硬着头皮道:“总之,为免病情加重,不宜痴嗔,避免心绪不宁……”
他一面说,赢秀一面在帛书上记下来,皱眉,凝重不已,仿佛在对待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太医走后,帝王刚要起身,赢秀连忙制止,“不行,你先好好坐着休息一会儿。”
无奈,谢舟只能裹着斗篷里,安静地坐在矮塌上,赢秀也坐了下来,挨着他,主动牵起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自己的计划。
帝王侧耳倾听,神色微微变化,赢秀生性聪慧,只是有一点不好,以身入局,从来不顾自身安危。
“赢秀,”谢舟语气低沉冰凉,平静的表象下压抑着薄怒,“上次你和羌兵在玄武湖比试,可曾想过寡人?”
赢秀被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给你出口气。”
“你就没想过,倘若你出了事,寡人怎么办?”谢舟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赢秀思索的机会。
金裳少年认真道:“不会的,我的剑很快。”
他亲身试过了,除了天子杀不了,其他人都能杀一杀。
这就是顶级刺客的自信。
险些被他气笑,谢舟捞起少年一绺发丝,慢慢地编着辫子,越加平静,“倘若折断你的剑——”他低眉,注视着赢秀,“你还会这般不听话么?”
赢秀侧眸看向静静躺在角落的问心剑,连忙摇头,尝试劝阻:“不行,这是铁的,折的话会弄伤你的手。”
说着,他把谢舟正在编辫子的手抽出来,牢牢地抱着他的双臂,不让他有机会折剑。
赢秀一面抱着帝王的手,一面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见帝王不理会他,少年一叠声地唤他:“殷奂,殷奂……谢舟,谢舟?”他两个名字交错着叫,一声接着一声。
帝王忍无可忍,身躯前倾,将赢秀压倒在矮塌里侧,金色斗篷随着落下,罩住了两个人。
眼前一阵发黑,毛茸茸的斗篷遮蔽了视线,连带着烛火也忽明忽暗
斗篷上的绒毛擦过睫毛,就连睁眼也费劲,赢秀下意识深呼吸。
黑暗,他听见一道冰冷温凉的声音在质问他:
“——你到底是要殷奂,还是谢舟?”
肌肤被炙得滚烫,逼仄狭小的空间内,温度不断攀升,对方袍裾里还藏着两个冒烟的手炉。
想起太医的叮嘱,赢秀用双手使劲推他,“太医说了,你现在不可以动怒,要心平气和。”
推了半天没推动,赢秀选择躺平,大声道:“我喜欢殷奂,殷奂!”
他自认为自己说了正确答案,正想让殷奂起身,朦胧漆黑中,一只被暖炉煨得发烫的大掌攥住他的手腕,突出的骨节硌着他的皮肉。
阴沉沉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几欲刺穿耳膜:“你喜欢寡人,还是寡人的脸?”
总算明白对方一直以来的心结,赢秀迫不及待地爬起身,想要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他双手撑着床面,试图往后挪动。
“我有话和你说,你让我起来。”赢秀声音都有些不稳,试图和殷奂商量。
对方似乎听进去了,松开手,并未阻止他往前爬,赢秀刚刚钻出斗篷,碰到矮塌尽头,险些磕到脑袋,下一刻——
脚踝传来一阵烫意,一只大掌攥住他的足,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大喊一声:“你!我最喜欢你了!”
眼见对方不听他说话,赢秀也来了气,在黑暗中摸索,顺着对方的下颌摸到颈项,最后摸到凸起的喉结。
他张口,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却在触碰到肌肤那一刻放轻了力度,害怕以自己的力气,一口下去,会把殷奂给咬死。
下口的瞬间,对方骤然僵住了。
帝王安静得像一尊外表滚烫,内里冰凉的石像,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来的的姿势,自上而下,箍住赢秀的手脚。
僵持了片刻,赢秀松口,试着推了推殷奂,推不动,他放软声音,选择老实交代:“一开始,我确实是喜欢你的脸,那么漂亮,清冷,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人物。”
赢秀的声音轻缓,向他描述着自己当时的感受。
初见第一眼,误闯上船的少年刺客被世无其二的美貌剧烈冲击,此后,魂牵梦萦,难以相忘。
“后来,我发现,你不仅长得漂亮,心底也很好,”纵使到了现在,赢秀依旧没有太大改观,“就算别人都说你是暴君,生逢乱世,惟有刚硬手段才能守住国土。”
“……无论你是谢舟还是殷奂,我都喜欢。”
无论是谢舟还是殷奂,门客还是暴君,本就是同一个人,何来二选一?
赢秀不明白,但是既然殷奂这么在意,那他会注意改口。
头顶罩着的斗篷骤然消失,烛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有些刺目。
赢秀眨了眨眼,终于看清帝王已经起身,隔着一小段距离,戴着短短的金色小斗篷,坐在不远处。
方才动作过于激烈,手炉掉了,帝王屈身拾起来,默默塞进了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他逆着光,昳丽眉眼笼在一片淡沲昏暗中,五官上阴影分明,惊人的锋利美貌。
“——你不是要去看白狼么?”帝王终于开口,声线低哑:“半个月之后,寡人会准备好。”
赢秀见不得他逃避,直起身,挪了过去,双手环住对方的劲腰,脑袋也跟着靠了过去,“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少年命令道:“你给我复述一遍。”
帝王沉默,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声音,赢秀有些怀疑自己把他的喉结咬坏了,伸手想要检查一下,指尖骤然被按住。
那只大掌攥住他的指尖,不让他碰。
帝王平静地复述:“赢秀喜欢殷奂,喜欢谢舟,只要是我,赢秀都喜欢。”
不对,这才不是他说的话。
赢秀恼了,想要纠正,抬头,对上了帝王温柔清冷的眼眸,湿润,平和,令人想到了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终于得到安抚的眼神。
少年的心一下软了。
第76章
赢秀望着帝王的颈项, 冷浸浸的肌理里青筋虬结,凸起的喉结泛着一片淡淡的红,依稀可见两枚齿印。
他顿感心虚, 想碰又不敢, “疼吗?”
帝王敛下眼眸, 长睫低低垂着, 淡色阴影落在眼睑上,轻声道:“不疼……”
赢秀更加心疼他, 翻看记录太医叮嘱的小本本, 紧锁眉头,念叨:“你快躺下, 不要乱动。”
说着,他站起身,轻轻将帝王推倒,小心给他盖好被衾, 还不忘往上扯了扯被角,遮住喉结。
一面给他盖被子, 少年一面念念有词:“你现在不能受寒,出门必须披斗篷,带上暖炉,知道吗?”
穿着斗篷躺在被衾下, 揣着三只手炉的帝王:“……”倒也不必如此。
他刚想开口, 却被赢秀严肃制止:“太医说了,言多伤气,久视伤血,你不许说话,好好闭着眼睛休息。”
少年难得如此严肃, 一脸凶巴巴,帝王无奈,只能由他去。
赢秀恶狠狠地念了一遍小本本,提醒殷奂应当学会照顾自己,好好养生。
他刚要再念一遍,捧着帛书的手骤然被攥住,一股强硬的力道挟着他往内,距离骤然拉近。
被他三申五令不准说话的帝王低声道:“躺下。”
赢秀手忙脚乱地捧着帛书,正要好好说一说对方,却听见塌上人轻声道:“寡人冷……”
帝王漆发披落,被衾下是白色亵衣,半靠在牀頭上,仿佛一块温润冷玉,如月高悬,却又近在咫尺。
听到他说冷,赢秀蹭蹭蹭地转身,跑到外罩房,再出现时,怀里已经多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少年浑身冒着热气,爬上矮塌,一股脑地钻进被衾里,黏黏糊糊地挨着帝王。
暖炉堆放在两人身侧,赢秀腾出双手,抱住殷奂,不放心地问道:“现在还冷吗?”
殷奂道:“……尚可。”
其实,不仅不冷,还热得出奇。
赢秀还是不放心,钻进他怀里,隔着薄薄的亵衣,感受到对方往日冰冷坚硬的胸膛,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他总算有些安心,连忙探出头,伸手替殷奂再次捻了捻被角,温声哄他:“你好好睡吧,我给你唱歌。”
殷奂很不习惯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他忍住异样,轻轻颔首,闭上眼帘。
刺客不会唱歌,笨拙地模仿着从前在小秦淮听到的水乡小调,轻声呢喃。
……走调了。
赢秀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哼歌,直听得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一阵沉默。
其实唱得不难听的话,还挺好听的。
殷奂安静地听着,良久,少年轻轻的呢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赢秀已经睡着了。
殷奂伸手,将少年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环住他的身躯,姿态强势,动作轻柔,宛如猛兽小心翼翼地圈住心仪的猎物。
时间一晃而过,半月后,封胥再次进宫,赢秀拉住他,随口问道:“你前阵子不是说你有一只白狼么?”
封胥犹豫不决,仿佛不是很想让赢秀去看。
赢秀随手一拍他的肩膀,封胥略有些僵硬,肌肉本能地紧绷,很快,他便收敛好警惕,漫不尽心地应下:“等我下次进宫,我带你去看。”
封胥没有食言,下次进宫时给赢秀准备好了方士的衣裳,说是寒山观方士近来入宫给太皇太后祈福,叫他混进祈福队伍里,悄悄出宫。
“我们去去就回,最多也就半个时辰,不会有人发现的。”封胥低声对赢秀道。
彼时,赢秀已经换上一身方士的布袍草屐,头戴宽松飘逸的逍遥巾,遮住眉眼,脸上涂了粉,看上去脸色惨白。
一路上还算顺利,队伍出了九天阊阖,在宣阳门依次上了马车,到了铜驼大街,载着赢秀和封胥的马车调转方向,渐渐驰离寒山观的队伍。
马车内,封胥还在喋喋不休地向赢秀描绘白狼的模样,四肢皆白,矫健如雪,赢秀满眼期待,不时发出惊叹声。
说着说着,封胥有些口干,举起茶杯饮了一口,还不忘往空杯里倒茶,递给赢秀,赢秀接过来,毫不犹豫地饮下。
“封胥,你这茶好甜!”赢秀夸赞道。
封胥笑了一下,继续给赢秀倒茶,“那你多喝点。”
“嗯!”赢秀咕噜噜喝下两杯,脑袋开始晃悠,“封胥,你怎么有两个脑袋……”少年话还没说完,骤然晕倒。
封胥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他本是北朝白毦兵的首领,跟随使团来到南朝,作为底牌一直潜伏,筹谋多日,只为救出世子。
如今,南朝皇帝最宠爱之人就在面前,他们总算有了筹码。
什么刺客,什么打败了他们北朝的羌兵,任他武功再厉害,也不过如此,对人半点提防也没有。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封胥抱着赢秀,下了马车,走进小院。
潜伏在暗处的悬镜司暗卫:“……”
那可是我朝未来的皇后,谁允许你碰他了?
封胥把人放在小院最深处的卧房中,锁上房门,对同伴交代了几句,乔装改扮,急匆匆走出了院门,赶着和使团汇合。